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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曉聲:我心靈的詩韻

愛是一種病。每一種病都有它的領域:瘋狂發生於腦,腰痛來自椎骨;愛的痛苦則源於自由神經系統,由結膜纖維構成的神經網。情慾的根本奧秘,就隱藏在那看不見的網狀組織里。

梁曉聲

我心靈的詩韻

文| 梁曉聲

懷疑

對於人,懷疑是最接近天性的。人有時用一輩子想去相信什麼,但往往在幾分鐘甚至幾秒鐘內就形成了某種懷疑,並且像推倒多米諾骨牌一樣去影響別人……

懷疑是一種心理噴嚏,一旦開始便難以中止,其過程對人具有某種快感。尤其當事情重大,當懷疑和責任感什麼的混雜在一起,它往往極迅速地嬗變為結論,一切推理都會朝一個主觀的方向滑行。

在任何時候,在任何情況之下,倘對出於高尚衝動而死的人,哪怕他們死得並不其所——表現出即使一點點輕佻,也是有人心的。是的,你可以為之遺憾,但請別趁機輕佻……

那些揮霍無度的男人和那些終日沉湎於享樂的女人——當他們和她們湊在一起的時候,人生便顯得癲狂又迷醉。但僅此而已。我們知道,這樣的人生其實並沒太大的意思,更勿言什麼意義了。

同樣的策略,女性用以對付男性,永遠比男人技高一籌,穩操勝券……

激情

人的訴說願望,尤其女人的,一旦尋找到機會,便如決堤之水,一瀉千里,直到流干為止。

某些時候,眾人被一種互相影響的心態所驅使而做的事,大抵很難停止在最初的願望上。好比許多廚子合做一頓菜,結果做出來的肯定和他們原先商議想要做成的不是一道菜。在此種情況下,理性往往受到嘲笑和輕蔑。而激情和衝動,甚至盲動,往往成為最具凝聚力和感召力的精神號角。在此種情況之下,人人似乎都有機會有可能像三軍統帥一樣一呼百應、千應、萬應——而那正是人人平素企盼過的。因而這樣的時候對於年輕的心是近乎神聖的。那種衝動和激情囂盪起的漩渦,彷彿是異常輝煌的,魅力無窮的,誰被吸住了就會沉入蠻頑之底……

虔誠

追悼便是活人對死的一種現實的體驗,它使生和死似乎不再是兩件根本不同的事,而不過是同一件事的兩種說法了。這使虔誠的人更加心懷虔誠,使並不怎麼虔誠的人暗暗感到罪過。這樣的虔誠乃是人類最為奇特的虔誠,肯定高於人對人產生崇拜時那種虔誠。相比之下,前者即使超乎尋常也被視為正常,而後者即便尋常也會顯得做作。

即使神話或童話以一種心潮澎湃的激越之情和一種高亢昂奮的自己首先堅信不移的腔調講述,也會使人覺得像一位多血質的國家元首的就職演說。故而,多血質的人可以做將軍,但不適於出任國家元首。因為他們往往會把現實中的百姓帶往神話或童話涅槃。

普通的人們,無論男人抑或女人,年輕的抑或年老的,就潛意識而言,無不有一種渴望生活戲劇化的心理傾向。因為生活不是戲劇,人類才創造了戲劇以彌補生活持久情況之下的庸常。許多人的許多行為,可歸結到企圖擺脫庸常這一心理命題。大抵,越戲劇化越引人入勝……

虔誠於今天的年輕人,並非一種值得保持的可貴的東西。不錯,即使他們之中說得上虔誠的男孩和女孩,那虔誠亦如同蝴蝶對花的虔誠。而蝴蝶的虔誠是從不屬於某一朵花的。他們的虔誠——如果確有的話,是既廣泛又複雜的。像蒲公英或蘆棒,不管誰猛吹一口氣,便似大雪紛紛。他們好比是積雨雲——只要與另一團積雨雲摩擦,就狂風大作,就閃電,就雷鳴,就雲若潑墨,天地玄黃,大雨傾盆。但下過也就下過了。通常下的是陣雨。與積雲不同的是——卻並不消耗自己。

人們在散步的時候,即使對一句並不睿智,並不真值得一笑的話,也往往會慷慨地贈予投其所好的一笑。人們的表情拍賣,在散步的時候是又廉價又大方的……

權威

一種權威,如果充分證明了那的確是一種權威的話,如果首先依持它的人一點兒不懷疑它的存在的話,那麼看來,無論在何時何地,它就不但是真實存在的,而且是可以駕馭任何人、任何一種局面的。在似乎最無權威可言的時候和情況下,普通的人,其本質上,都在盼望著有人重新管理他們的理性,並限制他們的衝動。人,原來天生是對絕對的自由忍耐不了多久的。我們恐懼自己行為的任性和放縱,和我們有時逆反和逃避權威的心理是一樣的。我們逃避權威永遠是一時的,如同幼兒園的兒童逃避阿姨也是一時的。我們本質上離不開一切權威。這幾乎是我們一切人的終生習慣。無論我們自己願意或不願意承認,事實如此……

