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田:探討哲學就是學習死亡

探討哲學就是學習死亡

西塞羅說,探究哲理就是為死亡作思想準備,因為研究和沉思從某種意義上說可使我們的心靈脫離軀體,心靈忙忙碌碌,但與軀體毫無關係,這有點像是在學習死亡,與死亡很相似;抑或因為人類的一切智慧和思考都歸結為一點:教會我們不要懼怕死亡。的確,理性要麼漠不關心,要麼應以滿足我們為唯一的目標。總之,理性的全部工作在於讓我們生活得舒舒服服,自自在在,正如《聖經》上說的那樣。因此,世界上形形色色的思想,儘管採用的方法不同,都一致認為快樂是我們的目標,否則,它們一出籠就會被攆走。誰能相信會有人把痛苦作為目標呢?

在這個問題上,各哲學派別的看法分歧僅僅是口頭上的。「趕快跳過如此無聊的詭辯。」過分的固執和糾纏是與如此神聖的職業不相符的。但是,不管人們扮演什麼角色,總是在演自己。不管人們說什麼,即使是勇敢,瞄準的最終目標也都是快感。「快感」一詞聽來很不舒服,但我卻喜歡用它來刺激人們的耳朵。如果說快感即極度的快樂和滿足,那勇敢會比其他任何東西更能給人以快感。

勇敢給人的快感強健有力,英武剛毅,因而那是嚴肅的精神愉快。我們應該把勇敢稱作快樂,而不像從前那樣叫做力量,因為快樂這個名稱更可愛,更美妙,更自然。其他低級的快感,即使無愧於快樂這個漂亮的名稱,那也該參與競爭,而不是憑特權。我覺得,那種低級的快感不如勇敢純潔,它有諸多的困難和不便。那是曇花一現的快樂,要熬夜、挨餓、操勞和流血流汗,尤其是種種情感折磨得你死去活來,要得到滿足無異於在受罪。千萬別認為,這些困難可以作為那些低級快感的刺激物和佐料,正如在自然界,萬物都從對立面中汲取生命一樣,也決不要說,困難會使勇敢垂頭喪氣,令人難以接近,望而卻步,相反,勇敢產生的非凡而完美的快樂會因為困難而變得更高尚,更強烈,更美好。有人得到的快樂與付出的代價相互抵銷,既不了解它的可愛之處,也不知道它的用途,那他是不配享受這種至高無上的快樂的。人們反覆對我們說,追求快樂困難重重,要付出艱辛,儘管享受起來其樂無窮,這豈不是說,快樂從來也不是樂事嗎?他們認為人類從來也沒有辦法獲得這種快樂,最好的辦法也只滿足於追求和接近它,卻不能得到它。可是,他們錯了,汲汲於我們所知的一切快樂,這本身就是件愉快的事。行動的價值可從相關事物的質量上體現出來,這是事物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勇敢之上閃爍的幸福和無上快樂填滿了它的條條通道,從第一個入口直到最後一道門。然而,勇敢的豐功偉績主要是蔑視死亡,這使我們的生活恬然安適,純潔溫馨,否則,其他一切快樂都會黯淡無光。

因此,所有的規則都在蔑視死亡上面相遇匯合。儘管這些規則一致地引導我們不怕痛苦、貧窮和人類其他一切不幸,但這同不怕死不是一回事。痛苦之類的不幸不是必然的(大部分人一生不用受苦,還有些人無病無痛,音樂大師色諾菲呂斯活了一百零六歲,卻從沒有生過病),實在不行,如果我們願意的話,可以一死了之,這樣一切煩惱便可結束。但死亡卻是不可避免的.

我們每個人都被推向同一個地方。

我們的命運在骨灰瓮中躁動,

遲早都會從裡面出來,

將我們送上輕舟,

駛向永恆的死亡。

——賀拉斯

因此,如果我們怕死,就會受到無窮無盡的折磨,永遠得不到緩解。死亡無處不在,「猶如永世懸在坦塔羅斯頭頂上的那塊岩石」,我們可以不停地左顧右盼,猶如置身於一個可疑之地。法院常常在犯罪的地點處決罪犯,在帶他們去的路上,任憑你讓他們經過漂亮的房屋,給他們吃美味佳肴:

西西里島的盛宴,

不會令他垂涎欲滴.

