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筆記(2):江湖的悲哀
南宋著名詞人姜夔(1155—1209),字堯章,別號白石道人,鄱陽人,有《白石道人歌曲》存詞八十餘首,《白石道人詩集》一卷。清人朱彝尊《詞綜·發凡》云:「世人言詞,必稱北宋,然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而始極其變。姜堯章氏最為傑出。」而馮煦《蒿庵論詞》更是稱「白石為南渡一人,千秋定論,無俟揚搉」、其詞作「超脫蹊徑,天籟人力,兩臻絕頂,筆之所至,神韻俱到」。不過近幾十年來,南宋詞中李清照的凄婉悱惻和辛棄疾的氣勢恢宏,更受讀者喜愛,而姜夔所代表一脈「雅詞」詞風,很長一段時間,似乎並沒有受到現代讀者的特別關注。《藝概》云:「白石才子之詞,稼軒豪傑之詞;才子、豪傑各從其類愛之,強論得失,皆偏辭也。」姜夔詞風迥異於易安之婉約、稼軒之豪放,賞讀姜夔之詞,應對其江湖詞人的獨特身份和情感歷程抱有了解之同情,對其「清空」、「騷雅」的審美追求,應該有更深刻的體悟。
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贏得、天涯羈旅:姜夔的江湖
姜夔一生清貧,從沒有做過任何官職,大部分時間都要靠別人資助生活,最後病卒於臨安的旅店中時,家人甚至連舉葬的能力都沒有。不過雖然自己家無立錐之地,但他古道熱腸,「一飯未嘗無食客」,並且天生一幅傲骨,從不肯趨炎附勢、隨波逐流,這使他的詞作在同時代江湖文人群體中秀然傑出,表現出一種清勁脫俗的格調,即使並不特別看重姜夔詞的王國維,也認為「古今詞人,格調之高,無如白石」(《人間詞話》)。
姜夔的父親姜噩在南宋紹興三十年(1160)考中進士,曾經在湖北漢陽擔任知縣。姜夔自幼隨父宦遊,父親病逝後,他就寄居於嫁在漢川的姐姐家。他的《探春慢》小序寫道:「予自孩幼從先人宦於古沔,女須因嫁焉。中去復來幾二十年。豈惟姊弟之愛,沔之父老兒女子亦莫不予愛也。」對姜夔而言,湖北幾乎成為他情感上的故鄉。大概出於生計上的原因,姜夔自二十多歲就開始浪跡天涯,「少小知名翰墨場,十年心事只凄涼」,雖然這些在羈旅行役中度過的青春韶華,為姜夔贏得了江湖文壇上的盛名,也為他贏得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但「凄涼」二字卻是姜夔對青年漂泊生涯最無奈的總結。淳熙十三年(1186),姜夔結識了著名詩人蕭德藻。蕭德藻十分欣賞姜夔的文學才能,說自己「四十年做詩,始得此友」,不僅把姜夔帶到身邊,而且還把自己的侄女嫁給他,使他在三十多歲的時候終於有了自己的家庭。姜夔雖然很少有反映家庭生活的詞,但個別詞句中還是影影綽綽透露出家的溫馨,如他在慶元三年(1197)正月初一的一首《鷓鴣天》,詞中有雲「慵對客,緩開門,梅花閑伴老來身。嬌兒學作人間字,鬱壘神荼寫未真」,百無聊賴當中,正在學字、塗鴉的小兒女給他寂寞的心靈帶來些許安慰;同年正月十一,他已經按捺不住游賞觀燈的心情:「巷陌風光縱賞時,籠紗未出馬先嘶。白頭居士無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隨。」據葉嘉瑩考證,「乘肩小女」有兩解,一個是指站在人家肩膀上進行雜技表演的小女孩,這種表演在當時的杭州很流行;另一個說法是指自己年齡約七八歲的小女兒。[1]葉氏認為這兩種解釋都可用於姜夔的詞中,但筆者還是感覺把自己的小女兒扛在肩上,一起去欣賞花燈,或許更符合當時的情境。
