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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傳——蛇愛的不能承受之重

白蛇傳——蛇愛的不能承受之重

朱大可

人蛇之間的愛與仇

出現於杭州西湖附近的神異傳說,完全是湖岸文化的特產。龐大而溫情脈脈的湖泊就是民間話語的搖籃,從中誕生了大量神怪和浪漫故事。當地從前一直傳有關於「三怪」的傳說:金沙灘的三足蟾、流福溝的大鱉和雷峰塔的白蛇。這些兩棲爬蟲類精怪,構成了西湖文化的悠遠母題。據說到了明代中期,三足蟾被方士所捕獲,大鱉則被漁家釣起,消失在民族記憶的黑暗地帶,只有白蛇被牢牢鎮壓於雷峰塔下,成了永世流傳的愛情悲劇。龍蛇與人的密切關係由來已久。四庫全書輯錄《霏雪錄》記載,當年一位山東民間的女人,手臂上生有一物,隱在皮膚下面,形狀彎彎曲曲的有如蛟龍。女人為此喜歡把手臂浸在水裡。一天雷電交加,女人向窗外伸出手臂,果然有一條小龍從手臂上飛出,穿雲而去。另一則故事說有一個裁縫坐在屋裡,忽然聽到牆壁里悉窣作響,從裂縫裡鑽出一條小蛇,一邊鑽一邊變大,不一會兒風雨來臨,小蛇便化成龍飛走了。人與這些無害的龍蛇,不僅相安無事,而且還成為孕生它們的寄主。這種人與自然界的親密關係,實在是值得我們大加謳歌的。但在所有爬蟲類精靈中,只有大白蛇與人的關係比較緊張,充滿了原罪式的恐怖。正如舊約說描述的那樣,蛇是慾望誘惑的象徵,它在伊甸園裡誘惑了夏娃去偷吃「知善惡果」,此舉令他們懂得了性愛,從而結為夫妻,生育後代,並導致了人類的大規模繁殖。猶太人的理念和中國人有著驚人的相似。這是亞細亞文化圈的共同駭怕。

白蛇和青魚都是女人情慾的象徵,它們柔軟、潮濕、滑膩、善於變化,神秘莫測,是水裡的妖精,同時也是男人身體的死敵。它的危險性可以由《說淵·白蛇記》加以證實。公元807年,唐代官員、隴西鹽鐵使李遜的兒子李【王廣】(「曠」字換成王旁),因工作調動而在長安旅遊,於集市上遇見一輛牛車,其上有位絕色女子,李公子情不自抑,借口做生意,尾隨到她的府邸,雙方一拍即合。李公子在女家盤桓三日,享盡了風流之福,這才動身告辭,回到家後,只覺得頭暈目眩,身子沉重,就上床休息,妻子和兄弟前來詢問,只見他嘴上還在說話,被子下的身形卻漸漸消盡,揭開被子來看,裡面竟然空空如也,僅剩下一灘水和一個頭顱而已。全家大驚失色,找來僕人查問,隨即趕到女人府邸,唯見一座空園和一棵皂莢樹。附近鄰居說,這裡哪有什麼人家,平時只有一條大白蛇盤桓樹下,僅此而已。這個故事有名有姓,有時間有地點,言之鑿鑿,實在令人不敢不信。

吸精的蛇妖:亞細亞的集體恐懼

西方人恐懼吸血,而東方人則懼怕吸精,所以西方盛行吸血鬼故事,並且至今還是電影和小說的流行題材,而東方則盛行有關蛇妖和狐狸精的傳說。兩者雖有某種相似之處,但恐懼的重點,卻存在著巨大的文化差異。在中國人看來,精液(精氣)是身體的最高精華,它對生命的意義大大超越了血液。這種理念早在先秦時代就已深入人心,成為知識分子和普通民眾的共同立場。

白蛇殺人的離奇案件,歷史上並非只有一宗,但當時的警察制度和偵察技術,都無法對此做出準確的研判。李姓公子身體在與白蛇做愛之後化水,不過是暗喻著性對男人的巨大殺傷力。該名男子喪命的主要原因,就是白蛇的不良盜精行為,它淘空了男人的本質,使之片刻間化為烏有。這是令人驚駭的謀殺事件,它請求人對放縱的性事和來歷不明的情慾,永遠保持最高的戒惕。

