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屆中國小說學會年度小說排行榜作品】中篇小說。知識分子(作者:許春樵)

  鄉下木匠鄭樹是在一個天空飄著細雨的早晨被鎮上執法隊帶走的,當時正在刷牙的兒子鄭凡嘴裡咬著一把牙刷滿嘴泡沫地衝過去阻撓,那位後腦勺有一綹刀疤的執法隊隊長一腳將鄭凡踹倒在地,瘦如小雞的鄭凡跌坐在一攤雞屎上。    鄉下木匠鄭樹一開始不想去割那口棺材,可莊上人都說田老七是在開著拖拉機販豬的路上被卡車撞死的,很慘,屍首都不全了,要是再拉到火葬場燒了,那就是慘上加慘。鄭樹心一軟,去了。這一去就違反了嚴禁土葬、全民火化的政策,罰了三百塊。天黑放回來的鄭樹晚飯一口沒吃,他坐在水缸邊抽了一晚上煙,後來,他攥住兒子的手,說,「等你將來考上大學,成了知識分子,就沒人敢欺負你了。」    鄭凡大學畢業的時候,壓根就沒人承認大學生是知識分子,大學生蝗蟲一樣漫天飛舞,投簡歷、堆笑臉、裝孫子,工作還是難找,計算機、金融、法律專業還好一點,中文、歷史、哲學這些專業要想找一個好飯碗,除非李白杜甫司馬遷蘇格拉底從墳墓里爬起來親自應聘。所以中文系畢業的鄭凡在別人找工作四處碰壁的時候考上了上海一所大學的古代文學研究生。當年私自割棺材被罰了三百塊錢的父親激動得逢人便吹:「我兒子考到大上海去了,還了得,馬上就是大知識分子了,鎮執法隊算什麼鳥東西!」莊上人沿著木匠鄭樹的情緒往下說:「等鄭凡當上了大知識分子,回來讓執法隊的王八蛋們全都跪在你家門口。」    鄭凡本以為三年研究生讀完最起碼能算個小知識分子,可不知從哪一天起,「知識分子」一詞說起來有點拗口了,酸歪歪的,廣告、宣傳、推薦材料中只提及股票專家、經濟學家、婦科專家、文化學者、策劃大師、銷售總監、營養導師、易經大師、職業CEO之類,沒人介紹誰誰誰是知識分子,如今的世道,知識要是不能跟燈紅酒綠掛上鉤,不說是反動的,最起碼是無用的。鄭凡一開始有點不服氣,師兄老豹將嘴裡的煙頭吐到地上:「你以為你是誰,幹上一年,你能在上海買到一個香煙盒大的平方嗎?」說這話的時候,湯臣一品的房子還比較便宜,才賣到每平方米十二萬。    畢業前一年除了做論文,鄭凡和千千萬萬自以為混成知識分子的研究生一道,蒼蠅一樣地叮住上海死死不放,他們盲目而自負地尋找任何可能的落腳點。然而,鄭凡想留在上海,上海並不想留他。高校連博士生都難留下,名校和海歸的博士還得看哪個廟裡出來的,就算碩士鄭凡能留在上海的中學當老師,按師兄老豹的話說,你這個外鄉人要是能在上海買上房子,娶上老婆,那就相當於塔利班攻克了華盛頓並躺在白宮草坪上喝起了嘉士伯啤酒,簡直就是痴心妄想。    一家營銷策劃公司的老總從相貌上看基本上就可以斷定是一個江湖騙子,他很輕浮地翻看著鄭凡的求職簡歷,漫不經心地感慨著:「誰想出的餿主意?弄這麼個古代文學專業,不研究活人,專研究死人,你來會壞了我們風水的。」鄭凡本想回一句「你門口的牌子應該換成算命公司」,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真正讓鄭凡絕望的是一家房地產公司的人事部經理,那個化妝很不得體聲音和牙齒卻很好的女人,有意無意地流露出過氣女明星的氣質:「很抱歉,我們老總只喜歡古代瓷器,不喜歡古代文學。」    上海是一座對外國人和有錢人開放的城市,港台明星、外商巨賈、大款小蜜們都來了,他們在湯臣一品買均價三千萬一套的房子,居然輕鬆得就像買均價三毛錢一根的黃瓜。那些錢多得成了累贅的富豪們往黃浦江兩岸一站,博士生都別想湊在他們身邊喘氣,像鄭凡這類冷門專業的碩士生要是賴在上海不走的話,要麼是準備打一輩子光棍,要麼就是準備進精神病院,他覺得自己是上海這座大都市裡的一顆假牙。這種毀滅性的感覺相當糟糕,於是,在上海的最後一段日子裡,鄭凡不再去找工作,而是一頭鑽進了網吧。他把一腔怒火全都發泄到了虛擬的網路上,他在網路遊戲中殺人放火、偷盜搶劫、包養女明星,這種報複式的快感猶如死裡逃生,可到後半夜的時候,鄭凡突然又陷入巨大的空虛和恐懼之中,他覺得這種頹廢和墮落的情緒只能讓下一個夜晚更加黑暗,可天亮後還得吃早飯。於是鄭凡在網上搜索上海之外的城市,一個月之後,他的工作和女友居然在網吧里落實了。    網名「流落街頭」的鄭凡在網上邂逅了K城的「難民收容所」,他發覺這兩個網名怎麼看都像是一家人,一搭訕,兩人都用趙本山小品《賣拐》中的台詞在屏幕上說「緣分呀」,鄭凡壓根兒沒想到「難民收容所」居然還是個女網友,問她為什麼起這個網名,「難民收容所」在屏幕上敲了一個調皮的笑臉:「因為你流落街頭了。」鄭凡說:「我真想娶你。」女網友又給了一個笑臉:「放棄大上海,你今天來K城,我明天就嫁給你!」鄭凡做出了一個嚴肅的表情:「我們打賭!」女網友回了一個同樣的表情:「誰不賭誰是小豬。」    鄭凡打賭后在網上看到了K城文化局藝術研究所正在公開招聘的啟示,於是連夜爬上火車直奔K城,筆試、面試一路過關斬將。藝術研究所那位頭髮很少的所長有些擔心地對鄭凡說,「事業編製,研究戲劇,工資不高,也沒啥待遇,跟上海不能比……」被網路愛情煽動得失去理智的鄭凡脫口而出:「只要不被餓死,沒問題,何況還有難民收容所。」    所長一頭霧水。    2    鄭凡是扛著一個蛇皮口袋來K城報到的,蛇皮口袋裡塞滿了古代文學和現代夢想。    K城的大學同學舒懷和黃杉晚上為鄭凡接風,這兩個哥們兒似乎混得並不如意。舒懷在一家經常被銀行上門逼債的民辦中學教書,每月工資扣除房貸,兩塊多錢一包的劣質香煙都抽不起;黃杉在一家發行量極其糟糕的行業小報當記者,平時靠寫一點吹捧報道撈一些茶葉煙酒之類的小外快。    舒懷能在三環邊住上兩室一廳的房子,全仗著他父親在鄉下一個廢棄的窯洞里違規生產鞭炮交了首付,而黃杉連房子都沒有,所以為鄭凡接風只能窩在舒懷的小客廳里。舒懷買了一大堆滷菜,黃杉拎了兩瓶別人送的酒,舒懷女朋友悅悅下班還抱回來一個西瓜,應該說,一開始接風的氣氛還是相當輕鬆愉快的,可一瓶烈酒下肚,說起眼下尷尬的境遇和看不到希望的未來,這幾個下不起館子的同窗說著說著就不靠譜了。舒懷紅著眼對鄭凡說:「信不信?我揣著氰化鉀,去滇緬邊境,狠狠地幹上一票,干成了一輩子花天酒地,逮到,當場咽下氰化鉀,省得審來審去的還得被槍崩了。」鄭凡說:「那我就去當緝毒警,逮到你,悄悄地把你給放了。」黃杉給每人杯里倒滿酒,搖搖晃晃地從一堆雞鴨骨頭中站起來:「你們說的都是醉話,幹不成的。不瞞你們說,我已經在網上……在網上漂了好長時間,我想找一個富婆,把自己的身體和青春搭一起賣了。」悅悅看著三個神志不清的男人,一個比一個胡說八道,氣得一下子掀翻了桌子:「無恥,你們都給我滾出去!」    滿地摔碎的酒杯、碗碟還有雞鴨的殘骸與醬油的湯汁一片狼藉。屋內突然安靜了下來,迷你小音響里流淌出《地中海月光》的曲子,窗外一輪圓滿的月亮懸掛在空曠的天上,一動不動。    鄭凡上班的頭一個星期睡在辦公室里,口袋裡沒錢了,他不能天天晚上去網吧,不去網吧就沒法找到「難民收容所」,從應聘到來K城上班,鄭凡一直不敢跟女網友見面,憑感覺,那是一個單純得可以被拐賣掉的女孩子。拿不定主意的鄭凡那天在網上跟女孩試探著聊了起來:    鄭凡:我在K城,就在你家樓下。    女孩:那你就上樓吧,明天一早我們去登記。    鄭凡:你就不怕我是騙子?    女孩:只要你來K城工作,你是騙子我也認了。    上網吧太費錢,鄭凡很小心地問所長辦公室里什麼時候能上寬頻,所長說所里經費緊張,再說搞戲劇研究又不是搞市場研究,不需要上網。所長看著鄭凡放在辦公桌上的茶杯洗臉盆,皺了一下眉頭:房子還沒租好?    鄭凡立即跟黃杉借了二百塊錢,當天就在三環附近的城中村租了一間平房。這兒離上班的地方遠,要倒三次車,可離舒懷近,隔兩條馬路,離黃杉也只有一站路。剛修好的三環將城中村一劈為二,這裡地處偏遠,環境惡劣,所以租住在這裡的都是些收破爛的、做滷菜的、磨豆腐的、煉地溝油的、逃避計劃生育的、偷情私奔的,還有下等妓女、無良小偷、打手、民工等各色社會閑雜人員。房東拖著一條殘廢的腿說:「要不是這屋裡死了孩子,一百二十八我絕不出手。」兩個月前一對做裁縫的鄉下夫妻唯一的兒子喝了三聚氰胺奶粉後死了,夫妻倆哭得死去活來,不久就挑著縫紉機回鄉下去了。鄭凡管不了許多,不要說是死過孩子的屋子,就是死過幾萬人的奧斯維辛毒氣室,只要省錢,他就住。    鄭凡搬進來後的第二天晚上,舒懷、悅悅還有黃杉都來了,這次悅悅花錢買來了幾包滷菜還有一袋花生米,黃杉在城中村雜貨鋪里拎了一捆啤酒。昏黃的燈光下大家一人抓著一瓶啤酒你來我往地喝上了,悅悅對鄭凡和黃杉說:「上次我很失禮,不該掀翻桌子,還望兩位哥哥寬恕!」悅悅在K城一家代理美國生物保健品的公司里做業務推銷員,她說那天在一個客戶辦公室推銷深海魚油的時候,那位腕上套著金鏈的客戶居然提出要包養悅悅,悅悅氣得當場想掀翻客戶的辦公桌,所以聽到黃杉說想被富婆包養時,被激怒的悅悅就掀翻了自己屋裡的餐桌。    黃杉舉重若輕地說:「你掀得對,都怪我們酒喝多了,胡言亂語。不過,我這個當年中文系的最後一個貴族怎麼會傍富婆呢?」舒懷也趁機標榜自己:「我堂堂的人民教師,更不會去販毒。」鄭凡抹一把嘴角的殘酒,反擊道:「被生計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販毒、傍富婆,腦子裡閃一下這些念頭,很正常。白日做夢是緩解壓力的最好藥方。」黃杉反駁說:「我們受黨的教育這麼多年,這些念頭閃都不該閃一下。」舒懷趁熱打鐵說:「你讀了研究生,不能知識比我們多了,境界卻比我們低了。」鄭凡放下手中的酒瓶:「真是奇了怪了,販毒、傍富婆,明明是你倆說的,反倒教育起我來了!」同學之間不著邊際的爭論總是不了了之。    這天夜裡,鄭凡肚子疼得死去活來,一夜跑了六趟旱廁,第二天到辦公室打電話問舒懷和黃杉,都說拉得一塌糊塗,不知是滷菜變質了,還是啤酒過期了。鄭凡問悅悅怎麼樣,舒懷說悅悅正在醫院裡吊水呢。    3    鄭凡第一個月工資扣除雜七雜八後,兩千一百六,比舒懷、黃杉都高,哪怕多一塊錢,他覺得研究生就沒白念。這座二線城市裡,人均工資只有一千三百多塊錢,所長對他說:「你在我們所里也算高工資了,不過要是想結婚、買房子的話,你娘老子要是不願傾家蕩產花光一輩子積蓄,沒戲。」鄭凡說:「娘老子鄉下的,我就是他們一輩子的積蓄,怎麼花?」    第一次擁有這麼多錢財的鄭凡根本不理睬所長的危言聳聽,下班回到出租屋關起門來,激動得掏出錢反覆數了好幾遍,一分不少。於是他鑽進城中村一個蒼蠅很多的小吃店很奢侈地點了一碗麵條和一個鹵豬蹄,匆匆吃完,然後直奔路邊一個「未成年人嚴禁入內」的網吧,儘管網吧里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未成年人。鄭凡管不了這些,他在一台電腦前坐定,緊急尋找「難民收容所」,不在線上,一看時間,七點四十,鄭凡這才想起女網友要到晚上九點才下班。    女網友「難民收容所」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韋麗,在家樂福超市做收銀員。鄭凡曾向韋麗要過手機號,韋麗沒給,她說如果你不來K城,告訴你手機號也沒有意義,如果你來了K城,沒有手機號你也能找到我。鄭凡要跟韋麗視頻,韋麗也不同意,她說我把真名都告訴你了,這已經很過分了,既然我們倆是在打賭,你要是願意賭的話,哪怕我少一隻胳膊缺兩顆門牙你也得認賬。鄭凡問那我要是長一臉麻子少一隻眼睛,你也認賬嗎?韋麗說,當然!願賭服輸。鄭凡雖然對韋麗的單純與激情充滿了毒品般的迷戀,但總覺得在網上拿青春做賭注,很可能會輸得鼻青臉腫,這是沒有理性的衝動,衝動就是魔鬼。轉念一想,自己要是不沖著跟韋麗打賭,中國那麼大,為什麼非得要來K城呢?他本身就是來賭博的。老豹在臨分手前說過,日子不是用來過的,而是用來賭的,如今黃河上下大江南北整個就是一個大賭場。矛盾和困惑中的鄭凡在拿到了第一個月工資後終於決定跟韋麗攤牌。    九點半的時候,韋麗上線了。韋麗問鄭凡為什麼好多天不在線,鄭凡說自己要熟悉新的工作崗位,很忙,工資沒發,也沒錢上網。    韋麗:新工作崗位在上海什麼地方?    鄭凡:在K城文化局藝術研究所。    韋麗:你是不是因為我少了一隻胳膊,就用這種溫暖的謊言來安慰我?    鄭凡:不是,兩個星期前,我就告訴你我在K城。    韋麗:那我叫你上樓,你為什麼不見我?    鄭凡不說自己對不曾謀面的韋麗充滿了戒備,而是說自己居無定所,口袋裡沒錢,見面連吃一碗麵條的錢都付不起,過於寒磣會使韋麗一腳將他踢開。韋麗說我就是你的難民收容所,哪有把你踢開的理由。    鄭凡:如果我現在在K城,你明天就嫁給我,這話還算數嗎?    韋麗:當然!說出你單位的地址。    鄭凡:北城路148號大院,藝研所在一幢三層紅樓的第二層,我在左首第三間「黃梅戲研究室」上班,辦公室沒有空調,有吊扇。    韋麗:(一個驚訝的臉)太陽真的從西邊出來了?你住哪兒?    鄭凡:三環南路城中村劉里巷27號大雜院內。    韋麗:我現在就過去!    鄭凡準備敲上「你能不能再冷靜地考慮一下」,韋麗已經下線了。    巷子里路燈大多數壞了,少數亮著的燈在蚊蠅飛舞的夜空里割出一小塊有限的光亮,大部分道路和房屋都淪陷於黑暗中,鄭凡匆忙趕回出租屋,一開門,身後尾隨著的幾隻蚊子一起進屋了,鄭凡點起蚊香,刺鼻的煙霧繚繞在狹隘的空間里,很快蚊子就下落不明了。鄭凡正在擔心韋麗真的會來,腐朽的木門就被敲響了。    站在面前的韋麗是一個簡單而秀氣的女孩,像香港女星梁詠琪,只是年齡好像比梁詠琪要小不少。他們幾近荒誕的第一次見面居然沒有一點陌生感,輕鬆得像是青梅竹馬的幼兒園同學。韋麗見面第一句話是:「我們好像在哪兒見過?」    鄭凡被韋麗冒失的問話逗樂了:「《紅樓夢》里賈寶玉第一次見到黛玉時也是這麼說的。不過,我們確實在網上見過。」    韋麗擠了一個小時公交車才趕過來,雖然過立秋了,天還是有些熱,喝下一茶缸涼白開,韋麗用一張舊報紙扇著風:「小雯跟我打了兩盒冰淇淋的賭,她說在網上賭咒發誓的人都是騙子。我不是騙子,你當然就不會是騙子。」    鄭凡將一把摺疊紙扇遞給韋麗:「你怎麼知道我不是騙子?」    韋麗將手中的紙扇猛扇一氣:「你人都來K城了,怎麼會是騙子呢?」    時間已經過了夜裡十二點,水瓶里的水早喝光了,出租屋裡的話題好像才剛剛開始,除了神交已久,他們不僅沒有「見光死」的挫敗感,而且都感覺到對方比想像的還要好。鄭凡知道了韋麗來自一個小縣城,父母下崗後在縣城裡擺地攤賣水果,自己商校畢業後因相貌出眾被家樂福錄用為收銀員,由於學歷低,工資只有八百塊錢一個月。說到收入韋麗慷慨陳詞:「資本家殘酷剝削我們無產階級,總有一天無產階級會團結起來,反抗並推翻資產階級反動統治。」韋麗在自考大專,她說這是《社會發展史》中說的。鄭凡說自己的父母是農民,父親是鄉下一個失業的木匠,母親和父親一起守著幾畝薄地和十幾隻雞鴨,一年的收入不夠進縣城醫院看幾次感冒打幾次吊針,父母得了病一般都硬扛著,在鄉下不倒下就不算生病。鄭凡以韋麗的表述方式自嘲著:「你看,我們都是被剝削階級家庭出身的,同病相憐呢。」韋麗在翻看鄭凡的碩士學位證書的時候,突然驚訝地叫了起來:「你怎麼都二十七啦?太可怕了。」鄭凡說自己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將學校里的一個汽油燈打碎了,嚇得有兩年時間死活不願上學,耽誤了,大學畢業又讀了三年研究生,這才把自己熬成了小老頭子。    