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佛教的回顧與展望

中國佛教的回顧與展望


         陳 兵  法音論壇《法 音》 2000年第2期 (總第186期) 第6頁  在澳門回歸、舉國歡慶的熱烈氣氛中,古老佛教與十二億中國人民告別了波瀾壯闊的二十世紀,踏上了二十一世紀的征程。值此新世紀伊始,回顧過去,展望未來,對於開創中國佛教的新紀元,具有重大意義。   厄難·復興·轉型  在以往兩千年的漫長歲月中,中國佛教早已渡過青春壯盛期,自南宋中葉以降,從生長停滯漸趨老邁龍鍾。至清末,衰竭不堪的佛教,遭太平軍的破壞,洋教和會道門的攘奪,西方文化和民主革命潮流的猛烈撞擊,面臨生存危機。反宗教運動、廟產興學風潮,種種挑戰,重重法難,激發起佛弟子們的護教熱忱。國家民族的厄運,社會的深重苦難,人心的動蕩不安,對西學弊端的反省和對東方傳統文化的重識,對救國救民真理的熱烈追求,思想文化百家爭鳴的局面,給了中國佛教以振作的歷史機遇。於是,在楊仁山、太虛、歐陽竟無等大德發動下,神州大地上掀起了一場佛教復興運動。   在這場佛教復興運動中,佛教界人士學習先行改革的日本佛教、基督教的布教技術,適應近現代社會,採取了組團結社、創辦院校培育僧才、發行佛刊,舉辦居士林及學校、工廠、農場、幼兒園、養老院、醫院等新舉措,呈現出一片新氣象。幾成千載絕學的法相唯識學重興;絕傳千年的真言密教從東瀛回歸;藏傳佛教諸派弘傳內地,形成藏密熱;虛雲、來果、月溪、袁煥仙等重振禪宗,令一花五葉再現於世;印光、夏蓮居、李炳南等大興凈土宗,念佛之聲響徹城鎮山林;弘一、慈舟等重興南山律宗,月霞、應慈等重興華嚴宗,諦閑、倓虛、靜權等重興天台宗;一時諸宗重振,起衰續絕,祖庭重恢,高僧輩出,大有隋唐佛教盛景重現之勢。佛學在知識界蔚為顯學,著名文史學家如梁啟超、胡適、梁漱溟、熊十力、謝無量、馬一浮、湯用彤、陳寅恪、蒙文通、陳垣、蔣維喬、李證剛、方東美、唐君毅、牟宗三等,莫不兼治佛學,佛學研究風氣新開,成果累累。科學家王季同、尢智表、王守益等,融通佛學與科學,「科學愈發達,佛法愈昌明」,被不少人認同。   十九世紀末掀起的佛教復興運動,於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達到高潮。四十年代後,由於日寇侵凌,國難當頭,國人被捲入救亡圖存和內戰的硝煙炮火之中,佛教復興運動舉步維艱。五十年代後,社會制度的巨變,使佛教又面臨新的挑戰。至「十年動亂」,「文革」風暴橫掃之下,佛教陷入滅頂之災,絕大多數寺廟經像被毀,僧尼被遣散、批鬥,無數價值連城的佛教文物被破壞。直到七八十年代,鄧小平撥亂反正,宗教政策逐步落實,在改革開放的春風中,佛教才得以劫後重生。在台灣、香港,佛教一直沿著二三十年代佛教復興運動的路子穩步行進,尤其是在六十年代、八十年代,乘著全球性回歸宗教的思潮,獲得了相當大的進展,成為社會多元文化的主角之一。   二十世紀的中國佛教,大體上沿著一條在厄難中圖復興的崎嶇道路行進。從適應後期封建社會的明清佛教傳統模式向適應近現代社會的新模式轉型,可謂二十世紀中國佛教的特質。   面對種種挑戰,適應時代機宜,佛教界大德們主動作出多種回應,其復興佛教的舉措,大略有力恢祖風、學習外求、返本歸源、改革鼎新四途。在守舊與革新的相互牽制中,營造適應現代人需要的佛教新模式,這種新模式,大體可用「多元一體」四個字來概括其特質。多元,謂適應人們多元的宗教需求而有多方面的內容,即傳續、重振了傳統佛教諸宗,繼承了傳統教義教制的基本內容,又逐步改革了傳統教義教制中不合時宜的部分,並吸取、移植了藏傳、南傳、日本佛教,使中國佛教呈現出較古代更為豐富多彩的內容。一體,謂佛教各宗,大體都認同、趨歸於一種共認為應時契機而又符合佛陀本旨的現代佛教模式——「人間佛教」。   人間佛教基於對明清佛教模式非人間化的弊端之反省批判。