鳥語和琴聲

不會把他帶入夢鄉。

——賀拉斯

那些罪犯能高興得起來嗎?旅途的最終目的地就展現在他們眼前,難道不會使美景和佳肴變得索然寡味嗎?

他探聽去路,掐算日子,

估計著要走的路程,

想到未來的極刑,不禁五內俱焚。

——克勞笛烏斯

死亡是人生的目的地,是我們必須瞄準的目標。如果我們懼怕死亡,每前進一步都會惶惶不安。一般人的做法就是不去想它。可是,如此粗俗的盲目是多麼愚蠢!這就如同把籠頭套在馬尾巴上,

決定倒退著走路。

——盧克萊修

人們常常誤入陷阱,這是不足為怪的。只要一提到死,人們就倏然變色,大多數人如同聽到魔鬼的名字,心驚膽戰,惶恐不安。因為遺囑涉及死的事,所以在醫生給他們下死亡判決書之前,你就別想讓他們立遺囑。可當他們知道自己快要死時,又痛苦又害怕,在這種心情下,天知道他們會給你揉捏出怎樣的遺囑。

死這個音節太刺耳,死這個聲音太不吉利,因此,羅馬人學會了婉轉或迂迴的說法。例如,他們不說「他死了」,而說「他的生命停止了」,或說「他曾活過」。只要是生命,哪怕已經停止,他們也可聊以自慰。我們法語中的「已故某某人」,就是從羅馬人那裡借來的。

因為可能如俗話所說的時間就是金錢。若按現行的年曆計算,一年始於一月,我則出生於一五三三年二月的最後一天,十一點和正午之間。我現在三十九歲剛過十五天,起碼還可以活這麼久,現在就操心如此遙遠的事,是不是有點荒唐?這怎麼是荒唐!年老的會死,年輕的也會死。任何人死時同他出生時沒有兩樣。再衰老的人,只要看見前面有瑪土撒拉,都會覺得自己還能活二十年。再說,你這可憐的傻瓜,誰給你規定死期了?可別相信醫生的胡言亂語!好好看一看事實吧。按照人類壽命的一般趨勢,你活到現在,夠受恩寵的了。你已超過常人的壽命。事實上,數一數你認識的人中,有多少不到你的年齡就死了,肯定比到這個歲數時還活著的要多。就連那些一生聲名顯赫的人,你不妨也數一數,我敢保證,三十五歲前要比三十五歲後去世的多。耶穌——基督一生貴為楷模,但他三十三歲就終結了生命。亞歷山大是凡人中最偉大者,也是在這個年齡死的。

死亡有多少突然襲擊的方式?

危險時刻存在,

凡人防不勝防。

——賀拉斯

且不談發燒和胸膜炎引起的死亡。誰能想到,布列塔尼的一位公爵會被人群擠死?這事發生在我的鄰居克雷芒五世教皇進入里昂時。你沒看見我們的一個國王在比武時被殺死嗎?他的一位祖宗不是被一頭豬撞死的嗎?埃斯庫羅斯因一座房子快要倒塌而躲到空地上,仍未倖免於死:一塊龜殼從一隻飛鷹的爪子中墜落,將他砸死。還有個人被一粒葡萄哽死。有位皇帝梳頭時被梳子劃破頭皮而一命嗚呼。埃米利烏斯·李必達是因為腳碰到了門檻上,奧菲迪尤斯是因為進議會時撞到了大門上。還有人死於女人的大腿間,如教士科內利尤斯·加呂、羅馬的夜巡隊長蒂日利努斯、吉·德·貢薩格的兒子呂多維克、曼格侯爵,還有更不光彩的例子,那就是柏拉圖的弟子斯琅西普斯和我們的第二十二世教皇讓。那位可憐的伯比尤斯法官,他給一場官司定了八天期限,自已卻未到八天便命歸西天。還有位醫生,名叫凱尤斯·朱利烏斯,在給一位病人治眼睛時,死神卻先閉上了醫生的眼睛。還可以舉我的一位兄弟聖馬丁步兵司令為例。他二十三歲,才華橫溢,一次打網球。被球擊中右耳上方,外表毫無傷痕,他沒有坐下休息,可過了五六個小時,他卻因挨了這一球而中風致死。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不勝枚舉。面對這一事實,我們怎能不想到死?怎能不無時無刻感到死神在揪我們的衣領?