窗外的天漸漸亮了起來,拖著一條殘腿的房東一清早在院子里轉悠,看到鄭凡出租屋裡亮著燈,就將腦袋湊到窗子上向里看。屋裡的鄭凡看到窗外毛玻璃上貼著一個模糊的腦袋,起身開了門,房東捧著一把茶壺,一伸腦袋,見裡邊坐著一個年輕女孩,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小鄭呀,只要公安不過來找麻煩,我才不管你閑事呢。」鄭凡有些惱火地反擊房東:「她是我老婆,公安找什麼麻煩呀?!」    這句話被屋裡的韋麗準確無誤地聽到了。    鄭凡進屋後,韋麗從那張腿腳鬆動的木椅上站起身:「你怎麼說我是你老婆?」    鄭凡說:「你不是說,只要我來K城工作,第二天你就嫁給我的嗎?」    韋麗說:「可至少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跟你登記呀!」    鄭凡說:「那我們現在就去登記!」    韋麗說:「時間還早,先吃早飯,吃完早飯再去,我請客!」    鄭凡說:「你到我這來,當然是我請客。」    韋麗說:「什麼你這我這的,登完記,我們就是一家子了。」    鄭凡看韋麗不像是開玩笑的,措手不及中,有些自亂陣腳:「見面還沒到二十四小時,我們真的就登記了,就這麼結婚了?沒錢,沒房,也沒徵得家長同意。」    韋麗愣住了:「怎麼,你反悔了?」    鄭凡說:「沒有呀,我是怕你以後跟著我受罪。」    韋麗說:「你怕我不怕。你要是現在反悔還來得及,我馬上就去超市上班,QQ上名單一黑,從此一刀兩斷。」    韋麗說著轉身就走。鄭凡一把拽住韋麗的手:「我人都到K城來了,還有什麼反悔的,走,先去登記,拿了證再吃早飯!」    4    在一個「娛樂至死」的年代,嚴肅和神聖的事情是不存在的,也是不必要的,鄭凡記得一位講後現代主義的教授在課堂上慷慨陳詞,唾沫星子在粉筆灰中亂濺。    結婚不需要父母之命,不需要媒妁之言,不需要開介紹信,也不需要親朋好友參謀把關,只需要兩個人懷裡揣著身份證就行了,到婚姻登記處現場照相、現場拿證,半支煙的工夫就可把一生的大事搞定。然而,農民後代鄭凡內心深處遠沒有他在網上表現得那麼瀟洒和前衛,他覺得如此草率地行動就像在電腦上打遊戲,太隨意了。站在婚姻登記處門口時,與鄭凡手指緊扣的韋麗問鄭凡:「你怎麼手心裡都是汗?」    韋麗去馬路對面的打字社複印身份證,鄭凡給黃杉打了一個電話,電話里黃杉笑得有些失控:「一大早給我玩幽默,想改行當趙本山?」    鄭凡說這是真的,沒騙你,黃杉說不是騙的,就是編的:「二十二歲,長得還像梁詠琪,一下線就跟你去登記,你以為你是劉德華謝霆鋒呀!」鄭凡說你要是不相信就當我沒說好了,黃杉說:「我要看報紙清樣,沒空陪你白日做夢,晚上把新婚妻子帶過來,憑兩人結婚證,請你們下館子吃火鍋。」    鄭凡又給舒懷打了一個電話,舒懷在電話里相當冷靜:「新新人類玩裸婚也是有的,那是出於好奇,而不是因為愛情。你最好先去調查一下,看看身體有沒有疾病,比如先天性心臟病、腦血管畸形之類的,那可是隨時要出人命的。狐臭問題不大,可以看好的。」    鄭凡說這都已經站到結婚登記大廳門口了,一切都來不及了,舒懷安慰他說:「不要緊,把證拿了,晚上我們先把黃杉的火鍋吃到嘴,真要是同床異夢,把證吊銷掉就是了。說老實話,駕駛證、廚師證、健康證、殘疾證、學生證,所有證中,最不靠譜的就是結婚證,吊銷得最多的也是結婚證,你也別太當一回事。」    韋麗手裡攥著身份證複印件過來了,她問手裡抓著電話的鄭凡:「給你父母打電話了?」鄭凡說:「我父母在鄉下,沒電話。你呢?」韋麗拉著鄭凡的手往結婚登記大廳走:「我不告訴他們。」    為了等韋麗下班,鄭凡、黃杉、舒懷、悅悅一直等到晚上九點多才吃上火鍋,韋麗沒到前,黃杉、舒懷、悅悅把鄭凡的結婚證像驗證假幣一樣反覆推敲了許多遍,悅悅有些驚訝地說:「現在的女孩子膽子太大了,有個性!」黃杉將結婚證扔到鄭凡懷裡:「假的!假證販子那裡買的。」鄭凡急得漲紅了臉:「你不想請客就直說,憑什麼說結婚證是假的?」    正在爭得興起的時候,韋麗來了,跟大家一見面,所有人都傻了,一個清秀而純樸的女孩,看不出半點前衛,也看不出身上有多少人間煙火的氣息。鄭凡從大家驚詫的眼神中收穫了一份自信和得意,他拉著韋麗的手向各位介紹說:「韋麗,法國家樂福超市收銀員,從畢業到現在天天數錢,經她手數的錢,可以買下一座城市。」韋麗笑著跟大家打招呼:「大家好!我叫韋麗,很抱歉,我因為數別人的錢來得太晚了。」大家都被韋麗輕鬆的情緒感染了,相互寒暄幾句,各就各位。    菜早就點好,麻辣火鍋里已經咕咕嚕嚕地沸騰了。韋麗落座前從人造革坤包里掏出結婚證:「鄭凡說憑結婚證吃火鍋,我帶來了!」    黃杉有些尷尬,他要憑藉自己的如簧巧舌迅速改變這頓火鍋的性質:「沒證吃火鍋,這頓飯是同學聚會;有證,那就是給你們擺婚宴,意義完全不一樣。」這麼一說,大家都說言之有理,於是共同舉杯,熱烈慶祝,吃火鍋的氣氛好極了。悅悅挨著韋麗,將一塊黃喉夾到韋麗的油碟里,兩人一見如故,親熱得有些過頭,說話就無所顧忌了:「你年齡比我小,膽子比我大,舒懷有房子我都不敢拿證。」韋麗說:「悅悅姐是不是還想要一部車?」悅悅搖搖頭:「總覺得心裡沒底。」黃杉插話問:「是你對舒懷沒底,還是舒懷對你沒底,怎麼個沒底?」悅悅被問住了,想了一會兒,她說:「沒底是一種感覺,而不是一個結論,具體的不好說。」她將頭轉向韋麗,「小妹,你說是吧?」韋麗說:「我對鄭凡有底,他說話算數,放棄大上海,說來就來了。我也說話算數,昨天見面,今天就跟他拿證了。」    黃杉感慨萬千地喝了一杯悶酒:「怎麼好女人我們就遇不到呢?玲玲跟我好了三年多,要是不採取措施的話,孩子都會叫我爸爸了,可她走的時候連招呼都沒打一聲,人和洗臉池邊的半瓶資生堂潤膚水一同消失了。」說起玲玲跟一位五十多歲的東北皮貨商結婚的事,酒喝多了的黃杉痛苦得哭了起來,「找一個五官健全的人不好嗎?非要找一個門牙少了三顆的老頭來腌臢我。我他媽寧要三顆門牙,也不要三套房子三輛車子。」    韋麗拿起一張餐巾紙遞給黃杉,一臉的迷惘,燈光和火鍋的霧氣籠罩著錯綜複雜的情緒,話題由輕鬆而變得沉重起來,舒懷問韋麗:「你爸媽也不介意鄭凡租住在城中村,而且隔壁還住著一個賣老鼠藥的小販?」    韋麗喝了一口火鍋湯,太辣,她伸出了舌頭,說話的聲音也是火辣辣的:「城中村挺好的呀,隔壁有老鼠藥賣,屋裡就不會有老鼠。這事跟我爸媽沒關係,鄭凡,你說呢?」    鄭凡得意地說:「當然。」看到被玲玲拋棄的黃杉和被悅悅懸掛在半空中的舒懷,一種膚淺的成就感和幸福感在鄭凡心裡很盲目地瀰漫著。    火鍋散夥的時候已是夜裡十一點多了,火鍋店門口,閃爍的霓虹燈下,他們正準備一同擠公交車回去,韋麗接到了一個電話,韋麗聽著聽著臉色就變了,她對著話筒說,「我在新城火鍋店門口。」    一行幾人很詫異地看著緊張而焦慮的韋麗。鄭凡問:「怎麼了?」    這時,一輛黑色的帕薩特小轎車停在他們面前,車上下來一個中年男人,他拉起韋麗就走:「快,快上車!」    韋麗對鄭凡倉促地說了一句:「我有急事!」話音還沒說完,車子拖著一串黑煙疾馳而去。    黃杉滿嘴麻辣的氣息,他吐掉嘴裡的煙頭:「這叫什麼話?新婚之夜新娘被人家塞進小轎車拉跑了!」    喝了不少啤酒的舒懷也跟著起鬨:「吊銷執照,證件作廢!」    鄭凡將臉湊到黃杉和舒懷的面前,一字一句告訴兩位同學:「你們知道嗎,如果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信任韋麗,這個人就是我!」    秋天的夜晚諱莫如深,街燈在固定的位置上按部就班地亮著,一綹尖細的風划過街市,鄭凡看到燈光簡單地晃了一下,夜空紋絲不動。    5    一同在家樂福打工的小雯被一個四十多歲的網路騙子騙去了三千塊錢,還騙去了身子。聽說小雯懷孕後,鑲著一顆烤瓷牙的騙子徹底消失了,小雯姑娘在韋麗拿證的這天晚上,一時想不開,爬上六樓樓頂準備一跳了之,小姐妹哭成一團,中方經理苦口婆心,都沒用。小雯跳樓前荒唐無理地非要見韋麗一面,她要責問韋麗憑什麼自己在網上遇到了騙子,韋麗遇到的就不是騙子。    跟著經理的車趕到現場後,韋麗對小雯說:「你先下來,我正在調查『流落街頭』是不是一個騙子,落實了後,我陪你一起跳!」    第二天早上,一夜未睡的韋麗在電話里跟鄭凡說了一下事情的大概,並強調小雯情緒很不穩定,領導讓她看住小雯,她要陪小雯幾天,真的很對不起。鄭凡很輕鬆地說:「只要小雯不跳樓,沒問題!」拿了證的鄭凡很恍惚,他沒覺得自己已經走進了一樁婚姻,只是覺得打賭贏了。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他對下一步生活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韋麗不過來,可以讓他冷靜地把一些問題想清楚。他想去找黃杉聊聊。    黃杉租住在帶廚衛的一居室筒子樓里,他指著屋裡的大床,對有些迷惘的鄭凡說:「這張床上,你知道重複過多少甜言蜜語嗎?做成錄音帶夠你二十四小時連軸轉聽上好幾個月,現在沒了,連一個標點符號都沒留下。如今我們要是還扯什麼愛情,那就太幼稚了!我為什麼看好你跟小韋?因為你們沒有愛情,卻有信用,網上打的賭都能兌現,太偉大了!兩個講信用的人比兩個講愛情的人要可靠得多,你看人家小韋一不要房子,二不要車子,如今有幾個女孩子能做到?」鄭凡覺得黃杉言之有理,但把他們歸類為與愛情毫不相干的兩個賭徒在兌現賭注,鄭凡面子上過不去,於是他反駁說:「沒有愛情,信用是不需要兌現的,兌現的信用也是沒有意義的,又不是做生意。」黃杉似乎不想跟他討論這些話題,他說要出門去相親,報社一個拉廣告的同事給他介紹了一個野模特。    他們一起出門,摸索著走進黑暗的樓道里,分手前黃杉對鄭凡說:「你跟小韋先把夫妻之間的事辦了,然後再去考慮婚禮、買房的事,聽我的沒錯。」    鄭凡對眼下身無分文、居無定所的現狀無能為力,出租屋裡腿腳亂晃的床上死過一個無辜的孩子,霉跡斑斑的牆上終日晃動著一家三口絕望的表情。他想買一點石灰水將舊生活的陰影刷白,還想買一個煤爐、鍋碗瓢盆之類的,床單枕頭要換新的,他想雖然寒酸,但屋裡要收拾乾淨。韋麗進門前,最大的一筆投入是電視機。新的要一兩千,口袋裡錢不夠了,鄭凡準備去二手市場買一台舊的。    小雯被父母接回老家去了。已是拿證的第四天,一清早,韋麗給鄭凡發來了一條簡訊:「小雯不想死了,可這會兒我想死。」鄭凡很吃驚,打電話過去問為什麼,韋麗說:「我想你想死了。」鄭凡說屋裡還沒收拾好,你要能忍受我這阿富汗難民收容所,今晚下班就過來。    鄉下表舅是午飯後摸到市藝術研究所的,他一見到鄭凡就號啕大哭起來,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說:「大外甥呀,四大門親中就數你官最大,最有本事了!你可得給我做主呀!」    鄭凡給表舅倒了一杯水,讓他坐下慢慢說,表舅穩定了情緒後掏出了自己帶來的燒餅,他只咬了一口,就沒再吃了。他說鄉下表弟在縣城賣梨跟城管幹起了仗,因為一位省里的大領導要來縣裡視察,所有主幹道兩邊都不許擺攤,沿街賣梨的表弟剛擺好攤子還沒開賣,城管上來就對著筐子狠狠地踢了兩腳,聲音也很兇。表弟說,你不讓賣就不讓賣,幹嗎要踢我梨筐。那位戴著大蓋帽眉毛粗黑的城管捋起袖子:「踢算便宜你的了,我他媽還想打你!」說著下面一腳踹翻梨筐,上面一拳砸在表弟的鼻子上,表弟當場血流滿面,梨子滾落一地。當年曾想到少林寺當和尚的表弟和尚沒當成,武功卻練就了七八分,雖荒廢多年,基本功還在,於是一個連環腿橫掃過去,城管捂著褲襠倒在了地上,頭磕在路牙子上,後腦勺破了,送進醫院縫了八針。表弟被一群撲上來的城管將腿打成粉碎性骨折,眼下正綁著石膏躺在醫院的床上,第一次手術已經花掉了六千多,第二次手術還得三千多,聽說腿傷好了後,還要抓進去坐牢。表舅說到這又抹起了眼淚:「明明是城管先動的手,你表弟腿都被打斷了,還要坐牢,這還講不講理!」    鄭凡問表舅是怎麼找過來的,表舅說父親對他講鄭凡從大上海到K城,是受到了黨和政府的重用才過來的,堂堂大知識分子,找他准行。鄭凡苦笑了下,安慰了表舅幾句,就給報社的黃杉打電話,黃杉說他們是一個行業小報,誰都監督不了。鄭凡說你一定要給我想辦法把這事給擺平了,不然我不好向我父親交代。於是黃杉答應帶鄭凡去找一個在信訪辦當差的師兄老蔣,鄭凡請了假跟黃杉一起陪表舅到了信訪辦,信訪辦的師兄老蔣很熱情,併當場打電話要求老家的縣委督辦此事。表舅非常高興,將手裡的劣質香煙掏出來,逢人便遞。    天色將晚,表舅趕不回去了,鄭凡咬著牙在一家小酒館裡點了一份紅燒雞、一盤梅菜扣肉,外加幾個素菜和一瓶瀏陽大麴。黃杉忙著跟野模約會,連飯都沒吃就走了,鄭凡覺得菜點多了,想退,小酒館說點好的菜不許退。席間,表舅喝得一時興起,說話也就剎不住車了:「當年你爸給田老七割棺材罰了三百,那時的錢多值錢呀,要是換到如今,你當了大知識分子,執法隊三分也不敢罰。」閉塞的老家鄉下總是把知識分子看成是知書達理手可遮天的大人物,好多人家中堂里至今還掛著「天地君親師」的古訓。    酒足飯飽時,鄭凡這才想起,晚上韋麗下班後要過來,他決定再咬咬牙將表舅安排到小旅館裡住,買好明天一早的車票讓他回去。可表舅說:「不行,我到你宿舍住,睡旅館太浪費錢了!」鄭凡急得頭上直冒冷汗:「表舅,我剛來工作,租的小屋裡,只有一張小床。」表舅說:「鋪一張席子,我睡地上。」      鄭凡給韋麗打電話,叫她不要過來。可電話打不通,韋麗晚上九點下班前是不許開機的,九點過後,電話通了,但沒人接,估計韋麗正在擠公交往這趕。    酒喝多了的表舅在鄭凡的出租屋裡上下左右看了又看,他抹著一嘴的油水,說話也語無倫次:「臨時住的,不錯了,還有煤爐,被單全是新的,不錯,到底是大知識分子,這塑料盆也是新的。政府啥時候給你分樓房呀?」鄭凡心神不寧地攥住手機,不停地撥著,嘴裡嗯嗯哈哈地應付著:「政府不分房子了。」表舅不高興了:「不分任何人,也得分給你,能把縣裡書記拿捏住的人,還了得。」鄭凡看錶舅酒喝多了,隨口應付著:「政府年底就給我分了。」    這時,韋麗興沖沖地趕來了,推開門,她愣了一下,看到一個鄉下老農正坐在床沿上抽著煙,她以為是大雜院里租住的收破爛的鄰居,於是很客氣地跟鄭凡表舅打招呼:「你好,收工了?」表舅沒聽明白,趁著酒興,繼續發飆:「小罐子,年底等你住上樓房,我跟你爸一起過來玩幾天。」小罐子是鄭凡的小名。    鄭凡連忙將韋麗拉到外面,連連道歉:「韋麗,真對不起,我表舅從鄉下來了,死活要住這兒。我一直在給你打電話。」韋麗平靜中難以掩飾沮喪的情緒:「我以為你是在催我快點過來,就沒接電話,還想著為你省三毛錢話費呢。那我回宿舍去了。」鄭凡攥住韋麗的手,他感覺到韋麗的手滾燙:「韋麗,真對不起!」黑暗中看不到韋麗的表情,可聲音卻已平靜,她若無其事地說:「別把我想成千金小姐,沒那麼金貴。好了,趕緊進屋陪表舅去吧,我走了!」她將一包糖炒板栗塞到鄭凡手裡,「在巷口剛買的,很香的!」    韋麗輕輕地走進幽暗而狹長的巷子里,鄭凡望著韋麗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中漸漸遠去的背影,鼻子有點酸。    