佛教革新運動的領袖太虛大師針對傳統佛教「重死度鬼」、忽視現實人生建設的偏弊,於二十年代初提出「人生佛教」的口號,為其「教理革命」的綱宗,旨在將佛教從「神本鬼本」、「重求後世之勝進或無生之寂滅」的傳統轉到佛陀本有的以地球人類、現實人生為本位上來,教人以佛教的精神將生活合理化、道德化,發達物質、倫理、精神生活,完美人格,服務人群,在社會生活中修學「即人乘行而趨佛果」的「今菩薩行」。後來他又提出「以佛教的道理改良社會,使人類進步,把世界改善」為旨的「人間佛教」。顧凈緣倡導的「人道佛教」、陳耀智所說的「人間佛學」,旨趣與人生佛教、人間佛教大體一致。三十年代,著名佛刊《海潮音》曾出「人間佛教號」專輯,慈航法師在星洲創辦《人間》佛刊,抗戰中四川縉雲縣曾出過《人間佛教月刊》。在人間佛教思想指導下,廣大佛教徒積極投入慈善救濟、抗戰救國,關心國家建設,熱情服務眾生,使佛教發揮出積極的社會功能。印順法師通過嚴謹精深的佛學研究,進一步深入批判了明清佛教的積弊,發展了太虛大師的人生佛教思想,他溯源於原始佛教和早期大乘,論證人間佛教乃佛陀教法之原旨,將《彌勒上生經》中所述「不修禪定、不斷煩惱」而廣事結緣教化的彌勒比丘樹為現代佛教徒的楷模,號召在各自的崗位上實踐菩薩道,強調人間佛教應注重集體、在家、知識界、青年。星雲法師高舉人間佛教旗幟開創佛光山事業,提倡積極奮進、給人喜悅。證嚴尼師宗依印順法師的人間佛教理論創建慈濟功德會,樹立起佛教利濟眾生的良好形象,影響甚大。新中國成立後,大陸佛教界適應新社會而進行了一系列改革,其中皆貫穿著人間佛教的精神。1983年,趙朴初在《中國佛教協會三十年》工作報告中明確提倡人間佛教思想,號召佛教徒發揚中國佛教注重學術研究、國際友好交流、農禪並重三大優良傳統,凈化自己,利益人群,「自覺地以實現人間凈土為己任,為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這一莊嚴國土、利樂有情的崇高事業貢獻自己的光和熱。」有力地推動了佛教與社會主義社會相適應。人間佛教的思想幾年來不斷發展完善,被海峽兩岸眾多佛教徒所實踐,獲得社會的讚許,其影響波及於歐美。台灣的「現代禪」、「安祥禪」,大陸凈慧法師倡導的「生活禪」,法國一行禪師的「行禪」,將人間佛教的精神具體化於融佛法於現代人生活的禪,賦予長期為中國佛教主流的禪宗以新的活力。   中國佛教在二十世紀雖歷經挫折磨難,但憑藉佛教的深厚底蘊、永恒生命力,在廣大佛教徒的努力護持下,終於從亂石橫陳、荊棘叢生中辟出了生路,重振了生機,初步實現了從傳統模式向現代模式的轉型。革新方案已幾經提出,弘教方式在逐步現代化,適應現代社會的佛學思想已較為成熟,並有了相當多的實施經驗和一批成功典範。在港台地區,佛教積聚了雄厚的財力、人力,在社會生活中佔有重要地位。在大陸,近二十年來佛教在穩步恢複發展,已有了二十餘萬僧尼,三十多所佛學院培育了數以千計的佛教人才,佛教文化越來越受到知識界的重視,一支百人以上的佛教知識分子隊伍業已形成。這一切,為佛教在二十一世紀的進一步振作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新世紀的機遇與挑戰  與動蕩混亂,以對抗、戰爭、科技為主要內容的二十世紀不同,二十一世紀將是一個以和平、發展、生態為主調的嶄新世紀。星象家們預測:二十一世紀將是以智慧與個性、信息傳遞、普遍信仰為內容,以團結友愛為主旋律的「寶瓶座」新紀元。從二十世紀後期各方面的趨勢看,這一預言是很有根據的。   經過二十世紀後半期人類對片面發展物質文明所導致的戰爭、動亂、環境污染、生態失衡、道德淪喪等弊病的反省,和平發展、和平競賽成為人類的共同期願;對抗和衝突趨於緩和,民主化成為普遍趨勢,極權和專制的市場越來越小。環境保護、生態平衡和精神文明建設越來越受到全人類的普遍重視。人類文明正沿著「信息高速公路」飛速前進,邁向全球一體化的新時代,人們的生活方式和意識形態將會發生大的質變。