在隨蕭德藻定居於湖州期間,姜夔曾到蘇州謁見大詩人范成大。范成大之前曾讀過姜夔的作品,見到姜夔本人更是惺惺相惜,認為姜夔「翰墨人品皆似晉、宋之雅士」,二人結為忘年之交。姜夔詞作中著名的《暗香》、《疏影》,即應范成大之邀而作。但是與范成大的交往,並沒有改變姜夔的布衣身份,他依然是一個靠文字獲得友朋資助的江湖詞人。後來蕭德藻因病離開了湖州,姜夔也不得不再次漂泊,遷居到杭州。他在杭州結識了張鎡、張鑒(字平甫),二張為南宋著名大將張俊的後人,家世顯貴、喜好文學,與姜夔結成情深意厚的兄弟之交,姜夔中年之後,有十年是依張鑒而生活。張鑒為了徹底解決姜夔的生計問題,甚至提出替姜夔納捐,為他謀一個出身,「又欲割錫山之膏腴,以養其山林無用之身」,但是這些都被姜夔拒絕了。姜夔雖然依人生活,但他看重的是文字知音、心靈契合,在與朋友的交往中他寧可保持一份清高、一份矜持,求田問舍並非姜夔所願為。張鑒去世後,姜夔「惘惘然若有所失」,他在自敘中寫到,「人生百年有幾?賓主如某與平甫者復有幾?撫事感慨,不能為懷。平甫既歿,稚子甚幼,入其門則必為之凄然。終日獨坐,逡巡而歸,思欲捨去,則念平甫垂絕之言,何忍言去?留而不去,則既無主人矣,其能久乎?」(周密《齊東野語》)去留兩不得,體現出姜夔痛失知心好友後內心深沉的悲痛,也體現出賓主之間超越物質利益,甚至超越文字之交的情感。作為江湖文人,姜夔多識當世名士,這些名人俊士「或愛其人,或愛其詩,或愛其文,或愛其字,或折節交之」,但是所有這些人,都無法改變姜夔江湖漂泊的現狀,所以姜夔感嘆:「嗟乎,四海之內,知己者不為少矣,而未有能振之於窶困無聊之地者。」一生想將自己的才能,奉獻給眼前這個似乎正處於「中興」時期的偏安政權,但最終卻依然不過是一個江湖詞客,這大概是姜夔生命中的一份無奈吧。慶元三年(1197),姜夔向朝廷上《大樂議》、《琴瑟考古圖》,當時朝中有人妒嫉他的才能,使他這次獻書沒有什麼結果;後來他又獻了《聖宋鐃歌鼓吹十二章》,朝廷下令給他「免解」(即不通過地方政府推薦就可直接參加進士考試)的待遇,但不幸的是姜夔在進士考試中失敗了,喪失了進入士大夫階層的機會,只得繼續過自己漂泊江湖的生活。
雖然在得到蕭德藻賞識後曾過了幾年安穩日子,但姜夔那顆驛動的心是不可能為此停留的。姜夔現存可編年詞所作之地轉換了揚州、湘中、沔鄂、金陵、吳興、吳松、吳興、合肥、金陵、合肥、蘇州、越中、杭州、吳松、梁溪、吳松、杭州、越中、華亭、杭州、括蒼、永嘉、杭州等二十三處,詞人的心靈從未得到真正的安頓,他必須去面對生命中山程水驛,讓風月林泉來承載自己一腔的情思,來承載那滿紙辛酸而悲涼的文字,這裡面既有生計所迫之故,冥冥中也有一種無言的使命。如這首作於1186年的《探春慢》,是姜夔離開自己的第二故鄉漢陽時所作:
探春慢
衰草愁煙,亂鴉送日,風沙迴旋平野。拂雪金鞭,欺寒茸帽,還記章台走馬。誰念漂零久,漫贏得幽懷難寫。故人清沔相逢,小窗閑共情話。長恨離多會少,重訪問竹西,珠淚盈把。雁磧波平,漁汀人散,老去不堪遊冶。無奈苕溪月,又照我扁舟東下。甚日歸來,梅花零亂春夜。