6    閃婚男女如果超過三個月還不散夥,基本上就可以過三十年。舒懷在酒桌上發表這一看法的時候,鄭凡和韋麗已經在一起過了六個月,鄭凡說:「你跟悅悅在一起都超過一年了,換算一下,你們在一起就可過一百年了。」舒懷謙虛地說:「我們跟你不一樣,沒拿證,不保險。」    韋麗百思不得其解,頭扭向悅悅:「悅悅姐,為什麼不跟舒哥拿證呢?」    悅悅說:「舒懷拿著一千來塊工資,對將來什麼規劃都沒有,民辦中學,說垮就垮了,我心裡總是沒底。」    黃杉反擊說:「你有房子住了都沒底,人家小韋跟鄭凡租住在大雜院里,不就更沒底了?你見的有錢男人太多了,我真擔心你推銷美國魚油把自己也推銷出去!」    悅悅說:「那倒不會。我只是覺得一個男人要對自己的女人負責任,鄭凡每個月存一千二百塊,準備買房子,這就是負責任的男人。」    舒懷辯護說自己的工資每個月也都在還房貸,悅悅指著桌上滷菜和酒水說:「是呀,你是在還貸,還了貸後連抽煙的錢都沒有,為什麼不去兼職、找零活做,雙休日全都泡網吧?今天的滷菜還是我買的。」    屋裡的氣氛頓時壓抑了起來,天花板上的節能燈泛出蒼白的光,如同舒懷蒼白的人生,他將煙頭按滅在桌上雞鴨骨頭的殘骸間,搖了搖頭:「沒勁,活著真沒勁!」    已是西北風呼嘯的隆冬,持久的沉寂反襯出屋外的風聲像刀子一樣切割著這個夜晚,鄭凡聽到了城市結冰的聲音。    晚上回來後,出租屋裡門窗腐朽,四處漏風,塑料盆里已經結冰,這座不南不北的城市裡,暖氣只裝在新建的高檔住宅里,潛伏在城中村裡的鄭凡和韋麗蜷縮在被窩裡凍得瑟瑟發抖,韋麗抱緊鄭凡:「我們租一間不漏風的房子,好嗎?我有錢。」    鄭凡對韋麗說:「你把羊毛衫穿上睡,就不冷了。錢要省下來買房。」    韋麗說:「房價那麼高,幹嗎要買房?我不稀罕,租房子多好,我們把節餘下來的錢,拿出來旅遊,我想去伊拉克,還想去看看阿富汗巴米揚大佛遺址。」    鄭凡用手堵住韋麗的嘴:「好了,不討論了,我早就說過,買不上房子,沒有自己的家,絕不舉行婚禮。」    鄭凡在韋麗住進城中村的當天就聲明,只有買到了房子,有了自己的家,才向雙方父母宣布兩人拿過證,如果自己的女人跟著自己連個窩都沒有,他夜裡睡不踏實。韋麗沒有鄭凡那麼嚴肅,她說沒房子挺好,想住哪就往哪搬。鄭凡說:「你就不怕你父母說我拐騙少女?」    從二手市場花二百塊錢買來的舊彩電里費翔正在屏幕上又蹦又跳地唱著一首懷舊的老歌《冬天裡的一把火》,韋麗自言自語著:「冬天有火真好,我好像身上真的暖和了。」鄭凡希望這首歌能一直唱到天亮,可電視上的圖像突然亂晃了起來,鄭凡哆嗦著下床用手拍了拍電視機外殼,越拍圖像越晃。韋麗說關了算了,鄭凡關了電視上床後摟著韋麗說:「等到我有錢了,我會把電視里的生活搬到你面前來。」韋麗是那種沒心沒肺的女孩子,她像一隻小貓一樣蜷在鄭凡的懷裡:「電視里的生活都是假的,我不要,我只要你。」說著說著就睡著了。屋外的風聲像哨子一樣尖嘯,這一年冬天特別冷。    快過年了,藝研所每個員工發了一桶色拉油、兩斤瓜子、一斤糖果、半斤茶葉,鄭凡獨自一人背著這些年貨回到鄉下過年,韋麗要到年三十才能回到賣水果的小縣城父母身邊,他們約好了的統一口徑是,只要家裡人不問,拿證的事一個字不說。    鄉下木匠鄭樹見鄭凡背了這麼多年貨回來了,激動得抱著一桶色拉油久久不願放下:「瞧這油,清亮亮的,哪像我們鄉下榨的菜子油,渾濁濁、黑糊糊的。聽你表舅說,年底國家給你分樓房了,開了春我跟你媽去看看,老婆要趕緊找了,過了年都二十八了。」鄭凡給父親遞了一支煙,又恭恭敬敬地點上火:「爸,國家不分房子了!要住樓房都得靠自己買。」鄭樹先是一愣,沉思了一會兒,似乎想明白了:「你們薪水高,所以才要你們自己買。要不是給你高工資,你怎麼會從大上海到K城來呢,對不對?」鄭凡覺得自己解釋不清,只好點點頭,表示承認。    父親的心情好極了,家裡唯一的一頭年豬夏天畢業時被父親殺掉請人喝酒吃了,鄉下過年不殺一頭豬不算過年,而且會在莊上丟盡面子,對於家裡都吃上色拉油的鄭樹來說,他要考慮的不是殺不殺豬,而是到哪家去買豬,現在鄉下豬難養,每家頂多養一頭過年自家吃。有人介紹說鎮上養豬場胡標那裡有豬。    胡標就是當年抓走鄭樹的鎮執法隊隊長,因平時積怨太多,幾年前在縣城嫖娼時遭人舉報,在賓館的浴缸里和一妓女被當場活捉,那情景就像是從水缸里撈出了兩條活魚。胡標雙開後辦了一個養豬場,生意一直不錯。他對鄭樹說跟豬在一起心裡蠻踏實的,鄭樹說人比豬還是要好得多,不然就不是人殺豬,而是豬殺人了,胡標嘴裡打著哈哈,看身邊站著一位文質彬彬的小夥子,就問是誰,鄭樹故作平靜地說:「就是那天早上被你踹翻在地的我兒子,叫鄭凡,上海研究生畢業,在K城黨和政府里上班,我表侄在縣城挨打,縣委書記到醫院道歉,我兒子擺平的。」胡標很尷尬,連忙給鄭凡遞煙:「大侄子,兄弟我當年有眼不識泰山,還請多多包涵。」    鄭凡被胡標的胡言亂語逗樂了:「這事我都忘了,你也是例行公事嘛。」    豬稱過後,總共是八百二十六塊錢,胡標說只要給八百就行了。鄭凡的錢全都存到銀行準備買房了,藝研所本來就窮,除了工資分文獎金沒有,這次總共帶回來一千塊錢過年,他沒想過自己付買豬的錢,可磅完秤後,父親很輕鬆瀟洒地對鄭凡揮揮手說:「交錢呀!」鄭凡心裡暗暗叫苦,這個好面子的父親把兒子當成大款了,鄭凡從皮夾里動作麻利地抽出八百塊交給胡標,然後又迅速地將皮夾塞進棉襖裡面的口袋裡,他怕父親看到自己的皮夾空了。    鄭凡知道父親在自己身上寄予了太多的希望,而那些希望完全是父親躺在床上不切實際地虛構出來的,鄭凡無法與大字不識幾筐的父親進行溝通,他不忍心大過年的把父親的夢粉碎掉,所以,春節期間,他不得不配合父親,把根本不存在的榮耀和富貴表演得異常逼真。鄭凡在親朋好友面前很無奈地被父親一次次地神化。神化帶來的轟動效應是,年初三,表叔拎了一桶米酒要鄭凡跟縣委書記下一道命令,讓其在鄉政府食堂燒飯的兒子轉成國家幹部,要是能當上副鄉長更好;年初四,庄鄰周天保拎著兩隻腌得金黃的咸鴨來找鄭凡,他女兒被拐騙到廣東賣淫去了,請他跟省里、中央的領導說說,把他女兒儘快救回來。鄭凡哭笑不得,他應付著說:「我回去後,幫你了解一下!」    晚上,鄭凡對父親說:「爸,你以後不要在外面說我手眼通天,我沒那麼大本事。」    父親不高興了:「你不要忘本,能幫助鄉里鄉親的,一定要幫。現在全鄉的人都知道,你從大上海回到K城,風光得很,一出手,把縣委書記訓了一通,你表弟不但沒坐牢,政府還賠了一萬多。」    鄭凡說:「爸,我只是在上海當學生,不是在上海當市長,到K城也只是普通工作人員,你就不要給我添亂了。」    父親生氣了,他將酒杯里酒一口喝乾,站起身默默地向房裡走去,鄭凡小心地跟了進去,他小心地說:「爸,你不要生氣。今後凡是我能辦的事,我一定辦!」    他覺得為了父親,他得把不能辦的事辦了,不該說的話說了。鄉里鄉親的上訪告狀,求醫問葯,還有自己買房、結婚、辦體面的婚禮,他一件都不能怠慢。    這個年過得並不輕鬆,為了節省話費,鄭凡跟韋麗每天互發信息,訴說沒有對方的寂寞與彆扭。大年初一,鄭凡給韋麗打了一個電話,韋麗在電話里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把你給賣了!」    鄭凡大年初一聽這話,莫名其妙:「把我給賣了,賣給誰?」    韋麗好像嘴裡啃著水果,邊嚼邊說:「賣給我媽。」    鄭凡覺得韋麗越說越不靠譜:「你喝酒了?盡說醉話。」    韋麗輕鬆地說:「沒喝酒。我媽逼我跟縣裡一個倒煤炭的販子見面,縣城有一幢別墅,兩部小汽車,K城還有三套公寓,你說我怎麼辦?」    玩花船的來了,外面響起了劇烈的鞭炮聲,突如其來的爆響淹沒了鄭凡和韋麗遙相呼應的通話。    7    韋麗跟母親說自己已經拿過結婚證了,賣水果的母親根本不相信,韋麗當場從包里掏出了結婚證,母親看了後被女兒的膽大妄為和忤逆不孝氣瘋了,她號啕大哭著要去跳河,韋麗從地上拉起母親,說:「媽,我陪你一起去跳!」    鄭凡問,那後來呢?韋麗說後來母親突然就不哭了,再也不提跳河了。    過年回來後,韋麗在出租屋裡說起那些驚心動魄的事情就像說別人的事情一樣,很輕鬆。賣水果的母親活得很實際,風裡來雨里去地做小買賣吃苦受累只是不讓一家人餓死,所以倒煤炭的販子把房子車子亮出來的時候,母親不可能無動於衷,她對鄭凡是碩士還是博士沒有絲毫的概念,過年期間問的唯一的一句話是:「你們住哪兒,房子呢?」韋麗說:「要房子幹嗎?反正沒睡在橋洞里。你要是逼我嫁給煤販子做二奶,我進門的第一件事就放火把他的房子全燒了,再多的房子也等於沒房。」母親一點辦法都沒有,其實韋麗有點冤枉了煤販子,人家是死了老婆才託人來提親的,頂多算填房,不是做二奶。    藝研所工資低,待遇差,所里上班就很松,一般上午去半天就行了,每個人領一個項目或做一個課題,在家研究也行。但一個課題或項目兩年還是三年完成,沒個准數,也沒人來較真,政府現在一門心思抓經濟建設,至於研究黃梅戲之類的文化工作,相當於一個人化妝的時候多搽點粉,可有可無,無關大局。鄭凡研究的是《黃梅戲民間藝術的都市化流變》,所長說最好五年內弄一本書出來,到時候爭取市裡的文化專項基金出版,鄭凡三個月就拉出了提綱,搭好了架子,反正寫出來的書也沒人看,也要不了那麼長時間,一心想著掙錢買房的鄭凡四處找兼職的活。    在鄭凡的內心深處,他自己在跟自己打賭,三年內無論如何得買一套房子,辦一個體面的婚禮,把韋麗體面地娶進門,他算了一下,賭贏了的時候,他正好三十歲。上海求職失敗後,鄭凡三十而立的定位跟韋麗母親一樣實際,老婆孩子熱炕頭。這是人生的最低目標,也是最高目標。當年大學時代的宿舍里,宏偉的理想每天都在煽動著每個人狂妄而自負的情緒,情緒在相互傳染後,一個比一個牛,鄭凡想當一個講授屈原和楚辭的教授,黃杉想當作家,舒懷想辦一所自任校長的私立中學,堅決把老家的縣一中壓趴下,秦天的理想居然是當國務院副總理。可大學畢業幾年後,一切都已物是人非,黃杉發表過十幾行詩歌后,文學從此不見長進,如今落到靠棲身小報寫表揚稿混點煙酒的地步,作家是徹底沒戲了;舒懷私立中學校長沒當成,自己落草到一個私立中學打工;鄭凡當古代文學教授的美夢早已灰飛煙滅,他現在只想當一個好丈夫;秦天去了北京,具體下落不明,可以肯定的是,當副總理如今連他自己在夢裡都不會相信。    黃杉把手頭的一家叫「維也納森林」的地產會刊轉給鄭凡去辦,每兩個月出一期銅版紙印刷的會刊,編、校、組稿三位一體,做一期八百塊。鄭凡覺得這報酬已經相當高了,問黃杉怎麼捨得轉給他,黃杉說:「如果哪一天你看到我暴富了,千萬不要奇怪,因為我看不上這種雞零狗碎的小錢!」同事老郭平時對鄭凡一直很關心,鄭凡過年回來後,給老郭送了一條從家裡帶來的咸狗腿,聊天時老郭發現鄭凡這小夥子像個男人,心存感動,於是將鄭凡介紹給了江淮文化傳播公司。公司經理趙恆跟鄭凡差不多年齡,他對鄭凡表現出了過度的興趣:「你是我們公司第一個兼職的研究生,中午我請你喝酒,好好聊聊!」中午的酒桌上趙恆將「天龍虎骨酒」的廣告傳單的撰稿任務交給鄭凡,時間三天,報酬一百六十塊錢。好事一個接一個,鄭凡貼在電線杆上的家教廣告也起到了效果,沒幾天,雙休日鄭凡就落實了四份家教,每個學生每次輔導三小時,報酬三十塊錢,雙休日兩天可掙一百二十塊錢。    這樣一來,過年後鄭凡每個月固定兼職和打零工加起來居然掙到了一千二百塊錢。鄭凡將這些錢全都存進了銀行。    在收下這些錢的時候,鄭凡時常有一種咽下蒼蠅的痛苦,他有時候真想不幹了,可想到韋麗在被窩裡凍得瑟瑟發抖的情景,他必須忍受別人難以忍受的付出。做完第一票「天龍虎骨酒」廣告傳單,已是第二天夜裡兩點多,韋麗凍醒了,她從被窩裡探出頭看了一眼鄭凡,只說了兩個字:「我冷!」倒春寒在細雪的強化下冰冷刺骨,鄭凡換了一個熱水袋沖好塞進被窩裡。屋裡放著蜂窩煤爐,窗子不能關死,鄭凡透過縫隙望著深不可測的雪夜,心裡瀰漫起一股濃濃的悲涼。他很後悔跟韋麗拿證,一個無辜的小女孩因為打賭而輸掉了整個青春,更讓他難以忍受的是,他在夜深人靜的晚上絞盡腦汁為「天龍虎骨酒」廣告傳單捏造了一個個傳奇和神話:「天龍虎骨酒」能舒筋活血,防止腦血栓、動脈硬化、腰肌勞損、半身不遂、陽痿早泄、痛經閉經等等。廠家要求根據這些功效,相應地要編出一個個見到奇效的故事,王大爺、張大媽、李先生、錢小姐這些根本不存在的人物全都在廣告傳單上言之鑿鑿地說「天龍虎骨酒」一杯見效,一瓶極效,功德無量,蓋世無雙。他覺得自己跟城中村那些造假醬油、煉地溝油的是一路貨色,他所捏造的這些事實,跟革命時代的叛徒和「文革」時期的告密者簡直就是一丘之貉。窗外的天剛麻麻亮,韋麗醒了,見鄭凡還坐在昏黃的燈光下看著桌上的一堆稿紙發獃,她氣得將枕頭扔向鄭凡:「你再這樣要錢不要命,我就搬回宿舍去住!」鄭凡很小心地走過來,撫摸著韋麗一夜都沒焐熱的臉:「你再睡一會兒,我來熬稀飯!」    鄭凡到江淮文化傳播公司交稿時,他對總經理趙恆說起了心中的困惑,趙恆比初次見面更好奇地看著他,然後很不客氣地教訓起了鄭凡:「知識不跟生產勞動相結合,等於一紙空文,研究生算什麼?書袋子,紙簍子。你只有把這廣告傳單做出來了,你才算是有知識的人;做不出來,等於文盲。」趙恆翻看著廣告傳單草稿,態度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你編故事的功夫不錯,很好!」鄭凡不無惶惑地說:「趙總,我不想再編這些假故事了。剛進門我就跟你說了,最好不要印出來,錢我也不要了!」趙恆把草稿迅速放進抽屜里:「我說鄭兄,我們能不能冷靜一些,」他將鄭凡按坐在沙發上,又給他遞過來一支中華煙,並親自給他點上火,「你沒有作假,這些功效都是專家權威論證過的,有國家批准文號的,你所做的只是把那些沒有到場的受益者的感受和心裡話寫了出來,你代表他們說心裡話,而不是代表他們作假。」鄭凡在趙恆潤物細無聲的啟迪下沉默不語了,他覺得趙恆說得也在理。趙恆看鄭凡心裡有所鬆動,拍了拍他肩,「繼續合作,中午我請你喝酒!」    「維也納森林」是K城的高檔住宅小區,一期開盤的口號是「不出國門半步,盡享歐陸風情」,其實這個假冒的「維也納森林」地產項目與奧地利和藍色多瑙河毫無關係,只是大門和樓頂做了一些歐式圓柱造型,加上小區里原先有一些雜亂無章的樹木和一口毫無生氣的魚塘。開發商郝總說一不二地對鄭凡說:「你在大上海待過,見過的歐式建築也不少,你要想辦法在會刊中用我們的『維也納森林』把外灘給比下去!」鄭凡聽了老總標語口號式的宣言,很為難:「郝總,我只能儘力而為,畢竟外灘是一個多世紀以來的傑作。」郝總將他的雪茄從嘴角邊挪開:「你要是想不通,很簡單,不換腦子就換人。會刊是要寄贈給各界成功人士的,辦好了,你買房子我給你打九五折,市長只給九六折。我是一個重視知識、重視人才的人。」鄭凡小心地問了一句:「郝總,多少錢一平方?」郝總說:「六千八,九五折是六千一百六。」鄭凡試探著追加一句:「全市均價只有四千二。」郝總斜了他一眼:「『維也納森林』不是為窮人建的。」郝總女秘書小瑩進來拎起郝總的公文包:「郝總,您約的周行長來了,在二號會客廳。」    情緒沮喪的鄭凡晚上拖著比情緒更加沮喪的身體回到城中村,巷子里路燈好像又壞了幾盞,彎彎的街巷已經淪陷於深深的黑暗中,鄭凡踢翻了一個塑料罐子,響聲驚動了院子里的狗,好管閑事的狗神經過敏地叫了幾聲。鄭凡一進門就跟韋麗說了「維也納森林」的房價:「打了折還要六千一百六,簡直不想讓人買房子了。」    