物質生活將更為豐富、方便,以中國為首的發展中國家將逐步趕上發達國家,海峽兩岸的和平統一終將實現。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將在深層統合,從而使人類的智慧大飛躍,文明大轉型,出現思想文化多元一體、空前繁榮的「文治」局面。   在經濟文化高度發達的新世紀,人類對宗教的需要大概不會縮小,很可能會逐漸增強,為各宗教提供興旺發達的機遇。「二十一世紀將是人類普遍回歸宗教的世紀」一類預言,大概非無其據。二十世紀中期以後,隨著對西方科技文明弊病的反省,對情感意志生命、人之存在與自我之關注,宗教被重新認識,肯定宗教的超越精神和倫理教化功用,認為宗教宜與科學平行互補,成為西方世界對宗教的普遍看法,隨之出現了回歸宗教的思潮。八十年代以來,回歸宗教的思潮再度在全球掀起,泛濫及中國。隨改革開放的深入,宗教政策之落實,從知識界到政府、民眾,逐步重識宗教,「宗教鴉片」、「宗教迷信」論日顯陳舊過時;宗教有益於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佛教、道教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更應繼承發揚其精華,成為很多社會人士對宗教的基本認識。關注宗教、信仰宗教者越來越多,各宗教都在穩步恢複發展中,基督教、佛教發展速度尤快,反映出國人對宗教的需求在不斷增長。   隨著二十一世紀物質生活的普遍提高,精神問題必然會凸現,精神文明的建設必將越來越受到重視。人慾橫流、道德失范、信息污染等社會弊病,將引起人們對社會文化的普遍反省,尤其是商品經濟大潮中人們所面臨的激烈競爭、風雲莫測,及貪污腐敗、走私販毒、偽劣產品、人際關係商品化等醜惡現象,貧富差別的迅速拉大,使很多人心理失去平衡,孳生對抗世俗的、向善向上的宗教需求。智力競爭、生存競爭的高度緊張,知識和信息爆炸,使人們普遍嚮往放鬆身心、輕安自在、返樸歸真。人體科學、生命科學、心理學等研究人自身之科學的深入發展,東西方文化的深層交融和信息傳遞的發達,及假日和老年退休生活的延長,將使二十一世紀的人們對精神田園、世界倫理、自我、自性、生存價值、生活質量、人與宇宙的關係、地球文明與球外文明的關係等問題引起普遍關注,從而對由來以解決此類問題為職事的宗教予以普遍關注乃至回歸。在諸宗教中最為資深年久、庫藏豐富,最易與科學符契、接軌,極擅長於自知其心、自凈其心之道,具有很大的心理治療、心理安慰、心理開發功能的佛教,特別是囊括三大語系佛學、具應時契機變革自身之傳統,已經初步實現現代轉型的中國佛教,必然會贏得二十一世紀人類的青睞,獲得長足的發展,在社會生活中發揮更大的作用,在中國文化乃至全人類文化的重建中扮演更為重要的角色。隨經濟文化的持續發展、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及港澳的回歸和海峽兩岸的趨向統一,已經相當興旺發達的港台佛教必將進一步推動大陸佛教。按近二十年來的速度,大陸佛教若持續發展下去,有可能在二十一世紀的中期以後達到當今台灣佛教的繁盛局面,獲得五分之一以上國民的信向,成為社會多元文化的主角之一,並走向世界,推廣全球。   具有諸多傳統優勢、家底殷實的中國佛教,在下一世紀雖然面臨蓬勃發展的歷史機遇,但也必然面臨新世紀的諸多挑戰。在高度發達的科學文化和全新的生活方式面前,一切傳統文化和二十世紀尚為時新的思想學說,都可能隨飛速前進的歷史而日顯陳舊過時。全民文化水平的普遍提高,將使更多受惠於科學、受過科學訓練的人們更為理性化,更普遍地用理性、科學的尺度去衡量一切,包括衡量宗教。佛學雖超然於科學,內涵許多前科學、潛科學的因素,富理性精神,但畢竟長期以一種信仰體系在封建社會中流傳,從理論到制度尚未完全實現近代理性化,在方法上未免顯出古舊、落後,在理論上也將會面臨不斷發展的人體科學、心理學等的挑戰。