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對話李銀河:我這不是出櫃
近日,網上開始流傳一篇《李銀河「拉拉」身份曝光》的文章,指責李銀河多年來與一名中年婦女同居十餘年卻蓄意隱瞞自己的「同性戀身份」,披著「為性少數群體維權」的光環,欺騙和利用中國同性戀,隱瞞全國人民。文章言辭惡毒,討伐李銀河「在男男同性戀艾滋感染大軍日增的今天,引導、暗示無數人成為同性戀的李銀河同志,怎麼給中國的「同志們」一個交代?倡導性解放而令中國人陷入色情泛濫的泥潭裡的李銀河同志,怎麼又能給中國人民一個交代?」對此,李銀河於18日下午在博客上發表了《對所謂拉拉身份曝光的回應》聲明,首次公開自己在王小波過世後已與一位Transexual(跨性別者)同居17年。但是聲明同時強調,她自己是個異性戀者,而並非同性戀者。
博文發表後,立即吸引了各方關注,有網友表示理解祝福,也有人表示困惑不解。對此,新京報記者致電李銀河,對她進行了簡短的採訪。
新京報:你這篇博文的發表算是「出櫃」嗎?
李銀河:我不認為這是嚴格意義上的「出櫃」。出櫃指的是同性戀者公開了自己此前隱藏的同性戀身份。而我並不是一個同性戀者,我是一個和跨性別者相戀了的異性戀女性。
新京報:這麼多年來從未公開過和伴侶同居的事,出於什麼考慮?
李銀河:我其實並沒有刻意隱瞞,圈內人,熟人都知道我和他生活在一起。對公眾,我一直沒機會也覺得沒必要公開,並且他也不太希望私生活被曝光過多。比如福柯當年也是和同性伴侶一直同居生活在一起,也並沒有大張旗鼓公開。
新京報:有源於你和王小波的愛情被公眾過度神話了這樣的壓力嗎?
李銀河:王小波如果還活著,也不會有後面的事了。我並沒有改變性取向。
新京報:如果沒有發生這件事,日後會公開嗎?
李銀河:會在我的自傳里寫出來,這畢竟是我生命里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沒想要隱瞞。
▲李銀河伴侶照片(李銀河提供)
新京報:能談談「女變男」跨性別者和拉拉的差別嗎?
李銀河:簡單說,拉拉是性別認同「沒問題的」,性取向則是所謂「有問題的」;而「女變男」跨性別者則相反,他們性別認同是所謂「有問題的」,而性取向則是所謂「沒問題的」。當然也有更少數的跨性別者,他們性取向和性別認同都「有問題」,也就是說跨性別者既可以是異性戀,也可以是同性戀,比如一個「女變男」的跨性別還喜歡男性。我做調查的時候遇到一個「女孩」,「她」去看心理醫生,對心理醫生說「她」愛上一個男人,但是「她」覺得自己並不是作為一個「女性」愛上那個男人,而是作為一個「男性」愛上了那個男人。
新京報:你一再強調自己是個異性戀者,但是和跨性別伴侶生活在一起是把他作為異性看待嗎?
李銀河:是的,我一直把他當做一名男性,和他的戀愛相處與和男性的戀愛相處無異。
新京報:那從生理上你能接受你的伴侶是女性的身體嗎?另外,你在文中用的是transsexual這個詞而不是transgender這個詞,transgender一般強調社會性別上的「跨性別」,而transsexual一般指的是生理性別上「跨性別」。
李銀河:事實上他在生理上也做過一些手術。
附:博文《對所謂拉拉身份曝光的回應》
文 | 李銀河
在網上看到一篇挺惡毒的關於我的所謂拉拉身份曝光的文章。本來,一個人怎麼生活,跟誰交朋友,屬於個人隱私,我沒有義務向任何人交代。但是既然有人這麼不客氣地「爆料」,我也不得不交代一下,以正視聽:
我確實是個異性戀,不是同性戀。這是我當初跟王小波結婚的原因之一。不像中國七成同性戀都會出於環境壓力跟異性勉強結婚那樣,我跟王小波結婚不是出於壓力,而是雙方自願的。
小波過世之後,我認識了一位異性者,他是一位非常典型的Transsexual(LGBT中的T),他是生理女性、心理男性的人。這樣的人跟女同性戀的區別在於,他雖然身體是女性,但是自身的性別認同是男性,他所愛的只能是異性戀女人,而不是同性戀女人。
下面是我們的愛情故事,是我在寫的自傳中的一節。由於這個特殊的變故,就提前公諸於世吧:
她其實不是她,而是他,是一位生理女性、心理男性的人。他是一位女變男的變性者,學名叫transsexual。無論從外貌還是內心看,他都是一位地地道道的男性。他性格中的男性度極高,超過很多男人。因此,有時他被人誤叫一聲「先生」「大哥」會樂不可支;他生活中最尷尬的事情就是,每次進公共女洗手間都會把裡面的人嚇一跳。
我們在一個酷兒聚會上相遇,那是小波去世三個月後的一天,加州大學的人類學教授麗莎拉我去散心,希望我從失去小波的悲痛中走出來。聚會在西四羊肉衚衕一位男同志的家裡舉行,記得我還約了《東宮西宮》的導演張元一起去,並且在那裡首次見到被譽為中國法斯賓德的崔子恩。