韋麗將鄭凡輕輕一推,鄭凡就跌倒在床上:「都晚上十點半了,一進門就說房子,誰要你買房子了?我不稀罕!這是你一個多月來回來最早的一次,上床睡覺!」    二手電筒視機屏幕上的圖像亂晃,腿腳鬆懈的舊床也呼應著晃了起來。屋外的天空,一動不動。    8    秋天是收穫的季節,黃杉在這個收穫的季節破產。    自作聰明的黃杉跟野模好上後,怕長得容易出軌的野模小看他,就租了一套豪華公寓冒充自己買的,野模激動得躺在客廳鬆軟的沙發上一邊看著韓劇,一邊跟黃杉調情,他們在沙發上愛得你死我活。沒多久,黃杉未來的丈母娘,一個偏遠小城倒閉劇團的過期花旦看了公寓後非常激動,當場就默認女兒未婚先同居的危險生活,還提醒黃杉說房間里不要開空調睡覺,那樣會影響女兒皮膚的水分,拍平面照的效果會受影響,黃杉連連說是。晚上吃飯的時候,過期花旦旗幟鮮明地表達了自己的意志,房產證上一定要有女兒的名字。走投無路的黃杉只好花錢弄了一張寫有兩人姓名的假房產證,這張假房產證是在野模母女要去做婚前共同財產公證的時候穿幫的,野模和她的母親指著黃杉的鼻子異口同聲地罵了一句「騙子」後,拂袖而去。黃杉給鄭凡打電話的時候,他已經從小報辭職,第二天就要離開K城,臨走前,他約鄭凡和舒懷聚一下,地點定在老榆樹地鍋莊。「你跟舒懷都不要帶女人過來,我一見女人就會神經崩潰!」黃杉最後強調了一句。    最後的晚餐充滿了傷感,鄭凡本來想猛烈抨擊一下黃杉的自作聰明弄巧成拙,可看到黃杉一臉失敗和絕望,他也沒忍心說什麼。舒懷將一大杯白酒倒進喉嚨里,眼睛通紅:「黃杉,你真蠢呀!你以為有一套房子,你就可以理直氣壯地把女人摟到懷裡了?」舒懷情緒一激動,夾著的一塊骨頭從筷子間掉了下來,「錯了,有了一套房子,你還是窮人,揣著一張狗屁錢不值的大學文憑,光靠拿死工資過日子,一輩子窮人。」    黃杉借酒澆愁後是心如死灰:「我一出校門就看出來了,像鄭凡這樣玩命地打短工,掙點零花錢可以,要想脫貧是根本做不到的,你像摸彩票中獎一樣,撞到了一個好女人,我跟舒懷沒你這個福分。」    舒懷有些不服氣了:「也不能說悅悅不是一個好女人,她不跟我拿證是逼我出去多掙些錢,可我現在都淪為一個教書匠了,到哪兒去掙錢?雙休日帶家教,我想過,可掙不了幾個錢,再說我每周十六節課,人累得要死,下班回來倒在床上就不想動了。」    鄭凡覺得自己跟他們的想法不一樣,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城市農民,辛勤耕種,不辭勞苦,然後換回點收成,他一點都不想討巧,想討巧也討不到,這種農民式的生活邏輯讓他不斷爆發出搏殺的鬥志,而少了許多的抱怨和消沉。他對黃杉說:「你要是在外面混得不如意的話,就回到K城來,畢竟還有我和舒懷在。」    黃杉端起杯子仰頭猛喝一口,杯子是空的,酒已經喝光了,他放下空杯:「鄭凡,我會回來的,不過,那是混好了的時候!」    黃杉走了,如同秋天的路邊飄落下一片樹葉,這個城市不會有人在意。    鄭凡騎的是一輛花三十塊錢買的二手自行車,大約在黃杉走後一個多月的那天晚上,鄭凡從江淮文化傳播公司送裕安電器平面文案騎車回來的路上,頭上落下一片梧桐樹葉,一陣秋涼的風吹過,他打了一個寒噤,落葉讓他想起了下落不明的黃杉。    如今的城市,你在劫難逃,房子就是活人的墳墓。鄭凡是在計算過買房代價後得出的極端結論,如果買九十平米「維也納森林」的房子,以他目前的工資,不吃不喝三十年才夠買一套,三十年後,他都快六十,該退休了。要是按揭貸款的話,二十年還完貸款,每個月要付兩千七百多月供,每月工資全都用來還房貸都不夠,而且光利息就得被銀行剝去十八萬多,這幾乎就是一個不讓人活的方案。學古代文學的鄭凡當年讀杜甫「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時,覺得老杜有點矯情,人活著怎麼能沒有自己的窩呢?這在鄉下也是不存在的。現在他終於明白了,城市的誘惑力就在於有房子的人能看到千千萬萬的無房子的人像蒼蠅一樣不斷地撞向透明的玻璃,看起來前途光明,撞上去無一不是頭破血流。    那片秋天的落葉提醒鄭凡,要是弄假房產證糊弄丈母娘,就會像黃杉一樣雞飛蛋打。他算了一下,到年底,他工資可存下一萬五千塊錢,再加把勁,兼職打零工能掙到兩萬。文化公司趙恆接了一個民營企業家傳記的活,他希望鄭凡來寫,書寫出來後,付給鄭凡兩萬塊錢,這些任務都能完成的話,年底他手頭就有五萬五千塊錢了。    鄭凡深得趙恆的信賴,是因為鄭凡從來不跟趙恆討價還價,給多少拿多少,所以他經常請鄭凡喝酒,酒喝多了無意中就泄露了真相:「媽的,這個王八蛋企業家,以前是強姦犯,現在有錢了,急於往自己臉上貼金,本來我想在書號費、印刷費之外宰他八萬,龜孫子只願出五萬。」鄭凡明白了,這單主要由他操刀的活,三分之二被趙恆賺走了。但他的想法是,如果趙恆不信任他,他還接不到這活呢,只是寫一個強姦犯,心裡總有些彆扭,似乎他自己也陪著一起強姦了似的。他心中的苦惱沒敢對韋麗說,他跑去跟舒懷說了,舒懷說:「人家強姦犯如今都已經是區商會會長了,棄惡從善了,為國家經濟建設做了這麼大貢獻,省報都宣傳了,你有什麼顧忌的?我沒你那個水平,想寫人家都不讓寫,不能吃了魚還說魚腥。」悅悅半開玩笑地說了一句:「早三年遇見鄭凡,舒懷你到一邊歇著去!」舒懷有些無奈地搖搖頭說:「真沒勁!」    有了舒懷的鼓勵,鄭凡試探著問韋麗能不能為已經棄惡從善的企業家寫傳記,他沒提企業家曾經強姦過一個無辜的少女:「是坐過牢,可現在是全市民營十佳,每年給國家納稅三百多萬,還認養了貴州山區三十多名失學兒童,都當上區商會會長了。」韋麗說:「做點善事就想著揚名,你不是說『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嗎?」鄭凡說:「那不是我說的,是莊子說的。你還沒回答我的話呢。」韋麗說:「我倒是覺得一個勞改犯成了名人,挺好玩的。那個企業家叫什麼名字?辦的什麼企業?」鄭凡說:「趙恆沒具體跟我講!」    韋麗覺得好玩,鄭凡覺得能掙到兩萬塊錢,於是他決定跟趙恆敲定這筆買賣。心情不錯的鄭凡操之過急地要韋麗陪著他去百安居樓盤看房子,雖說樓盤在三環外,可每平方米只要四千二。韋麗說:「我不去,好不容易才有一個休息日,我想睡覺!」鄭凡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去了「百安居」,售樓小姐像是考電影學院落選的,長得很好看,聲音也好聽,只是聲音背後的內心非常冷酷:「對不起,先生,您說的四千二是開盤價,現在已經漲到四千六了。」鄭凡有些惱火,他揚起手中的晚報:「這才三天,你們就漲了四百,還有一點誠信嗎?」售樓小姐依然用她那訓練有素的聲音安慰鄭凡:「先生,一看您就是有學問的人,您肯定懂得比我多,市場經濟的價格是市場選擇的結果,而不是人為操作的結果,水漲船不漲,那是要沉船的。」鄭凡扔掉手中的晚報:「我不買了!」他把那位美麗的售樓小姐和一堆虛假的樓盤模型一起扔到了身後。    「維也納森林」里的鄭凡只能是一個遊客,「百安居」也只是讓鄭凡感受一下他離自己的房子究竟還有多遠,因為即使四千二一平方米,鄭凡也是買不起的,九十平方米基本戶型辦齊了將近四十萬,按百分之二十首付,也得準備八萬,而他到年底最多只能有五萬五,況且那筆傳記合同還沒簽到手。美夢最好留在夢裡,不能用現實去碰,一碰就碎了。鄭凡騎車回來的路上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天已經暗了下來,車閘失靈的二手自行車在城郊結合部混亂的路上跟一個賣大饃的三輪車撞到了一起,車後面篾匾里三個大饃掉到了泥濘的路上。鄭凡連連說著「對不起」,賣大饃的老頭拽住鄭凡的車龍頭:「對不起有什麼用?三個大饃,九毛錢,你得賠!」鄭凡從口袋裡掏出一塊錢賠給老頭:「一毛錢不用找了!」    鄭凡覺得今天真是倒霉透了,被「百安居」腌臢了一下午,又被賣大饃的教訓了一通。情緒受挫的鄭凡很小心地往回趕,不能再撞了。手機就是在這個時候響起來的,他接了電話後,拎起車龍頭往相反的方向騎去。    龍小定的爸爸龍飛激動得又給鄭凡倒了滿滿一玻璃杯白酒,維多利亞大飯店包廂里鋪著厚厚的地毯,鄭凡頭有些暈,他老是擔心油膩滴下來弄髒了地毯,他想不明白吃飯的地方為什麼要鋪地毯,所以第一次進入豪華酒店的鄭凡,注意力不在桌上,而在桌下。「來,滿杯乾了!」龍飛舉起杯子伸了過來。鄭凡謹慎地端起足有三兩白酒的玻璃杯,輕輕一碰,一干而盡。    龍飛推著平頭,手指上套了鑽戒,開的是一輛豐田越野車,他的聲音和姿勢同樣充滿了野性:「兄弟,還是你厲害,到底是大上海的研究生。小定從小學到現在,從來就沒考過全班前四十名,你輔導還沒兩個月,一下子就考了個二十八名,真他媽的祖墳冒煙了。」他一激動又跟鄭凡幹了一杯。    龍飛今天請鄭凡吃飯是為了慶祝兒子期中考試獲得全班第二十八名。龍飛是K城最大的南海浪濤浴場的老闆,浴場吃喝玩樂一條龍,他的老婆身上纏滿了叮叮噹噹的金項鏈、金耳環、金手鐲之類的,塗得猩紅的嘴唇和深紫色的指甲油極不恰當地反襯著一身毫無節制的肥肉,但她的庸俗很坦蕩:「小鄭老師,你要是能把小定輔導上重點高中,我獎勵你兩萬,普通高中,獎勵一萬。還有就是你去南海浪濤洗桑拿全部免費,找小姐的錢你自己付。」龍飛打斷老婆的話:「你他媽女人家就是小氣,鄭老師去南海浪濤,全免!要不馬上吃了飯就跟我一起去,先去體驗體驗!俄羅斯的也有。」    鄭凡表示小定的輔導他會全力以赴,城中村澡堂子洗澡只要三塊錢,挺好的。吃完飯,龍飛執意要鄭凡上車去南海浪濤瀟洒,鄭凡拒絕得很徹底:「龍老闆,我是一個居無定所、一貧如洗的窮書生,我沒有資格去你的浴場泡澡。」    龍飛老婆打圓場說:「那就不要為難小鄭老師了,等他有資格了再去浴場享受也不遲,他還年輕著呢。」    龍飛不再堅持,他從車裡拿出一包東西塞給鄭飛:「這是我從香港五星級賓館帶回來的,牙刷比街上買的要好得多,香皂也很好,刮鬍刀相當好用。」鄭飛說:「我有牙刷,香皂昨天剛買的。」龍飛說這些東西我太多了,你要是嫌棄就順手把它扔到垃圾筒里去。      鄭凡是帶著一包香港賓館的一次性牙刷、小香皂還有刮鬍刀回到城中村出租屋的:「我是覺得這些東西扔掉了太可惜,不是我喜歡佔小便宜。」鄭凡對韋麗解釋著。韋麗拿出一把牙刷拆開了仔細地看著,感慨萬千:「這些當老闆的,有幾個臭錢,自以為是,目空一切,小人得志,不得好死。這麼好的牙刷,為什麼要扔掉?」    這頓飯鄭凡第一次感受到了什麼叫做有錢人的生活,晚上的酒桌上,每人一盅干撈翅,四百八十塊,還是打過折的。他得苦口婆心地輔導十六個晚上才能換到這一小盅粉絲一樣的魚翅。韋麗問鄭凡什麼時候睡覺,鄭凡打了一個哈欠:「站了一天收銀台,夠累的,你先睡吧。宏達種子公司的平面廣告文案明天一早就要交過去,我得連夜趕出來!」    韋麗看著喝得有些搖晃的鄭凡,有些生氣:「你喝多了,開夜車能行嗎?我也不睡,陪你一起熬夜,熬死了拉倒!」    鄭凡用冷毛巾擦了擦發燙的額頭,人也清醒了許多,他輕輕地將韋麗攬在懷裡,若有所思地說:「韋麗,我跟別人不一樣,舒懷爸爸能給他付首付,誰給我付首付?黃杉家裡有錢,他不想要,我想要又到哪兒去要?我爸是鄉下農民,地里刨不出錢來,我只有靠自己才能住上房子。你越不要房子,我就必須要給你房子,不然我就是一個騙子;老家鄉下再窮,孬好有房子住,不能進了城後,連五尺身子都沒地方放,那樣我不好交差,我爸會傷心的。趁著年輕,現在還能幹得動,咬咬牙,會挺過去的!」    韋麗撫摸著鄭凡冒著虛汗的額頭,望著這個網上賭來的男人,喃喃地說著:「沒有我,你不會過得這麼累,不會這麼累。」說著說著眼淚流了出來,鄭凡輕輕地拭去韋麗的眼淚:「我們這些農村考出來的,不脫掉三層皮,這個城市就不會讓你每天夜裡睡得安穩!」    後半夜韋麗醒來的時候,她看見鄭凡趴在桌上睡著了,她輕手輕腳地下床,輕輕抹去鄭凡嘴角流出的一綹口水,鄭凡醒了,他對著韋麗笑了笑:「做完了,想緩緩勁再上床,人一鬆懈,不小心就睡著了。」韋麗將鄭凡拉起來,扶到床邊:「睡吧!」    鄭凡往床上一倒,衣服沒脫,頭一挨著枕頭,觸電一樣,昏睡了過去。韋麗給鄭凡蓋上被子,她用手指梳理著鄭凡亂如稻草的頭髮,聽著鄭凡鼻子里發出的貪婪的鼾聲,她再也睡不著了,她望著鄭凡像望著一條忠於職守的狗。    9    寒潮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湧進K城,鄭凡一早推開門,發覺大雜院里的老柿子樹突然間就光禿禿地裸露出乾枯的枝杈,樹上殘存的一兩片葉子搖曳在清晨的風中並被稀薄的陽光穿透,似乎是在提示這棵樹是活著的。    有那麼一個瞬間,鄭凡忽然覺得自己就是樹上那片掙扎的葉子。    父親打電話來說,胡標養豬場的一百二十頭豬被人毒死了,公安說胡標當鎮執法隊長時得罪人太多,調查難度太大,幾個月過去了,案子一點頭緒都沒有。胡標找到鄉下木匠鄭樹時拎了四條紅塔山香煙和兩瓶瀏陽特曲,價格遠遠超過了當年罰去的三百塊。他哭喪著臉,一是求鄭樹寬恕他當年的粗暴執法,二是求鄭樹帶他到K城來找鄭凡,請鄭凡跟老家的縣委書記說說,催促縣公安局儘快破案,最好把公安局長給撤了。鄉下木匠鄭樹在電話里說:「胡標雖說當年得罪過我,可人家都上門低頭認罪了,不能得理不饒人,是吧?能幫就幫一下,我打算帶他一起去找你,順便到K城玩幾天,房子是政府分的,還是買的?」    鄭凡心裡叫苦不迭,他驚慌失措地對著電話叫了起來:「我在外地出差,一兩個月都回不去,你們千萬不要來!」鄭樹並沒有從電話里聽齣兒子的推託和無奈,卻很生氣地吼著:「你在外地出差,跟縣委書記打個電話,有那麼難嗎?」    鄭凡在電話里拖著哭腔,聲音委屈地說著:「爸,你不要逼我好不好?表弟被打斷腿賠錢的事,是信訪辦師兄同學給縣裡打的電話,我哪有這個本事?我沒有房子,我租住的一間房子,連鄉下的豬圈都不如。」    電話那頭的鄭樹沉默著,後來電話就斷了。一個鄉下木匠連棺材都能割好,親生兒子急得要上吊的聲音,不會聽不明白。    韋麗在西北風呼嘯的晚上對鄭凡說:「反正醜媳婦遲早要見公婆,讓你爸媽和我爸媽都來K城見個面,沒偷沒搶,光明正大,有什麼了不起的!」    鄭凡在換電燈泡,燈泡擰下後,屋裡一片黑暗,韋麗劃著火柴,鄭凡將一盞節能燈擰上,屋內頓時泛出白布一樣的光:「我爸媽要是看我住在這地方,肯定會傷心的,真的,不如鄉下的豬圈。」    韋麗看著白色燈光發愣:「節能燈光沒有電燈泡好,蒼白的,沒有一點溫暖的氣息。」    鄭凡說:「省電,顧不了太多。『維也納森林』的會刊過幾天就要付印,到哪兒能找出它與巴洛克和哥特式風格的蛛絲馬跡來?你先睡吧,我得熬過這個無中生有牽強附會的晚上。」    韋麗從身後摟住鄭凡的脖子:「我不希望你過得太累。」    鄭凡扭過脖子,蜻蜓點水地在韋麗臉上親了一口:「年輕時累,是為了年老時不累。沒關係!」他指著牆上那幅彩色列印紙上的標語,「這可是經過你批准貼上去的。」    標語上寫著:麵包會有的,房子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韋麗賣水果的母親是拎著一袋子有傷疤的水果來到K城的,既沒事先約定,也沒打電話,突然襲擊。韋麗在收銀台前見到母親時,並不感到驚訝,她笑嘻嘻地說:「媽,你先到超市裡轉轉,挑些貴一點的東西,等我下班一起過去!給你女婿就帶這麼幾斤爛水果,太不拿我當回事了。」    這天韋麗是上午班,下午三點下班,韋麗看了一眼母親買的一包餅乾和一袋花生糖說:「把我們當小孩糊弄,是吧?」