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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詩的江山(二)

11、在山水中回歸簡單——王維

最簡單的偉大,如有時一揮而就的畫稿,留下大師真實的筆觸。

——里爾克

使至塞上王維

單車欲問邊, 屬國過居延。

征蓬出漢塞, 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 長河落日圓。

蕭關逢候騎, 都護在燕然。

【注釋】

本詩作於開元二十五年(737年)春夏,當時河西節度副大使崔希逸戰勝吐蕃,王維以監察御史身份奉使出塞宣慰。

單車:指獨自。

:慰。

屬國:附屬國。

居延,漢時屬國,在今甘肅張掖西北,此行的目的。

《後漢書·郡國志》:「涼州有張掖、居延屬國。」

:訪。

征蓬:蓬草根淺,隨風飄行,所以古人以征蓬、飄蓬喻行旅之人。

,行。

蕭關:漢、唐時西邊要塞,在今寧夏固原縣東南。

候騎,騎馬的斥候,即騎馬的偵察兵。

都護:邊疆重鎮都護府長官,這裡指崔希逸。

燕然:山名,即杭愛山。在今蒙古人民共和國境內。漢將竇憲擊破匈奴北單于,追擊至燕然山,刻石紀功而回,後世用為克敵制勝的典故。這裡借用之。

開元二十二年(734年),一代名臣張九齡擔任中書令,曾因伶人舞黃獅子而犯禁被貶的王維在迷茫中看到了一線熹微的曙光,他上書張九齡自薦,被擢為右拾遺

可是,好景不長,兩年後,張九齡被罷相,李林甫擔任宰相。張九齡被貶對王維的打擊很大,因為他從中看到了自己政治理想的破滅,只是當時他還未必知道,這一事件不僅是他個人仕途的一個轉折點,還是玄宗朝由清明到黑暗的轉折點,甚至也是整個唐朝被迫與盛唐氣象告別的拐點。

開元二十五年(737年)河西節度副大使崔希逸戰勝吐蕃,唐玄宗命王維以監察御史的身份出塞宣慰,察訪軍情,其實,這只是變相將王維排擠出朝廷,發配邊地罷了。

當王維帶著簡單的隨從走出長安走向大漠的時候,他心中湧起的,大概是無邊的激憤和孤寂吧?西出陽關,征程萬里,王維的車走過了一個個附屬國的帳幕,經過了一條條河流,翻過一道道山脈,漸行漸遠,他心裡知道,自己也離那個富庶繁華的中心越來越遠了。蓬草根淺,於是只有被風吹得到處飄飛,而這又何嘗不是詩人自身的寫照呢?看著遼闊的藍天,大雁飛過,那是回家的雁陣吧?可是,詩人此去,卻不知何時才能返回故里。

上蒼的安排經常讓人感覺到令人驚訝的完美:在詩人走入人生的一個低谷的時候,他以自然之手在詩人面前展現出了一幅雄渾壯闊的畫卷,讓詩人讚歎,傾倒,而更重要的是,這位詩人同時還是一位傑出的畫家,他以畫家的眼睛來看自然,用音樂家的琴弦來演繹,再用詩人的歌喉來詠唱,還有什麼安排比得上這樣的精妙絕倫呢?

中國畫的最高境界,表現為「山水」,而「山水」,則由王維開創了新生命。王維的水墨畫風,幾乎影響著中唐以後的中國山水畫發展的全部歷史。至少可以說,佔據中國古代山水畫主流的文人畫,都接受了王維的影響。更重要的是,集音樂家、畫家、詩人為一身的王維,將音樂的韻律美與繪畫的構圖、線條、色彩之美融入了詩歌當中,從而形成了一種完美而獨特的詩風,用蘇軾的話來說,就是「詩中有畫,畫中有詩」。

我經常在想,如果是別的詩人看到王維曾經看到的這種景色,會用怎麼樣的詩句來描述?要知道答案,已經很困難了,因為,王維的兩句詩,已經成為了描述大漠景物的不朽的詩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追求語言的陌生化幾乎是每一個作家的夢想,於是詩人們經常「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甚至「語不驚人死不休」。

可是,王維的這兩句的用詞卻是簡單平實得讓人吃驚,沒有絢爛的詞藻,沒有一鳴驚人的修飾,而是用了兩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詞:「直,圓。」

曹雪芹在《紅樓夢》第四十八回中借香菱之口說:「『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象是見了這景的。要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這就是「詩的好處,有口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又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

其實,這裡展現的,正是作為畫家的王維高超的構圖技巧:

整個畫面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只有兩個簡單的幾何圖形:直線,圓圈。這是兩條最古拙的線條,但是用來表現粗獷豪邁的大漠,還有什麼線條比它們更適合的呢?

而在這線條之外,畫面中剩下的,只有大片的空白,這樣的構圖,與國畫的留白可謂如出一轍,而這大片的空白,正是另外一位神靈的居所,這位神靈,叫想像。

王維用最簡單的線條把畫面精簡到了不能再精簡的地步,但是卻最大限度地給讀者留下了想像的空間,真正的詩意不在這孤煙和落日之內,而是在之外的廣闊天地之中。

於是,任何對大漠的蒼茫壯闊的描寫都顯得多餘,因為,真正的描寫,是讀者憑藉著這滿紙的留白看到的只屬於自己的景象:將軍想到疆場,士兵懷念家鄉;旅人駐足凝望,思婦黯自神傷……

於是,王國維先生興奮地稱讚這兩句為「千古壯觀」,也就不足為奇了。

12、雲在青天水在瓶——王維

  中國的山水詩誕生於南北朝,開創者是謝靈運。在此之前,山水只是作為詩歌的背景出現的,謝靈運首先將自然景物當作主體進行描繪,開風氣之先。但是,謝靈運對山水的描摹還僅僅停留在模山范水的層次,尚未將思想與靈性賦予山水之中,因此,山水詩還未達到應有的高度,於是,這個使命就落到了唐代最偉大的詩人之一——王維的肩上。

經過了仕途多次的坎坷之後,王維早已厭惡了官場的紛爭,他說:「晚年頗好道,萬事不關心。」家庭的佛教氛圍使他從小就篤信佛教。

盛唐之後,禪宗盛行,其中南禪宗「不立文字」,注重內省的修行方式得到包括王維在內的很多文人的喜愛,晚年的半官半隱生活更是為王維縱情山水提供了良好的條件,於是,在他的筆下,山水已經不僅僅是自然美的代名詞,更是成了寄予詩人思想和情懷的絕好載體。

面對山水,詩人經常是以獨坐冥思者的形象出現:「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在詩人眼裡,山水自有一番豪邁而不狂野的曠達之氣:「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上天選中了王維作為唐代山水詩的代言人,應該是唐詩的幸運,因為這個令人嘆服的天才,將詩、畫、樂、禪融為一體,創造出了詩歌史上最具靈性的詩歌,直指人心,讓人玩味不忍去:

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赫爾岑說:「一個僧侶,無論他多大年紀,總同時既是老人又是少年。他由於埋葬了個人的一切而重返於青春,變得超然物外,心胸開闊。」

此時的王維,大概已經達到這樣的境界了吧?

王維的很多詩歌裡面都使用了空山的意象,他筆下的空山,不是寂寞凄涼之所,即使「空山不見人」,也會「但聞人語響」。

山更像是詩人最忠實的夥伴,伴隨著詩人獨坐,沉思,何況是秋高氣爽之時,新雨沐浴之後的空山呢?詩人獨步山林之間,空氣中飄散著雨後濕潤的味道。

月亮緩緩升起,月光從松間溫柔斜射下來,清泉流過山石,潺潺有聲。一切都是那樣的安詳、從容,淡定不驚。

上蒼在億萬年前就安排好了這月光和清泉,唯有到了今天,他的苦心才為王維所領會:詩人走進了自然,或者說,回到了自然。不再把山水作為觀察的對象,而是讓自己成為山水的一分子,融洽,和諧而又自然。

明白這一點,就不難了解,為什麼在後面兩句出現了嘰嘰喳喳的姑娘和歸來的漁人了:一切都是自然之母孕育的子女,我們來自自然,歸於自然,我們的存在也是自然存在的證明。

所謂禪,就是那盞幽微的油燈,引導我們遠離世俗的繁華和爭鬥,回歸和諧與自然的家園。

自然是流動的,因此,詩歌的頷聯和頸聯為我們描寫了四幅流動的畫面,月照松間的稀疏之影,泉流石上的耳聞之音;浣女嬉戲的清脆歡笑,蓮移船動的歸來之景。

宗白華先生說:「禪是動中的極靜也是靜中的極動,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動靜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

王維將充滿靈性的禪意引入了山水之後,山水便不再是僵化的存在,而是充滿了哲理,充滿了靈性,充滿了智慧。

李澤厚認為,王維的作品,「具有一種充滿機巧的智慧美。它們以似乎頓時參悟某種奧秘,而啟迪人心,並且是在普通人和普通的景物,境遇的直感中,為非常一般的風花雪月所提供、所啟悟。」

南禪有三種境界:

其一「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

其二「空山無人,水流花開」;

其三「萬古長空,一朝風月」。

前兩種境界還處在蓄意的隱遁和逃避之中,以「空」為鵠的,以遁為手段,執著而刻意。

到了第三種境界,放下執著,忘記刻意,才發覺,萬古的時間是空,長空的空間是空,絢麗紛繁的風月也是空,於是終於感悟:「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原來,所謂禪,並不一定就是青燈古佛,並不一定就是孤寂禪坐,吃飯挑水無非禪,真正的覺解,就在這自然的美景中,就在這自然化的智慧和智慧化的自然中。只是我們在塵世中迷途太久,已經無法返觀了而已。

