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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唐代絕句描繪人物的藝術

論唐代絕句描繪人物的藝術 陶文鵬 趙建梅 內容提要 唐代詩人喜愛並擅長在篇幅短小的絕句中描繪人物。他們摹寫各種人的外貌、動作、語言,畫人的眼睛,揭示其內心世界,從而刻畫出形神兼備、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同時也抒寫自我情懷,營造深邃的意境。有些絕句傑作竟能描寫兩三個人物或展現一幕人生戲劇,其高超的藝術概括力與表現力令人嘆為觀止。 關鍵詞 唐代絕句 人物 抒情 意境 藝術

中國古典詩歌主要是抒情詩,詩人或直抒胸臆,或藉助寫景狀物與簡約的敘事來抒發主觀思想感情,但也不乏描繪人物形象的敘事詩和抒情詩。早在古詩的源頭《詩經》中,就出現了描寫思婦棄婦、后妃大臣、征夫戍卒以及戀愛中的青年男女等人物形象的作品。在屈原的《楚辭》中,也刻畫了山鬼、湘君、湘夫人、雲中君等具有人性的神的形象。漢樂府《古詩為焦仲卿妻作》、《陌上桑》和北朝民歌《木蘭辭》,更是以塑造人物形象為主的敘事詩佳作。但是應當指出,在唐以前各個朝代的詩歌中,描寫人物形象的作品畢竟是鳳毛麟角。到了唐代,文人們不僅以「傳奇」這種文言小說的形式敘寫人物故事,而且把詩歌當作傳奇來寫,於是出現了白居易《長恨歌》與《琵琶行》、元稹《李娃行》、杜牧《杜秋娘詩》與《張好好詩》、韋莊《秦婦吟》等成功地塑造人物形象的長篇敘事詩。唐代許多詩人對人物畫深感興趣,他們以人物畫為對象創作題畫詩,更嘗試在抒情詩中描寫人物。盛唐時期,詩人筆下出現眾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如李白《幽州胡馬客歌》刻畫幽州胡人英武剽悍、豪邁爽朗性格,杜甫《飲中八仙歌》展現出一幅惟妙惟肖的酒仙群像圖。李頎更是擅長描繪人物的能手,其送別詩《送陳章甫》、《贈張旭》、《別梁鍠》等篇,都活現出豪放不羈的人物形象。甚至篇幅短小的律詩和絕句,也成為唐代詩人用以描寫人物的詩體,如李白五律《贈孟浩然》勾繪出布衣詩人孟浩然「紅顏棄軒冕,白首卧松雲」的形象,王維五律《觀獵》描寫射獵將軍勇武矯健,豪邁洒脫,都膾炙人口。而藝術難度最大的,應是以絕句來寫人物了。絕句僅二十字、二十四字或二十八字,「離首即尾,離尾即首」(明王世貞《藝苑卮言》卷一)。因此,運用絕句來寫人物,要比寫景、狀物難度大得多。然而唐代詩人們敢於突破絕句描寫人物的困難,在短小的篇幅里塑造出風采多姿的人物形象,在詩國中營構了一列空前廣闊深長的人物形象畫廊。一唐代詩人善於學習借鑒人物畫以形傳神的藝術經驗,捕捉人物的外貌特徵,在短小的絕句中表現其性格與心態。例如高適的《聽張立本女吟》:「危冠廣袖楚宮妝,獨步閑庭逐夜涼。自把玉釵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① 首句即寫女子危冠寬袖窄腰的裝束,華麗典雅,既顯示了她的高貴身份,更勾繪出她亭亭玉立的身姿。後三句再寫她以釵擊竹、對月吟唱,其人清高脫俗、孤芳自賞、悠然閑逸的風神意態便躍然紙上。張祜《集靈台二首》(其二),卻是先寫人物行動再畫其容貌:「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騎馬入宮門。卻嫌脂粉污顏色,淡掃娥眉朝至尊。」這首詩諷刺深得玄宗皇帝恩寵的楊貴妃三姐虢國夫人。前一聯寫她在天已大亮之時騎著馬大搖大擺進入宮門禁苑,這一行為已顯示出她的驕縱。後一聯寫她自信天生美艷,不施脂粉,「淡掃蛾眉」來朝見至高無上的皇帝。這兩句簡筆白描,勾畫虢國夫人那輕佻風騷、炫美邀寵的形象逼肖傳神,又暗寓諷刺,耐人尋味。唐代詩人刻畫人物,常常把容貌和動作的描寫結合起來,形象更加生動鮮活。