母親風吹日晒的臉像一個顏色極不正宗的蘋果,母親說:「不是懵懂小孩子,就不會這麼糊裡糊塗拿證了。」    鄭凡在正屋裡備課,晚上他要去給龍小定輔導功課,語文、外語、政治、歷史四門課的量很大,丈母娘突然出現不是給他一個意外驚喜,而是一個意外的打擊,猝不及防的鄭凡不安地搓著雙手,他都不知道讓丈母娘坐在哪兒。韋麗母親看著這間床邊擺著煤爐和牆上貼著標語口號的房子,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把煤爐放在屋裡,中毒了怎麼辦?去年臘月二十三,縣城西門張老四一家三口,沒一個活過來。」鄭凡像犯了罪一樣解釋著:「媽,我們屋裡窗子都留著一道縫呢,沒關嚴,門下面也有縫。不會中毒的。」    鄭凡倒了一杯水遞給丈母娘,丈母娘接過溫水,放到開裂的小桌上,沒喝。她以賣水果討價還價的方式對鄭凡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我女兒有工作,穿衣吃飯自己掙,但城市裡房子得你買,你是男人,不能讓我家女兒住這麼個垃圾站一樣的屋裡,我家女兒學歷沒你高,可好歹也是中專畢業,人長的模樣在這呢,嫁個有房有車的,不費吹灰之力。」鄭凡聲音軟弱地說著:「是,是,韋麗嫁給我吃虧了,受罪了!」他安慰丈母娘的最好方式就是承認自己不配。丈母娘說:「知道就好。我這次來,代價也不小,每天少掙二三十,來回還得花八十多塊錢車費。我想問問小鄭,你打算讓我家女兒在這垃圾站里住幾年呢,還是住幾十年?」鄭凡只說了兩個字:「三年!」    韋麗對兩個人複雜的表情和內心感受無動於衷,或者說不願意麵對這種賣水果的對話方式,她以毫無設計的插入使母親與鄭凡說話的嚴肅性土崩瓦解:「我喜歡租房子住,想住哪兒,就住哪兒。年底我打算跟鄭凡去阿富汗轉轉。」母親愣愣地看著女兒,像看著一個陌生人。    晚上,鄭凡花了八十多塊錢,在城中村小飯店裡很奢侈地擺了一桌,還請來了舒懷和悅悅一起陪韋麗母親吃飯。飯桌上聽說舒懷和悅悅都買上房子了,韋麗母親旁敲側擊地暗示鄭凡:「這才像個過日子的樣子!」舒懷和悅悅離開後,韋麗對母親說:「他們連證都沒拿,就住在一起,這根本就不像過日子的樣子!」    吃完飯鄭凡將韋麗母親安排到了二十八塊錢一晚的城中村小旅店,房間里有兩個不保溫的熱水瓶和一台能收到五六個頻道的電視機,吃飽喝足的丈母娘觸景生情,在房間里拉著鄭凡的手突然哭了起來:「小鄭呀,不是我刻薄,實在沒辦法呀,小麗他爸是個窩囊廢,你知道我這輩子受了多少苦呀,女人活一輩子,圖個什麼,少受點罪就行了,你能理解嗎?」鄭凡說:「我理解,您先歇著,我得去上輔導課了!」    鄭凡蹬著二手自行車的聲音消失在巷子里,韋麗母親問道:「小舒他爸開鞭炮廠給兒子買房子,小鄭他爸開沒開廠子?」    這是一個有風的中午,趙恆拍著鄭凡的肩,相當激動,他有點不厚道地恭維著鄭凡:「說老實話,我公司里幾個小弟兄,給你拎草鞋都不配,拿不下來,所以得請你這個大手筆出山。」    鄭凡是來簽傳記合同的,兩萬塊錢意味著年底的時候他離自己的房子又近了一步,這種誘惑使他無法拒絕一個改邪歸正的企業家走進他的稿紙。對受過良好教育的鄭凡來說,他可以旁徵博引古今中外無數個相同的個案來證明這次寫作並非「見利忘義」,心理上的問題解決後,簽合同的心情就異常迫切:「趙總,簽了合同再吃飯!」    趙恆說:「這是一個三方合同,企業家錢不到位,我就不能跟你簽。人已經在路上了,算上堵車的話,一個半小時足夠了。我們到『凱旋』去等!」    凱旋酒樓的包廂里有一種經年不息的酒味,在摻雜了香水的味道後,裡面壓抑著渾濁而難堪的氣息。趙恆說這個酒樓最大的問題就是窗子都是密封的,鄭凡說密封的空間里適合密謀。只是這場密謀還沒開始的時候,出岔子了。    鄭凡和趙恆邊喝茶,邊等傳主,鄭凡問:「老是糾纏人家曾經是強姦犯,馬上都見面了,什麼名字我還不知道。」    趙恆說:「南海浪濤老闆,龍飛。」    鄭凡腦子裡突然血往上涌,眼前的燈光有些暈眩,鄭凡穩定了一下情緒,說:「趙總,您還是另請高明吧!」    趙恆驚訝得張著嘴,一時難以合上:「你開什麼玩笑,人都進洞房了,還想悔婚,三皇五帝到於今,沒人這麼干過!」    鄭凡只得亮出底牌:「這個人我認識,我給他兒子帶家教。我可以接受他強姦犯棄惡從善,但我不能容忍他的南海浪濤還有俄羅斯小姐,還說要請我去瀟洒瀟洒。寡廉鮮恥,斯文掃地。早知道是龍飛,給我兩千萬,我也不幹。」    趙恆很奇怪地看著鄭凡:「你不會是從外星球來的吧?讓你寫他改邪歸正、重新做人、服務社會、貢獻稅收的傳奇人生,不是讓你寫南海浪濤里藏了多少俄羅斯小姐的。你不正在幫他兒子輔導功課嗎,這又怎麼解釋?」    鄭凡說:「我要把他兒子輔導成與他老子完全不一樣的人。」    這時趙恆的手機響了,龍飛說他已經到樓下了,趙恆說:「鄭兄,你不能涮我!」    龍飛跟鄭凡在包廂門口見面的一剎那,他們並沒有太多的吃驚,龍飛握著鄭凡的手:「能把我兒子輔導得進步飛快,傳記一定會寫得輝煌燦爛。」    鄭凡握著龍飛強硬的手,說著:「龍總過獎了,我只是候選人之一,趙總約我來談了一會兒,他覺得我不合適,我當老師還行,寫傳記才華不夠。我想把小定輔導上高中。」    龍飛有些困惑地看著兩人,走投無路的趙恆急中生智:「龍總,我跟鄭兄交換了一下意見,他覺得您是一位值得大書特書的企業家,寫不好既對不起傳主,也對不起歷史,他手裡的活太多,一時應付不過來,所以我打算請一個作家來給您作傳。」    龍飛頭腦有些簡單,竟然很爽快地說:「也行,你集中精力把我兒子輔導上高中,我老婆講的獎金是算數的。」    酒桌上的氣氛很好,一瓶白酒,一瓶干紅,三個人喝了個底朝天,這個瞞天過海的悔約被酒精掩蓋得天衣無縫。趙恆說龍飛未來五年內定會成為K城服務業龍頭老大,龍飛毫不謙虛地說:「你去調查一下,看看除了我之外,難道現在的K城還會有第二個老大?!」酒喝多了的鄭凡端起酒杯對龍飛說,「龍總,錢再多,為富不仁不能算老大,見利忘義也不能算老大,對不對?」    龍飛跟鄭凡碰了一杯:「對,對,對,大上海來的知識分子,水平就是高。」    酒喝完分手前,龍飛跟趙恆一起去廁所方便,龍飛問趙恆:「我已經答應了你的報價,你怎麼給我找個預備隊員來,什麼意思嘛!」    同樣被酒精沖昏了頭腦的趙恆硬著舌頭摟著龍飛的肩說:「他說你的南海浴場有俄羅斯小姐。」    龍飛橫著眼盯著趙恆:「他看不起我?」    有所警醒的趙恆打著哈哈:「不是,是他水平不夠。」    後來,龍飛的傳記由趙恆請了一個三流作家主筆,三流作家在南海浴場體驗了龍飛飛黃騰達和飛揚跋扈的全部歷史,他用極不公正的筆為龍飛寫了一本十二萬字的傳記,趙恆為此付了三萬塊錢稿酬。一次,趙恆心理極不平衡地對鄭凡說:「你少掙了兩萬,我多花了一萬。兩敗俱傷。」    鄭凡看看窗外的陽光,那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紫灰色,好像是沙塵暴來了。    10    藝研所頭髮很少的所長已經提醒過鄭凡好幾次了,市裡正在抓效能建設,效能督察組最近經常拎著攝像機到市直各單位暗訪,遇到辦公室玩電腦遊戲、上網炒股、嗑瓜子、聊天和無故不來上班的,逮到最輕的是通報批評和作檢查,重則行政記過處分、降職、撤職、待崗,「做和尚就得撞鐘,這段日子,每天上午你一定要到辦公室來,外邊的活暫時放一放,等這陣風過去了再說」。    鄭凡的研究課題已經獲得通過,書稿提綱還得到了所長的高度評價,然而這並不意味著鄭凡在市裡狠抓機關效能建設的時候就能享受特殊化。所長跟鄭凡談後的一個多月里,鄭凡每天一大早跟韋麗一起出門上班,早上七點半就到辦公室了,掃地打水抹桌子,同事們說鄭凡都可以評全市勞模了。    問題出在鄭凡在江淮文化傳播公司接了一個修家譜的活。K城少林武校校長曹誠在培養了成千上萬的武術運動員、健身教練、保安、江湖打手後,身家過億,於是他想起了修曹氏宗譜,修譜的主要任務就是把他修成魏武帝曹操的後人。「一千二百塊,怎麼樣?這個活一般人做不了,蔣介石的家譜是找戴季陶修的,曹校長的家譜非你鄭凡莫屬。」被戴了高帽的鄭凡一口就答應了下來,曹校長在看了鄭凡作的「東臨碣石,魏武揮鞭,縱橫經緯,天下一統」的序言後,嘴上一圈鬍子興奮得亂顫一氣,他當即拉著鄭凡去曹操老家亳州去尋根,並要補充材料以證明他是曹孟德的第七十六代孫。鄭凡從曹誠校長那裡看到了一份民國年間流傳下來手抄的《曹氏宗譜略考》,裡面提及曹氏東晉時由山東遷徙到K城,與安徽亳州曹操並無確鑿聯繫。曹校長對鄭凡說,安徽河南山東的曹氏都是曹操的後代,五百年是一家算什麼,我們兩千年前就是一家了。鄭凡想,宗族修譜如同房屋修葺,只能越修越好,所以就跟著上路了。本來說好了,星期天下午趕回來的,誰知星期天晚上車壞在前不巴村後不著店的半路上,人折騰了一夜,星期一修好車趕回來已是中午十一點半了,他匆匆上樓的時候,跟市效能督察組拎著攝像機的人迎面相撞。    6  路上車壞了,耽誤了行程的鄭凡一早給所長打電話請假,所長手機壞了,所以這次出事是在劫難逃,藝研所和鄭凡被全市通報批評,鄭凡寫了一份深刻的檢查,而且在藝研所效能建設學習會上進行了公開宣讀。會後所長將他叫到辦公室,並遞給他一支劣質香煙:「市效能辦第二個處理決定是沒法執行了,扣除第四季度獎金,我們所從來就沒獎金。」土頭灰臉的鄭凡被劣質煙嗆得半死,他漲紅著臉說:「所長,真對不起,我給所里抹黑了!」    作過檢查的鄭凡變得膽小了,每天上午寸步不離辦公室,《黃梅戲民間藝術的都市化流變》需要補充資料,本來上午完全可以去兩站路遠的市圖書館跑一趟,可鄭凡怕一出門督察組又上門了,他像憋尿一樣忍住了,這是一種很難受的忍。直到元旦新年鐘聲敲響的時候,督察組再也沒來過了,所里的其他同事都出去兼職干私活了,鄭凡卻把兼職的活都留在晚上和雙休日來做,同事們都說鄭凡的表現比許多黨員都要好。    空蕩蕩的樓道里,所長和鄭凡在上廁所的時候時常不期而遇。一個滴水成冰的早晨,所長和鄭凡邊撒尿邊說著知心話,所長說:「我想發展你入黨,所里都快三年沒發展新黨員了。」鄭凡放水沖凈小便池:「謝謝所長關心,我離黨員的標準太遠了,我不配。所長,這段日子,我常常覺得自己活得很齷齪,很下賤,有時候半夜裡驚醒,發現縮在被窩裡的我就是一個唯利是圖的小人。」所長拍了拍鄭凡凍得有些僵硬的肩:「也難怪,現在的文化傳播公司,基本上都不傳播文化。」    韋麗一直不知道鄭凡被市直機關通報批評和在單位做過公開檢查,她是第二年春天在一個烤紅薯的吊爐前知道這件事的。那天下班後韋麗肚子有點餓,就買了一個烤紅薯,路邊烤紅薯的老漢順手抓起一張廢紙包起紅薯遞了過來,剛出爐的紅薯太燙,手掌輾轉紅薯的過程中韋麗看到這張廢紙是市效能辦的公文,題頭是「通報批評」鮮紅的宋體字,下面一串批評名單中鄭凡排在比較突出的第二位。韋麗回來後問鄭凡為什麼瞞著她,鄭凡說:「告訴你,等於讓你也受一次處分!」    辦公室適合群體辦公,但並不適合個體搞研究,然而農民兒子鄭凡必須天天到辦公室耗著,剛想寫書稿,收舊報紙的來了,還沒寫幾行字,電話響了,問要不要炒股軟體,還有上門推銷化妝品和酒店協議號、歌星演唱會聯票的,一個高檔會所居然到辦公室來推銷小姐,說是安全可靠絕對保密。鄭凡每天窮於應付,江淮文化傳播公司大多數的活都被推掉了,趙恆在電話里對鄭凡說:「報酬可以商量,以後我接下的活交給你做,三七分成,你七我三,怎麼樣?」鄭凡知道以前的活趙恆都是以倒三七轉包給他的,趙恆拿大頭,自己拿零頭。鄭凡面對這種開價,就覺得趙恆還不是一個良心完全被狗吃了的饕餮之徒,於是就答應多接一些。然而趙恆的活大多是健身館開業、寵物醫院開張、新葯隆重上市、購物中心商品促銷、保健品宣傳之類的傳單和小廣告,每次只能掙上一兩百塊錢報酬。    眼下鄭凡的全部精力都用在輔導龍小定中考上,那個春風浩蕩的春夜,鄭凡推門進屋後的表情很誇張:「韋麗,你知道嗎?小定這次考了全年級第二十八名,而不是全班二十八名。」韋麗有些吃驚地看著鄭凡:「你是為小定進步高興,還是為即將掙到高額獎金激動呢?」鄭凡坦率地說:「兼而有之。」其實還有一點沒說出來,那就是鄭凡拒絕了為龍飛寫傳後,總覺得心裡有些過意不去,所以他想用小定的進步來稀釋他內心裡的歉疚。有一段日子,鄭凡心裡時常冒出些後悔,政府都承認龍飛是好人了,所以自己對龍飛一意孤行的道德判決就顯得毫無意義,而兩萬塊錢的報酬在趙恆那裡兼職兩年都掙不到手,這筆兩萬塊錢的巨款直接關係到他買房交首付的日期,也關係到他在韋麗母親面前的承諾能不能準時兌現。當龍小定考到全年級二十八名後,雄心變成野心的鄭凡將輔導目標鎖定在讓小定考上重點高中。    趙恆說手裡有個「五一」節要散發的廣告傳單請務必鄭凡出手:「你七我三,就這麼定了。趕緊過來拿資料!」鄭凡在那個陽光很慵懶的午後騎車去了江淮文化傳播公司,一進門見到了悅悅。原來是悅悅的公司準備在「五一」期間將美國的深海魚油、維C粉、蒜精膠囊等保健品地毯式地在市場上轟炸一通,已升為營銷部副經理的悅悅對鄭凡說:「舒懷要是有你一半的努力,我就不會吃這麼多苦。」鄭凡不喜歡別人背後說自己同學的壞話,於是跟了一句:「舒懷有自己的兩房一廳,我什麼都沒有。」悅悅將袋子里的資料交給他:「那是他爸爸的房子,不是他的。三天後交稿行嗎?」    悅悅走後,趙恆對鄭凡說:「你們好像說起了一個叫什麼舒懷的,不對呀,悅悅跟『維也納森林』的郝總整天泡在一起,你在幫他們做會刊,沒見過悅悅?」鄭凡想起K城接風的那天晚上,悅悅聽說黃杉準備找富婆包養,當場掀翻了桌子,此刻鄭凡心裡像是被潑進了一盆辣椒油,火燒一樣刺痛,他對趙恆說:「不可能,你肯定看錯人了!」    鄭凡回來後讓韋麗找一個休息日跟悅悅談談心,韋麗說:「這幾個月來約過悅悅好多次,她總是沒空,好像不太想見我,她說我是一個烏托邦女孩。」鄭凡說:「現在的人太實際了,缺的就是烏托邦,烏托邦多好,活在想像和虛構的世界裡。」鄭凡抬起頭望著屋頂與牆角轉折處的蜘蛛網,若有所思地說了一句,「悅悅又有什麼錯,我跟她一樣市儈!」韋麗捏住鄭凡的鼻子:「不許亂說!強姦犯的傳記沒寫,上次還推掉了一個修復處女膜的假廣告文案,你跟悅悅怎麼會一樣呢?你是憑勞動吃飯的知識分子。」    鄭凡一直在迴避著某種猝不及防的尷尬和無奈,而這種迴避的努力往往使尷尬和無奈加速抵達。初夏的一個黃昏,上早班提前回到城中村的韋麗在煤爐上燒了一條魚,在電飯鍋里蒸了一碗香腸,拆開一袋花生米,又擺上一瓶啤酒,她在等鄭凡回來吃晚飯。這種烏托邦式的晚餐在他們的生活中並不常見,他們通常都是隨便在地攤上買一點吃的,得過且過地糊日子。韋麗是在準備撬啤酒瓶的時候接到趙恆電話的,他說鄭凡被工商局稽查大隊抓走了。    是趙恆帶著稽查大隊在藝研所紅樓將鄭凡抓走的。所長當時很生氣,跟稽查大隊的人嚴正交涉,稽查大隊的大蓋帽說,鄭凡撰寫的「古秘方心康寧」廣告傳單嚴重失實,那個古秘方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假藥,在K城推出後,吃死了兩個老年患者,賣假藥的已經被批捕,負責宣傳的報紙、電台、電視台、文化公司一個都別想跑,有省領導批示,CCTV《新聞調查》也扛著攝像機來了,事情鬧大了。所長軟了口氣對大蓋帽說:「我們藝研所的都是知識分子,社會上的坑蒙拐騙看不清,摸不透,上當受騙了,還請多多包涵!」這種無濟於事的辯解當然是蒼白的,大蓋帽毫不留情面地反駁說:「現在很多坑蒙拐騙的事,就是你們這些讀過書的知識分子乾的,文盲能把假廣告編出來嗎?」