而真正的智慧是不強求的,詩人化用《楚辭·招隱》中「王孫兮不可久留」的句子,從容散淡地吟道:春天的花謝了,就讓他謝吧;王孫如果想留,就隨你留下吧。沒有自以為得道者的居高臨下,沒有自以為真理在握者的盛氣凌人,因為詩人知道,既然最高的智慧是自然,那麼,給自然選擇的權力,給人以去留的自由,那也是智慧。  唐代李翺問葯山禪師:「何為道?」禪師回答說:「雲在青天水在瓶。」讓一切回歸自然,回歸本真,那就是道,因為,道法自然。

13、到哪裡去傾聽落花的聲音——王維

鳥鳴澗 王維

人閑桂花落①,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飛鳥,時鳴春澗中

有人認為桂花有春花、秋花、四季花等不同種類,此處寫的當是春天開花的一種;有人認為詩人是為了表達自己的情思旨趣,萬物為我所有,本不關乎實有。

明朝胡應麟說:「太白五言絕句,自是天仙口語,右丞卻入禪宗。如『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深澗中』。……讀之身世兩忘,萬念皆寂,不謂聲律之中,有此妙詮。」

以佛入詩,是王維詩的最大特色,他被後人稱為「詩佛」,原因也就在此,而在他眾多的禪意詩中,這首無意是聲名最盛、流傳最廣的一首。

王維篤信佛教,連自己的名字都出自佛經典故,他名維,字摩詰,連讀就是「維摩詰」,維摩詰是佛經人物,通達甚深般若智能,神通廣大,曾多得佛祖稱許。王維舉家好佛,王維自己也稱自己「以般若力,生菩提家」,可見家庭對其影響之深。

這首《鳥鳴澗》,為人們描繪出了一個極其幽靜的世界:桂花落下,簌簌有聲,反襯出春山之寂靜,連溫柔的月亮升起,月光瀉到宿鳥身上,都打破了這難得的寧靜,於是鳥雀驚飛,聲聞幽谷。

人們經常說,這樣的景象,這樣的心境,現代人已經沒有了。因為工業化生產已經使自然的領地日漸縮小,人們的心緒也越來越浮躁,於是,功名利祿成為人們唯一的追求目標,紛紛擾擾的紅塵之中,還有幾個人能聽見落花的聲音,又有幾個人能有這樣的閑情呢?

這話聽起來不錯,但是仔細一想,似乎也有些不對:人類的進步固然使純粹的自然越來越少,但是也不至於就忙碌得連喘氣的功夫都沒有,人心的浮躁任何時候都有,即使是王維那個時代,汲汲於功名者也不在少數,但是為何獨有王維聽見了落花的簌簌之聲?或者說,即使我們現在身處閑暇,是否就一定能傾聽到這「自然」之聲呢?

此詩其實為我們展現的是兩個世界:心內世界的空靈寂靜,外在世界的閑適散淡。桂花飄落的聲音,無人能聽得,但是心神俱寂,於是萬籟有聲,聲音不是用耳朵聽到的,而是用心靈聽到的,「相由心生」,這「相」,其實就包括了聲音。人心如果是寂靜清靈的,那麼即使是身處通衢大道,也自然會有一份清新素凈;反之,即使身處清幽山谷,恐怕也難掩慾火炎炎。

六祖慧能曾說:「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不必把自己的空虛和浮躁都推到外物影響上。

現代人過分強調外物對對自己的影響,似乎如果生活在唐山宋水,自然就會有一副仙風道骨,自然會省得詩情畫意,於是,一邊在片刻離不開工業文明的同時,一邊在大罵文明對自己的戕害,呼喚著回歸自然,回歸田園。

但是,現代人的所謂回歸,跟城裡人出錢去買下鄉下的一塊地,讓當地農民幫自己種點蔬菜一樣,無非是葉公好龍式的換換口味而已,或者,也不過是為自己的浮躁和輕佻找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

慧能在南海法性寺,印宗法師《涅槃經》,風吹旗幡飄動。兩個僧人爭論到底是風動還是幡動,慧能說:「不是風動,不是幡動,是心動。」內心如果是澄澈的,外物不管如何變化,其實,都不會改變自己那一份可貴的空靈。

唯物也好,唯心也好,其實這世界本無可唯,唯心並非唯虛空,而是守住內心的大道,保留靈魂的質樸,拒絕矯飾,拒絕偽裝。

《傳燈錄》載:慧海禪師說自己一直用功學佛,別人問他如何用功,他說:「飢來吃飯,困來即眠。」

人說:「大家都是這樣的,你這叫什麼用功呢?」

慧海說:「有人吃飯的時候總不肯吃飯,要這個要那個;睡覺的時候總不肯睡覺,想這想那。」

吃飯睡覺就是禪,不論這飯是一簞食、一豆羹,還是王公貴族的鐘鳴鼎食,也不過這飯是唐宋的粗茶淡飯,還是豪華酒店的西式大餐,一切拿來便吃——倘我心不移,外物何可移我?

於是有人戲稱,參禪的最高境界是「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這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的。

當心靈的澄澈與自然同一時,其實也就無所謂自然了,因為,心靈自有大世界,自有大自在,心即自然,自然也就是內心。這才是禪宗所謂的直指人心而不求物外,「明心見性於一念之間」

覺悟了心體的本真,也就是《菜根譚》所說的,不失去內心的本真,即使不建功立業,不著文章,也是堂堂正正做人了。而這種不失去本真,往往就是一種返樸歸真的頓悟。

宋代青原行思禪師曾提出參禪的三種境界:

參禪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禪有悟時: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禪中徹悟: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

山還是唐朝的山,水還是宋代的水,或者說,即使山不是唐朝的山,水不是宋代的水,但是如果我們擁有和詩人一樣的情懷,一樣的靜謐,那麼,山水也自會有詩意。

王維的時代,也是在不斷的進步之中,但是他也能從山水中尋找到人生的智慧和哲學的領悟;當我們身處現在的社會時,如果保留住自己心內的純凈和安詳,外物也就無足輕重。

因此,唐朝的花開,宋代的花落,和今天的其實區別很大,但是,如果沒有澄澈的心,即使我們與王維身處同一時代,也無法領會《鳥鳴澗》中一份難以與人言傳的詩意和禪意;但是如果有安詳微笑的內心,即使我們身處車水馬龍的喧囂之中,也能在心底聽到,唐朝的那朵花悄然開放的聲音,也能在心底感覺,宋代的那朵花默默凋謝的嘆息。

14、留到最後的是尊嚴——孟浩然

望洞庭湖贈張丞相①孟浩然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②

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③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④

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⑤

注釋:

①張丞相:張九齡,唐玄宗開元二十一年(733),張九齡為相,孟浩然曾西遊長安,用此詩贈張九齡,希望得到引薦。

②虛、太清:指天空。此二句意為八月秋水大漲,水天一色。

③雲夢澤是現在湖北南部、湖南北部一帶低洼地的總稱。

④端居:指隱居。

⑤垂釣者,羨魚情:《淮南子·說林訓》:「臨河而羨魚,不如歸家織網。」這裡暗示無人援引,徒有從政願望。

唐代文人仕宦主要有三個途徑:祖蔭、科舉和舉薦。

祖蔭就是貴族或者官宦子弟憑藉祖上的地位取得官位,這當然是出身中下層的士人無法企及的;

科舉制度始於隋朝,在唐代主要有兩種,一個是進士,一個是明經,前者難度很大,文人們往往窮經皓首亦不得其門而入,故有「五十少進士」之說,意思是五十歲考上進士都算年輕的,明經雖然好考,但是考上之後官位相對也較低,為很多士人不齒,更重要的是,對一些心高氣傲的文人來說,讓他們乖乖進入考場接受那些莫名其妙的考題的裁判是對他們的侮辱,因此,唐代很多文人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隱居這個途徑。

唐代的隱居其實不是純粹意義上的避世,而是在保留尊嚴的前提下入仕的一種手段,狂放如李白者,也使用過這種手段,一旦他被皇帝招進宮,還是忍不住吟出「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心聲。

當時隱居最好的地方是終南山,因為此山離國都長安不是太近,保留了文人的一絲清高;也不是太遠,不至於皇帝找不著自己,所以,從盧藏用終南隱居得官之後,後人都戲稱這種方式為「終南捷徑」

後人對「終南捷徑」多持譏諷態度,認為他們隱居的動機不純,但是我倒是以為,他們他們是在用這種方式保留文人最後的一點自尊,一來唐代科舉制度還不是很完善,也遠未達到太宗所說「天下英雄盡入我彀中」的地步,二來唐代的寬宏和開放為文人的發展提供了多種可能,因此,隱居求仕在唐代也是一種常態,無可厚非。

隱居求仕的盛行,也就造成了唐代干謁詩的發達。所謂干謁詩,就是用詩歌向高位者表明心跡,展現才華的一種詩歌,而在唐代眾多的干謁詩中間,孟浩然的這首詩可以說是別具一格的。

中國文人往往在保持自己的清高和淪為朝廷的幫閑之間掙扎,而越是在專制社會的早期,這種掙扎越是明顯。一方面詩人高喊「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以個人的才華對抗整個專制機器;一方面又經常自比作妻妾甚至妓女,向丈夫(皇帝)傾訴被拋棄之後的衷腸,從屈原《離騷》到白居易《琵琶行》莫不是如此。

而干謁詩更大多是低聲下氣卑躬屈膝,有些甚至有搔首弄姿賣弄風情之嫌。例如,朱慶於張籍打聽考題的《閨意顯張水部》:

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

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不惜把自己比作洞房花燭之後要見公婆的新媳婦,惴惴不安問老公:「我要怎麼樣化妝才能得到公婆的歡心呢?」這種臣妾式的視角,在唐代干謁詩中是屢見不鮮的。