詞人此次應蕭德藻之約東行,雖然得到當代大詩人的賞識,但「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詞人不能把握此次的東行是人生新一輪漂泊的起點,還是改變自己命運的契機,他所面臨的未來依然十分渺茫。「無奈苕溪月,又照我扁舟東下」,一個「又」字道出姜夔多少辛酸往事。「甚日歸來,梅花零亂春夜」,在羈旅行役中盼歸思歸,是姜夔詞時常觸及的主題,姜夔八十四首存詞中用「歸」字達46個,沒有用「歸」字而表達出歸鄉之願的就更多了,「『歸去來兮』主題曲的反覆彈奏,抒發了糾纏姜夔一生的飄零之苦,是和江湖文化中思定卻動的無奈緊密相連的。」(《姜夔與南宋文化》)大概也正是如此,漂泊江湖的悲涼與憂鬱,無處歸依的遺憾與焦慮,才是姜夔詞中重要的情感底色。「酒醒明月下,夢逐潮聲去。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贏得、天涯羈旅」,姜夔《玲瓏四犯》中的這幾句詞,既是他漂泊生涯最真實的寫照,也反映了他心靈的孤獨與無奈。
念橋邊,紅葯年年,知為誰生:姜夔的憂國情懷
姜夔八十多首存詞依內容可分為「感慨時事、抒寫身世之感」、「山水紀游、節序詠懷」、「交遊酬贈」、「懷念合肥妓女」和「詠物之作」幾類(《姜白石詞編年箋校》),其中「感慨時事」之作有十四五首,特別值得我們關注。清人宋翔鳳認為:「詞家之有姜石帚,猶詩家之有杜少陵。繼往開來,文中關鍵。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國,皆借託比興於長短句寄之。如《齊天樂》,傷二帝北狩也;《揚州慢》,惜無意恢復也;《暗香》、《疏影》,恨偏安也。」(《樂府餘論》)清人張祥齡《詞論》也說「姜堯章,杜少陵也」。評論家把姜夔詞和杜甫詩相提並論,可見對其感慨時事之詞的重視,特別那首著名的《揚州慢》,更是膾炙人口,甚至成了中小學語文課本的必選篇目。
《揚州慢》是姜夔詞中明著寫作時間中最早的,創作於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是姜夔初入江湖的作品。姜夔沒有機會像辛棄疾、陸遊一樣,擁有更多的話語權,可以直接用文字表達自己的一腔熱血,在詩詞中進行愛國形象的自我塑造,作為一名江湖游士,他抒發家國之慨有自己獨特的抒情視角,擅長在冷靜的敘述中,表達深沉的悲痛。我們看這首著名的《揚州慢》:
揚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葯年年,知為誰生。
創作這首詞的時候,姜夔剛剛二十歲出頭,前此一年客居漢陽,此時正沿江東下經過揚州。詞的小序中說「千岩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千岩老人」即蕭德藻。姜夔結識蕭德藻是在此詞創作之後十年,詞的小序是後來加上去的。揚州是我國東南地區一座歷史悠久的古城,自春秋時期吳王夫差初築邗城,一直到南朝劉宋時,揚州已成為東南一繁華都市。在劉宋孝武帝大明三年(459)的內戰中,揚州被夷為廢墟,文學家鮑照為此曾寫了一篇傳頌千古的名作《蕪城賦》。詞學大家唐圭璋先生非常看重姜夔的這首《揚州慢》,他認為「參軍(即鮑照)蕪城之賦不得專美於前矣。」隋唐時期,因為運河的開鑿,揚州憑藉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再次發展成東南經濟文化重鎮,當時民諺甚至有「揚一益二」的說法,即天下最富庶繁盛之地,揚州為第一,四川為第二。