鄭凡並沒有被銬上手銬,而是被兩個大蓋帽裹挾著塞進稽查車裡的。    韋麗在電話里大罵趙恆:「你這個叛徒!害了鄭凡,還帶人去抓,流氓無賴!」韋麗罵著罵著哭了起來,趙恆在電話里安慰著韋麗:「我被審了一夜,也夠慘的了!反正素材是廠家提供的,我跟鄭凡也是受害者。不用怕!」他迴避著帶稽查大隊去抓鄭凡的事,儘可能往輕里說,「是被帶走的,不是被抓走的。」    鄭凡也被審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被放回來後,人像是被剝去了一圈,嘴上的鬍子也在一夜間瘋長,整個人像是一個從戰場上死裡逃生的戰俘,他一進屋對韋麗說了一句,「我困」,直挺挺地倒在床上睡著了。韋麗跑到外面給藝研所打電話請假,她在電話里對所長說:「無罪釋放,一場誤會,正在睡覺呢。」所長說當然無罪,連過錯都沒有。所長突然問:「你是鄭凡什麼人?」韋麗說:「我是他妻子。」所長聽到這句話比聽到鄭凡被抓還要震驚:「他連對象都沒有,還冒出了個妻子,見鬼了!」    趙恆的江淮文化傳播公司涉嫌策劃虛假廣告被重罰一萬八千塊,鄭凡沒損失錢財,但損失了內心裡的尊嚴。他被活活審查教訓了一夜,那一夜,他連死的心都有,望著那些嘴裡經常冒出錯別字的審查者,鄭凡還得不停地承認自己犯了錯誤,不該助紂為虐,不該充當幫凶。走出審訊室時,天已大亮,他覺得自己斯文掃地,臉面丟盡,他不敢抬頭看頭頂上的陽光。    鄭凡大病了一場,先是發高燒,然後昏昏糊糊地睡了一個星期,時好時壞,城中村的江湖游醫給他吊了十天的水,鄭凡才從床上坐起來。他臉色蒼白地望著守在床前的韋麗,聲音和手指也是蒼白的:「韋麗,都快兩年了,房子一點眉目都沒有,我無能,我是騙子!」韋麗將鄭凡平躺到床上,然後捋著鄭凡混亂的頭髮:「好好休養,不要跟我說房子。你今天買房子,我明天就去學悅悅。」鄭凡聲音軟弱地說著:「我不貪婪,我只想給你一個窩,我不過分。」    這次大病,鄭凡在非法行醫的城中村診所,花掉了二百六十多塊。那位鑲著烤瓷牙的江湖游醫對鄭凡說:「你要是到大醫院去看,不花個千兒八百的,出不了院門。」    11    天漸漸地熱了起來,大病初癒的鄭凡像一根稻草,出門的時候輕飄飄的,似乎一陣風都能把他吹倒,確實,他騎自行車去龍小定家輔導的路上好幾次差點摔倒在地。韋麗勸他不要去了,他說已到最後衝刺了,必須得去。    人不會總是倒霉,否極泰來說的就是這個意思。龍小定中考分數下來了,這個班級墊底的爛秧子真就考上了重點高中,小定媽把兩萬塊錢現金塞到鄭凡的手裡時,鄭凡血壓驟升心臟亂跳,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錢。面對著厚厚兩捆百元大鈔,如同面對兩顆隨時就要爆炸的地雷,鄭凡心裡發虛,不敢接:「大嫂,太多了,您是不是要跟龍總說一聲?」小定媽順勢將錢塞進鄭凡的人造革公文包里:「嫌少呀?」    鄭凡揣著錢蹬著車飛奔到銀行,他站在櫃檯前正準備存錢時,突然又轉身離去,那一刻他突然覺得存摺上的數字太虛,像是假的,不真實,在存入銀行前,他要讓韋麗看到真實的錢。回到出租屋天色已晚,鄭凡沒吃飯,進屋後關了門坐在床上數錢,數第一遍的時候,多出一百塊,數第二遍多出兩百塊,再數,又少了一百塊,他頭上冒汗了,怎麼連個錢都數不準呢?於是接著數,數到晚上九點半的時候,連續三次,都是兩萬。這時候,韋麗下班回來了,進屋的韋麗見床上鋪滿了百元大鈔,像鋪著一床鈔票織成的毯子,沒回過神來的韋麗大驚失色:「哪來的錢,你販假鈔了?」鄭凡裝得很平靜地說:「跟你說過的,小定考上重點高中,他家裡給兩萬塊錢獎金。」韋麗拍了拍腦袋:「我都忘了,那個強姦犯還當真了?」鄭凡拿起一張鈔票,塞到韋麗手裡:「龍家的承諾是真的,你看,這錢也是真的。不要再說強姦犯了,人家已是講信譽的企業家。走,我請你去吃牛肉麵!」韋麗說:「不,我要吃肯德基!」    鄭凡終於有了六萬塊錢存款,這是勒緊褲帶省來的,是豁出性命掙來的,拿證兩年來,鄭凡沒給韋麗買過一件衣服,也沒跟她單獨下過一回館子,這天吃肯德基是他們兩年來最奢侈的一次浪漫。然而,他們第一次爭吵恰恰發生在第一次浪漫的肯德基店裡。被兩萬塊飛來橫財弄得熱情澎湃的鄭凡說年內必須買房,哪怕是期房,也得定下一套,韋麗說沒必要,鄭凡說男子漢大丈夫說話要算數,韋麗說房價又漲了你的錢都不夠首付,鄭凡說買小一點的,七十平方也行,下半年多接一些活,趙恆正在為東南亞華僑富商做一套傳記叢書,我準備接一本,報酬不少於三萬,韋麗說趙恆是個叛徒,不講信用,背信棄義,你已經被他剝削得體無完膚了,他還帶人去抓你。韋麗越說越氣:「你要是再接那個破公司的活,我就回單位職工宿舍住,再也不回城中村。」鄭凡反駁說:「不接活,哪有錢買房子,我這不都是為了你?」韋麗反唇相譏:「你不是為我,而是為你。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想證明你一個知識分子的實力和體面,虛榮!」    鄭凡有一種被撕光了的難堪和被戳穿了的痛苦,而這難堪和痛苦中還有許多委屈,即使他有著難以抗拒的知識分子的自尊心和虛榮心,可在拿證後,他更多的是想給韋麗一個遮風避雨的棲身之地,給她一份生活的安全感。鄭凡望著肯德基里溫暖而庸俗的物質光輝,他聞到了空氣中瀰漫著雞腿被油炸後的焦煳的味道。    「維也納森林」二期熱銷,鄭凡編輯策劃的《維也納地產會刊》已出到第八期,鄭凡將會刊清樣送給郝總審查時,郝總正在往嘴裡塞美國的深海魚油,他撫摸著圓滾滾的肚子,自嘲地說了一句:「降血脂,防動脈硬化的。」已是黃昏快下班的時間,電話響了,郝總無心翻看會刊清樣,「小鄭,市長視察『維也納森林』的照片做封面,就這樣了!」他匆忙抓起電話,聲音很曖昧地說著,「天還沒黑呢,好了,我馬上下樓!」    郝總扔下鄭凡倉促地奔下樓去,鄭凡站在窗口看到樓下的郝總摟著悅悅的腰鑽進了賓士里,鄭凡的眼睛像是被有毒的黃蜂螫了一下,鑽心地刺痛。汽車絕塵而去,鄭凡回過頭仔細推敲著郝總這間豪華鋪張的辦公室,目光在寬闊的老闆桌上停住,他走過去,用力地掀著桌子,紫檀木的,太沉,桌子紋絲不動。鄭凡覺得這應該就是悅悅那天想掀翻的老闆桌,屋外的黑暗湧進屋內,屋內的一切都變得似是而非。    鄭凡想應該跟舒懷談談,可他不知道該如何談。    鄭凡沒有回城中村,而是架起破自行車,敲開了舒懷的門,進門後,鄭凡看到舒懷正在空蕩的客廳里抱著一瓶啤酒獨自喝著,鄭凡問:「悅悅呢?」舒懷從紙箱里摸出一瓶啤酒遞給鄭凡,紅著眼說:「說我沒本事,我堂堂的人民教師,不為三斗米折腰,怎麼了?難道他媽的巧取豪奪、為富不仁就算有本事了?」鄭凡又問了一句:「悅悅呢?」舒懷又撬了一瓶,咕咕嘟嘟喝了一氣:「在大款懷裡躺著呢。」鄭凡小心地說:「不會吧,我覺得,你們應該好好溝通溝通!」舒懷在慘白的燈光下苦笑著:「溝通是在人和人之間進行的。」    鄭凡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他沒再往下說。他喝光了瓶里的最後一口啤酒站起身,出門前,拈了盤子里一顆花生米扔到嘴裡,感覺像是往胃裡扔進了一粒子彈。    鄭凡跟韋麗的溝通在這個夏天也變得越來越困難,鄭凡一直沒敢去接趙恆的活,韋麗說除了編「維也納森林」的會刊,帶家教,其他亂七八糟的活一律不準接,鄭凡問為什麼,韋麗說文化傳播公司都是沒文化的人乾的,你是有文化的人。    鄭凡犟著腦袋說:「首付款還不夠。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房子一定要買。買房子是我的事,不是你的事。」    韋麗靜如止水地接了話:「也是我的事,我已經想好了,房子要買,馬上就買。首付款不夠,我想辦法。」    正在喝水的鄭凡差點被喉嚨里半途而廢的一口水嗆死,他木木地望著韋麗:「是我聽錯了,還是你說錯了?」    屋外的夏夜無比悶熱,大雜院里的黃狗在窒息的夜空里很壓抑地叫了一聲,聲音像是戴著口罩發出來的。      12    韋麗回了一趟老家,她向賣水果的母親借了兩萬塊錢,加上自己這幾年積攢的一萬多塊錢,全都交給了鄭凡。鄭凡接錢的手抽筋似的亂抖:「我一定會還的!」    韋麗輕鬆地說:「我媽的兩萬一定要還,賣水果要風吹日晒三四年才能掙上,我的錢就是你的錢,還什麼還的?」    韋麗母親一開始死活不願借錢,韋麗說如果再不買房子的話,不是鄭凡去坐牢,就是我去守活寡,母親問為什麼,韋麗說鄭凡被你逼著表態三年買房後,夢裡都在忙著掙錢買房,整個人瘋瘋癲癲的,沒有大禮拜,沒有節假日,平時把我一個人扔在屋裡,「本來我堅決反對買房,可看他什麼錢都掙,太危險了,真要是出了什麼事,你女兒竹籃打水不說,還要背上個不聞不問的罵名」。母親拿出兩萬塊錢的時候,哭了,她說養女兒享不到福,還倒舀走了一瓢,韋麗說:「舀走一瓢,還你一缸!」    這次鄭凡和韋麗是一道去看房的,「百安居」離城中村近,是全市房價最低的樓盤,價格低的原因是「百安居」建在老火葬場的舊址上,老市民一走近「百安居」就像是走近遺體告別大廳,心裡發毛。鄭凡韋麗這些新市民因缺少火葬場的記憶而忽略了這裡的風水好壞,他們心情良好地站在樓盤模型前挑剔著房型、朝向和採光,當他們終於對一套兩房一廳都很滿意時,一問價格,每平方米五千八,鄭凡傻了,去年給他介紹的售樓小姐沒變,房價卻變了。「去年我來問的時候,才四千六,不到一年,就漲了一千二?」售樓小姐很耐心地解釋說:「你去問問,『百安居』是全市漲幅最小的一個樓盤,你要是不買,明年還會漲。」    鄭凡和韋麗站在樓盤模型前,一時像丟了魂一樣,鄭凡嘴裡喃喃地說著:「我輔導一晚上只能掙四十塊錢,他們打一個飽嗝,就漲了一千二。」    韋麗來時高漲的熱情被當頭一盆冷水潑了個透心涼,收銀員對數字的敏感與熟練讓她很快算出了他們買房的前景:「按百分之二十首付,我們九萬塊錢去年在這裡能買九十多平方,現在只能買七十多平方了。趕緊買吧!」    鄭凡猶豫著,他掏出手機,給上次同學會上重新聯繫上的秦天打了一個電話:「我整天忙著兼職打短工,不瞞你說,這一年半我一次網沒上過,報紙也沒看過幾份,你在北京,消息應該比較可靠,電視上說這次國家宏觀調控要打壓過熱的房地產,房價會不會降呢?」秦天好像在開會,他聲音很低地說:「這次國家調控力度很大,肯定會降。」    鄭凡放下電話,拉起韋麗的手說:「走,不買了!秦天說了,房價肯定會降,我就不相信,彩電、冰箱、空調天天都在降價,房子能不降?」    韋麗憂心忡忡地說:「假如不降呢?」    鄭凡說:「假如降了呢?」    韋麗說:「降就降,我們先買下再說,折騰不起了!」    鄭凡痛心疾首地說:「你知道我們的錢多難掙,他房地產商打一個飽嗝就漲一千二,我一晚上只能掙四十塊錢。」鄭凡像祥林嫂一樣,這句話重複了好幾次。    鄭凡和韋麗高興而來,掃興而歸,鄭凡望著失落的韋麗,說:「中午,我請你吃肯德基,好不好?」    韋麗看了鄭凡一眼,搖了搖頭:「不吃!」    鄭凡問:「為什麼?」    韋麗說:「省下錢來買房子吧,因為房價還要漲!」    鄭凡說:「不會漲,我們打賭!」    韋麗說:「我再也不跟你賭了,無論是漲還是不漲,我都是輸家。」    鄭凡說:「此話怎講?」    韋麗說:「因為我同意了你買房子。」    「維也納森林」會刊的封面上是市長戴著安全帽在工地上視察,郝總拿到樣刊後非常滿意,他當面表揚了鄭凡:「樓房賣得好,會刊也有功勞,『維也納森林』每平方米終於漲到了一萬,成了K市頂級豪華公寓,所以,小鄭每期編會刊漲到一千,悅悅,從這一期執行。」    悅悅已經加盟「維也納森林」,取代小瑩成了郝總的秘書,身份一確認,他們就可以公然地出入各種見得人和見不得的人的場所了。鄭凡問郝總:「您說,房價究竟會不會降呢?這次國家宏觀調控的力度很大。」    郝總將手裡粗如香腸的古巴雪茄煙擱到煙缸上:「小鄭,你年輕,見識也少,這麼跟你說吧,以我這麼多年從事房地產的經驗,國家打壓一次,房價上漲一次。」    鄭凡聽得頭皮發麻。在跟悅悅去財務部領編務費的樓道里,鄭凡問:「你跟舒懷真的分手了?」    悅悅身上暗香浮動,聲音里充滿了往事如煙的情緒:「那都是解放前的事了。」    鄭凡問:「你究竟想找一個什麼樣的男孩呢?」    悅悅說:「像你這樣的,從不放棄努力和掙扎!」    鄭凡問:「悅悅,當初你說想掀翻的那張老闆桌,是郝總的這張桌子嗎?」    悅悅吃驚地看著鄭凡,沒有答話。樓道里留下的是雜亂無章的皮鞋的聲音。    黃杉回到K城的時候住在希爾頓大酒店,他在一個沒落的黃昏時分偕同一位全身披金掛銀的溫州女子入住酒店。他宴請同學的晚餐也是希爾頓大酒店的西餐廳,舒懷、鄭凡、韋麗還有信訪辦的師兄老蔣,大家在外國音樂的背景中入座後,首先對黃杉身邊的那位珠光寶氣卻年齡偏大的女子產生了懷疑,黃杉穿著一身休閑西服,頭上噴了定型膠,完全是一副成功人士的派頭,他指著身邊的女人對同學介紹說:「這位是方圓投資集團董事長莉莉,我的女朋友,美國西太平洋大學的經濟學博士。」莉莉很有修養也很含蓄地向各位點點頭,黃杉從莉莉手裡接過一把名片,散發了起來。然後他又掏出自己的名片散了一遍。韋麗接了名片,念了起來:「方圓投資集團總經理黃杉,真了不起!」舒懷深有感觸地說:「黃杉,你混大了,把我也帶去吧,K城讓我倍受羞辱。」黃杉輕輕地轉動手中的高腳葡萄酒杯,說:「舒懷,你連個悅悅都拿不住,我怎麼敢帶你走南闖北?」舒懷想說野模不也離你而去了嗎,但看到他身邊的莉莉,也就不說了。    幾杯啤酒下肚,黃杉借著酒性泄露了方圓投資集團的投資戰略,他說方圓集團目前主要在海外投資,說白了也就是在海外炒房:「日本的東京、韓國的濟州島、阿聯酋的迪拜塔,我們投進去了近兩個億。我的判斷是,中國的房價升值空間已經不大了,所以我們在莉莉董事長的英明領導下,進軍海外市場。」鄭凡問:「那K城的房價肯定要降了?」黃杉說:「不會降,而是升值空間不大,不過,K城屬二線城市,上漲空間不會小,我們集團對這裡不感興趣。」    晚餐吃得簡單而馬虎,大家全部的興奮點都集中在黃杉的高談闊論和指點江山上,大家對他身邊的女人充滿了疑問,比如年齡幾何,那麼多錢從哪兒來的,怎麼又成了黃杉的女朋友,美國的博士怎麼穿戴得那麼物質而庸俗,表面上的矜持與無知又是那麼接近,但沒有一個人說出這些疑惑。然而有一點是肯定的,這個女人應該在三十七八左右,比黃杉大十歲是沒問題的,黃杉鑽進這個顯然曾經滄海的女人的懷抱,讓各位同學吞進肚裡的西餐和啤酒很不是滋味,他們在五星級的酒店裡丟失了面子。    回到出租屋後,韋麗有些泄氣地對鄭凡說:「黃杉說醫改讓人看不起病,教改讓人上不起學,房改讓人住不起房,簡直太可怕了。我覺得,房子還是應該現在就買上。」    鄭凡說:「你別聽他亂說,他整天往資本主義國家亂跑,總是看不慣我們社會主義。天知道他身邊的那個女人是什麼貨色。」    鄭凡他們當然不知道,黃杉身邊的莉莉是溫州一個珠寶商的遺孀。珠寶商在跟他小情婦去馬爾地夫度假時,飛機失事一頭栽進了大海,溫州珠寶商留下幾個億的家產給了莉莉,而三十七歲的莉莉以前是溫州夜總會的一位吧女,她繼承了珠寶商的遺產和風流品質,與黃杉在網上一見鍾情。    13    暑期里的鄭凡在一家外語培訓學校、一家中學生精英培訓學校和一家公務員考前培訓班代課,每晚都有課,雙休日是全天上課,每周二十六節課的工作量,是中學正式老師的兩倍。