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 筆走雲山 心歸田園——談趙振川的美術創作

誰都知道趙振川是中國畫大師趙望雲的兒子,還知道他是又一位大師石魯的入室弟子。這兩位著名畫家的光環給趙振川帶來了前進中的壓力,也帶來成長中的困惑,常常引起人們的諸多聯想和疑問,如今儘管已經白髮蒼蒼的趙振川對自己的創作歷程不願多談,總以讓作品說話來搪塞訪者,但是如果我們能夠深入畫家的創作領地就會發現,老一代藝術家在他身上留下了幾乎磨礪不掉的痕迹。那天我在趙振川的畫室直問其父對他美術創作的影響,畫家不假思索告訴我,老父親對他最重要的影響是如何研究生活。後來他概括道:如果把父親的言傳身教歸納為一百分,學習生活能佔到百分之七十,學習繪畫技法只佔到百分之三十。也就是說,深入到生活中學習,是父親一生的藝術宣言,幾乎佔據了老人家一生的藝術實踐。

趙振川 終南壯哉

145cm×366cm

紙本設色 2015年

趙振川記得自己剛剛開始學畫,父親便帶上他去了青海和甘肅。在那白雪皚皚的祁連山下,在那滄海茫茫的當金山上,面對鬼神般猙獰的峰巒、滄海浮雲般的秋色,父親讓初拿畫筆的兒子認識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體驗大自然的雄奇豪邁。父親指著一山一樹一石反覆教誨,描畫大自然關鍵是要畫出山水的骨骼,畫出山水的神韻。所以只有認識了生活,了解了自然,才可以隨心所欲提筆繪畫,才可能領悟到繪畫的藝術真諦。當年父親在河西走廊指著炊煙裊裊的茅屋告誡他,對生活的觀察,不能一味地照抄照搬山水原貌,而是要學會裁剪落入眼帘的形象,學會把自然界的繁枝茂葉修剪得為我所用,能夠提煉出生活的本質來,也就是說要把生活的骨骼提煉出來,才能達到藝術的境界,實現作品的藝術價值。

可以說那次外出寫生,對趙振川的一生都產生了深刻的影響,讓他從一開始就明白藝術之途不能投機取巧,為他匡正了學習繪畫的方向。我於是明白,多年來趙振川不管工作多麼忙碌,家事多麼繁雜,創作多麼緊張,每年總要抽出時間上陝南去陝北鑽進老林溝壑,一畫就是一兩個月,每每從外邊回來背囊里都會有幾摞厚厚的速寫稿。畫家直言現在人們大都學得乖巧了,一到野外就喜歡端起相機拍照,回來就是整理那些影像資料。而他認為雖然攝影也可以提煉生活的真善美,但難以直接體會自然界的神韻。因為用筆寫生的過程,是一個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的過程,當然也是一個創作的過程,那些看似單薄的寫生稿遠比照片更具有藝術質感。趙振川回憶跟隨父親寫生的情形,有兩件事令他終生難忘。一是那年隨父親在青海寫生,他們都住在牧民的帳篷里,父親在那裡整理寫生稿全神貫注,而他看什麼都新鮮。當他看到牧民是用牛糞擦的碗,又用黑黢黢的毛巾抹過,再倒上奶茶就端上來,他嫌太臟一口沒喝,而父親卻接過茶碗一飲而盡。這表面上是一個對牧民的感情問題,而父親卻認為這是兒子心裡太雜亂,畫畫必須心靜,心靜了什麼都不在乎了。二是那年父親畫了一張巨幅山水,趙振川受當時社會上美術思潮的影響,指著畫稿提醒父親應該在山澗上添一條標語,以附和當時的運動。誰知父親一擲筆大發雷霆:「你怎麼能這樣想,這是藝術,不是宣傳畫!」為此將兒子狠狠地訓斥了一頓,使得年青的趙振川終身難忘。