例如杜甫《少年行》:「馬上誰家白面郎,臨階下馬坐人床。不通姓氏粗豪甚,指點銀瓶索酒嘗。」首句「白面郎」寫少年英俊的外貌及其身份,給人清晰的視覺印象。接著,是一系列行為動作描寫:他臨階下馬、踞坐人床,不通名報姓,卻指點銀瓶,向人索酒。通過人物自身的動態表演,一個粗豪的、旁若無人的貴家子弟形象躍然而出。清人仇兆鰲評贊「此摹少年意氣,色色逼真……寫生之妙」(《杜詩詳註》卷十),是中肯的。其實行為動作,也屬於人的外在形態,具有與容貌相近的視覺效果。因此,許多唐代絕句並不描寫人物的容貌,只寫其行為動作,讓讀者通過人物的動作想像其意態神情。金昌緒的《春怨》:「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詩從女子「打起黃鶯兒」這一讓人頗為不解的動作寫起,然後一步步交代這一動作的原因,乃是她怕鶯啼驚破她去遼西會見丈夫的好夢。通篇只寫了人物的一個動作,便畫出少婦寂寞無聊遷惱的神態,並揭露出她思夫的內心幽怨。唐代詩人還善於捕捉細節來刻畫人物,例如李端《拜新月》云:「開簾見新月,即便下階拜。細語人不聞,北風吹裙帶。」古代婦女有拜月祈福的習俗。這首詩寫少女開簾一見新月,立即在階前跪拜,並用別人聽不見的細微聲音對月訴情。詩的結尾,又借一條風中飄動的裙帶,傳出她心弦的顫動。可謂用筆幽細,傳神微妙。魯迅在《南腔北調集·我怎麼做起小說來》中精闢地說:「要極省儉的畫出一個人的特點,最好是畫他的眼睛。」② 唐代詩人早已深諳此道。王維云:「骨風猛毅,眸子分明」(《為畫人謝賜表》),皎然希望畫家要妙於「勻毫點睛」,使人物「目動光芒,風生神彩」(《沈君寫真贊》)。在唐詩絕句中,就有以「畫眼睛」妙傳人物情感、心態的佳作。如王維的五絕《息夫人》:「莫以今時寵,難忘舊日恩。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春秋時息國滅亡後,息國君主的夫人被楚王佔有,她在楚宮生了兩個孩子,但始終不與楚王說一句話。這首詩最傳神的是第三句「看花滿眼淚」,詩人推出一雙對著嬌花滿眼淚水的特寫鏡頭,讓歷代的讀者從這一雙含淚的眼睛中看見了人物內心鬱積的痛苦、怨憤。小說寫人物,主要通過描敘故事情節和刻畫細節來展現人物的感情、性格。絕句篇幅短小,不可能描敘連續的曲折的故事情節,只能抓住「一片斷」、「一剎那」、「一局部」來寫,因此,比起小說來,細節在絕句中的作用更突出,往往是為人物寫照傳神的精彩筆墨。上面所舉繪容貌、寫動作、畫眼睛等等,基本上都是細節描寫。細節既有人物自身的,也有景物的。詩人要在絕句中刻畫出生動傳神的人物形象,就必須從生活中提煉出新穎獨到、表現力強、有詩情畫意的細節。二詩歌最本質的藝術特徵是抒情。絕句尤貴委婉曲折,情深味長。所以,唐代詩人在絕句中描寫人物,總是和抒情結合起來,致力於揭示人物的感情世界並抒寫對人物的愛憎褒貶,使詩歌洋溢著濃郁的情味。如王昌齡的《閨怨》:「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詩人以細膩含蓄的筆觸,著意描寫閨婦在一剎那心態的微妙變化,即從不知愁到愁情陡生,使人感到這位閨婦陡然而生的幽怨之情格外真實、強烈,自然引起人們深深的同情。再看李商隱的《嫦娥》:「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詩題為「嫦娥」,很可能寫的是困守宮觀的女道士。前二句寫她的居室內外環境。雲母屏風,燭影幽暗,銀河漸落,曉星低垂,環境氛圍烘托出主人公的凄清孤寂情懷。後二句寫她遙望明月,不禁揣度月宮仙子嫦娥的處境和心情:面對碧海青天、無窮無盡的日月,她一定後悔當初偷吃了不死葯吧?通篇著意抒發人物孤苦、悔恨之情,唱嘆深長,具有巨大的心靈震撼力。詩人的深切同情與體貼,也滲透在字裡行間,以致後代一些詩評家如何焯、宋顧樂、張采田等人認為是詩人「借嫦娥抒孤高不遇之感」、「自比有才調翻致流落不偶」、「亦托意遇合之作」③。