你們會說,既然不願死,只要能不死,還在乎用什麼方法?我贊同這個觀點。不管用什麼方法,只要能躲避死亡的襲擊,哪怕鑽進一條牛犢的肚皮里,我都不會退縮。只要我覺得自在就行。凡是我能想到的最好辦法,我都不會放棄。至於是不是光彩,能不能作表率,就不去管它了.

我寧願被人當成瘋子和傻瓜,

也不願謹小慎微,鬱鬱寡歡,

只要我這些怪癖令我開心。

——賀拉斯

可是,想以這樣的方式達到目的,無疑是荒唐的。人們走來走去,忙忙碌碌,吃喝玩樂,毫無死的信息。一切都很美好。突然,死亡降臨到他們或他們的妻兒和朋友的頭上,他們毫無防備,於是,他們悲痛欲絕,呼天搶地,怒不可遏或垂頭喪氣。你何時見過如此頹廢、惶恐和狼狽的樣子?對死亡要極早防備,那種對死亡漫不經心的畜生般態度,如果在一個有理性的人頭腦中紮根——我認為這是完全不可能的——就會要我們付出莫大的代價。假如死亡是個可以躲避的敵人,那我就會建議大家操起膽怯這個武器了。但既然它是不可避免的,既然它對逃跑者、膽小鬼和勇敢者一視同仁,

當然它還在追捕逃跑的壯夫

也不饒過膽怯的後生,

瞄準他們的腿彎和後背,

——賀拉斯

還有,既然你沒有胸甲般剛毅的性格保護你,

他躲在盔甲裡面也是枉然,

死神會從隱蔽處伸出腦袋,

——賀拉斯

那我們就要頑強地面對死亡,同它作鬥爭。為使死亡喪失對我們的強大優勢,我們就要逆著常規走。我們要習慣死亡,腦袋裡常常想著死亡,把它看做很平常的事。要時刻想像死的各種情形:從馬上跌下來,從屋頂摔下來,被針稍稍刺一下,就立即要想一想:「那麼,死什麼時候會發生?」然後,便要堅強起來,努力同死作鬥爭。過節時,狂歡時,一定要想一想我們的狀況,不要過分縱樂,以免忘記樂極會生悲,死亡會掠走多少生命。埃及人設宴時,筵席進行到一半,就抬上來一副死人的骨骼,擺到美味佳肴中間,以此警告我們不要暴飲暴食。

把照亮你的每一天當作最後一天,

讚美它賜給你意外的恩惠和時間。

——賀拉斯

死神在哪裡等待我們,是很難確定的,我們要隨時隨地恭候它的光臨。對死亡的熟思也就是對自由的熟思。誰學會了死亡,誰就不再有被奴役的心靈,就能無視一切束縛和強制。誰真正懂得了失去生命不是件壞事,誰就能泰然對待生活中的任何事。馬其頓國王被保爾·埃米爾俘獲,這位可憐的國王差人求埃米爾不要把他當戰利品帶回去,後者回答說;「叫他向自己求情吧!」

其實,任何事情,如若造化不幫忙的話,手段再高明,本領再高強,也是寸步難行的。我這人本性並不優郁,但酷愛胡思亂想,想得最多的,莫過於死亡了,即使在我生活最放蕩的時期,

在我風華正茂無憂無慮的年紀。

——卡圖盧斯

當我同女人廝混和尋歡作樂時,別人會以為我很難平息強烈的慾望,或忍受不定的希望,其實,即使此刻,我也會提醒自己,前幾天某某人縱樂歸來,像我這樣滿腦子的悠閑、愛情和玩樂,卻因興奮過度而突然一命鳴呼;我耳畔縈繞著:

這一刻就要消逝,一去永不復返。

——盧克萊修

想像死亡和想像別的事一樣,不會讓我皺一皺眉頭,當然,起初一想到死,會有不舒服的感覺。但翻來覆去想多了,久而久之,也就習以為常了。否則,我就會終日擔驚受怕,坐立不安。從沒有人像我這樣輕視生命,也沒有人像我這樣無視生命的長短。我的身體至今一直很健康,極少生病,但是,健康和疾病都不會增加或減少我對生命所抱的希望。我似乎每時每刻都在消失。我反覆對自己說:「未來的一天可能發生的事,今天也可能發生。」確實,意外或危險幾乎不可能使我們靠近死亡。但是,如果我們想一想,即使這個最威脅我們生命的意外不存在,尚有成千上萬個意外可能降臨我們頭上,我們就會感到,不管快樂還是焦慮,在海上還是在家裡,打仗還是休息,死亡離我們近在咫尺。一個人不會比另一個人更脆弱,也不會對未來更有把握。

我死前要做的事,哪怕有一小時的空閑,我覺得也不夠用來完成。一天,有人翻閱我的隨身記事本,發現那上面寫著我死後要做的事。那確實是個備忘錄,因此,我告訴他說,那天我離家雖然只有一里路,身體無恙,心情愉快,但我沒有把握能否平安抵家,就隨即匆匆記下了我的想法。這些想法無時無刻不浮現在我的腦海里,縈繞在我的心頭,我隨時隨地都準備應付可能發生的事。這樣,死亡降臨時,我就不致於措手不及。我們要盡量做到隨時準備上路,尤其要注意只管自己的事:

人生苦短,何必那麼多計劃!

——賀拉斯

我們自己的事就夠我們忙碌的了,哪能再管別的事。這一個與其說抱怨死亡,不如說不想因死而中斷在望的勝利;那一個不想在女兒出嫁或子女受完教育前撒手人寰;這一個離不開妻子,那一個離不開兒子,似乎妻兒的陪伴是他們人生的主要樂趣。

感謝上帝,我已作好充分的思想準備,隨時都可以離開人間。我沒什麼好遺憾的,雖然我對生命尚有眷戀,失去它會令我悲愴傷懷。我同一切斷絕了關係,幾乎同每個人告了別,就是沒同自己告別。從沒有人像我這樣對死亡的思想準備那樣充分,對生命那樣不在乎。

不幸啊不幸,他們說,

一天光景就奪走了我的一切。

——盧克來修.

而建築師說:

未竣工的工程半途而廢,

未砌好的牆壁搖搖欲墜。

——維吉爾

絕不要作任何長遠的計劃,至少不要讓你的計劃看不到結束。我們生來就為了工作:

但願我死時還在工作。

——奧維德

但願人人都工作,儘可能久地發揮生命的作用。但願死亡降臨時,我正在菜園裡勞作,對死滿不在乎,對我未竟的園子更不在乎,我看見有個人都快要死了,還在怨天尤人,抱怨命運不讓他完成手頭的工作,他正在撰寫我們第十五或十六位國王的傳記。

誰也沒有考慮到這一點:

人死後帶不走這些財產。

——盧克菜修

這種平庸而有害的心境應該擺脫。公墓建在教堂旁或城裡最熱鬧的地方,用利庫爾戈斯的話來說,是為了使民眾、婦女和兒童見到死人不驚慌失措。經常看見骸骨、墳墓和靈樞,我們就會不忘自身的處境:

古時慣用殺人給宴會助興,

武士們倒在酒杯上,

鮮血濺滿酒桌,

景象慘不忍睹。

——西流斯.伊塔利庫斯

埃及人在宴會結束時,向賓客展示死神的畫像,讓拿畫像的人高喊:「喝吧,樂吧,你死時就這個模樣!」因此,我已養成習慣,不僅心裡常念著死,而且常把它掛在嘴邊。我最感興趣的問題是人死時的情形:他們說了什麼,有怎樣的面容和神情;我最愛讀的書是有關死的敘述。

我舉的例子中顯然充斥著死亡的內容。我對這似乎情有獨鍾。如果我是編書的,我就要彙編一部死亡評論集。誰教會人死亡,就是教會人生活。狄凱阿科斯編了這樣一部書,但目的不同,用處也不大。