給表上一次弦,起碼走24四小時。

給人一次「無政府主義」的機會,哪怕是他們自己選擇的,起碼24年內人們自己首先再不願經歷。於權威而言,「無政府主義」更是大多數人所極容易厭倦的……

希望

希望是某種要付出很高代價的東西。希望本身無疑是精神的享受,也許還是世界上最主要的精神享受。但是,像其他所有不適當地享受著的快樂一樣,希望過奢定會受到絕望之痛苦的懲罰。某種危險的希望,不是理性的,所期待產生的不合乎規律的事件,而不過是希望者的要求罷了。危險的希望改變了正常的過程,從根本上說,是只能破壞實現什麼的普遍規則的……

行動總是比無動於衷更具影響力。任何一種行動本身便是一種影響,任何一種行動本身都能起到一種帶動性。不過有時這種帶動性是心理的、精神的、情緒的、潛意識的、內在的、不易被判斷的。而另一些時候則是趨之若鶩的從眾現象……

愛是一種病。每一種病都有它的領域:瘋狂發生於腦,腰痛來自椎骨;愛的痛苦則源於自由神經系統,由結膜纖維構成的神經網。情慾的根本奧秘,就隱藏在那看不見的網狀組織里。這個神經系統發生故障或有缺陷就必然導致愛的痛苦。呈現的全是化學物質的衝擊和波浪式的衝動。那裡織著渴望和熱情,自尊的嫉恨。直覺在那裡主宰一切,完全信賴於肉體。因為它將人的生命的原始本能老老實實地表達出來。理性在那裡不過是闖入的「第三者」……

男人結婚前對女人的好處很多——看電影為她們買票,乘車為她們佔座,進屋為她們開門,在飯店吃飯為她們買單,寫情書供她們解悶兒,表演「海誓山盟」的連續劇為她們提供觀賞……

結婚以後,男人則使她們成為烹飪名家——「那一天在外邊吃的一道菜色香味兒俱全,你也得學著做做!」還鍛煉她們的生活能力——「怎麼連電視機插頭也不會修?怎麼連保險絲也不會接?怎麼連路也不記得?怎麼連……」

最終女人什麼都會了,成了男人的優秀女僕。男人還善於培養她們各種美德,控制她們花錢,教導她們「節儉」,用「結了婚的女人還打扮什麼」這句話教導她們保持「樸實」本色,用糾纏別的女人的方式來使她們習慣於「容忍」,用「別臭美啦」這句話來使她們懂得怎樣才算「謙虛」……但如果一個女人漂亮,則一切全都反了過來……

我時常覺得,一根聯繫自己和某種舊東西的韌性很強的臍帶斷了。我原是很習慣於從那舊東西中吸收什麼的,儘管它使我貧血,使我營養不良。而它如今什麼也不能再輸導給我了。它本身稀釋了,淡化了,像冰融為一汪水一樣。臍帶一斷,嬰兒落在接生婆血淋淋的雙手中。我卻感到,自己那根臍帶不是被剪斷的,它分明是被扭扯斷的,是被拽斷的,是打了個死結被磨斷的。我感到自己彷彿是由萬米高空墜下,沒有地面,甚至也沒有水面,只有一雙血淋淋的接生婆的手……

而我已不是一個嬰兒,是一個男人,一個長成了男人的當代嬰兒,一個自由落體……我只有重新成長一次。我雖已長成一個男人,可還不善於吸收和消化生活提供給我的新「食物」。我的牙齒習慣於咬碎一切堅硬的帶殼的東西,而生活提供給我的新「食物」,既不堅硬也不帶殼。它是軟的、黏的、還粘牙,容易消化卻難以吸收……

我必須換一個胃嗎?我必須大換血嗎? 我更常常覺得我並沒有被一雙手真正托住。或者更準確地說,我並沒有踏在地上,而不過是站在一雙手上……大人們,不是常常讓嬰兒那麼被他們的雙手托著的嗎?

嬗變

人間英雄主義的因子如果太多了,將阻礙人的正常呼吸……

駱駝有時會氣沖牛斗,突然發狂。阿拉伯牧人看情況不對,就把上衣扔給駱駝,讓它踐踏,讓它噬咬得粉碎,等它把氣出完,它便跟主人和好如初,又溫溫順順的了……

聰明的獨裁者們也懂得這一點的。

講究是精神的要素,與物質財富並沒有太直接的關係。滿漢全席可以是一種講究,青菜豆腐也是一種講究。物質生活不講究的社會,很少講究精神生活,因為精神觀念是整體的……

現在的人們變得過分複雜的一個佐記,便是通俗歌曲的歌詞越來越簡單明了……

破裂從正中觀察,大抵是對稱的射紋現象——東西、事件、人際關係,都是這樣……

信賴是不能和利益一樣放在天平上去稱的。

友情一經被精明所利用,便會像鑽石變成了碎玻璃一樣不值一文……

一次普通的熱吻大約消耗九個卡路里,親三百八十五次嘴兒足可減輕體重半公斤。由此可見,愛不但是精神的活動,而且是物質的運動……

友情和所謂「哥兒們義氣」是有本質區別的。「哥們兒義氣」連流氓身上也具有,是維繫流氓無產者之間普遍關係的鏈條。而友情是從人心通向人心的虹橋……

(節選自《我心靈的詩韻》,梁曉聲著,作家出版社2015年12月出版。)

作品:《我心靈的詩韻》

作者:梁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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