可見,詩人借詠人物,而收到了抒情寄慨的藝術效果。以上兩首都是抒寫女子的悔怨,我們再看一首寫傷病退伍軍人痛苦的,如盧綸《逢病軍人》:「行多有病住無糧,萬里還鄉未到鄉。蓬鬢哀吟古城下,不堪秋氣入金瘡。」前二句以賦筆渲染軍人的凄苦境遇:他跋涉在萬里歸鄉的路途中,身體傷病,乾糧已盡,行住兩難。後二句直接刻畫人物:「蓬鬢」寫其形貌,簡練地勾勒軍人疾病凍餓、受盡折磨、蓬頭垢面的形象。「哀吟」,寫其聲音,病餓傷痛,使他不禁發出呻吟之聲。而「古城」、「秋氣」則是環境烘托。這個傷兵瑟縮於冷落的古城下蕭寒秋氣中,等待著他的,只能是悲慘的死亡。詩人用集中刻畫、加倍渲染的手法,寫盡了傷病軍人的憔悴、孤寂、悲憤、哀怨,流露出對他的深切同情和對社會的控訴。滿紙凄苦,催人淚下。抒情與寫人,在詩中融為一體,都得到淋漓盡致的表現。為了達到寫人與抒情契合無痕,唐代詩人在絕句中往往代人物立言,以人物的口吻,直抒其胸臆。例如白居易《後宮詞》:「淚濕羅巾夢不成,夜深前殿按歌聲。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通篇是宮人自訴悲怨,層層深入地傾吐出她由希望到失望、由失望到苦望、再由苦望直到絕望的心態。所以清代宋顧樂《唐人萬首絕句選》評曰:「極直致而味不減,所以妙也。」近人俞陛雲《詩境淺說續編》更指出:「作宮詞者,多借物以寓悲。此詩獨直書其事,四句皆傾懷而訴,而無窮幽怨皆在『坐到明』三字之中④。下面二詩,通篇都是人物心靈的直白: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                                 ——李益《江南曲》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賈島《劍客》這種讓人物直吐胸臆的寫法,使詩人得以在短小篇幅中,實現塑造人物形象與抒發自我情懷的藝術創作意圖,並顯示了他們高超的藝術概括力與表現力。三中國古典詩歌以營造意境為藝術創造的一個重要目標。所謂意境,簡明地說,就是情景交融、含蓄蘊藉的藝術境界。唐代詩人要在絕句中刻畫人物和營造意境,就必須描寫自然的或社會的景物,渲染環境氣氛,使所寫人物的感情、心態與景物環境和諧契合。李白《玉階怨》:「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詩寫一位滿含幽怨的深閨貴婦。李白藝術表現的高妙在於,詩中並未用一個「怨」字,而是著力營造一個由玉階、白露、水晶簾、秋月構成的玲瓏剔透的晶瑩世界,讓人物置身其間。你看她佇立玉階,望月到夜半,竟不覺露濕羅襪,回到室內,放下帘子,卻還透過帘子痴望月亮。她的高貴美麗、純潔幽怨,全從她的行動和環境透露出來。詩人運筆清淡空靈,卻使人物與景物、悲秋與懷人疊合為一,可謂情在景中,有神無跡,餘韻不盡,故被前人譽為「神品」。又如王昌齡《採蓮曲二首》(其二):「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採蓮女的羅裙、容貌,與池中蓮葉、荷花一樣的顏色,一樣的美,以致分不清是花是人,聽到歌聲才知道是她們在荷塘中蕩舟。充滿青春活力的採蓮女與美麗開闊的大自然融為一體,展現出一個情趣盎然的優美意境,引人遐想無窮。再如劉長卿《送靈澈上人》:「蒼蒼竹林寺,杳杳鐘聲晚。荷笠帶斜陽,青山獨歸遠。」近人俞陛雲評此詩頗精妙:「四句純是寫景,而山寺僧歸,饒有瀟洒出塵之致。高僧神態湧現筆端,真詩中有畫也。」⑤ 詩的意境不僅要優美或壯美、完整渾成,更要含蓄蘊藉,象外生象、弦外有音。短小的絕句,尤以餘韻裊裊、耐人尋味為妙。清人沈德潛說:「七言絕句,以語近情遙,含吐不露為主。隻眼前景、口頭語,而有弦外音,味外味,使人神遠。」(《說詩晬語》卷上)施補華亦云:「五絕只二十字,最為難工,必語短意長而聲不促,方為佳唱。