想到拼一周能拼來三百多塊錢,鄭凡心中的那種以苦為樂、以累為榮的豪情油然而起。只是晚上回到出租屋往床上一躺時,他才發覺自己的身子像是被拆散了的一堆零件,根本拼不出一個活人來。韋麗等到半夜才等回了鄭凡,睡覺的時候就暗示性地扳了扳他的肩,可鄭凡生硬地說了一句:「我太累了!」話沒說完,人竟睡著了。韋麗嘆了一口氣,然後看著圖像亂晃的電視上正在播放一部愛情電視劇,劇中男女主人公恩愛地在草地上毫無顧忌地嘴對嘴啃了起來,韋麗一按遙控器,屏幕上那對快活男女就不見了。    第二天早上,韋麗在蜂窩煤爐里熬好了稀飯,吃飯的時候,韋麗不無嘲諷地奚落著鄭凡:「你現在一個月兼職掙一千二百多,剛好夠『百安居』去年到今年漲一平方米的錢,假如我們要買一個七十多平方米的房子的話,你得拼死拼活地白乾上七年。鄭凡,你知道嗎,自從我們拿證後,我就沒進過一次網吧,也沒看過一次電影。」鄭凡將碗里的稀飯一口氣喝了個精光:「我也一樣,」他竭力掩飾著內心的重創,「韋麗,我是沒本事,可我一直在努力,等買了房子,辦了體面的婚禮,我會給你買一部電腦,讓你坐在家裡上網,房間里還要裝上空調,上網累了,我就陪你去看電影。這一天總會到來的!」    然而,這一天似乎離他們越來越遠了,到年底的時候,「百安居」三期的房價又漲了,六千四一平方,降價的傳言最終破滅。鄭凡和韋麗的九萬多塊錢,眼下只夠六十多平方米的首付了。韋麗說:「我們再借一些錢,趕緊買一套七十平方的房子,不然到明年,只能買五十平方了。」    神經鑽入死胡同的鄭凡頑固地作出自己最愚蠢的判斷:「不買。我就不信,房價能不降,這麼低的收入,偷也偷不到那麼多錢。」韋麗急了:「你憑什麼說房價一定要降?上次要是買了,這會兒都賺了。」    為了堅定自己毫無道理的降價判斷,後來鄭凡悄悄地給黃杉打了一個電話:「你說中國的房價已經沒有上漲的空間,可為什麼又漲了呢?」黃杉在電話里說:「中國特色就是房價看起來不會漲了,但它偏偏還要漲。我在阿聯酋呢,回國我們再聊這事吧!」掛了。鄭凡一時沒了主意,他交會刊的時候問悅悅房價會不會下跌,悅悅說:「我是賣房子的,房價即使要跌,我也得說要漲,這不,『維也納森林』已經漲到一萬三了。」    坐飛機的人都知道,明知飛機不會掉下去,但每次起飛前空姐都要演示怎麼戴氧氣罩怎麼從緊急出口逃生,鄭凡買房跟坐飛機有點類似,鄭凡在四處諮詢和跑遍了K城新建樓盤後,內心裡已經覺得降價很渺茫,可他還是抱著一絲飛機失事般的概率妄想,期待著降價。他決定不買的理由居然是,為什麼我能買九十平方米房子的錢,不到兩年就只能買六十幾平方米了?他不甘心。    可韋麗已經失去了耐心:「你以後不要再喊我去看房子了,我不想去售樓中心做一名遊客,那裡不是旅遊目的地。」    鄭凡無言以對,他望著屋內的牆壁發獃。牆上那幅「麵包會有的,房子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標語已經陳舊,且落滿了灰塵。    這一年年底的時候,鄭凡在冬天的風裡出沒,破舊的自行車總是在半路上掉鏈,沒心思上鏈條時,他就推著車一個人在寒夜裡踽踽獨行。他覺得自己渺小得就像夜色里的一粒灰塵,存在與消失對這個夜晚來說毫無意義。想到這,一股悲涼的感覺襲上心頭,他想去找舒懷聊聊,可舒懷自從和悅悅分手後,人變得更加頹廢和沒落,經常抱著酒瓶進入夢鄉。正如韋麗所說的那樣,舒懷是有房子,那不過是一口活棺材而已。    鄭凡想不通的時候,就通過拚命幹活來轉移心裡的不安和惶恐。趙恆請鄭凡喝過兩次酒,他就又接下了江淮文化傳播公司的活。趙恆讓他參與江淮小姐選美大賽的組織策劃工作,還有明年夏天全省青年歌手大獎賽籌備工作。趙恆說:「韋麗要是再反對你過來兼職,就乾脆把她休掉,今明兩年我們都泡在美女堆里,隨便挑一個也比收銀員強。」鄭凡說:「韋麗跟我受了那麼多苦,哪能隨隨便便說換就換了。」    鄭凡回來後跟韋麗說現在幫江淮傳播公司干策劃,再也不用編寫小廣告傳單了,他說想多掙一些錢,哪怕房價只降一毛,馬上就買。韋麗對鄭凡提房子的事已不再感興趣,她覺得這是一個唯利是圖、目光短淺、好佔小便宜、缺少大局觀的男人,簡直就是一個讀過書的農民。雖然對鄭凡很失望,但她還是不願過度傷害鄭凡,於是就不冷不熱地說:「你是家裡的男人,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晚上,鄭凡想討好韋麗,就在被窩裡輕輕地扳韋麗的腰,韋麗脊樑對著鄭凡,輕輕地說:「冷,被窩裡漏風。」掃興的鄭凡看著屋裡永遠也關不嚴的窗子,凜冽的寒風正乘虛而入,釘在窗子上的塑料布嘩嘩作響。    鄭凡給父親打電話說春節回不去了,單位里要加班,其實是趙恆的公司里要加班,春節期間要在幾個社區搞「汽車進萬家」促銷宣傳活動。趙恆說春節六天加班費給鄭凡一千二百,鄭凡想著回家過年最少要花一千二,這樣一反一復就是兩千四,鄭凡滿口答應。    臘月初十那天,庄鄰周天保和兒子來K城找到鄭凡,周天保說女兒到廣東賣淫後,氣得肝疼,最近扛不住了,想請鄭凡幫他找一家醫院看病。鄭凡毫不猶豫地就帶著周天保父子去了市第一人民醫院,他想自己沒能幫人家在省里和中央打上招呼救出女兒,幫著找醫院看病還是能做到的。趙恆很仗義,說他小舅子在市一院,一個電話過去,鄭凡沒費周折就把周天保安排住進了醫院,三天後,周天保兒子哭著給鄭凡打來電話:「鄭哥,不好了,我爸要死了!」    鄭凡趕到醫院,趙恆小舅子告訴鄭凡,周天保查出來是肝癌,必須立即動手術,時間一點不能拖了,鄭凡問要多少錢,趙恆小舅子說,先交兩萬五千塊錢做手術,鄭凡問周天保帶了多少錢過來,周天保說:「總共帶了五千塊錢,我不想開刀,死掉算了。」周天保說自己死掉就像說日本鬼子死掉一樣,異常平靜。鄭凡卻急了:「四叔,你怎麼能這樣說話?生命只有一次,哪能輕易放棄的?」周天保說:「家裡沒錢了,家裡的豬和雞都賣了,這些年找二丫,積蓄全花光了。」鄭凡對趙恆小舅子說:「你趕緊安排手術,我回去拿錢!」說著轉身就跑了。    等到鄭凡從銀行取出兩萬塊錢交到醫院後,鄭凡這才想起沒跟韋麗打一聲招呼,他有些後悔自己操之過急,因為周天保家是無論如何也還不起這筆錢的,可一切都來不及了,周天保已經被推進了手術室。手術室外的走廊里飄滿了藥味,窗外的陽光也像被藥水浸泡過一樣,冷而灰。    周天保手術很成功,恢復也很好,臘月二十八父子倆出院回家過年,趙恆小舅子說年後再做幾個療程的化療,前景應該不錯。臨行前周天保帶著兒子來向鄭凡辭行,周天保和兒子看著鄭凡還住在一間破房子里,很是詫異,周天保兒子淚流滿面地拉著鄭凡的手說:「鄭哥,我過了年就去浙江打工,一年還你五千,四年全部還清,爭取三年還清。你是我爸的救命恩人。」周天保盡量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他聲音平靜地說了一句:「大侄子呀,好人會有好報的!」      韋麗回老家過年了,鄭凡一個人的春節有些凄涼,也有些壯烈。鄭凡覺得是男人就應該有勇氣接受這種殘缺的生活,年三十晚上在趙恆的公司喝了點酒後,他沒想得太多,回到出租屋倒頭就睡,大年初一一早,他就跟公司的人一起開著幾輛國產新車走進了鞭炮聲不絕於耳的社區。韋麗年三十晚上給鄭凡打了一個電話,鄭凡沒看到,年初一看到未接電話後立即回撥了過去:「真對不起,昨晚喝了酒睡著了,爸媽都還好吧?」韋麗有氣無力地說:「都還好,爸媽說過年後他們一起去K城,想看看我們新買的房子。」鄭凡遲疑了一會兒:「就說新房子還沒裝修好,讓他們過一段時間再來。」韋麗在電話里生氣了:「哪有新房子?大過年的,你讓我當騙子,而且是騙我爸媽?」    春節後,韋麗的爸媽沒來,鄭凡的爸媽來了。    鄭樹只知道兒子沒回來過年是因為工作忙,聽周天保說兒子很仗義,比雷鋒做得都好,一出手就拿了兩萬塊錢手術費,可人卻住在豬圈一樣的房子里,而且桌上有一個鑲了女孩子的照片鏡框,門後面還掛了一件紅色羽絨服。父親鄭樹聽得腦袋嗡嗡作響,他想了好幾晚,都沒能想明白,他覺得兒子有什麼事瞞著自己,於是對老伴說:「走,我們去K城,看看鄭凡到底是怎麼混的。」    父母的到來讓鄭凡和韋麗都慌了手腳,鄭凡只得如實向父母交代了事實真相,父親鄭樹再也沒有鄉下時的神氣與自豪了,在城中村一家小酒館裡,鄭樹喝著悶酒,聲音很蒼涼地說著:「韋麗這孩子這麼好,配你綽綽有餘,我沒想到你沒房子住,也沒想到城裡房子這麼貴,你都拿證兩年多了,不該瞞著父母。」鄭凡給父親倒滿酒,他滿臉愧疚地說:「爸,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韋麗。不是我想瞞你們,我是想買好了房子,籌夠了錢能辦不寒磣的婚禮了,再跟你們說,可我沒做到。」一旁的韋麗悄悄地抹起了眼淚,這個以前喜歡在網上衝浪且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女孩註定了要在眼淚中長大和成熟,對她來說,這是人生必修課,而不是選修課。鄭凡母親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她從塑料袋裡掏出一塊從家裡帶來的熟豬頭肉,很不恰當地往韋麗嘴裡塞,像哄孩子一樣:「姑娘,吃一塊吧,家裡腌的,很香!」    韋麗第二天以兒媳婦的身份,給二老一人買了一雙皮棉鞋,鄭凡母親給韋麗送了一副銀鎖掛件,說是祖上傳下來的。銀鎖上勾勒著「多子多福」四個字。鄭凡和韋麗將父母送往長途汽車站後,臨上車前父親對鄭凡說:「周天保那錢我得催他還……」鄭凡連忙打斷父親的話:「爸,你以後不要再把你兒子說得神通廣大了,你已經看到了,你兒子就這麼大本事,不要說省里、中央里的事能擺平,就是城中村出租屋的小事都搞不定。」    回來的路上,鄭凡賣力地蹬著自行車,他對車後架上的韋麗說:「我爸媽對你很滿意,他們說你長得好看。」韋麗不咸不淡地說一句:「好看不能當飯吃,也不能當房子住。」    冬天的陽光軟弱無力,鄭凡騎著一輛老爺車,負重前行。路上的行人對一頭大汗的鄭凡麻木不仁。    14    舒懷精神上早就出現了問題,鄭凡隱約能感覺到一些,但他連自己都關心不了,所以也就沒多問,直到舒懷把人捅死了,他才後悔自己的粗心和自私。在K城,黃杉跟溫州富婆遠走高飛了,信訪辦師兄老蔣不是一屆的,舉目無親的舒懷真正的同學只有鄭凡。    舒懷父親在鄉下廢磚窯偷偷生產鞭炮有些年頭了,正是這種冒險才掙了錢給舒懷買房,然而春節期間鞭炮作坊爆炸,當場炸死兩個僱工,舒懷父親被抓了進去,傾家蕩產不說,還被判了八年徒刑。舒懷總覺得父親是為他買房子而身陷牢獄之災的,所以他的酒喝得更凶了,越喝痛苦越加劇,無處訴說的舒懷春節後曾給鄭凡打過一次電話,電話里欲言又止,當時鄭凡正在印刷廠忙著校對「維也納森林」的會刊,應付了兩句,匆匆掛了。父親入獄,女友背叛,工作不如意,這些人生的毒藥在長期蒸煮發酵後終於惡性發作了。一個周末的午後,平時根本不吃水果的舒懷鬼使神差一樣,突然想吃水果,於是下樓了,那位眼睛不好的水果攤主稱了舒懷挑的四個蘋果,說是一斤四兩,回來後舒懷用彈簧秤一稱,少了二兩,氣沖沖直奔樓下。春末夏初,天熱,舒懷跟眼睛不好的水果攤主火氣都很大,由爭吵到推搡,越鬧趙凶,中午剛喝過兩瓶啤酒的舒懷從口袋裡掏出本來準備削水果的刀子,往前一捅,人死了。    舒懷是以故意殺人罪被逮捕的,他是揣著刀子下樓的,也就是說殺人是有預謀的,更為糟糕的是,賣水果的攤主並沒有扣秤,警方重新過磅,四個蘋果足足一斤四兩,是舒懷的彈簧秤不準,才少二兩。    鄭凡要韋麗陪他一起去看守所看望舒懷,韋麗說:「你整天忙著掙錢,平時對舒懷那麼冷漠,現在去看望有什麼用?」    鄭凡沒有爭辯,他約悅悅一起去看舒懷,悅悅說她已經去過了,她正在幫舒懷找律師,說想改判為故意傷害過失致人死亡罪。「要判死刑的話,就太重了,郝總也在幫忙想辦法。」悅悅在電話里這樣說著。鄭凡說了聲「謝謝」,就獨自一人拎著水果去了看守所,想起剛到K城時舒懷為他接風的那個晚上,鄭凡鼻子酸酸的。看守所里,剃了光頭的舒懷錶情很麻木,他手裡攥著一個蘋果,木木地說著:「我不吃蘋果,蘋果會爆炸的,像我爸造的炸藥。」整個人都不對勁。    三年過去了,鄭凡買房子的希望終於落空了,「百安居」的房子早賣完了,裡面的二手房已經漲到七千二,三環以內的房子早就超過了每平方米一萬,高檔公寓直逼兩萬,網上有些不負責的段子說:劉翔速度是跑不過房價的。時至今日,鄭凡再也不敢提買房的事了,韋麗的變化在於不提買房,也不提不買房,房子成了她和鄭凡兩人生活中的一道傷口,誰都不願提及。這事到年底的時候,韋麗一天突然對鄭凡說,她的一個小姐妹告訴她法院正在拍賣一批沒收的房子,均價只有六千五,「有一套七十平方的房子我們完全可以買下,再湊一湊,首付應該差不多」。鄭凡首先想到的是周天保那兩萬沒還過來,一旦韋麗知道了真不好交差,他好幾次想對韋麗說,但沒勇氣,沒買房子已經犯了錯,而把買房子的錢借給了鄉下鄰居,則是錯上加錯,他倒不是擔心韋麗不通情理,而是擔心韋麗把他坐失買房良機拿出來再講一遍,那是一種近乎於凌遲的痛苦。鄭凡說:「法院拍賣的房子是一次性付款,不存在首付和貸款的事。」韋麗抱著一絲僥倖心理:「我們去看看吧!」    鄭凡只好陪韋麗去了法院拍賣現場,鄭凡問拍賣師可不可以分期付款,拍賣師很吃驚地看著鄭凡:「跟法院打交道最好不要玩幽默。這些房子是罰沒的贓物,必須一次性處理,法院不是房地產商。」韋麗問七十平方的房子從哪沒收來的,那位戴眼鏡的拍賣師看韋麗長得很清秀,聲音也就多了幾分親切:「你最好不要買,殺人犯住的凶宅,就為了二兩蘋果無辜地送了一條人命。你乾脆買沒收來的腐敗分子的房子,不過那些房子沒有小戶型的,最小的也得一百多平方。」鄭凡和韋麗面面相覷,他們倆誰也沒說話,拍賣會還沒開始,他們就默默地轉身走了。    回來的路上已是中午時分,鄭凡試探著對韋麗說:「反正房子也買不起了,我請你去吃肯德基吧!」韋麗說:「你要是同意今年春節我們去新馬泰旅遊,我就同意中午去吃肯德基。」    鄭凡又問了一句:「舒懷的房子為什麼拿來拍賣,難道他回不來了?」    韋麗說:「他把人殺死了,除了要負刑事責任,還得民事賠償。今天我是下午班,得馬上趕回去。你回城中村把電飯鍋里的剩飯熱一熱,辣醬在床底下的紙板箱里。」    望著韋麗遠去的背影,鄭凡能感受到韋麗對他的失望、無奈和冷淡。鄭凡沒有回城中村,他拎起自行車龍頭,掉轉頭向江淮文化傳播公司騎去,江淮小姐選美大賽決賽在即,決賽現場主持人串詞第六稿下午要集體討論。總撰稿鄭凡心煩意亂,由於跟電視台合作,電視台那些穿著口袋很多的導演們對鄭凡撰稿橫挑鼻子豎挑眼,一會兒贊助單位台詞介紹不到位,一會兒又是選手介紹沒有個性,鄭凡有時覺得真不如像舒懷那樣往牢里一待,一了百了。可這種消極心理只是片刻的情緒緩衝,調整好了後,又得一頭扎進工作現場,雖然他離買房目標越來越遠,可只要這世界的房子還在建,他就必須為買房去玩命。    眼看又到了年底,借出去的兩萬塊錢周天保兒子並沒有送來,鄭凡又不好去要。一件盜竊案讓兩萬塊錢在韋麗那裡穿了幫,聖誕節那天晚上鄭凡在江淮小姐決賽現場忙到夜裡十二點多才回家,韋麗下了夜班後跟幾個小姐妹又上街去起鬨趕熱鬧,回來時大約是夜裡十二點半。他們前後腳回家發現出租屋窗子被撬了,屋裡現金只有抽屜里的三十多塊錢,要命的是床底下人造革箱子里的一個塑料袋也被偷走了,袋子里有他們的結婚證書和用來買房的幾張存摺,還有鄭凡的學歷學位證書。韋麗在隆冬的深夜裡邊哭邊跺著腳:「鄭凡,還不趕緊去銀行掛失,買房子的錢都被偷了,叫你買房你不買,這下全完了。」