詞中「過春風十里」一句,就出自唐朝著名詩人杜牧的詩句「娉娉裊裊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雖然五代戰亂對揚州有一定的破壞,但是經過北宋一百多年的發展,揚州又再度成為富甲東南的大都市。不過這一切隨著北宋滅亡、金人南侵而成為歷史,在金人1129年和1161年兩次南侵過程中,揚州城遭到嚴重破壞。姜夔這首詞創作時間距揚州最近一次遭難只過了十幾年,這正是詞中所云「廢池喬木,猶厭言兵」的背景。
蕭德藻認為這首詞有《黍離》之悲,姜夔也頗自詡於此。作者在看似平靜的敘述中,體現出濃郁的家國悲慨,頗得騷雅之致,將滿腔悲憤,化作凄美而精緻的詞句,娓娓道來。和大部分兩宋之交飽嘗亡國之痛的詞人不同,姜夔並沒有那種直接的情感爆發,他是通過自己別具匠心的意象安排,通過語碼間的獨特組合,使「句中有餘味,篇中有餘意」。關於《揚州慢》的欣賞、解讀,八百年來可謂汗牛充棟,但是有幾處時常被人們誤解的地方值得我們關註:其一,對「廢池喬木,猶厭言兵」解釋歷來不同,鍾振振特彆強調「猶厭言兵」者應為「廢池喬木」,而不是指揚州那些身歷戰爭的百姓。錢鍾書先生在講解王禹偁詩句「數峰無語立斜陽」時說,「反」包含先有「正」,否定命題總預先假設著肯定命題,「山峰」本來就是不能語的,說它無語,並不違反事實,「但同時也彷彿表示它們原先能語、有語、欲語而此刻忽然『無語』。」(《宋詩選注》)這一鑒賞方法也適用於這首《揚州慢》,姜夔在這裡賦予了那些曾經見證了揚州的輝煌繁華,也見證了揚州的兵燹浩劫的「廢池喬木」以感發之力,連這些無生命的事物都不願談及兵事,而那些倖存者更何以堪呢?其二,揚州在歷代詩人的描繪下,不僅是一個車水馬龍、肩摩轂擊的商業城市,更是一個才子佳人、風花雪月的愛情之都,特別是姜夔引用了杜牧的詩句,更加強了這方面的意象聯想,這也符合姜夔江湖游士的抒情視角。「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就算「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杜牧,面對兵燹後的殘垣斷壁,到哪裡再去找到「楚腰纖細掌中輕」的鐘情女子,如何能再次書寫出那些美妙的愛情詩詞呢?即使是悲愴於國破家亡這樣的大主題,姜夔更善於從細微處獲得感發,一個昔日的愛情之都,如今連安排風月詞筆的去處都沒有,對於一個江湖詩人來說,這難道不會引起更深沉的悲哀嗎?第三個問題,是詞的最後一句的標點,或者讀法。雖然目前通行的版本大都標為「念橋邊紅葯,年年知為誰生」,但是鍾振振和葉嘉瑩都主張「念橋邊,紅葯年年,知為誰生」。如果這樣的話,這一句的節奏由原來的「五——六」兩個停頓,變成「三——四——四」三個停頓,音節更加搖曳,詞意平添一份悠然。更重要的是,「紅葯」與「年年」並讀,強調了紅葯的主體性,類似於前面「廢池喬木」的寫法,抒情之「我」悄然隱退,「紅葯」被賦予感性的生命,使整篇更加餘味無窮。
