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打皇宮

06-06

林清打皇宮

張鳴

明清兩朝，是民間教門的盛期。揉雜了佛教凈土宗、道教和摩尼教以及本土民間戲曲一些要素形成的白蓮教。泛濫成災，衍生出五花八門的各種名目的民間教門。其共性是，都有大同小異的寶卷（經書），差不多都在講彌勒降生，都練氣功，為人治病，而且念誦「無生老母，真空家鄉」的所謂八字真言。但是，幾乎每個教門都是獨立的，各有各自的教主，來頭都特別的大，不是來自峨眉，就是從昆崙山上下來的，都有異人傳授。

由於這些教門非常簡單，所謂的寶卷，就是揉合了一些因果報應故事，用民間說唱的形式編出來的說唱文字，真言都一樣，創教容易。因此，只要哪個教門中有識文斷字的，又足夠的膽大，就每每溜出教門，自創一個。害得所謂白蓮教的譜系，特別的紛雜，沒有人能夠理清楚。但是，只要成了教主，就會有人來信奉，信徒多了，不僅吃穿不愁，而且有人送房子送地送女人。所以，明清之際的幾千種的這個教那個教，絕大多數，都不過是借教斂錢，把創教作為出人頭地的一種左道旁門。即使稱王稱帝的，也不過是關起門來做大王，在炕頭上當皇帝。安的心，無非是享三宮六院的艷福而已。

明清雖說人稱專制，但由於中央集權過甚，所以，地方上民間社會的空隙很大。兩朝的皇帝，都不喜民間宗教和結社，但卻怎麼也禁查不了。地方官大多睜眼閉眼，只要不鬧出大事，民不舉官不究。所以，明清兩朝，就冒出來無數關起門來做皇帝的炕頭大王。

然而，世界之大，總會有異類。民間教門裡頭，偶爾也會出個把幻想殺到紫禁城，奪了鳥位的野心家。清代嘉慶朝的林清，就是一個。

林清出身寒微，從幼年起，跟著一個提督做跟班，經歷過沙場，因此得以習武。進了一個教門之後，掌握了全套教里的秘密，轉身自己創教，成為天理教的教主。做了教主，就成了富人，不僅廣有錢糧，而且信徒多有。習武之人，信徒多了，難免技癢，糾合一些少壯，在直隸河間一帶練武。這一帶，習武的多，做太監的也多。因此，林清得以結識一些太監，收了若干太監信徒。

大清走到嘉慶朝，早已由盛轉衰，整個體制，千瘡百孔。宮裡承平日久，諸多制度，都成擺設。護軍說是有幾千人，但八旗子弟，早成廢物，宮禁守衛，形同虛設。太監把親戚朋友帶進宮裡喝酒打牌，已成尋常事，三大殿兩側，由於皇帝看不到，太監居然敢在那裡拉屎撒尿。這樣的情形，經過太監喝酒吹牛，漸漸被林清知曉，不知怎麼一來，就動了覬覦之心。

嘉慶十八年閏八月。民間有個說法，說是閏八月起刀兵。這種說法，類似於推背圖之類的讖謠，每每跟劫難觀念有關。說是某年某月，大劫將至，人死大半。民間教門，特別喜好這種說法，因為一旦這種讖謠流行，人心浮動，他們的信徒就會多起來，因為入教可以避劫。多數教主，都知道這些謠言，都是謠言而已，不過用來蒙人，沒有什麼人自己會信的。但架不住這樣的讖謠總是傳，傳來傳去，難免有心野心家自己就會信了。打算趁著劫難鬧一把。

一般來說，如果天下太平，即使閏八月，也未必會起刀兵，因為人心思定。但是，到了天下浮動之際，閏八月，還就真的會有事。晚清兩次閏八月，一次嘉慶十八癸酉年，一次光緒二十六庚子年，都真的起了刀兵。不是讖謠准，而是樂意鬧事的人多，朝廷自己也出了問題。