而孟浩然的這首詩起句即極有氣勢,作者的視角絕不是仰視,至少是平視,甚至象是俯視:浩蕩的八百里洞庭奔來眼底,波濤和著作者胸中的一腔壯志翻滾奔騰,水天一色,不由得使人想到,莊子所說的鯤化為鵬水擊三千里,扶搖直上九萬里的景象馬上就會出現在眼前。在這樣的豪氣面前,不論是曾經讓司馬相如為之傾倒的雲夢澤,還是穩如磐石的岳陽城都已經消失在眼角的餘光之外。而干謁詩的主體部分:求官,作者也寫得極其含蓄而別緻,以渡水無舟委婉地向曾擔任宰相的張九齡傾訴自己無人引薦之苦,以恥於端居言自己報國之志,與那些作女兒態低聲下氣邀官者自不可同日而語!最後一句以羨慕垂釣者收束,乾淨利落,不著痕迹。  孟詩以清曠沖澹為基調,但「 沖澹中有壯逸之氣 」(《吟譜》)這種「壯逸之氣」,不僅來自於那個偉大奔放而自信的時代,更來自於作者對自己尊嚴的肯定和珍惜。對於真正的詩人來說,他們可能被剝奪很多東西,地位,名譽,金錢,財富,但是,最後他們還剩下的,是尊嚴。

感受你的疼痛

春曉① 孟浩然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②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③

注釋:

①春曉:春天的早晨。

②不覺曉:不知不覺已經天亮了。啼鳥:啼叫的鳥。

③夜來二句:回憶夜來的風雨,為花木擔憂。

孟浩然是唐代山水詩最著名的代表人物之一,與另一位山水詩人王維齊名。他也是唐代人生經歷最簡單的一個:四十歲以前一直住在襄陽,四十歲時到長安考過一次進士,但是沒有考上,於是再沒有做官的慾望,在江浙遊歷數年之後回家,最後死在襄陽。

有人說,唐代詩人,沒有誰一生象他那樣平淡的。但是,也許正是由於這種人生經歷的平淡,使他有機會去體察我們習以為常的一些事情,並用詩人的法眼和敏銳的嗅覺,去捉摸自然中那點哪怕是最細微的感受,從中尋找出詩意和人生的真諦。

這首《春曉》,大概是很多中國父母給孩子講的第一首詩,原因很簡單:這首詩簡單明了,沒有高深的詞語,沒有用典,遠離了文人的學究氣,孩子很容易理解。而另外一個原因,也許父母們自己也未必知道:從這首詩開始,我們就在給孩子的心田播種下了善良的種子。

詩人在一個春天的早晨醒來,陽光已經透過窗戶,射進詩人的房間,婉轉的鳥鳴用大自然的語言告訴詩人,這是一個萬物萌發、生機勃勃的季節。

可是,詩人卻十分「不識時務」地想到:一夜風雨,大概有很多花被打落了吧?這首詩妙就妙在,整首詩只有四句,卻形成了由快樂到悲憫,由閑適到沉思的轉換,更重要的是,作者的悲憫和沉思不是(至少不是直接是)對自己命運的嗟嘆和感傷,不是對自己命運波折的埋怨,而是對「毫不相干」的他者的同情,甚至,這裡同情的對象並不是人,而是一個那樣不起眼的事物,一棵草,或是一朵花。

在欣欣向榮中跟著萬眾一起歌唱、一起歡呼,其實是最容易的事情,也是最討好的事情。

中國自古以來,就從不缺盛世的吹鼓手,權位者的抬轎夫。但是,只有最偉大的詩人,才能在一片歡呼聲中看到華麗下的卑微,聽到被鑼鼓聲掩蓋的呻吟,觸摸到盛世之下的疼痛。因為,最偉大的詩人不僅有一般詩人擁有的敏銳的詩歌嗅覺,更重要的是,他們擁有一顆對淚水和疼痛最敏感的心,特別是對別人的淚水和疼痛。

古希臘人將悲劇地位放在喜劇之上,因為他們認為,悲劇能夠激發起人類心靈中最崇高美麗的一些情感,例如同情,例如對生命的尊重。

詩歌亦是如此,當詩歌只剩下對自己心理的描摹和慾望的展示的時候,詩歌也就走到了盡頭,成為無病呻吟和無聊的夢囈,這樣的詩不叫詩,只能叫自私。

15、用時代來書寫人生——王之渙

登鸛雀樓① 王之渙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注釋:

①鸛雀樓:舊址在山西蒲州(今永濟縣)西南。時有鸛雀棲息其上,故得名。樓高三層,前瞰中條,下瞰大河,唐人留詩者甚多。

這是一首所有受過教育的中國人都熟悉的一首詩。很多人甚至在上學之前已經能夠背誦,教授他們的,就是他們的第一任老師:父母。

詩歌描寫的景象似乎平淡無奇:黃昏,太陽從中條山上落下,黃河奔騰,流入大海。詩歌傳達的哲理似乎更平淡無奇:想要看到更遠的地方,就應該再登上一層樓。

《唐之韻》說:「四句二十個字,字不奇,句不奇,景不奇,情不奇,但卻展現出如此磅礴的氣勢,這簡直是奇蹟!」可是,詩人就創造了這樣的奇蹟,因為,真正偉大的作品,其成功的秘訣並不在其技巧上,而在境界上。

司空圖《二十四詩品》談「雄渾」時說:

「大用外腓,真體內充。返虛入渾,積健為雄。具備萬物,橫絕太空。荒荒油雲,寥寥長風。超以象外,得其環中。持之匪強,來之無窮。」

在談「豪放」時,他說:「觀花匪禁,吞吐大荒。由道返氣,處得以狂。天風浪浪,海山蒼蒼。真力彌滿,萬象在旁。前招三辰,後引鳳皇。曉策六鰲,濯足扶桑。」

這首詩,可以說就是雄渾和豪放的混合體。而這種境界,其源頭顯然應該是那個充滿了朝氣和向上激情的時代。

中國歷史上沒有哪個朝代擁有象唐代一樣的豪放氣魄和偉大胸襟。

《唐之韻》說:「有了這樣一個不帶成見、不存偏見的政治核心,加上國力強大,生產力的發展也達到了小農社會的最高水平,於是,唐朝人信心十足,對什麼都敢用微笑來接納。在李氏集團統治的二百九十年內,沒有因文字觸犯忌諱而被判罪的,更沒有被殺頭的,即便是諷刺了皇帝,揭了皇帝的短,也都只算小事一樁。在封建制度下,這是唯一一個政治氣氛如此寬鬆大度的朝代。」

政治氣氛的寬鬆和社會的飛速發展使每一個唐代人都在內心充滿了對未來的自信和渴望,即使是在遭到挫折的時候,他們也總能放眼前方,憧憬著未來。

因此,儘管李白長嘆「行路難」,但是仍然豪邁地高唱「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儘管剛登仕途就被貶官、甚至連累自己的父親也被遠貶交趾(今越南境內),王勃在嘆息「懷帝閽而不見,奉宣室以何年」之後,又滿懷信心地高喊「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

這是一個不允許失望的時代,也是一個不允許頹廢的帝國。

王之渙就生活在這樣的時代,這樣的帝國,而這種豪放和雄渾,就是這個時代賜予他的最珍貴的禮物,也是帝國加在他肩上的不容推卸的責任。

《唐才子傳》說他「少有俠氣、從五陵年少游、擊劍悲歌」;

靳能所作《王之渙墓誌》說他「歌從軍,吟出塞,皎兮極關山明月之思,蕭兮得易水寒風之聲,傳乎樂章,布在人中」。

王之渙的詩集可惜已經散逸,《全唐詩》僅收錄其詩歌六首,但是這六首詩,幾乎都是傳世之名作。《唐才子傳》說王之渙為人慷慨有大略,善作邊塞詩,與高適、王昌齡、崔國輔等唱和,名動一時。可見,在當時,王之渙詩名就很大。

關於他的作品受歡迎的程度,薛用弱《集異記》裡面記載了一個有趣的故事:

開元中,王之渙與王昌齡、高適齊名。一日天寒微雪,三人共來旗亭小飲,正好有10多個梨園伶官和四位著名歌妓也來此會宴,他們三人便在旁邊一面烤火一面觀看。

王昌齡提議說,我們各擅詩名,究竟誰勝於誰,今天我們可看她們所唱誰的詩多,誰便為優者。

第一個歌妓唱的是王昌齡的「一片冰心在玉壺」,王昌齡在壁上為自己畫了一道。

第二個唱的是高適的「開篋淚沾臆」,高適也為自己畫了一道。隨後王昌齡又添得一道。

王之渙說,這幾位為普通歌妓,唱的都是下里巴人。應看那位最佳的歌妓唱的是誰的詩。若唱的不是我詩,則終身不敢與你們二位爭衡了。

待那名妓唱時,果然為王之渙之詩,三人不覺開心笑起來。諸伶因他們大笑而見問,知是王之渙等,非常高興,即拜請他們人席。

這就是有名的「旗亭畫壁」的典故。元人還編成雜劇上演。從此不僅可見當時王之渙詩名之盛,更可見的是,唐朝的確是一個詩歌的朝代。

在唐代,「和尚、道士、妓女等有些文化修養的人,都敢大大方方站出來賦詩一首,有不少人甚至還留有詩集。」(《唐之韻·千古唐詩》)。

白居易的《與元九書》里曾經記載過一個故事:

一個叫高霞寓的監軍曾經想出錢贖一個歌妓,歌妓卻對價錢很不滿意:「我是能夠背誦白居易《長恨歌》的,價錢怎能跟一般的歌妓一樣呢?」高霞寓無奈,只得再增加贖金,才得以如願。

一個充滿自信的時代,必然造就充滿自信的人;一個以藝術為主流思想的時代,必然造就藝術的高峰,這也是唐詩成為後世中國詩歌無法超越的極限的原因。王之渙們在這樣的時代生活,用自己的詩歌書寫著這個時代的精神,其實,也是用時代來書寫自己的人生。

當時間跨越千年之後,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還和唐人一樣嗎?