由於生活境遇的不同,姜夔在詞中所表現出來的家國之慨與辛棄疾完全不同,他在唯美情調中體現出一種清空、騷雅的詞美追求。何謂「清空」?《詞源》里說姜夔的詞「如野雲孤飛,去留無跡」,從「清空」的內涵而言,「野雲孤飛」當指「清」,孤飛的野雲,是脫離了陳俗之氣的孤高不群的象徵;「去留無跡」當指「空」,雲捲雲舒,隨所變滅,空靈一氣(《姜夔與南宋文化》)。何謂「騷雅」?葉嘉瑩認為「詞裡邊要表達的是你內心中最幽深最含蓄的一種哀怨的感情,你『幽約怨悱』卻沒有辦法說出來,這就叫做『騷』」;而「跌宕往複、充滿活力」、「本來有很豐富的內涵,卻只表現出一點點來,而讀者從這一點可以窺見很多東西」,這是所謂的「雅」。「清空」、「騷雅」的審美特點在這首《揚州慢》上表現得非常明顯,使姜夔的「憂國情懷」體現出獨特的風格。不過,姜夔抒發家國之慨的詞中有時也偶露崢嶸,比如他有一首《永遇樂》,是對辛棄疾著名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的和詞,「樓外冥冥,江皋隱隱,認得征西路。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長淮金鼓」云云,與辛棄疾原詞風格十分相似,也能看出江湖書生鐵血丹心、氣吞山河的一面。《滿江紅》對「湖神仙姥」武功進行誇張描述,然後「卻笑英雄無好手,一篙春水走阿瞞」,諷刺了南宋當局文恬武嬉、上下偷安的現狀,特別是詞最後一句「又怎知、人在小紅樓,簾影間」,就詞境而言,動靜結合、虛實相生,別有開拓,同時,也起到極強的反諷效果,這也是我們了解姜夔抒發「憂國情懷」之詞時所應該把握的。
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姜夔的愛情往事
愛情是姜夔詞一大主題。詞最初就產生在燈紅酒綠中,男女情事本來就是詞的重要表現內容。且不說晚唐五代花間詞人的風花雪月,就是北宋一代名臣晏殊、宋祁、歐陽修等人的詞,也往往以此號為名家,特別是歐陽修一闕「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更是成了中國愛情詩詞中的經典之作。但是和大部分唐宋詞人不同的是,姜夔愛情詞的表達對象非常專一,直接指向其在合肥與一紅顏知己發生的一段凄美的愛情故事。
夏承燾先生曾對姜夔這段凄婉悱惻戀情做了詳細的考證(見《姜白石詞編年箋校》之《行實考·合肥詞事》),他說自己「往年讀白石詞,有再三繹頌而不得其解者兩首」,後來「翻覆白石全集」,才終於悟透這兩首詞都是有著具體情感指向的,而且發現白石集中所有此類情詞,往往被人忽略或誤解,實際上大都與姜夔的合肥戀情有關。這兩首引起夏老疑惑的詞,一首是《浣溪沙》,一首是《長亭怨慢》,我們來讀這首《浣溪沙》:
浣溪沙
予女須家沔之山陽,左白湖,右雲夢;春水方生,浸數千里,冬寒沙露,衰草入雲。丙午之秋,予與安甥或蕩舟采菱,或舉火罝兔,或觀魚簺下;山行野吟,自適其適;憑虛悵望,因賦是闋。
著酒行行滿袂風,草枯霜鶻落晴空。銷魂都在夕陽中。
恨入四弦人慾老,夢尋千驛意難通。當時何似莫匆匆。
詞的小序交待得很清楚,此詞是姜夔在漢陽姐姐家游觀所作。甥舅相得,徜徉于山水之間,「自適其適」,這是一個多麼和諧、優雅的遊樂圖畫呵。但是再細讀詞句,發現前兩句「著酒行行滿袂風,草枯霜鶻落晴空」與小序交待的事由還算貼切,可第三句「銷魂都在夕陽中」一下子讓詞境迥異,使人如墜五里雲霧,不知道詞人為何在這樣一個原本充滿歡樂的場景中,突然之間悲從中來,發出如此沉重的生命感慨。特別是下闕看起來明明有所指,但又不知所指何事。不了解詞人的情感經歷,即使像夏承燾這樣詞學大家也「不得其解」,普通讀者更是很難讀懂這首詞。