我因為基本上誰都不認識,所以在聚會上顯得很落寞,這時,「她」過來搭訕,並提起我們以前在一個女同志的見面會上見過一次。後來他告訴我,從那次見面,他就「惦記」上我了,心想:要能跟這個人在一起該有多好。我們互相留了電話,我心裡想的是做女同志調查,而他心裡早就暗戀上了我。
我們是相當有緣分的,證據就是他第一次約我,電話打來我就說對了他的名字,而且把我跟另一位老朋友的約會忘得一乾二淨,欣然去赴他的約了。後來那位朋友好抱怨我,我自己也納悶,像這樣爽約的事在我是極少發生的。
我在人民日報的西大門等他,他竟是開著一輛深棕色的桑塔納來的,記得我還暗暗猜測他的職業,因為當時有車的人很少。後來才知道,原來他是一位計程車司機。我們的第一次談話是在麥當勞,這在當時還是很奢侈的一種消費。我問他答,很坦誠,一切問題都如實回答。我在一個本子上做了記錄,這是我做同性戀調查時一直使用的方法。記得結賬時我要AA制,被他不容分說地拒絕了。做社會調查按慣例是要付費的,哪有讓對方結賬的道理。我哪裡知道,在他心裡,這並不是一個調查訪談,而是男女約會啊。
他陷入對我的狂熱愛戀,對我來說完全是猝不及防,而且有點匪夷所思:雖然憑我的專業知識,我很快明白他是一位生理女性、心理男性的變性者,而行外人大多是分不清變性者和女同性戀這兩種人的,他自己也是一直在女同志的圈子裡進進出出。我對女人的身體是沒有慾望的。這怎麼可能呢?
然而,他對我的愛排山倒海,雷霆萬鈞,不由我不受吸引,不受感動。當時的感覺,他就是上帝派來的一位天使,是專程來解救我出失去小波的苦海的。
沒過多長時間,他就在我媽媽家住了下來:那時我已經從我們自己的小家搬出來,回到了媽媽家居住。他就睡在一個窄窄的硬面沙發上,總共也就一尺寬,愛情的力量真是驚人,它可以讓人吃世間無人能吃的苦,並且甘之如飴。我媽媽生性極為簡樸,而且老年人也沒什麼食慾,我家的晚飯從來都是清水煮麵,裡面放點菜葉。我從小這麼習慣了,他可沒受過這種苦啊。所以,後來他一直把那段時間的伙食叫做「吃愛情麵條」。
他不但自己是工人階級,而且他的父母也都是最最質樸的老工人,善良至極。記得有次好友林春對我講過這樣一句話:「其實工人階級中有很多人是非常優雅的。」意思是優雅並不僅僅屬於社會的上層和知識階層。雖然他們愛說粗話,也從來不享用高雅的文學藝術,但是優雅是一種生活態度。優雅和質樸是可以並存的。比如,托爾斯泰就穿粗布衣服下地干農活,而誰又能說托爾斯泰不夠優雅呢?
關鍵是愛。愛情從來是超凡脫俗的,它根本不管什麼階級階層,貧富貴賤,也不管美醜年齡,甚至使性別都變得無足輕重。一樁愛情只要是發生了,它就絕對是美的,伴以所有感人至深的細節。比如,他告訴我,有段時間,他只要想到我,身體就出現一股熱流,這熱流從心口一直向下,貫穿全身,燒得他無可奈何。這樣的事情是不可反駁的,它有一種強橫的力量,使人不得不臣服於它,即使是堅冰也不得不在這股熱流的衝擊之下融化。
他雖然不愛看書,但是愛情把他變成了一個詩人,他為我寫過很多詩,我很喜歡,比如:
我想你
在每一個沒有你的夜晚
我的世界凄涼而孤獨
我是那麼地愛你
以至一想到你
我的心就開始深沉
直到哭泣
從小波去世時起,我們已經同居了17年,我們還收養了一個孩子,他被父母遺棄。我本來是不喜歡孩子的,所以我跟小波都是自願不育者。可是他卻喜歡兒女親情。於是我們從兒童福利院收養了壯壯。他雖然達不到正常孩子的智力水平,卻是一個非常漂亮善良的孩子,一個非常可愛的孩子。有時,我覺得他懵懵懂懂的樣子就像一個可愛的小動物,他的童年顯得比一般的孩子長了許多,14歲還在上五年級,而同齡的孩子已經上初中了。我常常用陳章良的例子鼓勵他,據說陳是9歲上小學一年級的,現在不也是個大科學家了嗎?
耳鬢廝磨時間長了,我們兩個人合二而一,變得像一個人一樣,愛情成為親情,就像渡過了激流險灘的小船,徜徉在寬闊平靜的水面上。日子像流水般逝去,心中不再有波瀾起伏,但是日子過得平靜熨帖,其樂融融。
補充聲明:
我在此承認自己是異性戀者,僅僅是陳述一個事實而已,並不覺得自己因此就比同性戀者更正常,或者道德上更優越。因為在我看來,同性戀者和異性戀者同樣正常,在人格上也是完全平等的。就像一隻貓承認自己是一隻貓,不是一隻狗,那隻貓並不覺得自己比狗更正常,更優越,只不過它剛巧是一隻貓,不是一隻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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