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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的凈妄問題與能造諸法義(曾其海)

心的凈妄問題與能造諸法義

曾其海

在哲學上,特別是在倫理學上,我們對於心首先會提出的問題是:心是清凈的,抑是虛妄的?對於這個問題,智顗在三大部的時代,亦即是其思想的後期,有很強烈的意識。他把心視為具有二面性格,一面是清凈的,一面是虛妄的;對這兩方面都有很詳盡的發揮,並關連著心具足諸法這一特性來說。(6)不過,在他思想的前期,他顯然不是太重視這個問題,但討論總是有的。大體上,他仍持心有凈妄兩面的看法;認為心本來是清凈的,但由於妄或虛妄的煩惱生起,影響到心,便使它成為虛妄。

關於心的清凈一面,智顗說:

如空雖清凈,無日故暗起。心性亦如是,本來雖清凈,以無智慧光,則有妄惑起。如空雖清凈,不能自除暗,而暗得除者,心假於日光。心性空亦爾,本來清凈,不能自除惑,而惑得滅者,必以智慧照。(7)這裡以空間來說心。空間本來是澄明的,但有暗生起,這需要有日光,才能破暗,使空間恢複本來的澄明。心亦是一樣,本來是清凈的,但有妄想生起,這需要有智慧,才能破除妄惑,使心恢復原來的清凈。

對於這清凈的心靈,智顗又稱為菩提心,或清凈菩提心。他說:

菩提心者,即是菩薩以中道正觀(以)諸法實相,憐愍一切,起大悲心,發四弘誓願。(8)一切心即是一心,亦不得一心,而具一切心,是名清凈菩提心。因此心生,得名菩薩。(9)這種心正是菩薩中道正理的智慧,它可化生出大悲心,以發四弘誓願。同時,這種心又具足一切心,是成佛成菩薩的基礎。(10)上面說心需要有智慧,才能破除妄惑,使心恢復原來的清凈,這智慧亦應是由心發出來的。這智慧不應是外在的。

對於心的虛妄性或妄心,智顗喜歡關連它的生起或諸法一點來說,而且這些被造的諸法,都傾向於是有漏煩惱法,是三界生死法。智顗說:

所謂善不善無記法,內外根塵妄識,一切有漏煩惱法,三界有為生死因果法,皆因心有。故十地經云:三界無別有,唯是一心作。若知心無性,則諸法不實。心無染著,則一切生死業行止息。(11)這段文字,從表面看,並未能馬上決定它所說的心是妄心。日本學者玉城康四郎也以為,光是以生起世間生死法為理由,是很難判定這心是真心抑是妄心的。不過,他以為,若就「若知心無性,則諸法不實。心無染著,則一切生死業行止息」的文意來看,「皆因心有」的心,應是妄心。(12)這段文字並未進一步提到那些有漏煩惱法、三界生死法如何因心有。在這點上,智顗顯然不如他在三大部時期那樣重視諸法或業的由心而起。在《覺意三昧》中,他把心分為心、意與識三方面來說,表示一切法都是由這心、意、識三者來造。如何造法,他還是沒有交代。他說:

一切諸法雖復無量,然窮其本源,莫不皆從心意識造。所以然者,有人言:若初對境覺知,異乎木石,名為心。次籌量分別,名曰意。了了識達,名之識。是為心、意、識之別。……若能了知心中非有意亦非不有意,心中非有識亦非不有識;若意中非有心亦非不有心,意中非有識亦非不有識;若識中不有意亦非不有意,識中非有心亦非不有心,是心、意、識,非一故立三名,非三故說一性。(13)。這裡說諸法無量無數,但追究它們的本源,都是從心而造。而心可分心、意、識三方面:心是對對象有所覺知,意是對對象作進一步的思考、分別,識是對對象的認定的、清晰的認識。這便說到心的認識對象的功能方面了。其實,這段文字,由「對境覺知」,以至「非三故說一性」,在三大部時間的《摩訶止觀》也出現過了。(14)這是說心的作用,但不是說心如何造諸法。