賈柯樟曾說:「到了上世紀90年代以後……有一個主流價值出現了,就是商業。……經濟生活成了中國人唯一的生活、最重要的生活,從國家到個人。經濟的活動一統天下,而文化的活動、思想的活動完全被邊緣化了。」

而對一個歷史悠久、文化燦爛的國家而言,還有什麼變化,比這樣的變化更致命的嗎?而對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人而言,又有什麼悲哀,比得上這樣的悲哀啊!

16、將絕句詠成絕唱——王昌齡

「二十四史」可是說是世界上最完備的歷史系統,但是究其根本,這只不過是一部帝王將相的歷史。

魯迅先生說,二十四史就是二十四姓的家譜,可謂一語中的。

只要是權貴者或者跟權貴有聯繫的人,不管你是白痴還是變態,在中國的史書里總會有一席之地。看來,要在中國青史留名,不藉助權貴的東風幾乎是無法做到的。

而一些真正彪炳千秋的人物,在所謂正史中卻往往只有寥寥數語。王昌齡就是這樣的人。

關於王昌齡,《舊唐書·卷一百九十》只有區區51個字的介紹,《新唐書·王昌齡傳》也只有98個字的介紹,於是,要了解這位不管是在生前還是死後都享有聲譽的唐代邊塞詩的代表詩人,我們只有從散落的野史和筆記中去尋訪他的蹤跡了。

在盛世中坎坷 天下誰人不識君

王昌齡,字少伯,生卒年不詳,一些資料記載,他大概生於698年左右,卒於756年前後。關於他的籍貫,正史中也沒有記載,有人說他出身太原王氏,有人又說他是京兆長安人。開元十五年(727),王昌齡中進士,任秘書省校書郎,開元二十二年,又應博學宏詞科登第,授汜水都尉的官職。

王昌齡一生做的官都很小,最大的不過是江寧縣丞罷了,後人也就因此稱他王江寧。而且,他一生坎坷,屢遭貶謫。被貶的原因,史書里只含混地說了四個字:「不護細行。

王昌齡不是什麼達官貴人,似乎犯不著正史為尊者諱,於是,我倒是願意把這話理解為莫須有。而被貶了官還被加上莫須有罪名的詩人,心情應該是憤懣不平的吧?

他在《芙蓉樓送辛漸》里曾經不無凄涼地說:如果有親友問起我的情況,你一定要告訴他們,我的品德沒有改變,不是像別人傳說的那樣糟糕啊!(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悲涼之情,躍然紙上。

杜甫曾經發牢騷說:「名豈文章著。」其實,他也許錯了,中國固然是一個官本位的社會,做了官,對揚名更有好處。

《舊唐書》里關於崔顥、孟浩然、王昌齡都是一筆帶過,唯有高適單獨立傳,也就是因為後來高適當了將軍。但是,以布衣之身能在這貂裘簪纓之中以自己的才華取得一席之地的詩人,也就註定了將超越那些本記世家而成為不朽。杜甫自身就是這樣,王昌齡也是這樣。

王昌齡在世的時候就享有詩名,被稱為「詩家夫子王江寧」,把他比作詩歌中的孔子,的確是冠絕海內了。

因為詩名很盛,王昌齡與當時很多著名詩人都有交往,年輕的時候,他和孟浩然是好朋友,曾經「二人數年同筆硯」。他跟王之渙、高適等人也是好友,現在還流傳著他們「旗亭畫壁」的典故。(參看拙作《用時代來書寫人生》)開元二十七年(739)。王昌齡因事被貶謫嶺南,孟浩然以詩相送(《送王昌齡之嶺南》)。經過湖南嶽陽時,他遇見了李白,於是寫詩贈之(《巴陵送李十二》)。次年,他由嶺南返回長安,並被任命為江寧縣丞,不久又受毀謗,被貶為龍標(今湖南黔陽)縣尉。李白聽說之後,既痛心朋友的遭際,又牽掛朋友的安危,於是寫了《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

楊花落盡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

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

常建《鄂渚招王昌齡張僨》一詩中曾為王昌齡鳴不平:「謫居未為嘆,讒枉何由分?」可是,權位者一句模稜兩可的「不護細行」就傲慢地化解了一切,於是,傲視權貴的李白,只好把對朋友的牽掛與思念托與明月,陪伴朋友的旅程了。

王昌齡最好的朋友是孟浩然,而孟浩然甚至為了這個好朋友而搭上了自己的命。開元二十八年(740年),王昌齡由貶所回長安,路上,他去拜訪孟浩然。孟浩然當時背上生瘡剛好,醫生囑咐不能喝酒,但是好朋友久別重逢,大喜過望。孟浩然根本不顧醫生的囑咐,與王昌齡痛飲,結果引得病再次發作,回天乏術,演出了一場真實版的「捨命陪君子」。不過,孟浩然在臨終的時候,大概也是微笑著的吧:用這樣的方式,與這樣的朋友告別,也許這才是最詩人的告別方式。

王昌齡的生年不詳,卒年也不詳,只是在《新唐書》里有一段簡單的記載:安史之亂爆發之後,王昌齡離開了龍標,往東北走。沒人直到他要去哪裡,只知道他應該是走向自己的歸宿。在安徽境內,刺史閭丘曉殺害了王昌齡。沒人知道閭丘曉為什麼殺他,甚至連「不護細行」這樣的官樣文章,刺史大人也不想煩心去做了,一代詩傑就此隕落,此時的王昌齡,還不到六十歲。  讓人們略微感覺到一些安慰的事情發生在王昌齡去世之後:宰相張鎬率軍與叛軍作戰,命令閭丘曉派軍增援,可是閭丘曉沒能按時趕到,違犯軍令,按律被判死刑。死到臨頭,閭丘曉求饒,說家裡還有老人需要奉養,希望宰相能網開一面。張鎬冷冷地看著他,只說了一句話:「王昌齡的家人應該是誰供養呢?」閭丘曉聽後默然無應,於是被處死。

七絕聖手 將絕句詠成絕唱

絕句也叫絕詩,四句一首,短小精萃。它是唐代流行起來的一種詩歌體裁。

施存蟄先生在《唐詩百話》中說:遠在晉宋時代,詩人論詩,常常說:「二句一聯,四句一絕。」意思是說:每二句為一聯,不管對不對,只要每二句末協一個韻,就是一聯。每四句,即二聯二韻,就是一絕。絕句這個名稱,即起源於此。而聯絕也就成了詩的代名詞。劉宋時,吳邁遠愛作詩,宋武帝說他「聯絕之外無所解」,就是說他除了做詩之外,什麼都不懂。

「絕」的意思是斷絕。「四句一絕」是用四句詩來完成一個思想概念,古人稱為「立一意」。五言的絕句簡稱五絕,七言的絕句簡稱七絕

絕句雖然是從唐代流行起來的,但是並不產生於唐代,專家們對其來源說法不一,但大多還是認為,絕句起源於齊梁,來源於漢代詩歌。

絕句發展到唐代,已經成為一種相當成熟的詩歌體裁,很多詩人用它來表情狀物,抒發感慨,留下了許多傳世之作。而在七絕的寫作範疇,後人最推崇的還是王昌齡,後人將其稱之為「七絕聖手」,他的《出塞》,更是膾炙人口之作:

出塞王昌齡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關、山、月,總是唐代邊塞詩詠嘆不絕的意象,很多詩人都對之樂此不疲。

如李白《關山月》起句就是「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

《樂府解題》說:「關山月,傷離別也。」

關隘的冷峻,蒼山的高遠,明月的憂傷,結合在一起,就自然構成了邊塞詩開闊雄渾而又凄涼傷感的氣象。

而王昌齡《出塞》起句更是將空間的邊塞與時間的戰事聯繫在一起:明月還是秦漢的明月,邊塞還是秦漢的邊塞,但是從古到今,那些出塞遠征的將士又有誰是衣錦榮歸的呢?

詩人不是在將帥的旌旗下呼喊口號,也不是在暴力的陰影下歌唱殺戮,月光清冷地照在秦漢的關隘上,作者分明看到的是古往今來將帥宅邸房基下的累累白骨!

戰爭是為了什麼?是為了屠戮敵人的生命,還是為了保障自己的安全?可是無能的將帥們似乎根本不顧及這些,他們只顧著為了自己的升官發財而把大批的生命,包括己方和敵方的,都送上不歸的黃泉路。

於是,詩人憤怒地指斥:假如能有飛將軍李廣那樣的良將,阻擋住敵人的進攻,難道不就可以保護住無數無辜犧牲掉的生命嗎?

邊塞還是秦漢的邊塞,悲劇也還是秦漢的悲劇,而只要統治者還是這樣窮兵黷武,將帥還是這樣草菅人命,這樣的悲劇就永遠不會停止。

杜甫《前出塞》里也有過同樣的思索:

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

苟能制侵凌,豈在所殺傷?

但是,杜詩比起王昌齡的《出塞》,無疑顯得過於直白,有些流於說教,缺少了詩歌的含蓄。前面雖然有「挽弓當挽強」幾句造勢,但是相比與王昌齡的秦月漢關,畢竟少了幾分雄渾與壯闊。因此,王昌齡的《出塞》被明代李攀龍譽為唐代七絕壓卷之作,也就不足為奇了。

王國維先生在《<</SPAN>人間詞話>刪稿》中說:「詞人之忠實,不獨對人事宜然。即對一草一木,亦須有忠實之意,否則所謂游詞也。」詩人首先應該擁有的,是一顆敏感而忠實的心,這顆心關注的首先是人心,不管這人心是在是大漠風沙,還是在樓台閨閣。

明白了這一點,就不難理解,高唱「黃金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的王昌齡,為什麼也能詠嘆丈夫外出征戰的少婦的「小心思」了:

閨怨王昌齡

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

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投筆從戎是很多男子永恆不變的願望,自嘲「尋章摘句老雕蟲」的詩鬼李賀,也慨嘆「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可是,當建功立業的浪漫色彩隨著時間和等待被洗凈磨淡之後,一身麗妝、流連高樓的少婦突然向自己提出了一個問題: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到底是什麼?