但是如果和姜夔一段合肥戀情聯繫起來,一切都豁然開朗了。夏承燾先生認為,姜夔年輕時的江湖行跡都歷歷可考,只有淳熙三年到十三年之間(1176~1186)不甚清晰,這正是姜夔二、三十歲之間的青春韶華歲月,他的合肥戀情,大概就發生在這一時期。後來姜夔受到大詩人蕭德藻的賞識,並與蕭德藻的侄女結婚。在此後的十年內,姜夔還有兩次到合肥的經歷,特別是紹熙二年(1191),他曾經幾次到過合肥,這年春、夏他還與合肥戀人在一起。六月姜夔離開合肥,等到當年秋天再回來時,伊人已他適,悵恨之中,姜夔寫下數闕懷人之詞,如《摸魚兒》中「自織錦人歸,乘槎客去,此意有誰領」,《秋宵吟》「衛娘何在?宋玉歸來,兩地暗縈繞」等句,就反映了詞人此期「上窮碧落下黃泉」、悵然若失的心境。姜夔是一個音樂行家,他不僅可以創作大量的「自度曲」,而且可以「率意為長短句,然後協律」,他所愛戀的那位合肥女子善彈琵琶,不僅是他的紅顏知己,更是音樂上的知音。大概出於這個原因,姜夔詞中凡提到「琵琶」、「四弦」等意象,大都與對合肥戀情的追懷有關。從這個角度來讀那首《浣溪紗》,姜夔的情感世界就完整地展現在讀者面前:即使再快樂的情境,也無法使詞人從把自己從對合肥戀情的追懷中拯救出來,但是這段感情對已與蕭德藻之侄女結婚的姜夔來說,又不便明言。當年李後主當了北宋的俘虜後,一腔愁緒不能說、不可說,只好「無言獨上西樓」,而姜夔現在也面臨幾乎同樣的境地,可謂是李後主的曠世知音。《浣溪紗》詞序和詞境的看似沒有來由的矛盾,更可見詞人那片孤往之懷。
到了紹熙二年(1191)冬,姜夔應范成大之邀作《暗香》、《疏影》,范成大非常喜歡這兩首詞,「把玩不已,使工妓隸習之,音節諧婉」,而且據說范氏還為此送給姜夔一名的家妓,即姜夔詩中所云「自琢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中的小紅(《過垂虹》),以此來彌補姜夔的失戀之苦。夏承燾先生也判斷這兩首自度曲《暗香》、《疏影》並非人們所認為的那樣,為感慨靖康之亂、二帝蒙塵而作,「靖康之亂距白石為此詞時已六七十年,謂專為此作,殆不可信」,他認為此詞可能也與合肥戀情有關。葉嘉瑩部分同意夏承燾的說法,認為《暗香》為合肥戀情而作的可能性較大,而《疏影》一詞,則未必然。姜夔的詞呈現明顯的賦化特點,而所謂的「賦」,葉嘉瑩認為「即物即心、即心即物」,姜夔詞中懷念合肥女子的感情和懷念故國的感情,經常交織在一起,像《疏影》一詞,就很好地體現了姜夔詞的這一特點,讀者完全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去領略詞中傳遞出來的情感信息。這首詞正體現了作者「賦化」的過程,它不是直接從某一意象一覽無餘地感發出大段的情感,而是隨著抒情視角的轉換,詞人的思緒不斷演繹、升華。這首詞從傳說中的梅花典故到眼下的梅依修竹,聯想到杜甫詩中的佳人形象,佳人的想像與昭君重合,然後由昭君的悲慘命運——梅花的飄零——塞外梅花、佳人的悲慘命運,一直到眼前的如畫景物。這首詞雖然也抒發了家國之思,但是情感呈現屈曲迂迴,姜夔用他精美的語言,既抒發了自己對紅顏知己的追懷與嚮往,表達了自己的家國之思,也為我們留下美好的文學記憶。