若言盡意中,景盡句中,皆不善也。」(《峴佣說詩》)唐代詩人在描寫人物的絕句中,藉助拓展時空、運實入虛、比興象徵等多種藝術手段,激發讀者創造性的想像和聯想來深化意境,使之具有象外象、弦外音、味外味。其中,賦予寫人物的絕句內外兩重意,即是一種較常見又行之有效的藝術手段。朱慶餘《閨意獻張水部》是典型的例子:「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詩中新婦的話語聲吻真切細膩,顯出她的嬌羞神態和忐忑不安心理。從「閨意」角度看,詩的意境風流蘊藉又不失矜莊之致,饒有生活情味,已是優美動人之作。但此詩還有深一層意蘊。詩題一作《近試上張水部》,原來是詩人朱慶餘在科舉考試前,向張籍探問自己的作品是否會贏得主考官的賞識,因此他以新婦自比,以新郎比張籍,以公婆比主考,藉此詩含蓄表達他的不安與期待。這就使詩的意境具有弦外之音。張籍的答詩《酬朱慶餘》寫道:「越女新妝出鏡心,自知明艷更沉吟。齊紈未足時人貴,一曲菱歌敵萬金。」同樣運用比興,以采菱越女比朱慶餘,贊其明艷、歌美,打消了朱「入時無」的顧慮。這兩首贈答詩的構思都很巧妙,通篇用隱喻,真是在寫人物中別寓意蘊的雙璧。在唐代的五言絕句中也有內外兩重意的佳作。王建《新嫁娘詞》云:「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未諳姑食性,先遣小姑嘗。」朱慶餘筆下的新娘矜莊、嬌羞,忐忑不安,而王建描繪的新娘卻聰慧、細心,還帶點狡黠。這首詩的意境生動樸素,富於諧趣。它還能引發讀者多方面的想像和聯想,也就是說,它的象外之象、言外之意是不確定的,任由讀者自己去創造,在藝術表現上更高明。我們再看張九齡的《賦得自君之出矣》:「自君之出矣,不復理殘機。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通篇是閨婦的心靈獨白。前二句說,自從丈夫離家之後,我的織機上還有未織完的紗,我也懶得去理它了。後二句用比喻形容她的容貌和心緒:因為時刻思念你,我的臉容憔悴消瘦,就好像那團團圓月,一夜夜減弱它的清輝。這位閨婦對丈夫忠貞專一、深情綿邈,形象純美動人;她在訴說中所用的比喻新奇熨帖,因此,詩的意境清新優美、情味深長。但這首詩還別有寓意。張九齡因權奸李林甫讒毀而罷相,此詩是他被貶為荊州長史後寫的。所以,說他以風人之旨,抒寫遷謫的孤凄落寞和對玄宗皇帝的忠忱與思慕,是完全可能的。妙在寄託似有似無,含而不露,意蘊微妙深邃。西方現代詩論有「象徵」之說。梁宗岱在《象徵主義》一文中指出象徵的兩個特性:「(一)是融洽或無間;(二)是含蓄或無限。所謂融洽是指一首詩底情與景,意與象底惝恍迷離,融成一片;含蓄是指它暗示給我們的意義和興味底豐富和雋永。」他認為,擬人擬物的作品大部分都只是寓言,夠不上稱象徵,因為那只是把抽象的意義附加在形體上面,意自意,象自象,感人的力量往往便膚淺而有限;象徵卻和《詩經》里「依微以擬義」的「興」頗近似。他說:「所謂『微』,便是兩物之間微妙的關係。表面看來,兩者似乎不相聯屬,實則是一而二,二而一。象徵底微妙,『依微擬義』這幾個字頗能道出。」⑥ 梁宗岱對象徵的闡釋精闢獨到。按照他的標準來衡鑒,上文所舉作品中,情景融洽無間,意味含蓄無限,象與意之間關係微妙,是頗具象徵境界的。我們認為在唐代絕句中,既雕塑了象徵性的人物形象,又展現出浩瀚深邃的象徵境界的傑作,是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千山」皆無鳥飛,「萬徑」不見人蹤,連同那一條江,都籠罩在寒雪中。然而,就在這浩茫無邊、死寂寒冷的冰雪世界中,竟有一位漁翁,披蓑戴笠,不動聲色地孤舟獨釣寒江雪。這幻想虛擬的景物環境,這漁翁形象,正是「永貞革新」失敗後被貶逐南荒的詩人遠離塵世、清高孤傲、堅貞不屈的精神境界的象徵。此詩對景物與人物的描寫具體而概括,細緻而誇張,虛幻而真實,其意境在寒冷死寂中有凜然之氣,浩瀚、深邃、微妙、雋永,堪稱象徵的化境。