柳枝是唐人贈別時常用的禮物。女子看見春日的楊柳,大概想到了送丈夫遠征時的情景了吧?她大概還記得,自己曾經豪情滿懷地鼓勵丈夫一定要奮勇殺敵,建功立業,光耀門楣;也曾記得,當時自己的心裡,也有那麼一點點「夫貴妻榮」的小心思、小虛榮。可是,在這春日的明媚中,女子對自己曾說過的話開始懷疑了:這樣做,值得嗎?流水易逝,落花無情,以廝守纏綿為代價,來換取功名利祿,是否就是人生的終極目標?

詩中的女子乾脆得可愛:她「」了,悔就悔在正是自己把丈夫推出門,讓他踏上萬里征程,而現在,從來不知愁的自己,卻要獨自承受這「江水流春去欲盡」的等待。

小小的一首詩,一波三折,在春日的陽光下偷偷晾曬出淡淡的愁緒,但透過這愁緒,卻又給人以更深的思索。

這首詩字字魚貫而來,流暢通達,如一條小溪,婉轉而來,又婉轉而去,留下的,是耳邊潺潺的水聲,和眼前瀲灧的波光。

用短短的四句,區區二十八個字,傳達出的,卻是超越了字數篇幅之外的無限豐富的情懷和感觸,詞絕而意無窮。

於是,七言絕句這種體裁,在王昌齡的手裡,就登上了唐代詩歌的一個頂峰,成為絕唱。

17、唯一的例外——高適

中國的詩人,其命運似乎總是跟「仕途坎坷」四個字聯繫在一起的,初唐四傑個個官卑職小自不待說,詩仙李白夢想出將入相,但是卻被賜金還鄉,詩聖杜甫一生貧寒,晚年竟飄淪江湖。很多詩人的人生歷程也就是一部貶謫史,如蘇軾、秦觀等等。

但是,在唐代歷史上,卻有唯一的一個例外:他以詩人身份,登上高位,最後被封侯。這個人就是高適。

仕途順利的詩人

高適(700-765),字達夫,一字仲午,滄州人。高適的父親曾任韶州(現廣東韶關市)長史,高適小的時候就跟著父親一直旅居在廣東,後來父親死在任上,高適無依無靠,只有靠親友接濟為生。

《唐才子傳》說他「少性拓落,不拘小節」,成天就跟賭徒們混在一起,他的《邯鄲少年行》里,就是對當時生活的真實反映:

宅中歌笑日紛紛,門外車馬常如雲。

且與少年飲美酒,往來射獵西山頭。

高適愛交遊,有遊俠之風,並以建功立業自期,對自己的才能充滿自信:「公侯在我輩,動用在謀略。

那時他才名已經在外,為了求進身之路,高適早年曾經遊歷長安,後到過薊門、盧龍一帶,但都沒有成功。直到天寶八載(749年),經睢陽太守張九皋推薦,他參加了一次臨時性的有道科考試中舉,被授予封丘尉官職,這時候,詩人已經將近五十歲了。

縣尉這種小官對於高適來說,與他的宏圖大志相差實在太遠了。高適在《封丘作》詩中痛苦地寫道,原來以為小地方沒有什麼大事,可是衙門裡面什麼事情都有嚴格的約束,讓人難受。(只言小邑無所為,公門百事皆有期)而眼中見到的小吏對上官的百般逢迎和對百姓殘酷的欺壓,更是讓這燕趙的俠士感到憤懣:

拜迎長官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

當他回家向家人說起自己的痛苦的時候,竟然連家人也不能理解他,(歸來向家問妻子,舉家盡笑應如此)於是,詩人只想遠離這黑暗的官場,歸隱田園了。(乃知梅福徙為爾,轉憶陶潛歸去來)於是,高適辭官,又一次來到長安,次年入隴右,擔任河東節度使哥舒翰掌書記。

天寶十四載(755年),安史之亂爆發,叛軍一路南下,朝廷派高仙芝、封長清平叛,均被叛軍打敗,兩人被殺。叛軍直逼長安,玄宗任命哥舒翰守潼關,但是又派宦官李大宜作監軍。李大宜不懂軍事,竟然強迫哥舒翰放棄天險與叛軍作戰,結果大敗,哥舒翰投降。唐玄宗被迫逃往四川。

高適從駱谷奔赴河池郡,見到玄宗,上書說:「哥舒翰忠義為國,但是年老體弱,難以勝任。而監軍李大宜整天飲酒歌舞,不恤軍務。盛夏時節,將士們連糙米飯都吃不抱,怎麼能夠不敗?」(《舊唐書》本傳)玄宗讚賞高適敢於直言,任命他為侍御史,不久又升為諫議大夫。身為高官,高適仍然是「負氣敢言」,因此「權幸憚之」。

肅宗即位之後,永王李璘佔據揚州,陰謀叛亂。在此之前,玄宗准許諸侯王各自鎮守一方以抵禦叛軍,高適當時就提出反對意見,但是未被採納。此時玄宗才明白高適的意見是正確的。於是肅宗委任高適為御史大夫、揚州大都督府長史兼淮南節度使,順利平定了叛亂。

高適的迅速崛起引起了宦官李輔國的嫉妒,也引起了其他權臣的不滿,於是被貶為四川彭州刺史,後改劍南西川節度使。肅宗去世,代宗即位,高適被征還朝,任散騎常侍,加銀青光祿大夫,進渤海縣侯。

永泰元年(765),高適去世,被追授禮部尚書,謚號「忠」。

《舊唐書·高適傳》說:「有唐以來,詩人達者,唯適而已。」

的確,以詩人之身而登廟堂之高,高適不僅是唐代詩人中唯一的一個例外,就是在歷史上,也是不多見的。

也許,這也是上蒼對詩人的眷顧,也是對我們的眷顧,讓我們在看到了太多的詩人坎坷之後,還有高適可以安慰我們,讓我們覺得,詩人的美麗,是有回報的。

四海之內皆兄弟

別董大高適

千里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有專家考證,董大是當時一個著名的樂師,但是其生平已經不可考了。唐代送別詩很多,其中,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送元二使安西》和這首《別董大》都是其中膾炙人口的佳作。《別董大》格調與《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相似,王勃高歌「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而高適更是滿懷豪情地勉勵朋友:「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後人評價,這句詩比王勃的詩更有豪傑氣概,也許,這是與詩人自身的性格和經歷密不可分的,因為,這話與其說是對朋友的安慰,還不如說是詩人自身的寫照。

高適為人俠義,好結交。早年過著「彈棋擊築白日晚,縱酒高歌楊柳春」(《別韋參軍》)的放浪生活。遊歷長安盧龍之後,曾在宋中居住,與李白杜甫結交。《唐才子傳》說:他們「酒酣登吹台,慷慨悲歌,臨風懷古,人莫測也。」三人分別之後,也經常有詩歌唱和,互通友情。

三人別後,各奔東西,高適平定永王叛亂之後,因為李輔國進讒言,而被貶到四川彭州擔任刺史,正好此時,杜甫也流落到了成都。貧寒的杜甫經常面臨斷炊的絕境,乃至於兒子都不顧父子之禮,沖著詩人大喊大叫要吃飯,(痴兒不知父子禮,叫怒索飯啼門東

杜甫無奈地給高適寫信:「百年已過半,秋至轉饑寒。為問彭州牧,何時救急難?

高適知道之後,從百里之外背米來接濟他。

杜甫詩中寫道:「故人供祿米,鄰舍與園蔬。

從那時起,一直到高適離職,嚴武代替高適擔任劍南西川節度使,並繼續照顧杜甫,這段時間,可以說也是杜甫一生中最安穩的一段時間。

肅宗上元二年(761)的正月初七人日那一天,高適寫詩寄杜甫說:「人日題詩寄草堂,遙憐故人思故鄉……今年人日空相憶,明年人日知何處?」當時杜甫未及作答。

後來,杜甫離開四川,整理文稿時重讀高適的詩,那時高適已經去世了。

杜甫睹物思人,於是寫詩寄託哀思:「自蒙蜀州人日作,不意清詩久零落。」對故人的思念,感人肺腑。

自此,高適杜甫人日唱和的故事便成為佳話。至今,每年人日這一天,成都杜甫草堂都要舉行活動,紀念這兩位詩人的友誼。

而另一位偉大的詩人,也是高適的好友,詩仙李白,在他們分別之後,其境遇不僅是艱難,甚至是危險了。

李白跟高適、杜甫會面時,正好是他被唐玄宗賜金還鄉的時候,其實,他的仕途已經結束了。但是志向遠大為人自負的李白從來就不認為自己會這樣沉淪下去。

天寶十五年(756),太子李亨於甘肅靈寶即位,是為唐肅宗,尊稱玄宗為太上皇。李亨的即位激起了諸王的不滿,永王李璘在江陵起兵,打算自立。當時李白正在廬山隱居,於是李璘想將這位譽滿天下的名士羅致旗下,以壯聲威,於是派心腹謀士韋子春三次上山,以平定安史之亂、復興大業的名義,聘請李白參加他的幕府。李白應聘下廬山,入永王軍為僚,夫人宗氏竭力勸阻,李白不聽。

當時高適正擔任江陵長史,如果說李白此時體現的是對政治完全的無知的話,高適卻表現出非同尋常的政治敏感。他一眼看出永王有對抗肅宗之意,於是借口有病,偷偷離開江陵,投奔肅宗,詳細介紹了江東形勢,說明永王必敗之狀。肅宗任命高適為節度使,與來瑱、韋陟共同率兵平定永王之亂。

野心勃勃的李璘兵敗被殺,而曾被李璘奉為座上賓的李白也因「附逆」而下獄,命在旦夕。知道友人身處危難之後,高適極力營救,加之名臣郭子儀更是以身家性命為李白擔保,終於使詩仙免除一死,而被判流放夜郎。在詩人流放的路上,高適和郭子儀還在為李白求情,終於使皇帝下詔赦免了李白。此時李白正好走到白帝城,得知消息之後,詩人興奮地寫下了名作《早發白帝城》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高適的詩名不如李白、杜甫,但是,他卻在杜甫最艱難的時候伸出援手,在李白最危險的時候儘力相救,兩位偉大的詩人,有他這樣的朋友,是一種幸運,這也是唐詩的幸運,因為唐詩的歷史,也因為高適的真誠的友情,得以走到一個更高的高峰。

18、好奇的浪漫詩人——岑參

詩人的眼睛,應該是孩童的眼睛,像孩童一樣,他們總是對世界充滿了好奇,對別人習以為常的東西,他們都有著初見般的驚喜和激動。世界萬物在他們的眼裡,始終是新鮮的,如同初戀。這樣的詩人,才是繆斯所眷顧的一群,才是詩神所鍾愛的選民。

岑參應該就是這樣的詩人吧?