相比那首曲折幽隱的《疏影》,姜夔有一組寫於慶元三年(1197)的《鷓鴣天》所表現的情感歷程更加清晰,在了解了他「合肥戀情」的情感背景後,我們再來欣賞這組詞,會得到完全不同的審美體驗。《鷓鴣天》第一首寫於這年大年初一,詞人情緒不錯,雖然習慣性地感嘆「詩鬢無端又一春」,但是通過結尾兩句「嬌兒學作人間字,鬱壘神荼寫未真」,我們可以看出一個滿足於天倫之樂的慈父形象。第二首寫於十天后,此時剛剛開始放燈,詞人帶著孩子——「承肩小女」到街上看燈了。大概是燈市那些「人約黃昏後」的情景讓詞人觸目生情,感嘆起「少年情事老來悲」,一絲寒意已經打詞人心底升起,他的情緒沉重了,步伐也沉了下來——「看了遊人緩緩歸」。而真正到了正月十五,「而今正是歡游夕,卻怕春寒自掩扉」,實際上「卻怕春寒」只是個冠冕堂皇的借口,詞人為何這中國傳統的「情人節」拒絕外出呢?是誰在輕輕敲打他的心靈?一直到「芙蓉影暗三更後」,失眠的詞人才睡去。這個時候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什麼呢?這就是這組《鷓鴣天》的第四首「元夕有所夢」,這首詞把詞人這半個月來思想波動的謎底揭開:
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夢中未比丹青見,暗裡忽驚山鳥啼。
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
原來詞人感嘆的是合肥情事,夢到的是自己當年的戀人。這是怎樣的一種悲痛呢?「人間別久不成悲」,痛到深處人無語。紅蓮夜,指元夕之夜,還有什麼比在有情人本當相廝守的夜晚,卻「兩處沉吟各自知」更加悲痛呢?更何況這種悲痛又是一種無人傾訴、無法言說的痛。「各自知」,推己及人,一切盡在「沉吟」中。到了十六夜,詞人又出去了,但是最後也無非是「鼓聲漸遠遊人散,惆悵歸來有月知」,現實中無處安排這段「不合種相思」的情愫,只好把一腔愁緒寄與明月。這組詞之震撼力量,正在於表明了詞人即使在新年這樣如此其樂融融的氛圍中,依然會不由自主地、痛苦地回憶起當年的合肥情事,由此更可見其心靈從未真正得到片刻安寧。「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多年以後當詞人再去尋找當年這段情感時,它已經化作詞人凄美記憶中一幅精美的圖畫,可望而不可即。詞人一段不幸的愛情往事,在八百年後,依然能撩動讀者的心弦,白石泉下有知,大概也不會有什麼遺憾了。
除了上面筆者重點討論的三個方面外,姜夔的詠物詞也很有很高的藝術造詣,他對物的審美非常個性化;姜夔詞的小序也頗受讀者關注,有的小序本身就是一篇優美的散文,與詞旨珠聯璧合、相輔相成,極大提高了詞的審美價值。王水照、熊海英認為在南宋中期詞壇上,辛棄疾與姜夔雙峰並峙,「稼軒和辛派詞人『以文為詞』,抒愛國激情、恢複壯志,激昂呼嘯,其詞如鐘鼓鏜鞳之聲;姜夔則極為重視音調格律,寫高情雅意如簫笛之音,韻遠聲清,此事自關性分。」(《南宋文學史》)姜夔在宋詞豪放、婉約之間,別開宋詞清雅一派,在中國詞史上有不可替代的地位。其人才情高逸,其詞「清空」、「騷雅」,對後世的詞學創作產生深遠的影響,從這個角度來看,他足以與柳永、蘇軾、周邦彥、辛棄疾等宋詞大家分庭抗禮。
二〇一〇年四月於滬上聽雨小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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