柳宗元還有一首描寫人物的七言六句古詩《漁翁》。蘇東坡讚歎說:「詩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熟味此詩有奇趣,然其尾兩句,雖不必亦可。」(惠洪《冷齋夜話》卷五)如果按照東坡的建議,刪去末二句,便成了一首仄韻的七言絕句:「漁翁夜傍西岩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消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同是寫漁翁,同樣營造出象徵的意境,但這首詩的漁翁孤芳自賞,在青山綠水中悠然自得。與《江雪》的死寂嚴寒不同,這首詩的景色環境清寥幽美,充滿奇趣,更有幾分神秘。尤其是後二句,描寫漁翁櫓槳「欸乃一聲」,山水頓時為之變綠,綠得那麼新鮮透明。真是神來之筆,意味無窮。四以上我們從三方面論述了唐代絕句描寫人物的藝術。唐代描寫人物的絕句,還有一些傑作在藝術表現上很有獨到之處,值得拈出分別予以評析。有這樣的絕句,它所描繪的人物並未出場,但仍然在讀者的心中留下鮮明印象並引起無盡遐想。例如孟浩然《過融上人蘭若》:「山頭禪室掛僧衣,窗外無人溪鳥飛。黃昏半在下山路,卻聽鐘聲戀翠微。」詩人專程上山訪融上人,但禪室內外空寂無人,只有一襲僧衣懸掛壁上。窗外溪水潺潺流淌,鳥兒在溪上自由飛翔。黃昏時詩人下到半山,忽然聽到悠揚的山寺鐘聲縈繞在這深山裡,彷彿融入那青翠的山嵐之中。詩人未遇融上人,但這高遠、幽深、空靜的山寺內外,處處可見融上人飄飄若仙的身影,他浮現在聆聽鐘聲的詩人的心頭,也躍然於品味此詩的讀者眼前。借用晚唐詩人司空圖《二十四詩品·含蓄》的話說,這首詩寫人物就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描寫人物而人物並未出現,孟浩然《過融上人蘭若》是訪而未遇,杜牧《沈下賢》則是憑弔逝者:「斯人清唱何人和,草徑苔蕪不可尋。一夕小敷山下夢,水如環珮月如襟。」「沈下賢」即沈亞之,中唐著名文人,工詩能文,善作傳奇小說,他是杜牧的好友。這首詩開篇便讚歎沈下賢清迥拔俗的詩歌舉世無雙,難覓同調。次句寫他來到沈的舊居,但見青苔遍地,雜草滿徑,遺迹已不可尋。三句寫他由懷想而入夢,夢魂在一夜裡飛到沈下賢舊居所在的小敷山下,只聽見清溪琮,如鳴珮環;月色皎潔,似潔白襟帶。這兩句迴環設喻,畫出沈下賢清寥的身影和高潔的詩魂,也唱響詩人對他的追慕和悲悼。劉學鍇說這首詩:「藉助於詠嘆、想像、幻夢和比興象徵,構成空靈蘊藉的詩境,但讀者通過這種境界,在自己的心中想像出沈下賢的高標逸韻。」⑦ 十分中肯。這種以虛擬之筆為已逝的人物傳神的手法,同樣是很高明的。唐代有的詩人運用巧妙的藝術手段,竟然在一首絕句中寫出兩個乃至三個人物。例如杜牧《題木蘭廟》:「彎弓征戰作男兒,夢裡曾經與畫眉。幾度思歸還把酒,拂雲堆上祝明妃。」前聯寫木蘭女扮男裝,彎弓征戰;只是在夢鄉里,才會和女伴們一起對鏡梳妝畫眉。這兩句已寫出木蘭的英雄氣概與女兒本色。第三句寫她在長年累月的艱苦征戰中也曾經幾次思鄉盼歸,對木蘭的內心世界作了真實恰當的揭示。結句說木蘭到「拂雲堆」上把酒祝禱明妃,表達對她的敬慕。詩人把花木蘭和王昭君巧妙地聯繫起來。古代這兩位急國家之危的傑出女性原是靈犀相通的。於是在讀者的眼前,也自然浮現出王昭君離別漢宮,遠嫁匈奴,骨留青冢,魂歸故國的情景。詩人在短小的篇幅中,一主一輔、一實一虛地描寫了兩個女中英豪的動人形象。杜牧不愧是晚唐七絕高手。他還有一首《屏風絕句》:「屏風周昉畫纖腰,歲久丹青色半銷。斜倚玉窗鸞發女,拂塵猶自妒嬌嬈。」詩中配角是屏風上周昉所作畫幅中的一位仕女。由於歲月風塵的侵蝕,畫中的色彩已經暗淡了,但仍能見出她亭亭玉立的嬌嬈風姿。詩的主角是一位貴家少女。她斜倚玉窗,披著美麗的長髮,拂拭著畫幅上的塵埃,卻抑不住妒嫉畫中仕女的美。