岑參(715—769),江陵(今屬湖北)人。他的生平遭際和高適有些類似,如年輕時都曾至長安求仕不成,以及一度任卑職而終於棄官從戎。

他的思想也和高適有相似之處,例如對於從軍立功的嚮往:「功名只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以及對權貴的反感:「何處路最難?最難在長安。長安多權貴,珂珮聲珊珊。儒生直如弦,權貴不須干。」(《送張秘書》)但是,高適入仕後,更像一個老謀深算的政治家,而岑參卻一直保持著孩童的眼光和心靈,也許,這就是高適後居高位而岑參始終沉淪下僚的原因吧。

後人對岑參的評價,說他是個「好奇」的詩人,如沈德潛說「參詩能作奇語。」(《唐詩別裁》),翁方綱也說:「嘉州之奇峭,入唐以來所未有。」(《石洲詩話》)杜甫也評價:「岑參兄弟皆好奇」(《渼陂行》)這裡的「好奇」,其實就是指的岑參對外物始終保持著的那份可貴的新鮮感,任何平淡無奇的東西,一入詩人法眼,腐朽便被化為神奇,再經詩人描龍摹鳳之筆寫出,如鳳凰涅槃一般,脫去塵灰,成為不朽。

如他寫旅居之愁:「孤燈燃客夢,寒杵搗鄉愁。」(《宿關西客舍寄東山嚴許二山人》)夢可以燃,燃燒的火焰大概也是幽幽的思念吧?鄉愁可以搗,搗出的是否就是剪不斷理還亂的無限愁思呢?

岑參寫對友人的思念更是想像奇特,令人叫絕:「長安何處在?只在馬蹄下。明日歸長安,為君急走馬。」(《憶長安曲二章寄龐灈》之二)離別的痛苦在詩人眼中只是疾馳的馬蹄,沒有輾轉的愁思,沒有兒女態的傷感,樂觀之中又透出些許孩童般的頑皮,令人莞爾。

和高適一樣,岑參也是唐朝曾在邊塞居住和任職的真正的邊塞詩人。他二十歲後有十年時間出入於京洛求仕,三十歲應舉及第,授右內率府兵曹參軍,自天寶八載至至德二年春,岑參曾兩度出塞。第一次赴安西(今新疆庫車),為安西節度使高仙芝的僚屬,第二次入封常清幕府,在北庭(今新疆吉木薩爾北破城子)呆了三年,經常往來於北庭和輪台之間。這樣的經歷在唐代詩人中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

邊塞的開闊和異國風情給生性好奇的詩人打開了一扇新的窗子,也給了唐代邊塞詩一個新的機會。

詩人睜大了孩童的眼睛,貪婪地飽覽這在中原絕難見到的奇景,一花一草,一山一石,都讓詩人驚訝,興奮。

詩人描寫異域的奇花異草:「葉六瓣,花九房,夜掩朝開多異香。」(《優缽羅花歌》);

描寫後來在吳承恩《西遊記》里出現過的火焰山:「火山突兀赤亭口,火山五月火雲厚。火雲滿山凝未開,飛鳥千里不敢來。」(《火山雲歌送別》)

寫水咸不凍的伊塞克湖:「側聞陰山胡兒語:西頭熱海水如煮。海上眾鳥不敢飛,中有鯉魚長且肥。岸傍青草常不歇,空中白雪遙旋滅。蒸沙爍石燃虜雲,沸浪炎波煎漢月……

描寫西域令人膽寒的飛沙走石:「輪台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

天寶十三載(754年),岑參再度出塞,充任安西北庭節度使封常清的判官。他的前任姓武,岑參到任之後,軍營置酒為卸任的武判官餞行,席間,岑參寫下了他最傑出的作品:《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據施存蟄先生考證:《白雪歌》相傳是黃帝時的琴曲。楚大夫宋玉對襄王云:「有客歌於郢中,歌《陽春》、《白雪》,國中和者數十人。」可知當時能唱此曲的人很少。

唐高宗顯慶二年(公元657年),太常寺樂官取帝所作雪詩,依舊傳琴曲制譜,成《白雪歌》曲進呈。(《唐詩百話》)

岑參此詩歌詠邊塞雪景,即以《白雪歌》為題,是借用樂府歌曲名,下文的《送武判官歸京》才是詩歌真正的題目:

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①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

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②

瀚海闌干百丈冰,愁雲慘淡萬里凝。③

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

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④

輪台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

山迴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注釋:

①白草:西域牧草名,秋天變成白色。胡天:西域的氣候。

②都護:鎮邊都護府的長官。

③瀚海:地名,今准葛爾盆地一帶。闌干:縱橫的樣子。

④轅門:古代軍營以兩車之轅相交成門,後遂稱營門為轅門。

此詩開篇即先聲奪人,風未到而聲先到,狂風卷地,白草折斷,即使是高祖的「大風起兮雲飛揚」,在這樣的狂風面前恐怕也得相形見絀。

而下句一個「即」字,故作驚奇之語,更暗示了此等景象是中原絕難得見的。第二句為後人傳誦不絕,妙處就在詩人以春寫冬,以嫵媚的梨花寫狂暴的風雪,嚴寒帶上了春意,肅殺浸潤了嬌美,非心靈如孩童般澄澈天真,焉得有此妙語?

有人說:品味這千古名句,恰有一個成語可以形容:妙手回春。

緊接著,作者繼續描寫雪中的嚴寒:雪花飄飛,飛入帳幕,狐裘錦衾也無法抵擋嚴寒;將軍的弓無法拉開,冰冷的鎧甲已經無法著身。

詩人此處又將鏡頭一轉,為我們展示出塞外雪漠的蒼涼浩大的畫面:「瀚海闌干百丈冰,愁雲慘淡萬里凝。」

有人評說,瀚海本指沙漠,沙漠怎麼可能結冰呢?

施存蟄先生也認為作者是誤用了名詞。我卻以為,解詩似乎不必如此:飛雪漫天,堆積在大漠,看上去似乎結成了冰,詩人在這裡使用了誇張手法,其實也是說得通的,更關鍵的是,「瀚海」一詞描摹大漠之景無法替代,何必細究過多呢?

接著,作者又將鏡頭轉到帳內,中軍為朋友餞別,西域特有的樂器似乎正奏出急促繁複的樂音。宴會結束,眾人走出營帳,天寒地凍,紅旗居然被凍住了,無法飄動!

詩人以靜寫動,在凝固的畫面中觀照運動的事物,可謂想像奇崛。

在電影《黑客帝國》中,女主角崔妮蒂凌空飛起飛腿踢警察的特技,以及電影的招牌特技――尼奧的「子彈時間」特技,與一千多年前的岑參的技法可謂不謀而合:都是將運動的時間凝固,在靜止中展示時間的流逝,從而取得了令人震撼的藝術效果,令人絕倒。

而在岑參的詩中,白茫茫天地間那旗幟的鮮紅一點,更在冷色基調上添上了一筆暖色,畫面更擁有了生動感。

送君輪台,終有一別,大雪封山,但是朋友還是要在風雪中遠離。漢代古詩有「步出城東門,遙望江南路。前日風雪中,故人從此去」的詩句,但是此詩的結句「山迴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與之相比,更顯餘音裊裊,不絕如縷,言有盡而意無窮,讓人回味,齒頰留香。

杜確《岑嘉州詩集序》說,岑參的詩「每一篇絕筆,則人人傳寫,雖閭里士庶,戎夷蠻貊,莫不諷誦吟習焉」。

也許,世事的紛繁和忙碌使人們離簡單的美麗和快樂都太遠了,於是,人們從這個如孩童般天真好奇的詩人的詩句里,還可以看到最平常的事物里所蘊含的美,看到自然送給人們,但是卻一直被人們忽視的禮物吧。

19、把敵人變成人——李頎

古從軍行

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

行人刁鬥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

野雲萬里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

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

聞道玉門猶被遮,應將性命逐輕車。①

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蒲桃入漢家。

注釋:

①漢武帝曾經命貳師將軍李廣利進攻大宛,欲至貳師城取良馬。戰不利,廣利上書請求歸國。武帝大怒,發使至玉門關,曰:「軍有敢入者,斬之!」

輕車:漢代有輕車都尉,這裡代指領軍將領。

冉雲飛先生在《像唐詩一樣生活》中說:「當異族侵略,國破家亡,不戰即自行消滅,那麼起來一戰便是唯一的選擇,這便是某些邊塞詩存在的理由。但如果只是一味地歌頌鐵血,那麼這樣的詩作即便可哄傳一時,轉瞬即會湮沒無聞的,因為違反人性的東西,不管它表面看上去多麼崇高,多麼大言玄玄,終究會被棄若敝屣。」