這個來自唐代的傳奇,可能就是「白蛇傳」故事的源頭。宋室南遷臨安以後,中原的蛇妖傳奇也隨之南下。移民生活與當地湖光山色接軌,敷衍出了更加蠱惑人心的傳說。

明末出版的《清平山堂話本》,收錄了有關白娘子的第二代傳說――《西湖三怪記》。在這個話本里,白蛇精與另外一隻烏雞精和水獺精合作,挾持各色美男,在攝取他們的精液之後,就把他們活活殺死,生啖其心肝下酒。一個名叫奚宣贊(許宣的「前身」)的官家子弟,不幸兩度落入白娘娘之手,每一次都是在性狂歡了半個月之後被煉成「藥渣」,又都差一點被殺了取肝下酒,幸好有烏雞精攔住,得以僥倖逃生。在故事的結尾,一個來自龍虎山的道士出手相救,用符咒召來天神,捉住了這三隻怪物,用石塔鎮壓在湖畔,從而解脫了奚宣贊的噩夢。據說在明代還能看見那三座寶塔的詭異遺迹。但究竟是哪三怪,民間卻有著各種截然不同的版本。

這個話本雖然沒有擺脫白蛇吸精害人的模式,卻開始渲染臨安府的浪漫主義情調。文中耗費大量筆墨,描述西湖的美景,尤其是鮮花楊柳、如雲的畫船、煙雲里的山水樓台,都被逐一記錄在案。這已經超出了市井說書人的趣味,而更像是文人添油加醋的產物。它暗含著世人對越軌情慾的懼怕和期待。

蛇愛的不能承受之重

馮夢龍《警世通言》里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是白蛇傳的第三代產品,它的故事篇幅倍增,變得羽翼豐滿、楚楚動人起來。令人奇怪的是,白蛇吸精的危險性逐漸削弱,而它的另外一面――愛情和美德,卻上升到了不同尋常的高度。

臨安(杭州)作為南宋最大的移民城市,雲集著北方官員、他們的家眷、各國商賈與水手、外地應試考生等等。它於是南部中國對外開放的最大港口之一,與泉州和廣州成三足鼎立之勢。移民不僅以北方方言改造了吳語,也引致了市民對陌生人的警覺的鬆弛。南宋朝廷忙於應付北方的戰事,根本無暇顧及對國民的道德檢查,宵禁制度也遭廢弛,隨著夜市的繁榮,夜生活變得生氣勃勃。在中國歷史上,還沒有任何一個城市像臨安那樣,涌動著如此浪漫而自由的氣息。

斷橋煙雨迷濛,雷鋒塔夕照如夢,西湖岸邊游男如織,美女若雲,脂粉的香氣和浪漫情調一起瀰漫,到處是高漲的情慾氣息,而白蛇以白素貞的面貌出現了。她的姓氏和名字是純潔、素凈和貞操等諸多語義的疊加,由此充滿了道德的完美性,而她一身縞白、守身如玉的美麗形象,也足以令男人心旌搖蕩。但許宣似乎也不是等閑之輩。他的名字原先叫「宣」,後來則故意改為「仙」,以暗示他有仙人般的性事能力。此外,他的職業是藥鋪經理,因而有大量國葯作為堅強後盾,這些草藥所散發出的濃烈氣息,足以捍衛許宣的生命。由於這些特殊的文化背景,他的身份從出場起就已被設定――也許只有他能夠承受來自蛇妖的狂熱性愛。

在馮夢龍轉述的故事中,江南的梅雨不期而至,構築了愛情發生的纏綿場景。白娘子先是借故搭船,繼而向許宣借傘,也就是要向一個她所中意的塵世男人尋求庇護。這是白蛇身份的劇烈轉型――從一個陰險的戕害者轉變成了人類的密友,進而成為真正的情人、妻子和骨肉。她以寡婦的身份主動袒露心跡,向許宣求婚,完全超越了習俗的限定。

所有上述這一切,都在把我們引向一場美滿的愛情喜劇。白娘子也是如此,她沉浸在自己對人類的一相情願的愛情幻覺之中。她與其說是一個專門攝精的妖精,不如說是一名江湖女俠,一方面飛檐走壁,盜取國庫財寶,一方面卻向一個普通男人大膽奉獻痴情。她放棄了蛇妖家族令男人精盡人亡的傳統,指望跟許宣永結同心,成就百年姻眷。她歷經波折,三次跟許宣同居,對生活的磨難毫無怨言。她事後在法海面前辯解說,儘管自己「春心蕩漾」地愛上了許宣,卻「不曾殺生害命」,這一誠實的道白,向我們揭示了美麗蛇妖的感人良知。

高僧法海的秘密情慾

然而,在一個庸人當道的社會裡,白娘子的信念和遊戲規則是完全無效的。她的隱秘身份――白蛇,就是她的最大罪惡,並由此引發了道德警察法海的不懈追捕。這個恪守佛法的朝綱衛士,應該說是南宋社會精英分子,擁有大批信眾和宗教權力,卻缺少女人陪伴,這無疑是一種難以啟齒的缺憾。高僧的靈魂,無法擺脫色界的巨大誘惑,這才淪為一個暗藏妒心的男人,垂涎於白娘子的美貌,因不能得到而產生毀滅她的變態心理。這種情形,與《巴黎聖母院》中副主教克洛德·弗洛羅之嫉恨艾絲梅拉達,顯然有異曲同工之妙。

