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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與花,現實的鬼影

文紅霞曾經,張愛玲的好友炎櫻說過一句特別俏皮的話:「每一隻蝴蝶都是從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它們回來尋找它自己。」張愛玲大為讚賞,寫到了《炎櫻語錄》中。這些蝴蝶就像她作品中人物的魂,常常一錯眼就從張愛玲小說中飛出來,在她的現實生存中還魂復現。多麼凄美而又恐怖的意象。彷彿天上有個不喜歡她的神一直在捉弄她。這是我讀完張愛玲作品和她的人生傳記後的印象。她的作品和她自己的人生恍若前世今生,只是那花已經漸漸凋零,蝴蝶早已如盜墓小說中的吸血蝙蝠。《傾城之戀》中戰火紛飛時,一座城陷落成全兩個人的愛情。多麼像張愛玲和胡蘭成的愛情故事。他們在上海淪落時相遇相愛結婚。《半生緣》中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真心相愛,卻因現實的種種瑣碎阻隔姻緣。這講的幾近張愛玲和桑弧的愛情故事,沈世鈞的性格很像她自己描述的桑弧。《第一爐香》中葛薇龍為了一份愛情卑微到塵埃里,極像張愛玲在愛情中的表現。她對每一份愛情都傾盡全力,都是吃虧受累的那個人。《金鎖記》中曹七巧長達幾年的時間陪伴一個癱瘓病人。與她和賴雅的婚姻極像。三十六歲的張愛玲在美國與大她近三十歲的賴雅閃婚。對賴雅來說,沒想到自己縱情詩酒,千金散盡的老年,還會有如此奇遇,有這樣一個異國才女愛上自己。所以捧在手心還嫌不夠。他非常依賴張愛玲。張愛玲最初應該很享受這種依賴。在她之前的人生里,獨立,與所有人界限分明,理性,但少了些溫暖。現在這個人完全屬於她,大狗熊一樣的身子卻小狗狗一樣聽話。所以她的忙和累都甘心情願,她因為付出而快樂。此時的張愛玲彷彿葛薇龍重生了,一個賣娼養男人,一個賣文養丈夫,只為貪戀那一點點人世間的溫暖。她生命中所有的母性和妻性都在這一段婚姻中綻放出來。她像一個八爪魚一樣放開手腳去賺錢,去做一切能賺錢養家的事情,寫一切能換錢的作品,翻譯不喜歡的作品,寫劇本、廣播劇,做駐校作家。寫到眼睛流血,腳腫脹得連鞋都穿不進去。這不分明是愛到無怨無悔的葛薇龍嗎?只是人生原本就是一座迷城,有誰能看清前路?如張愛玲所說的「短的是人生,長的是磨難。」原以為最苦的日子已經過去:被父親囚禁,不被母親愛,大轟炸,愛情的背叛,千夫所指的責罵,文章不被認可……不,這些都只是大餐前的開胃菜。快樂從來稍縱即逝,陰森森的命運環伺身側,猛然一擊敲下,所有的幸福快樂、野心計劃,都被碾壓得粉碎。賴雅中風癱瘓在床,對張愛玲來說,不僅是劇烈的哀痛,更是生命中無法承受之重負。但是溫厚的本性又讓她難以逃避。曹七巧所遭遇的奇崛的命運苦難又跑進張愛玲的生命,那樣的五年如墜深淵。似乎一個無底黑洞,洞中養著一隻兇猛的怪獸窺伺著她,時刻準備將她吞噬,並挫骨揚灰。那樣無助的絕望,那樣哀痛的孤獨,真不知她是如何熬過來的。似乎又回到了18歲被囚禁在地下室,生了嚴重的痢疾,所見一切都是邋遢灰敗。還不如那時死了,死了就不用受這樣瑣碎的酷刑折磨。無邊的黑暗,發霉的冷寂,生命中的一切都變得喪氣。再深的愛在這樣的黑暗面前也無能為力,更何況這兩人原本只是互相取暖的人。對張愛玲來說,這一場婚戀的代價真的是太沉重了。五年的黃金時光,後半生的虱子恐懼症。幸好她的身體和心靈都還強健,否則真的要瘋魔了。她在《小團圓》里不提這一段婚姻,是因為恐怖和愧疚都太深了。如果說一個人痛了會哭,傷心了會訴說,當真正的磨難和痛苦到來的時候,卻會把你變成啞巴。你只能咬緊了牙關往前奔,連哭泣和訴說都變得奢侈。在這人間,愛便是債。如果一個人在作品中說過的話,塑造的人最後都悄無聲息地鑽進作者的生活里來,彷彿在做一道論證題,先提出假設,然後一一驗證實踐,那真是一件讓人毛骨悚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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