李頎,東川人,幼時住在潁陽(今河南許昌)。《唐才子傳》說他開元二十三年中進士,任新鄉縣尉。但是「性疏簡,厭薄世事」,喜歡修道,服食丹藥,他的詩「發調既清,修辭亦秀。雜(言詩)歌(行體)咸善,玄理最長,多為放浪之語,足以震蕩心神。」看來他在詩歌史上主要是以隱士詩人的面目出現的。施存蟄先生的《唐詩百話》中選評的是他的《漁父歌》,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而事實上,李頎最為後人稱道的還是他的邊塞詩,其中成就最高的就是這首《古從軍行》。

戰爭的本質就是反人性的,不管這戰爭披上的是什麼外衣。在正常情況下,平民百姓是不願意打仗的,在面臨戰爭的時候,普通百姓感覺的往往是費解和茫然。

雷馬克《西線無戰事》中,談到戰爭的起因時,幾個普通的士兵曾有這樣的一段對話:

「(戰爭的起因)大多是由於一個國家嚴重地侵犯了另一個國家,」阿爾貝特說到,帶著輕微的驕傲神情。

於是恰登裝出十分迷茫的樣子:「一個國家?這我可不理解.德國的一座山不可能去侵犯法國的一座山.或許說一條河流、一片樹林、一塊麥田,都不可能去冒犯別人家的。」

「你是真的那麼愚蠢,還是故意捉弄我呢?」克羅普喃喃地抱怨著說,「我根本不是那樣說的.一個民族侵犯了另一個民族……」

「那麼在這裡,根本就沒有我的事兒,」恰登答道,「我自已並不覺得有人侵犯了我.」

「那就讓我來告訴你吧,」"阿爾貝特有點氣惱地說,「這根本不是由你這樣的鄉下佬來決定的。 」

「這麼說,我就馬上可以回家去啰。」恰登固執地說,我們大家都笑了。

回家是不可能的,因為聽說軍隊思歸的消息,漢武帝馬上派出使者守住了玉門關,阻擋士兵回到家鄉。

關於戰爭的起因,這些昨天還是教師、理髮師或者鐵匠的普通士兵當然更不知道,也許只是因為皇帝喜歡大宛的千里馬,或者是想嘗嘗西域葡萄的滋味,於是,無數無辜的將士就要為之而付出自己的生命,無數的家庭也要飽嘗失去親人的痛苦。

這些秘密,當權者是不會告訴這些老百姓的,士兵們只會被告知:戰壕那邊的是敵人,是十惡不赦的惡棍,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鬼。

《西線無戰事》中的那些士兵們在學校的時候,就被這樣的觀念不斷洗腦,有人力圖消滅他們頭腦中敵人與人的任何聯繫,將生命模糊化,將敵人符號化,目的只有一個:消滅士兵們的人性,使其能更好地為反人性的戰爭賣命。

當士兵博伊在戰壕里刺死了一個法國士兵的時候,他從垂死的士兵的衣袋裡翻出了他與他家人的照片,對著慢慢咽氣的敵人,博伊充滿懺悔地說:

「從前,對我來說,你不過是一個抽象概念,一個活在我頭腦里的邏輯聯想,……我刺向的,正是那個聯想。可是現在,我才看到你是一個像我一樣的人。……為什麼他們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們,說你們也和我們一樣是一些可憐的人,你們的母親也象我們的母親一樣在著急,我們都一樣怕死,也一樣會死,一樣會痛苦。饒恕我吧,夥伴,你怎麼會是我的敵人呢?」

博伊開始明白了,敵人原來也是人。

李頎也明白了,戰爭對不管男人還是女人,對己方還是敵方都是殘酷的。戰場的這邊,是「年年戰骨埋荒外」,戰場的那邊,是「胡兒眼淚雙雙落」。

這兩句詩超越了唐代所有的邊塞詩的高度,向著咬牙切齒的一片殺聲中發出了微弱但是又尖銳的質問:「敵人不是人嗎?」那些被當權者蓄意模糊化的生命開始清晰,人性的光輝開始在血泊中升起。

可惜,他的質問被排山倒海的戰鼓聲湮沒了,他的這首詩甚至也不為很多人重視,在一些評論家眼裡,李頎成就最高的似乎還是那些遊仙訪道的詩。這不僅是李頎的悲哀,也是中國人的悲哀。

一個無法把敵人當人的民族,也不可能把自己的人當人的,因為人一旦失去了人性,必將墮入魔道,萬劫不復。

而為了將反人性的戰爭合法化正義化,敵人不但被符號化,更是被妖魔化,當權者總是高聲叫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外族都被冠以「蠻夷」的稱號,其實也就是在赤裸裸地宣布:敵人不是人,而是與豬狗無異的動物,對待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對待敵人,就應該象秋風掃落葉一樣殘酷無情……崇高的人性和偉大的生命關懷,在這裡已經成為迂腐和不切實際,殘暴和屠戮被披上了神聖的外衣供上神壇,外衣上綉著金色的字樣,有「民族」,有「國家」,有「正義」,有「勇敢」,唯獨沒有「人性」。

說到這裡,我想起了一個流傳很廣的故事,茲轉錄如下:

把敵人變成人(轉引自摩羅博客)

1944年冬天,兩萬德國戰俘排成縱隊,從莫斯科大街上穿過。所有的馬路都擠滿了人。蘇軍士兵和警察警戒在戰俘和圍觀者之間。圍觀者大部分是婦女。「她們當中的每一個人,都是戰爭的受害者。或者是父親,或者是丈夫,或者是兄弟,或者是兒子,讓德寇殺死了。」「婦女們懷著滿腔仇恨,朝著大隊俘虜即將走來的方向望著。當俘虜們出現時,婦女們把一雙雙勤勞的手攥成了拳頭,士兵和警察們竭盡全力阻擋著她們。」生怕她們控制不住自己的衝動。

這時,一位上了年紀的婦女,穿著一雙戰爭年代的破舊的長筒靴,把手搭在一個警察肩上,要求讓她走近俘虜。她到了俘虜身邊,從懷裡掏出一個用印花布方巾包裹的東西。裡面是一塊黑麵包。她不好意思地把這塊黑麵包塞到了一個疲憊不堪的、兩條腿勉強支撐得住的俘虜的衣袋裡。於是,整個氣氛改變了。婦女們從四面八方一齊擁向俘虜,把麵包、香煙等等各種東西塞給這些戰俘。

這是葉夫圖申科在《提前撰寫的自傳》中講的一則故事。在這個故事的結尾,葉夫圖申科寫了這樣兩句話:「這些人已經不是敵人了。這些人已經是人了……」

在這篇博文的末尾,摩羅說:「究竟是把敵人變成人,還是把人變成敵人,這裡體現了人類靈魂走向的兩種可能性。一種走向通往天使,一種走向通往魔鬼。」

20、寂寞於神靈和人群之間——李白

月下獨酌 李白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①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②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③

注釋:

①不解:不懂。

②將:偕,和。

③無情游:無情,指月亮、影子等沒有知覺情感的事務,李白與之交遊,故稱無情游。相期:相約。雲漢:天河。

公元763年,一個叫李白的詩人去世了,有人說他是病死的,也有人說,他是醉酒之後,跳入水中捉月亮而溺死的。很多人相信後一種說法,因為,李白自己說過,他很早就想這樣做了。

李白說,他 「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台鏡,飛在白雲端」。那時候的月亮,大概是清澈的,如清澈的水,如孩童的心。從那時開始,月亮就成了李白最好的夥伴,在他思念家鄉的時候,舉頭就可見月光如水,靜靜地聽自己傾訴鄉愁;(「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靜夜思》);

在朋友離去的時候,峨嵋山的半輪殘月能超越自己的視野,替自己給獨行的朋友照亮;(「峨嵋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峨眉山月歌》);

遊玩的時候,鏡湖上的月亮陪著他飛渡湖水,尋仙訪道;(「一夜飛渡鏡湖月」《夢遊天姥吟留別》);

在訪友的時候,月亮是詩人最好的夥伴,跟隨詩人的腳步;(「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下終南山過斛斯山人宿置酒》);

在出征的時候,天山明月照亮將士的鎧甲,反射兵器的寒光,也映出思婦愁苦的淚痕。(「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關山月》)

於是,在一個春天的夜晚,詩人在花叢中,擺下了一壺酒,頭頂月光如水,腳下疏影橫斜,但是,沒有人陪著他一起酣飲。似乎所有的詩人都曾經有過這尷尬的寂寞和孤獨的時刻,陶淵明曾說:「欲言無予和,舉杯勸孤影。」(《雜詩》)菊花主人在沒有朋友的時候,只好跟自己的影子喝酒,而李白沒有朋友的時候,自然不會忘記自己最好的朋友:月亮。加上自己的影子,於是竟有三人之眾,也算很熱鬧了。

對詩人來說,孤獨是結果,也是原因,當他們用繆斯的眼神俯瞰奧林匹斯山下的芸芸眾生的時候,他們並沒有意識到,他們已經與眾生相隔太遠;而他們又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神靈,於是,詩人的肉體還留在凡塵,而他們的靈魂已經上升到了天際,與天地比壽,與日月齊光。而兼具肉體和靈魂的詩人,就在神靈與人群之間寂寞著。

月亮是不會喝酒的,因為他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靈的象徵,只會用單純的靜穆的目光,看著這個喧囂的世界;影子很活躍,但是只是跟著詩人的腳步亦步亦趨罷了,如詩人身後眾多的崇拜者,他們可以隨著他大笑,隨著他大哭,但是卻沒有資格與詩人平等地坐在桌旁,與詩人對飲。此時,雖有三人之眾,詩人還是孤獨的,因為,這三人,其實都只是他自己。