民俗佛教、寺院佛教的那些拘泥形式、以多神崇祀為實質、以世俗利益為期求的低層次信仰,恐怕會隨著人們的日益理性化而逐漸縮小其市場。隨著科技進步、經濟騰飛和物質生活的越來越方便,及醫療保健技術的發展,人間的世俗生活更為豐富多彩,痛苦減輕,使世人普遍趨向充分享受人生幸福的人生觀、價值觀,較難深體作為佛法建立基礎的苦聖諦而發起急迫的出離心。在二十一世紀越來越小的「地球村」中,各種文化的交流、碰撞、融合將日益加快,宗教的競爭將激化,各宗教都將面臨多種新老宗教和多家世俗文化的挑戰。與古代中國佛教的競爭對手只有儒、道二家不同,二十一世紀的中國佛教,競爭對手中增添了天主教、基督教、印度教、伊斯蘭教及為數更多的新興宗教(包括邪教)。方興未艾的氣功、瑜珈,既吸收了佛、道、印度教等的核心內容,又脫卸了宗教的外殼,掛著科學招牌,傳布自由,無多限制,適應多數現代人的現實需要和接受能力,對形式化的、古舊的佛教等也形成了挑戰。   具有全新生活方式的二十一世紀人類,即便較二十世紀人類有更大的宗教需要,而其宗教需要的內涵必然會與以往時代人類的宗教需要有所不同。諸宗教包括佛教的現行模式,恐怕都不足以適應新世紀尤二十一世紀中期以後人類的需要,皆須應時契機,調整改革。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博士在對人類文明史作了審視之後,預言未來社會的生機源泉仍將來自宗教,但這個宗教必須能滿足人類的新需要——滿足人們的科學精神、哲學精神,既能挽救西方的危機,又能拯救東方的困境,能賦予人們明辨和克服嚴重威脅人類生存的以貪慾為首的各種罪惡的力量,有利於把全人類團結為一體,去解決從現在到將來的一切問題。「這個未來的宗教不一定是個全新的宗教,也可以設想是一個採取新形式的舊宗教,但是這樣的舊宗教即或採取了能夠滿足人類新需要的新形式而復興起來,恐怕也要徹底改變形態。」(《展望二十一世紀》)湯因比博士雖然認為東方大乘佛教最有希望成為能滿足未來社會人類需要的舊宗教,但從上面這段話看,他並不認為東方大乘佛教的現行模式便能適應未來社會,而認為現行大乘佛教亦需「徹底改變形態」。長期執教於美國的日本佛教學者阿部正雄認為,佛教和基督教都還帶有東西方文化的地域性質,未能真正成為普遍性的世界宗教,其現存形態並非它們發展的最後階段,其現行的教義和教團組織都顯得缺乏生氣和過時,若要使它們在其故土重具活力,須改變過時的陳舊框架,重建成真正適合於全人類的普遍性宗教。(見《神與西方思想》)湯因比和阿部正雄的看法,大概是當今許多佛教內外學者和大德們的共識。   中國佛教雖經百年變革轉型,但與飛速發展的時代文化相比,仍顯陳舊、滯後,未能徹底實現現代轉型,遠遠不能滿足社會人心對佛教的需要。尤其是劫後重恢的大陸佛教,存在的問題更多。儘管幾經改革,但其樣態,基本上還是明清以來國家限制、寺院中心、僧人主導的陳舊模式,以經懺佛事為內容的民俗佛教,仍為當代中國佛教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東南沿海地區甚至可稱作佛教的主體。「人間佛教」雖為中國佛教協會所提倡,但未能被全體佛教徒所深切實踐,整個佛教,還未能以自身的精神和行為在社會民眾中樹立人間佛教的顯明形象,社會人士和不少佛教徒對佛教的基本精神尚多誤會、曲解,很多寺院仍然僅局限於課誦禮懺、祈福消災的形儀,和信眾供養的收受,缺乏佛法覺悟自性、奉獻服務的內涵和實踐。據有關調查報告,各地佛教徒的文化水平、教理水平普遍偏低。負住持佛法重任的僧尼隊伍人數雖然在不斷增長,但因把關不嚴,其中不具信仰學修,為謀生、發財、求學而剃度者不在少數,整體素質仍然偏低,思想滯後,精神萎靡。一些擔任住持、監院、知客等職事的僧尼生活腐化,不守戒規,導致寺院道風不振,影響了佛教在民眾心目中的威望,高超的佛法和平庸的僧尼之巨大反差,使不少對佛學感興趣的人們徘徊於佛教的門外。