但法海雖然可惡,卻終究沒有誅殺白蛇,而是用一座小塔輕輕鎮之。這似乎只是一種延時執行的手段,猶如今天的無期徒刑。法海是否還心存僥倖,指望日後有機會跟蛇妖修好,我們對此一無所知。我們僅僅知道,這種寶塔是陽具的化身,用塔身鎮住白蛇,不過是一個象徵性佔有的儀式。法海就這樣在意淫中實現了對白娘子的征服。

寶塔和陽具的關係,實在是宗教學的一個敏感話題。印度婆羅門教的大神濕婆,其創造力的最高象徵,就是男性生殖器「林迦」。該教的寺廟裡,就總是豎立著石刻圓柱「林迦」,它坐落在女性生殖器「約尼」上,彼此陰陽交合,構成了宇宙生命能量的偉大源泉,而它所倡導的生命教義,對以後的佛教產生了微妙影響,尤其成為密宗教義的重要部分。密宗的陰陽雙修,就是要求男女教徒在瑜珈式性交中完成身體修持,達到彼岸的最後解脫。其中蓮花是女陰和及其創造力的象徵,金剛杵則是男根及其創造力的象徵。

與此同時,「林迦」造型也被早期佛教建築所吸納,成為修造浮屠(寶塔)的樣板。在阿育王時代,佛塔就從圓冢形向圓柱形過渡,逐漸成為寺廟的標誌性建築,標示著終極力量的勃起。傳說中只有托塔天王李靖最愛玩弄他的袖珍寶塔,彷彿是一種公開的手淫。這位唐朝的國防部長(兵部尚書),似乎對這種陽具型兵器情有獨鍾。佛教大面積東傳之後,寶塔原有的性語義在傳播中逐漸被人忘卻,但它仍然是一種堅硬的存在,向我們暗示著男權的正確和偉大。

許宣才是傷害白娘子的真正元兇

在白蛇傳故事中,許宣並非是一個無辜的情種。在我看來,他不過是平庸的世俗男人,性格怯懦,自私多疑,更無絲毫主見,完全被親友、官府和寺廟的輿論所左右。不幸的監獄生涯,使他產生了對白娘子的強烈仇恨,但這種仇恨總是被情慾所化解,又總是被新的挫折所重新點燃。他是毫無原則的市儈,在仇恨和情慾之間不斷搖擺,猶如一個可憐的精神分裂的病人。

不僅如此,在被懷疑為盜賊之後,許宣急切地向官府出賣了妻子的行蹤,籍此洗刷自己的罪名;而後,他又用法海的缽盂暗算毫無防備的愛妻,親手將其逮捕;最後,當白娘子被壓在塔下後,許宣唯恐塔身不夠堅固,竟然還要剃度出家,用化緣來的資金,在原先的小塔之上再加造七層寶塔,令白娘子永世不得翻身。馮夢龍整理的話本明確表明,許宣才是陷害和鎮壓白娘子的真正主凶。

但就連白娘子本人都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錯愛」。作為蛇妖,她的悲劇就在於完全無法分辨男人的好壞,並且誤把許宣這樣的男人當作託付終生的伴侶。但不可思議的是,這種錯誤居然同樣發生在人類身上。在馮夢龍《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之後所有的文本中,作者們都刻意迴避許宣的那些醜行。白娘子和許仙的動人愛情,被各種戲曲樣式所傳唱,變得經久不衰。世人用口水對法海作了不公正的判決,把他變成頭號替罪羊,並且敷衍出 「水漫金山」之類的故事,蓄意誇大他和白娘子的矛盾,甚至以「蟹和尚」之類的傳說來嘲笑他的失敗,卻輕輕放過了真正的元兇許宣,讓他繼續扮演江南情聖的角色。這種為許仙開脫的可笑邏輯,顯示了近代人的情感弱點:為了成就這場離奇的「人妖之戀」,他們不惜歪曲真相,由此造成了中國民間傳說中最大的冤假錯案。

但傳說與歷史素來有天壤之別。雷峰塔與許宣和法海其實毫無干係。五代的吳越王錢鏐,為了慶賀妃子黃氏得子,於公元975年出資建造了這座寶塔。也有人說,錢王為了向宋王朝歸順才打造這座紀念性建築,籍此作為終結舊權力的和平標誌。19世紀與20世紀之交,民間盛傳雷峰塔青磚有「辟邪」、「利蠶」和「宜男」等神奇功效,於是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盜磚運動,二十年後,也就是1924年9月,被拆得搖搖欲墜的雷峰塔終於倒塌,化為一片廢墟。我們不知道白蛇和青魚此後是否再度重返塵世,重新播撒情慾的種子,我們唯一知道的是,又過了八十年光景,雷鋒塔獲得重建,而中國各地掀起了關於「身體寫作」的熾熱潮流。(原載《南方都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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