林清的天理教，在直隸、山東和河南都有信眾。自打起了推翻朝廷之心，他和幾個核心頭目，機會在河南、山東與北京同時發動。沒想到，河南滑縣的李文成，先泄露了機密，被滑縣知縣捕去，滑縣的天理教教徒，為了救李文成，率先發動，攻下縣城，救出李文成，率先立國。北京這邊，林清這邊，黨徒喝酒招搖，也露了行藏。這種教門造反，保密是個根本無法解決的問題。明明知道自己乾的是殺頭的事兒，喝醉了，照樣胡說八道。也的確有好事者，把情況報給了負責北京治安的步兵統領。可惜，步兵統領根本不當回事，只當是謊報軍情。林清原計劃是突襲皇宮，抓住嘉慶皇帝。但嘉慶正好這時人在熱河避暑山莊，林清並不知情。於是，這年的陰曆九月十四日夜，也就是他們算好了大劫來臨的前一日，林清坐鎮黃村，其黨徒百多人，在菜市口聚齊，第二天一早，在內應太監的策應下，分兩路，分別從東華門和西華門進入宮內。從東華門走的，在大門前與運煤的爭道，露出刀刃，被看門的護軍覺察，趕緊關門，只有幾個人闖了進去，而走西華門的，相當順利，一直沒有人發覺。還是在上書房值班的禮部侍郎寶興下班回家，正好撞上這伙匪人，才匆匆忙忙退回去，命人關閉景運門和隆宗門，並通知了在宮裡留守的皇次子旻寧。說時遲那時快，沒多大功夫，幾個不怕死的，已經從隆宗門這邊爬上來了。越過隆宗門，就是軍機處，跟內宮只有一牆之隔了。旻寧拿著鳥槍（估計不止一支），連放兩槍，幹掉了兩個爬牆的，暫時解圍。護軍做好做歹，總算聚攏來一些，把住了兩個宮門。一時半會兒攻不進內宮，這伙狂徒，實際上已經失敗了。百多人，進了那麼大的皇宮，能幹點什麼呢？其中一路，還被內應的太監引著，先去了尚衣監，報私仇殺了裡面的管事太監。等到進攻隆宗門的時候，裡面的皇次子旻寧，已經把鳥槍準備好了。

接下來，有人調來了火器營，其他的八旗兵也陸續趕來。幾千兵馬，搜殺分在各處的百十人，林清的黨徒，非死即傷，還有投降的。把人搜乾淨了，事情的原委也大體知道了，林清的家也被供出來了。這邊帶著投降的林清黨徒，去黃村林清的家裡，把林清騙了出來，說是大事已定。林清大笑登車，還是他的姐姐覺得不像，連忙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事發時，已經出發回京的嘉慶皇帝，迅速趕了回來。親自審問了林清和他的黨徒，也包括兩個做內應的太監，總算了解了事情的整個經過。河南滑縣那邊，城池也被官兵攻下，基本上，天理教算是從江湖上被除名了。

這事兒，其實就是幾個狂徒的一次不靠譜的冒險。就算嘉慶在皇宮裡，就算隆宗門沒有被及時關上，也未必能抓住皇帝。隨便躲一個角落裡，都一時半會兒搜不出來，更何況，還可以從神武門逃走呢。但是，明清五百年，從來沒有皇宮被人襲擊的歷史，這事被嘉慶趕上了，這一跳，嚇得可不輕。嘉慶哭著下了罪己詔，發誓要整頓。但是，事過之後，滿朝文武，還是該幹什麼幹什麼。形勢比人強，漫說才具平平的嘉慶，就是他老子乾隆再世，面對這衰敗的朝廷，也是沒轍兒。統治機器已經修飾了，該出事的地方出事，不該出事的地方也出事，掉螺絲，打齒輪，跑冒滴漏，靠皇帝一個人忙活，累死也沒用。事兒出在嘉慶這裡，根子實際上是他老子種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