多數僧尼,實際上成了寺廟的管理者或旅遊景點的服務人員,整天忙於寺務,沒有多少時間修學定慧,具巨大的影響力、堪作民眾人格楷模的高僧為數太少。僧主俗從、僧尊俗卑仍被強調,居士團體較50年代以前大為減少,居士在弘法中難以發揮較大的作用。家長制、等級制等封建遺風在不少寺院依然存在。總之,明清以來使佛教衰微的致命內傷尚未能得到徹底根治。在台灣佛教界,山頭主義、庸俗化、商品化等弊病也相當嚴重。   當代中國佛教存在的諸多問題,必然形成佛教在二十一世紀初振興弘傳不易克服的障礙。這些問題,固然與社會歷史條件有關,但主要應歸咎於明清佛教的傳統包袱過重,長期積澱於體內的毒素未能清泄,致使佛教機體難以大振生機。   教團、教義、社會功能的重建  中國佛教若要獲得大的振興,充分發揮在文明建設中應有的作用,體現佛法的固有價值,必須繼續深入批判明清佛教之積弊,發揚隋唐佛教大德應時契機大膽改革的傳統,探本溯源於原始佛教和大乘教典,面向未來,因應時代,在教團、教義、社會功能三大方面逐步改革整頓,徹底實現現代轉型。   教團尤其出家僧眾,作為弘揚佛法、住持佛教的主體,始終是決定佛教命運的關鍵。佛經中早就預言:佛教在未來終將毀敗於釋迦佛的不肖出家弟子手裡,就像獅子身中蟲食盡獅子肉。此言一直鞭策著佛弟子們注重僧團建設。從楊仁山居士之辦學育僧,太虛大師擬定整理僧伽制度之周詳方案,到當今趙朴初會長之再三強調培養人才為佛教頭等大事,都是抓住這攸關佛教命運的關鍵而力圖予以解決。當今海峽兩岸的數十所佛學院,正在培養著數以千計的僧尼,以提供未來佛教大廈的樑柱,無疑是決定二十一世紀中國佛教命運的希望工程。但按當前佛學院的現行教育體制,能否培養出堪以振興佛教的合格僧才?即便培養得出,寺僧中心的傳統教團結構能否適應未來社會、能否保障僧伽的質量?大概是當事者們較少考慮的問題。   面向未來的佛教僧團建設,應著眼於未來社會人類的需要和多元文化競爭的大格局,從弘揚佛法的智慧以促進全人類的文化建設出發,對出家剃度、傳統的寺僧中心的教團之興衰歷史,及現行教團體制的利弊,作一番深刻的省思、認真的研究,根據佛法本有、時代崇尚的民主、平等、和合精神,設計教團建設的大方案。   相對於傳統的權威人格型高僧為中心、僧主俗從的單一式教團結構,適應新世紀的佛教教團,應該是以正法為中心、和合為紐帶的多元一體的新型結構。多元,謂不僅有合格的出家僧團,而且有佛教協會、居士團體、佛教文化教育機構、佛學研究團體等多種團體,將僧俗七眾弟子團結於一體,以七眾僧伽的團體為中心,攝引廣大社會民眾。一體,謂在對佛陀正法的共同信仰和遵守佛戒的基礎上,和合無諍,分工合作,協調一致。   作為七眾僧伽核心的出家僧團之建設,自然應看作頭等大事。出家眾之發達,不在人數之伙,而在質量之高。廣收濫剃而致使僧伽素質低劣,已被歷史證明乃促使佛教衰竭的病因。太虛、印光等大師對此早有指陳。保證僧團質量,應依政府、佛教界共同認定的制度,經過合理的培養、考核、篩選,建立一支精幹、合格的僧伽隊伍,提供一批有願力、深通佛法、有修證的法師、禪師、律師、瑜伽師,作弘法的骨幹,信眾的歸依處。這支僧伽隊伍的人數不一定要很多,即如太虛大師、歐陽竟無居士所設想,全國有二三萬人甚至數百人,也不嫌少。大量名義僧、啞羊僧的窳濫,難免獅子身中蟲食盡獅子肉的惡果。   可取南傳佛教出家制度,實行較少數人終身出家與多數人短期出家相結合的方式。與實現佛教模式的現代轉型相應,寺院應從中國化的奉佛之所、僧尼之家的性質,逐步轉化為教習佛法的學校、七眾弟子宗教活動的場所、展示佛教文化的中心,重恢佛陀時代僧伽藍的淳樸風貌。   專門作育僧才的佛教院校,應從新世紀對弘法人才的需要出發,調整教學方案,改進教學方法。學習的課目,應不僅限於經論,應開設與佛學關係密切的人體科學、心理學、倫理學等課程,培養學僧對佛法的現代理解和對現代社會人心的了解,掌握適應現代人根機而說法的本領。