影子,既是低於詩人的眾生,也是曾經的詩人,是他的源頭;月亮,既是高於詩人的神靈,也是他神性的自我,是他內心夢幻和理想的寫照,而詩人就在這過去的我、現在的我、神靈的我中間徘徊著,凌亂著,寂寞著,孤獨著。

弗洛伊德說,每個人都有三個自我:本我、自我和超我,而影子就是李白的本我,月亮,就是李白的超我。靈魂對超我的念念不忘與肉體無法擺脫本我的羈絆,是詩人孤獨的原因,也是詩人偉大的源泉。正是這種靈與肉的衝突使他們將靈魂無限地接近偉大與崇高,又不得不隨時受著塵世凡俗的困擾,他們意識到自己的孤獨,卻無法擺脫孤獨。

佛家在面對這種孤獨的時候,採取的辦法是摒棄肉身的做法,於是肉體在他們眼裡不過是臭皮囊,唯有精神才是永恆和崇高的。李白是道士,道家希望把肉體修鍊得和精神一樣輕靈,一樣無拘無束,於是,可以駕鶴歸去,可以白日飛升。李白一直做著這夢,所以「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可是白日飛升終究只是一個渺茫的夢,內心的掙扎卻是永遠的。

人們說,李白是謫仙,我想,他一定是從月亮上被貶下凡間的,當他在人間的使命結束之後,仙人要回去了,回到他真正的家,找回他真正的自己——月亮。

凡人是來自泥土,回到泥土。但是,神靈不是這樣。於是,他跳入水中,擁抱月亮,與自己的源頭合而為一,用最詩意的行為,完成了自己生命中最後一次跳躍,最後一次追逐,得到了最大的一次圓滿。

2007年2月14日星期三

隱居是為了做官

唐代的入仕主要有三種途徑:

第一,通過祖蔭做官,即貴族官宦子弟通過祖上的功勞而得到官職;

第二:通過科舉做官。這幾乎是現在所有讀書人的必經之路。

但是在唐代,很多人卻不願經過這條路,其原因主要是不願放棄尊嚴來獲得官職。唐代科舉考試最初由吏部考功員外郎主持,玄宗時改為由禮部侍郎主持。考試之日,考生須自帶蠟燭、水炭、飲食及各種考試所用之物,通過層層關口,方得進入貢院。

舒元輿曾上書陳述其中甘苦:

「試之日,見八百人盡手攜脂燭水炭,洎朝脯餐器,或荷於肩,或提於席,為吏胥縱慢聲大呼其名氏。試者突入棘圍重重,乃分坐廡下,寒余雪飛,單席在地。」

這樣的羞辱,是很多心高氣傲的讀書人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因此,很多文人選擇了第三種途徑:隱居

唐代的隱居照現在的觀點看來,很多是動機不純的,比如著名的「隨駕隱士」盧藏用,皇帝在長安,他就在終南山隱居,皇帝在洛陽,他就在嵩山隱居,最後終於被皇帝得知,讓他作了官。

盧藏用曾指著終南山對司馬承禎說:「此中大有佳處。」

司馬承禎卻略帶譏諷地回答:「這只是終南捷徑罷了。」

後來,人們就將通過隱居來換取官職的方法稱為「終南捷徑」。走這條捷徑固然有沽名釣譽之嫌,但是如果從讀書人不願放棄尊嚴來獲取功名的角度看,似乎也無可厚非,而且,在當時,隱居求仕者似乎也與朝廷達成了某種默契,皇帝也經常頒布「顯岩穴之士」的詔書,請這些隱居者出來做官。因此,中唐之世,這條捷徑不斷也有人在走,李白就是其中的一個。

李白「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十五歲學習劍術,二十歲前後在匡山讀書,學習縱橫之術。

開元十四年(726),李白「仗劍去國,辭親遠遊」,他堅信:「天生我材必有用。

開元二十四年,他去山東,又和孔巢父、韓准等人隱居祖徐山竹溪,時人號為「竹溪六逸」。

終於,天寶元年(742),李白被朝廷徵召去長安,長期的隱居生活終於獲得了回報,臨行時,李白高唱「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南陵別兒童入京》)躊躇滿志之情躍然紙上。

在賀知章和玉真公主的推薦下,李白終於得到了玄宗的接見,並以翰林供奉的身份被安置在翰林院。

後人經常說玄宗讓李白擔任翰林供奉是把李白當作御用文人,是對詩人的侮辱,這種說法其實是不恰當的。

學士之制始於太宗,李世民最有名的十八名大臣就號稱「十八學士」,但是當時沒有專門的機構名號。乾封之後,設立「北門學士」,玄宗初年改為「翰林待詔」,後來的宰相張說、張九齡等都出身於此。之後改為「翰林供奉」,與集賢院學士分別掌管皇帝詔書。

唐代的學士,弘文館、集賢院也有設置,但是分別隸屬於中書、門下二省,職位較輕。唯獨翰林院獨立無所隸屬,直接由皇帝差遣,其升遷之迅速遠非其他職位能比,當時人們稱翰林學士為「內相」,目為「天子私人」。在宮廷宴飲時,翰林學士的位置僅次於宰相,比一品官員都還要高,可見其權勢之大。據史載,玄宗特意任命李白為翰林學士,目的也就是想授予他要職。此時的李白,展現在他面前的,是一條他一直夢寐以求的金光大道。

在無物之陣中徘徊矛盾

行 路 難①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饈值萬錢。②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③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天。④

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⑤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⑥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⑦

注釋:

①行路難:樂府舊題,多寫世路艱難及離別傷悲之意。

②清酒:清醇的美酒。

③箸:筷子。

④太行:即太行山。

⑤垂釣碧溪:傳說;呂尚未遇文王時,曾在渭水的磻溪上釣魚。夢日:伊尹將受湯重用的時候,曾經夢見自己乘舟經過日邊。

⑥安:哪裡。

⑦長風破浪:《晉書》:宗愨少時,叔父問其志向,他說:「願乘長風破萬里浪。」

天寶三載(744年),李白應召入長安已經兩年了。

兩年來,他感覺到的不是「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床」的欣喜,更不是大志得償的躊躇,而是莫名的憂慮和沉悶。皇帝對自己的治國之策似乎並不關心,自己所做的,也就是在玄宗高興的時候為他寫點新曲助興而已。

生活在這個當時世界上最富庶繁華的都市,李白每天感覺到的卻是深深的悲涼和寂寞;在這個世界上最開放的城市,李白感覺到的卻是令人窒息的壓抑和痛苦。

他想起了鮑照的《擬行路難》,開頭兩句就是:「對案不能食,拔劍擊柱長嘆息。」

現在,詩人對著滿桌的美酒佳肴,也和鮑照一樣,無法下咽,但是比鮑照更茫然的是,李白拔出了劍,卻不知道砍向哪裡。

深深的壓抑從四面八方而來,穿過皮膚,直抵詩人的心,但是他卻不知道是這壓抑到底是什麼,更不知道到底為什麼。他並不知道,自己已經陷入了一千多年後的魯迅所說的「無物之陣」了:

「他走進無物之陣,所遇見的都對他一式點頭。他知道這點頭就是敵人的武器,是殺人不見血的武器,許多戰士都在此滅亡,正如炮彈一般,使猛士無所用其力。……他終於在無物之陣中老衰,壽終。他終於不是戰士,但無物之物則是勝者。」

在李白面前,所有的人也是一式地點頭,從皇帝到公卿,從貴妃到太監。但是這點頭卻就是他們的武器,這武器使詩人壓抑,使詩人窒息,但是他拔出劍,卻無所用其力。

對於詩人來說,政治這門學問過於費解、過於高深了,他怎麼也弄不明白,這些天天在自己面前重複的點頭和微笑,背後都是刻骨的仇恨和詛咒。

每個人似乎都是朋友,但是每個人似乎又都是敵人。

擅長的劍術,在這無物之陣中毫無用處。

李白不知道,他的錯誤就是他的才華

在這個古老的國度,「恃才而傲」一直是屬於貶義詞的。

在人們眼裡,只有權勢才有高傲的資格,希臘人只在藝術和思想面前下跪,英國人只在上帝面前下跪,而中國人,只在權力面前下跪。

李白的才華對所有人來說,不是讓人崇敬的原因,而是一種深深的威脅:當人們感覺,自己只在權勢面前彎曲的膝蓋居然要在這個書生面前彎曲的時候,他們背後升起一陣涼意,而這涼意在極短的時間內,就轉為了怨毒和仇恨的眼神

於是,詩人感覺「各處是壁,然而無形,像『鬼打牆』一般,使你隨時能碰。……分明有一種敵對勢力包圍,卻找不到明確的敵人,當然就分不清友和仇,也形不成明確的戰線;隨時碰見各式各樣的『壁』,卻又『無形』――這就是『無物之陣』。」(錢理群《心靈的探尋》)

詩人茫然了,詩人徘徊了,渡黃河,但是冰封河川;想登太行,但是大雪封山。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與自己作對,但是又不知道到底是誰在與自己作對。

突然,詩人毫無預兆地擲杯而起,慷慨高歌:「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這高歌讓讓人猝不及防,因為我們似乎還沒從前面的茫然和絕望中蘇醒,就被狂風卷到了雲端。詩人的矛與盾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動,同時碰撞在一起,鏗鏘作響,火花四濺,讓人驚詫莫名。

詩人的力量,不是來自權杖,不是來自寶座,而是來自天,來自地,來自天地賜予自己的不世的才華。也許這時的詩人不會知道,在歷史上,不是每個人都知道翰林供奉李白,但是幾乎每個人都知道詩仙李白。因為唯有普世的美,才可超越時代和王朝,穿越時間和權杖,成為不朽。

就在這一年的春天,李白知道,自己已經無法再在長安呆下去了,他上書皇帝,請求辭官。玄宗也順水推舟,賜金放還。詩人脫下了紫袍,走下金殿,走出宮闕。學士李白成為過去,詩仙李白,重新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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