這兩件往事雖不能概括為趙望雲對藝術的全部追求,卻深深地埋在了趙振川的心裡,使得他任何時候提筆揮毫,一想起父親的言傳身教,便靜下心來,孤寂地在藝術道路上跋涉起來,而不為社會上那些紛繁的喧鬧和無休止的應酬而煩惱了,從此更把這種追求融入到自己的血脈中,以至於畫家在以後的美術實踐中,再也不願刻意跟風,而是腳踏實地在生活中錘鍊自己的藝術素養。那麼,作為石魯先生的入室弟子,趙振川在其門下又獲得了哪些收穫呢?談起這個似乎有點敏感的話題,畫家臉上變得肅穆起來,他雙手把滿頭的銀髮向後攏去說道:「石魯是一位從延安走來的美術大家,有紮實的馬列主義美學功底,有自己獨特的理論追求,特彆強調筆墨精神,這是我最深刻的印象。而且石魯強調的這個筆墨精神不是隨性的概括,而是充滿了辯證法,看問題入木三分。比如他讓我描繪一堆石頭裡冒出的一棵小草,我認真畫了幾遍,他搖頭說不行,要我注意這棵小草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充滿了生命力,畫不出小草的生命張力就不算成功。又比如我寫生回來請他指教,他說我畫的那些樹皮太死板,要畫出樹皮的變化才行,必須剝皮三層才能悟到。而且他解析畫面構圖尤其深刻,整幅作品有構圖問題,一點一線也是構圖,是大構圖套著小構圖,一層套著一層的,必須仔細觀察才能發現內在的辯證統一的關係。說實話,對先生的這些教誨我當時並不明白,如今一把年紀了,才體會到其中的奧秘,也就是說先生教會了我認識事物的方法,可以解析藝術的疑難雜症。所以,繪畫絕不在於皴擦點染和長線短線的相互搭配,而在於要能夠描繪出作品的精神來。」

趙振川 春到秦嶺圖軸

248cm×124cm

紙本設色 2015年

我注意到,正是趙振川揮毫寫生求真求變,二十年前老畫家張仃看了趙振川的繪畫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專門撰文《長安畫派後繼有人》,這當然是對畫家潛心山水的一個肯定。其實,趙振川踩在長安畫派巨匠的肩膀上,就是想踏出一條繪畫新路來,這是畫家夢寐以求的。當我們今天仔細閱讀趙振川的美術創作,就會發現畫家不但繼承了長安畫派的傳統,還在孜孜不倦地創新開拓,力求形成自己的美術風格,這是筆者今天要為之鼓掌的緣由。

那麼,畫家在哪些方面的探索值得總結呢?

其一,尋覓山水的生命律動。中國古人描繪山水,注意把畫家的情感融入山水之中,強調筆墨要能傳遞出畫家隱藏在作品後面的感情。因而我們展開那歷史畫卷,看那雄奇的山水、縹緲的山水、閑適的山水,就能體會畫家的情緒狀態。而趙振川的山水畫幅在仔細描摹自然詩韻之時,注意挖掘山水間的生命氣象,賦予描寫對象的生命律動,直接與曼妙山水相視對話,那種山澗流淌的勃勃生機,那種大雪覆蓋下的青春張力,那種黃土高原泛起的縷縷熱浪,使得人們在欣賞的時候,能夠體會到大自然的活性,從而調動起人的昂揚向上的力量,這當然是一位美術家的傑出所在。