應發揚佛教傳統的解行相應精神和啟發式、示範式的教學方法,使學僧德、智、福、才全面發展,學會修行及教人修行的方法。在高級佛學院之上,應設立專門研究教理的研究院和實踐禪定的禪學院、密宗院,培養高級人才。佛學教育,不能僅限於少數學僧,而應以全體佛教徒為教育對象,各級佛學院和各地寺院,應經常開辦佛學義理的短期、假期、星期學校,以通俗曉暢的語言,生動活潑的方式,深入淺出地講授佛法的義理尤其是人間佛教思想,使廣大佛弟子都能樹立正見,提高教理水平,通達佛法的智慧,掌握在現代生活中運用佛法的技術。傳習佛法的正見、智慧,由教育佛教徒而廣攝社會民眾,應成為寺院的主要職責。   在教義建設方面,二十一世紀的中國佛教應進一步深化、完善人間佛教的思想,加大弘揚的力度。應依據「生死涅槃不二」、「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的中道義,從深層次闡明佛法與現代生活之不二,具體指示即人而趨佛之道,解決出世間的理想與飛速發展的世俗生活的矛盾,解決清凈不染的菩提與日益泛濫的人慾之矛盾,解決佛教與社會的矛盾。要緊扣現代人的心理問題和社會問題,用生動活潑的現代語言講經說法,用現代思維方式和科學成果闡釋佛學。應採用科學的歸納演繹、觀測實驗統計等方法,對佛教的大量文字遺產進行研究整理,將浩瀚艱深的經論濃縮而又濃縮,脫去古代經院佛學煩瑣玄奧的外衣,提取文字般若中的智慧精華,歸納成理路清晰、簡明易曉的理論和修證體系,恢復釋尊教法簡潔明朗的本來面目。應正視科學新成果尤其是人體科學、心理學等研究人自身的學科之新成果,吸收攝化,進一步深化佛學理論。佛法人間化、現代化的關鍵,是提供現代人切實可行,能立見效驗,獲得現法喜樂乃至究竟利樂的修持方法,引導廣大現代人從心理鍛煉等不同角度身體力行,以切身體驗的效益開路,一步步深入佛法的堂奧。   在社會功能方面,二十一世紀的中國佛教應更加註重引導信眾積極投入國家建設,注重社會慈善救濟和文化教育事業,扶貧濟困,資助希望工程,施診施藥,幫助教育青少年、失足者和罪犯,保護生態環境,關心社會公益、民眾生活,熱心向政府和有關部門提供合理化的建議,以實際行動體現出菩薩道無私奉獻、利樂眾生、莊嚴國土的精神,充分發揮服務社會、激勵民眾、勸善向上及心理治療、心理安慰、和合圓融等社會功能,在社會民眾中確立人間佛教的美好形象。更應積極發揮文化參與的功能,承擔起針治人類心病、醫治社會文化疾病的重任,以清澈的慧眼明察人間,關懷社會問題、生活現實和人們的心靈問題,高瞻遠矚,揭露批判世俗文化的弊病偏失,提醒人間保持高度的文明自覺,糾正文明建設的走向,善用科技,注重精神文明,對兩個文明建設和社會問題的解決提出方案和建議,在促進世界和平、環境保護、國家統一、友好團結及促進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的統合、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的交融方面,起到智慧長者指導、點化的作用。這大概是佛教對未來社會的人類所應作出的最大貢獻,所應發揮的最重要、最有價值的社會功能。   中國佛教在二十一世紀能否在以上三大方面徹底實現現代轉型,成為湯因比博士所說的那種能滿足全人類的新需要,堪作社會文化生機源泉的改變了形態的舊宗教或實現了現代轉型的新佛教,當然受各種社會條件的制約,而佛教自身終歸是決定性的因素。傳統的惰性和包袱,必然會障礙佛教的現代轉型,但應機轉型,已成為被歷史發展規律和民眾的宗教需要所決定的必然趨勢,關鍵就看佛教界能否主動順應這一趨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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