杜牧巧妙運用襯托映照手法,使兩個美女的形象都呼之欲出。在一首五言絕句中竟然寫出三個人物形象的,是賈島《尋隱者不遇》:「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詩人妙用「寓問於答」手法,以簡馭繁,在二十字中寫了訪者與童子的三番問答。細細品味,其間有隱者不遇、可遇、不可遇、終不遇幾番層折,訪者的感情亦有失望、希望、失望、希望、終於惘然若失的起伏,由此形成懸念迭出的戲劇性場面。通首實寫滿懷敬慕不畏艱辛入山尋訪隱士的訪者,寫了天真、活潑、調皮,以做隱士小徒自豪的童子,更藉助童子答話和山中青松白雲的象徵意象,虛寫出一位以濟世活人為樂的採藥隱士形象,其仙風道骨使讀者浮想聯翩。這首以特殊問答體寫人造境的作品,其藝術構思之巧,表現內涵之多,信息含量之大,在絕句史上,罕有其匹。唐代寫人絕句中還有一幕幕新鮮生動的戲劇,請看崔顥《長干曲四首》(其一、其二):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家臨九江水,來去九江側。同是長幹人,生小不相識。二詩沒有背景,純是兩個人物的對話,宛若唐代的「參軍戲」。在樸素真切的對話中,表現一對青年男女萍水相逢時的喜悅愛慕之情。先是女子主動問話:「君家何處住?」但不等對方回答,她就說出自己家「住在橫塘」,可見她的天真無邪、熱情嬌憨,也流露出她行舟江上,孤零無伴的寂寞。第二首是男子的答話。他很高興和她是同鄉,又遺憾「生小不相識」。這些對話看似隨意簡單,其實有動作性,有潛台詞,有豐富的表現力,活畫出他倆的音容笑貌、神態口吻,傳達出兩人一見傾心、相見恨晚的內心活動。在對話中還帶出他們從小生長的「長干里」和相逢時的江景。詩人以樸素真率的語言,寥寥幾筆,便把這一幕愛情小戲劇演示出來。古今論詩家對這首詩交口讚賞。明代鍾惺說:「急口遙問,一字不添,只敘相問意,其情自見。」(《唐詩歸》)清代管世銘說:「宛如艤舟江上,聽兒女子問答,此之謂天籟。」(《讀雪山房唐詩抄》卷二十七《五絕凡例》)王夫之評云:「墨氣所射,四表無窮,無字處皆其意也。」(《姜齋詩話》卷二)朱光潛指出此詩:「儼然是戲景,是畫境……是從混整的悠久而流動的人生世相中攝取來的一剎那,一片段。本是一剎那,藝術灌注了生命給它,它便成為終古。」⑧ 以上,對於唐代絕句描寫人物的藝術作了一些粗淺探討,無非是拋磚引玉,期待有識者作更深入細緻的研究。鑒於當代格律詩詞創作中,描寫人物的篇章很少,佳作更難得一見,因此,唐代詩人在絕句中刻畫人物的藝術經驗,尤其值得我們學習借鑒、吸收運用。注釋:①《全唐詩》(增訂本)卷二百一十四,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2243頁。本文所引詩作皆依此本,以下不再出注。②《魯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513頁。③富壽孫選注《千首唐人絕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757頁。④⑤俞陛云:《詩境淺說》,上海書店1984年版,第95—96頁,第21頁。⑥李振聲編《梁宗岱批評文集》,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第53—54頁。⑦《唐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年版,第1066頁。⑧朱光潛:《詩論》,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4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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