我格外欣賞那幅為釣魚台創作的《九曲黃河乾坤灣》,畫家筆下那條從天而來的黃河,猶如一條巨龍躍動在群山峻岭之間,水勢浩淼,山巒疊嶂,命運交響躍然紙上,其勢也威,其意也遠,孕育著中華民族生生不息奮力追求的夢想,產生了一種酣暢淋漓大氣磅礴的感覺,高原流水表達出一種為之自豪的人文情懷,這應該是畫家在駕馭巨幅作品上的一個成功範例。那幅《天山融雪》,遠處浩瀚的地平線和一聳聳的雪山猶如凸起於大地的一道白色屏障,而山下卻是青青的綠地和挺拔的松林,間或看到兩頂氈包在山野間冒出裊裊炊煙。人們常說「一葉知秋」,這裡用小小的氈房報告了牧民生活的恬靜和知足,儘管畫面沒有一個人物點綴,卻讓人清晰地感受到春天的呼喚,也把勃勃的生命活力透過樹陰厚雪傳遞出來。我以為正是趙振川在這方面有個性追求,他的筆下才充滿靈性,使筆墨產生了勃然豐沛的活力,這是趙振川最為贏人的美學追求。

其二,尋覓內心的田園風光。明清以降很多畫家都喜歡在山野間徜徉,著意用畫筆描繪天然的浩瀚和雄偉,也時不時用筆墨留下對田園生活的眷戀。可謂:小橋流水人家,房前屋後甜瓜,一枝一葉一石,禪意閑適無華。這大概是很多文人墨客憧憬的題材,那幾位被奉為神仙的八大山人和「揚州八怪」就是其代表。趙振川也是一位有文人情懷的畫家,在這方面卻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他筆下的田園風情有滋有味,淡筆和濃墨都洋溢著自己對生活的獨特感受,當然也是自己對流逝歲月的裁剪。我們稍加註意就可以看出畫家對田園生活是心往向之的,而且那種樸拙的田園風光似乎也是對現代生活的拒絕。所以,儘管在他的筆下,有山川,有田野,有大江,卻從不見有公路遊離期間,也不見有車輛突兀其上,甚至司空見慣的電線杆也不願納入筆下,表現了一位現代文人畫家對鄉愁的懷念。

趙振川 夏山雨後

248cm×124cm

紙本設色 2015年

事實上趙振川就其個性而言,並不拒絕現代生活,他住在城裡有車有房,但他筆墨所到之處卻視而不見,試圖使自己的追求更精緻,也更純粹。我想,這也許是父親那年對他添條標語的提示大發雷霆的深層反映吧。在這種狀態下創作,當然就是在裁剪內心意義上的田園風情了,似乎經過畫家過濾的山水田園也都顯得那麼沉靜,也總有那麼幾分休閑。那幅《陝北秋高》也許是畫家的理想家園,滿山遍野的柳樹,在朝霞的輝映下山山峁峁燦如春色,而在那溝壑邊上,三兩孔窯洞以及院牆上斜掛的農具,會讓城裡人產生久遠的回憶,兒時的頑皮和青春的浮躁都會從裡到外地洋溢起來,像眼下的溝壑在呼喚逝去的歲月,使得心靈得到或片刻或久遠的小憩。那幅《高塬晴雪》在意境上與之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一排排掛果濃密的柿子樹下,兩孔窯洞,柴門微開,塬上三兩隻羊兒在低頭覓食,唯有一排深深淺淺的腳印由遠及近,使人想到主人剛剛邁進家園,也許在準備點燃崖畔第一縷炊煙,也許準備背上農具去山上獵獲野兔,直把畫家憧憬的鄉間生活勾勒出詩意來。我以為有關雪景的創作趙振川心源有得,繪出了大西北雪後的恬靜與活力,又有獨到的田園意蘊發現,在我國畫壇是獨具魅力的,形成了自己的個性風格。那年張仃先生在看過那幅表現吐魯番雪地氣象的《戈壁春居》,就禁不住驚呼「古人無此皴法」,只遺憾畫家在此著墨不多,沒有能成為畫家創作的主脈。