鄭凡在韋麗的焦急中反而平靜了下來,他對韋麗說:「小偷不知道密碼,銀行存摺取不了錢的,只是結婚證被偷了,很麻煩,結婚證跟駕駛證、學生證不一樣,遺失不補,學歷證學位證要了也沒用。」    第二天一早,本來說好了鄭凡獨自一人去銀行掛失,可韋麗非要陪鄭凡一起去:「萬一要是再有個什麼閃失,錢沒了倒也罷,人沒了可就慘了。」鄭凡說:「我全取出來辦到一張卡上,就在櫃檯里集中一下資金賬戶,不需要現金出櫃檯,沒事的。」韋麗說:「我已經跟單位請過假了。」    鄭凡走向銀行跟走向刑場是一樣的心情,當他站在櫃檯前準備辦理時,他無比絕望地對韋麗說:「對不起,我不是存心隱瞞,我是怕你擔心。」    知道真相的韋麗終於爆發了,她掙開鄭凡乞求寬恕的手,使勁地抹著不爭氣的眼淚:「你騙你父母,騙我父母,還騙我,你就是一個騙子!」    衝出銀行大門的韋麗跑回城中村,收拾了幾件衣裳,回單位宿舍去住了。鄭凡給韋麗打了一天的電話,不是關機,就是不接,鄭凡給她發了三十多條信息解釋,韋麗只回了一條信息:「結婚證已經被偷走了,我也該安靜地走了!」    夜已經深了,電話突然響了起來,鄭凡以為是韋麗打來的,他從床上一個反彈坐了起來,接過電話,是悅悅打來的:「剛才郝總看了這期『維也納』會刊的大樣,發火了,你把郝總和王副省長握手的照片處理得太小了,郝總說用兩個對開頁打通發表,郝總讓你馬上過來。」    鄭凡翻身下床,連夜騎著自行車趕往十二公里外的「維也納森林」總部。    15    鄭凡跟拖著一條殘腿的房東為裝防盜門窗爭了起來,鄭凡說住在沒有防盜門窗的屋子裡太不安全,房東收房租就應該保證安全,房東說要裝防盜門窗你自己掏錢裝,鄭凡說這又不是我家房子,爭到最後房東和鄭凡各讓一步,房東花四百塊錢焊一個防盜門,鄭凡花二百八十塊錢安裝前後兩個防盜窗。談好了,大家情緒就有些放鬆了,房東問:「你家小韋呢?」鄭凡說:「不安全,嚇得回單位宿舍住了。」    安裝防盜窗的小夥子是鄉下來的打工仔,他對鄭凡跟殘疾人房東爭執很是不理解,打工仔對鄭凡說,「人家殘疾人跟我們鄉下人差不多,社會弱勢群體,聽說你還是一個大知識分子,你跟他計較幾百塊錢,小氣了。」    鄭凡對嘴上剛長了一圈鬍子的鄉下打工仔說:「兄弟,我也是鄉下來的,當年我是抱著知識改變命運的念頭闖出來的,可事實上呢,你當一天焊工掙一百塊錢,我上一晚上課只掙四十塊錢,我寫一宿廣告傳單也就百把塊錢,我要是有錢,要是能買得起房,我還住這地方嗎?如今的讀書人就是社會弱勢群體,兄弟,我都三十了,可我拼死拼活就是掙不來一套房子的首付。」鄭凡也不知怎麼了,說著說著就覺得自己想哭。    鄉下打工仔搖了搖頭,他笑了起來:「大哥,你不要在我面前裝窮,我不會跟你借錢的。這城裡本來就不是我們鄉下人待的地方,我在鄉下樓房都蓋好了。」      鄭凡的《黃梅戲民間藝術的都市化流變》一書已經通過了市社科基金評審,明年就可以公費出書了,而且所里準備讓這本書衝擊省社科成果獎,所長說要是能在省里獲獎,所里最少也要獎勵五百塊錢。鄭凡在辦公室聽到這個消息很高興,他給韋麗發了一條信息,告訴了這件喜事,並說城中村的防盜窗也裝好了。韋麗白天上班,不開機,晚上下班後也沒回。鄭凡急了,他騎著自行車趕到家樂福員工集體宿舍找韋麗,同宿舍員工說韋麗去網吧了,鄭凡又找了附近的幾個網吧,沒找到。鄭凡給韋麗又發了一條信息:「網上謹防上當受騙!」這既像是提醒,也像是吃醋,當然也可看做是調侃。後半夜的時候,韋麗回過來一條信息:「在網上受過騙的人,不會重複同樣的錯誤。」鄭凡看了這條信息,很灰心,他覺得,再怎麼說,韋麗不該把他看成是騙子。這一晚,鄭凡徹夜不眠,天亮時,他發過去一條信息:「如果你執意要把我判決成一個騙子,我同意離婚。」    一連幾天,韋麗沒有回復這條簡訊。    六十多歲的父親是懷揣著三千塊錢來K城的,他說這錢是今年在縣城打工掙來的:「像我這麼大年紀,沒有木匠手藝,根本找不到活,在建築工地當木模工,累是累一點,好歹能幫你掙些錢,湊湊買房子。」鄭凡看著風吹日晒的父親臉像一張枯樹皮,粗糙的手上蛇皮一樣開裂,鄭凡一句話都沒說,他走過去,將牆上的那幅「一切都會有的」標語撕了下來。父親怔怔地說:「你這是幹嗎?」鄭凡說:「時間太長了,又臟又舊。」    父親說周天保家的錢今年是還不上了,老周又去住院了,估計熬不過明年,後年差不多能還錢了。鄭凡說,還不還都沒意義,反正也買不了房子。父親說今年過年把韋麗帶回老家,擺幾桌,請鄉親鄉鄰的慶賀一下,算是辦個婚禮。你都三十了。「韋麗呢,怎麼沒見她回來?」說這話時,已是晚上十點多了。鄭凡說:「她單位加班,今晚不回來了。」    父親第二天回老家前,問鄭凡哪一天回去過年,鄭凡說:「現在說不準,全省青年歌手大賽很忙,也許回不去。」汽車發動了,他把三千塊錢從車窗里塞進父親的懷裡,「我有錢,你帶回去花,不要再去縣城工地打工了。」父親沒說話,他從車裡將塑料袋包著的三千塊錢,用力砸回來,砸在鄭凡的臉上。鄭凡覺得像是父親狠狠地扇了他一個耳光。    年關將近,過不了年的小偷、強盜、乞丐、破產者、流浪漢都急了,進入臘月,傾巢出動。出租屋雖然裝了防盜門窗,鄭凡還是有些不放心,父親送給他買房子的三千塊錢要是被偷了,等於偷去了六十多歲的父親大半年的辛苦和血汗,鄭凡好不容易抽了空,決定將錢存到銀行去。年底街上人很多,好像買年貨不要錢似的,鄭凡是在路口等紅綠燈的時候被小偷的手伸進了棉襖的口袋裡的,當時他雙手扶著自行車龍頭,眼睛盯住紅綠燈,看到小偷攥著塑料袋拔腿就跑時,他才意識到被偷了。「抓小偷!」鄭凡聲嘶力竭地喊著,可沒有人多管閑事,小偷從一堆人群中倉皇逃走。    鄭凡騎著自行車窮追不捨,路上的行人很好奇地看著,連打110的人都沒有,駐足觀看的人說:「估計這兩個小年輕爭女網友飈上了!」    在轉過兩條大馬路後兩人鑽進了一條堆著沙石的小巷裡,小巷裡正在改造下水道,再往前,就是死胡同。小偷已經累得跑不動了,鄭凡扔了自行車撲了上去。小偷將手中的塑料袋扔向鄭凡,想讓鄭凡放他一馬,鄭凡沒有撿錢,而是發了瘋似的直撲過去,他飛起一腳,小偷弱不禁風地一個踉蹌,跌倒在堆著碎石的路牙子上,後腦勺鮮血直流,手上也被石塊撕得血肉模糊。小偷喘著氣,聲音微弱地說:「大哥,我三天沒吃飯了,我要死了,求求你把我送到醫院去。」    本來氣得發抖的鄭凡看著年輕的小偷,眉清目秀,身材單薄,年齡也只有二十齣頭的樣子,不像一個經驗豐富的慣偷。鄭凡看著這血淋淋的場面,也沒多想,立即上前拉起小偷,扶到車後架上:「坐好,抓牢車座,市一院就在前面,咬著牙堅持一會兒!」    送醫院急救室時,遇到了趙恆小舅子,問鄭凡怎麼來了,鄭凡說了原委,趙恆小舅子很吃驚:「送醫院幹嗎,還不趕緊報警?!」鄭凡說:「他跑不了的,傷得很重,後腦勺開花了。」    急救室里,醫生說要立即手術,讓鄭凡立即去交錢。鄭凡說他是小偷,偷我錢被追的路上受傷的,我送過來已經夠不錯的,怎麼還要我交錢。年輕的小偷躺在擔架上,聲音微弱地對鄭凡說:「大哥,你幫我墊上錢,我以後會還你的。」說著就一頭昏死了過去。    醫生很懷疑地看著鄭凡,不太相信他們之間是小偷與被偷者的關係,醫生對鄭凡說:「你們是道上的朋友,救還是不救,你說一句!」鄭凡從身上掏出塑料袋包著的錢,對醫生說:「我有的是錢,你們趕緊搶救,我現在就去交!」    鄭凡交了兩千塊錢住院費,小偷後腦勺清淤後很快就醒了過來。當晚,鄭凡來醫院時帶來了兩個麵包和一袋牛奶,小偷沒一分鐘就吞咽了個精光,麵包兩口吃一個,牛奶一口氣喝完。吃完後,小偷哭了,本來準備教訓小偷一通的鄭凡,聽完後,不說話了。    小偷是鄉下考上商專營銷專業的學生,今年夏天畢業,找了幾個月工作,除了散發傳單掙點零錢填飽肚子,就沒幹過正式工作。後來被騙進傳銷組織,接著就騙了自己父親一頭豬的錢,從傳銷窩點逃出來後,找工作沒找著,人住在地下通道里,餓了三天沒吃一口飯,一時糊塗就在錯誤的時間和錯誤的地點將手錯誤地伸進了鄭凡鼓鼓囊囊的棉襖口袋,技術不精,伸手即被捉。小偷從懷裡掏出兩個紅本本,一個是商專畢業證書,一個是學校優秀共青團員證書:「大哥,我對不起你,我犯下的錯,是一個共青團員的恥辱。」鄭凡沒說話,他想起當年研究生畢業時在上海找工作時,一次身無分文後,他們三個同學相互掩護著逃了公共汽車票,於是鄭凡對小偷說:「其他都不說了,你安心養傷吧!」長相俊朗的小偷眼裡噙著淚水:「大哥,你是好人,錢我一定會還你的。」鄭凡丟了五十塊錢和一個手機號碼給小偷:「這些天我太忙,醫生說十天左右就可出院了,到時候給我打個電話,我來醫院結賬。」    黃杉帶著他的溫州富婆回來過年了,他們還是住在希爾頓酒店,四天後,多年沒見的同學秦天正好從北京來K城視察工作,他是中石油的一個處長,K城石油公司安排秦天也住進了希爾頓。「找同學聚聚吧!」秦天對黃杉說。    黃杉沒打通舒懷的電話,後來終於聯繫上了鄭凡。    還是在希爾頓西餐廳,鄭凡問黃杉這次回K城是不是投資房地產的,黃杉說在中國炒房都是小戶們乾的,他說在韓國濟州島的房子都快掙一千萬了,迪拜塔炒樓花就掙了兩千萬。「在國內能掙到嗎?」黃杉對鄭凡愚蠢的提問不屑一顧。聽說舒懷出事的消息後,黃杉和秦天都感到很惋惜,秦天若有所思地說:「真沒想到舒懷會殺人,當年在大學時,操場上放史泰龍的電影《第一滴血》的時候,他老是捂著眼睛,不敢看。有一段時間,宿舍里給他起了個『大姑娘』的外號。」黃杉將一杯啤酒灌進喉嚨里:「這年頭,書獃子是沒出路的,寧願賭,也不能等,等意味著坐以待斃。鄭凡雖然沒賭來房子,但賭來了一個不要房子的老婆,就是贏家。」    黃杉說自己跟莉莉已經正式拿過證了,明天中午在富豪大酒樓擺婚宴宴請當年報社的同事,還有一些K城關係密切的朋友,「以前我的野模女友,還有悅悅、郝總,我都邀請了,他們都過來,鄭凡你跟韋麗一起來,給我捧捧場!」秦天說:「K城石油公司的宴請我也推掉了,大家熱鬧熱鬧。」    直到此時,鄭凡才告訴他們,年前要槍斃一批犯人迎新春,舒懷明天上午執行死刑:「黃杉,對不起,你的婚禮我就不參加了,明天我要去給舒懷收屍。」    黃杉很驚愕地看著鄭凡:「真出鬼了,舒懷死刑的日子跟我婚宴在同一天,你咋不早說?」鄭凡說:「你請柬都發出了,早說也來不及改了。秦天,我們跟黃杉都是老同學,不會見外的,你明天跟我一道去,行不行?」    秦天沉思了一會兒,問:「舒懷家裡人呢?」鄭凡說:「他爸私自造鞭炮,炸死了人,坐牢去了,悅悅跟郝總好上了。」    秦天像喝葯似的很困難地將杯底的啤酒喝下去,溫暖的燈光照耀著他沒有溫度的臉,他放下杯子:「鄭凡,你看這樣好不好?明天我就不去了,我讓K城石油公司派一輛豪華車過去,將舒懷的骨灰接回來,再送回他老家去。」    16    最近這段日子,趙恆對鄭凡很有意見,青年歌手大賽的策劃方案電視台好不容易通過,可贊助商不認可,要修改,老是找不到人。「你怎麼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趙恆問。「心裡煩。」鄭凡回答。    舒懷上午十點執行槍決,警方通知中午十二點半可去火葬場簽字領走骨灰。其實舒懷的一個叔叔昨天就已抵達K城,鄭凡主要是不想參加黃杉的婚禮,他想到火葬場最後跟舒懷告別一下。    一早,小偷打來電話,說今天上午要出院,請大哥過來把手續辦一下。鄭凡說不是明天出院的嗎,怎麼提前了。小偷說已經好了,早出院早點回家過年。鄭凡覺得辦手續很快,不影響為舒懷送行,於是就蹬著車去了市一院。    鄭凡是在醫院交費窗口前被公安銬上的。    小偷同病房的病友知道了小偷的身份後,擔心身邊的財物被偷,就打電話報了警。警方迅速控制了小偷,小偷交代了偷竊鄭凡的經過,警方根本就不相信,哪有被偷者自己掏錢把小偷送進醫院的,警方認為他們肯定是一夥的。於是就讓小偷給鄭凡打了一個「釣魚」的電話,很輕鬆地把鄭凡釣上了鉤。    警方帶走小偷和鄭凡的時候,正下夜班的趙恆的小舅子看到了,他立即給趙恆打了電話:「不好了,鄭凡被警察帶走了!」    趙恆給韋麗打電話,不通,於是他開車直奔家樂福超市。他從收銀台前將韋麗拽出來:「究竟怎麼了,鄭凡怎麼被警察抓走了?」    韋麗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當她確認了這一消息後,當場就哇哇大哭起來,同事們很惶恐地看著韋麗,也不知該怎麼勸她:「趕緊去公安局,看看出了什麼事。」韋麗指著趙恆聲淚俱下地斥責著:「我早就叫他不要跟你混,他偏不聽,都是你害的!」    趙恆開車帶韋麗去公安局,路上,趙恆一臉無辜地說:「韋麗,你不要冤枉好人,我們一直都是守法經營的,我敢保證。鄭凡這次出事與我們公司肯定毫不相干。」    警方在了解了鄭凡的身份後,當然不相信他是小偷的同夥,所以還給他倒了一杯水。兩位一開始很兇的警察和顏悅色地說:「鄭老師,完全誤會了,不過,我們公安既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會放過一個壞人。請你把小偷偷你錢包的過程說一下!」    鄭凡說:「沒有呀,他沒偷我錢。他要是偷我錢,我怎麼會放過他,還把他送醫院呢?」    警察覺得確實有些蹊蹺,於是很困惑地問:「可小偷自己都承認了。」    鄭凡故作輕鬆地說:「年輕,沒見過你們這陣勢,嚇昏了,亂說一氣。你想,他大專畢業,還是學校的優秀團員,好歹也算讀過書的人,小知識分子也該算吧?」    警察繼續著心裡的疑問:「你平白無故地花錢給他住院?」    鄭凡說:「他沒找到工作,餓昏了一頭栽倒在路牙子上,我見了,總不能見死不救。我當年找工作時跟他一樣辛酸,同病相憐。」    趙恆和韋麗趕到公安局時,鄭凡正從公安局院子里往外走,兩個多月沒見面的韋麗一下子撲過去,一句話不說,抱住他就失聲大哭了起來,鄭凡感到韋麗全身的抽搐和痙攣。鄭凡抹著韋麗的眼淚,說:「一點小誤會,沒事了,都過去了!」    趙恆說中午要請鄭凡韋麗吃飯,說是給鄭凡壓驚,鄭凡說他要立即趕到火葬場去給舒懷送行。鄭凡問韋麗:「一起去嗎?」韋麗點點頭。    到了火葬場剛好十二點半,鄭凡問舒懷的骨灰呢,爐前工一臉麻木不仁地說:「你是說那個殺人犯的骨灰嗎?十分鐘前被一個矮個小老頭領走了。」    晚上,回到出租屋的鄭凡和韋麗都不想吃飯,韋麗說:「要不我們出去吃吧,你喜歡吃什麼?」    鄭凡倒在床上:「韋麗,我太累了,我現在只想睡覺,想一覺睡到自然醒。一人泡一碗速食麵湊合一頓吧!」    韋麗泡速食麵的時候,忽然看到牆上的標語不見了,她問鄭凡:「標語口號呢?」    鄭凡已經睡著了。    這天夜裡,鄭凡做了一個夢,一個比「維也納森林」還要漂亮的樓盤,小橋流水,綠樹成蔭,彷彿人間仙境,一位穿白襯衫打著領帶的小夥子帶著他和韋麗邊看邊說著:「你們的房子在21幢1808室,精裝修的,進去就住。我們這個樓盤不是K城第一,而是全世界第一。」    鄭凡接過新房鑰匙的時候,才發現,售樓處的帥小伙是他送進醫院急救的小偷。                      文章來源:http://www.freexs.cn/novel/92/92642/14512492.html  【本文轉自網路,僅用於收藏學習,相關者若有異議請留言告知,將及時予以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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