在智顗的早期著作中,只有極少數的地方,提到心如何造諸法,或如何生諸法。他在《次第禪門》中說:

一切諸法本來空寂,尚無有福,況復罪耶?但眾生不善思惟,妄執有為,而起無明與愛恚,從此三毒,廣作無量無邊一切重罪,皆從一念不了心生。(15)這裡首先提到一切諸法本來是空寂的,本來是無自性的。既然如此,從終極的角度看,一切諸法應該是沒有分別的,那怕是罪與福在性格上全然相對反的東西。但眾生一念凡心,由於不善思維,不善理解世間事物,妄執有為的世間事物,以之為有自性,對它們起種種分別,而起不同的感受或反應,或貪、或嗔、或痴。本著這三毒或三種根本煩惱,造作一切無量無邊的在重罪。智顗以為,這些東西都是由一念妄心不能了達真理而生起的。這裡雖略有一念妄心生起諸法之意,但智顗主要不是從法或物方面著眼,而是從行為方面著眼,因而他用「無量無邊一切重罪」的字眼。法與行為是不同的,法是不動的,似乎無關人的意志;行為則是動感的,與人的意志有密切的關連。說心生起行為,比較好說,但說心生起諸法,則不大好說。智顗這裡的意思,是傾向於心生起行為方面。

心造諸法即是心生起諸法或心起諸法。從表面上看,心生起諸法似乎同於心具現諸法,後者是智顗後期的重要思想,所謂具足諸法。但這兩者畢竟不同。依據智顗來說,心生起諸法是從現實的角度說的,心具足諸法則是對心的一種修行法的結果。在《法華三昧懺儀》中,智顗曾這樣說:

一切妄想顛倒、所作罪福諸法,皆從心起。離心之外,則無罪福及一切法。若觀心無心,則罪福無主。知罪福性空,則一切諸法皆空。如是觀時,能破一切生死、顛倒、三毒、妄想極重惡業,亦無所破,身心清凈。念念之中,照了諸法,不受不著細微陰界。以是因緣,得與三昧相應。三昧力故,即見普賢及十方佛摩頂說法。一切法門,悉現一念心中,非一非異,無有障閡。譬如如意寶珠,具足一切珍寶。如是寶性,非內非外。行者喜觀心性,猶如虛空,於畢竟凈心中,見一切法門,通達無閡,亦復如是。(16)這裡說「一切妄想顛倒、所作罪福諸法,皆從心起」。這些諸法,其中雖有「福」,但畢竟以染污法為主。這些東西都從心而生起,但智顗並未說如何生起。而可以確定的是,心生起諸法,是從自然的、現實的狀態下生起的,心一念無明,一念妄執,便生起諸法了。而且這些諸法只從心生起,不從別的東西生起,所謂「離心之外,則無罪福及一切法」。智顗的意思應是如此。主要是,心生起諸法,是一種自然的表現,現實的表現,而不是一種修行,一種境界。至於心具足諸法,則是一種修行,一種境界,故智顗用「觀」的字眼。依智顗,通過觀或觀心的實踐,可以知道心自身是虛幻無常的,沒有實性可得,而它所生起的罪福等一切法,也是空的,沒有實性可得。他更進一步指出,若果能正確地觀心,便能產生殊勝的實踐效驗,能「破一切生死、顛倒、三毒、妄想極重惡業」,達致「身心清凈」、「照了諸法」。

而說心生起諸法,是從一念妄心說的,這是心的現實狀態。我們凡夫的心的表現,通常都是傾向於虛妄方面的。而說心具足諸法,則心是可染可凈,依智顗這裡的意思,是就凈心說的,這種心需要透過修行才能達致。智顗說「一切法門,悉現一念心中」,這一念心,應是一念凈心,因為「於畢竟凈心中,見一切法門」。便是由於這心是凈心,智顗才把它譬喻為如意寶珠。這如意寶珠,具足一切珍寶。凈心亦是一樣,具足一切法門。故說心具足諸法,不止心是就凈心說,而它所具足的諸法,亦是傾向於正面的凈法方面,故說為法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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