其三,尋覓現實與傳統的橋樑。實際上多數藝術家終生都在現實與傳統間奮力博弈,以使自己的創作能夠一腳踩住現實,一腳踩住傳統,然後踏出一條從藝新路來,哪怕這條新路只邁出幾步,也就有欣慰隱在其中了。然而在具體的美術實踐中,這個誘惑總在糾結著這些傑出的人們,也使許多才華橫溢的藝術家縱使「白了少年頭」,依然「空悲切」。趙振川始終在追求山水畫的現代感受,試圖讓人直面畫幅就能清楚意識到作品是當代所為,而不是臨摹的古意。當然畫家的這個追求是試圖通過筆墨形象傳達出來,而不是像他的父輩那樣習慣用人物活動來展現,這也許就是畫家著意與長安畫派拉開距離的大膽嘗試。

我時常會注意陝西省委會議室那幅巨作《秦嶺秀色》,蒼山雲霧,松柏奇石,小溪潺潺,濤聲蕩漾,作品畫出了山水的空靈與深邃,也繪出了山河的蒼茫與壯闊,站到巨作前會感受到氣象萬千的大自然給我們帶來的機遇,也會感受到繁複的歲月迎來的挑戰,巨作正掛那裡恰如其分。再比如那幅《此間曾著星星火》,這是畫家用山水筆墨表現重大革命歷史題材的有益探索。在溝壑叢生的山峁間,似有一條雲霧飄浮而來,左邊一排窯洞,右邊又一排窯洞,突兀地拉到人們面前述說著壯闊的歷史。中間還有條石板路曲折而下,猶如一條溪流從中穿過,畫幅表現了陝甘邊蘇維埃舊址寨子灣的景色,頗為靈性地把這裡曾經的故事渲染出來。畫家的精妙在於沒有執意在此留下偉人的身影,但讀者卻可以從中感悟到當年革命者的不屈不撓,兩者巧妙地凝聚這裡有機統一起來了,讓今天的人們對領袖當年的創業肅然起敬,這顯然是傑出畫家在駕馭題材上的突破,也是畫家滿含深情的對昔日事件的獨到詮釋,既像是傳統的山水畫卷,又像在表現光輝的史詩,由此可見執墨者的卓越所在。

趙振川 終南雪霽

247cm×124cm

紙本設色 2015年

我以為趙振川的美術創作實踐是令人羨慕的,他在年少習畫時適遇美術大師親攜栽培,中年時分又遇思想解放的大潮沖刷,漸入老年藝海絢爛,畫家的創作更入佳境,可謂追求中又有變化,開拓中又有突進,直讓人感慨不已。能有這樣的底蘊,大家當然期待著畫家能不斷精進,創作出無愧於新時代的佳作來。

這裡我有兩點建議想與趙振川商榷:一是畫家追求筆墨功夫的路徑似乎可以更加寬泛,也許注入強烈的色彩會產生令人驚奇的效果。這方面畫壇已不乏傑出人才和優秀作品,如果趙振川能夠把老辣的筆墨與奪目的色彩加以勾聯融合,朝氣和太陽就會噴薄而出,那會生成一片絢爛的美景,或許會由此開拓出一個新的繪畫創作風格,給人以耳目一新的感慨和震撼。

二是長安畫派的藝術成就可以歸納出許多內容,可讓後輩藝術家終生受用,且有一種創作手法筆者格外欣賞需要倍加珍惜,就是在山水畫里用人物活動來點化創作主題,這是長安畫派經典畫家的成功實踐。不要以為這種畫法古已有之,其實古人山水畫里的人物活動,大都是點綴和陪襯,稍加對比就會看得清楚。我以為趙振川如果能夠進一步將這種創作手法加以提煉,再與自己的筆墨能力加以融通,抓住時下風土人物的特徵,定會創作出富有時代特徵的佳作來。當然,美術創作上高峰錯綜,在藝術之途跋涉的人也都是苦行僧,如果畫家在年愈七十的時候,能夠再玩一把「衰年變法」,在走近現實生活的時候,也走近人物的內心世界,就一定可以奉獻出一批色彩斑斕又主題深刻的美術大作,以饗我們這個光彩燦爛的時代,那一定會讓今日畫壇為之鼓掌的。

所以,我滿懷信心地期待著!

【詳見《中國書畫》2016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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