有人會說,事實與想像總是相差甚遠,劍術再高明,也難免有閃失。就讓他們說去吧。不過,事先考慮必定大有裨益,再說,泰然自若地走向死亡,這不是挺偉大嗎?況且,造化會幫助我們,給我們勇氣的。如果死亡來得突然和兇猛,我們根本來不及害怕;如果不是猝死,我發現,隨著疾病的加重,就自然而然地把生命看輕了。我感到,身體健康時要比患病時更難下死的決心。我對生命不再那樣眷戀了,我已開始喪失興趣,因此,我對死就越來越不恐懼了。這使我對未來充滿了希望:隨著生命的離去,死亡的接近,我將越來越能適應生與死的交替。凱撒說,事物遠看往往比近看顯得更大。我也作過多次嘗試,我發現無病要比有病時對疾病的恐懼更大。我在身體健康、精力充沛時,去想像與這截然相反的狀態,就會把患病時的煩惱擴大一倍,即使疾病纏身,其痛苦也未必有我現在想像的嚴重。我希翼這能幫助我適應死亡。

從我們身體的日常變化和衰退中,可以看到造化是如何使我們在不知不覺中衰老的。對於一個老人,青春活力還剩幾許?

唉!老年人還剩下幾多生命!

——馬克西米努

凱撒衛隊里有一位士兵已精疲力竭,跑來求凱撤准許他尋死,凱撤瞧他衰老的樣子,風趣地說:「你以為還活著嗎?」假如我們突然死亡,我相信,我們是無法承受這個變化的。但是,如果死亡牽著我們的手,引導我們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下緩坡,我們彷彿處在死亡的凄慘氛圍中,漸漸地也就習以為常了。當青春從我們身上消逝時,我們竟然毫不感到震動。青春消逝,其實也是一種死亡,甚至比生命衰竭而死,比老死更不堪忍受。從活得不好到不活之間沒有大的跳躍,正如從一個幸福快樂的人到一個被痛苦熬煎的人沒有多大距離一樣。

彎曲的身軀難以承受重力,心靈也如此。應讓心靈挺直腰桿,頂住死的壓力,因為心裡越怕,就越無寧日。若能坦然對待死亡,我們就可以誇口說,優慮、痛苦、恐懼這些不是最小的煩惱,都不能佔據我們的心靈,我們就會超越生存的狀況,

暴君威逼的目光,

亞得里亞海上的風暴,

朱庇特手中的霹靂,

都不能撼動堅定的心。

——賀拉斯

心靈就會控制淫慾和貪婪,制服貧困、恥辱以及其他任何不公正的命運。我們要盡我們所能獲得這一優勢,這是至高無上的自由,它能使我們蔑視一切暴力和不公,無視監牢和鐵鐐:

我讓你戴著手銬和腳鐐,

交給兇殘的獄卒看守。

—神會來解救我的。

—你是想說:「我願死。死了一切都可結束。」

——賀拉斯

我們的宗教從沒有比蔑視生命更可靠更厚實的基礎。我們用推理就可以得出這一結論:既然失去的東西追不回來,為什麼我們要害怕失去它?既然死亡威脅我們的方式形形色色,與其說什麼都怕,不如勇敢面對其中的一個。

既然死不可避免,早死晚死有什麼關係了。有人對蘇格拉底說:「三十僭主判你死了。」蘇格拉底回答:「上天會懲罰他們。」

死亡能解除一切痛苦,為死亡犯愁何其愚蠢。

一切事物隨我們誕生而誕生,同樣,一切事物隨我們死亡而消失。因此,我們用不著神經錯亂,為一百年後我們已不在人世時的事擔憂,正如不必為一百年前我們尚未出世時的事哭泣。死亡是另一種生活的開端。就這樣,我們悲傷哭泣;我們花了很大的代價進入這新的生活;邁進這新的生活時,我們揭掉了昔日的面紗。

只發生一次的事是無所謂痛苦的。難道有必要為瞬間的事長期擔驚受怕嗎?不管活得長活得短,死了都一樣。對於不復存在的事物,長與短概無意義。亞里士多德說,希帕尼斯河上有一些小動物,只能活一天。上午八點死亡,就是夭折,下午五點去世,便是老死。我們誰都不屑把生命的長短與幸福或不幸相聯繫。如若把我們的生命同永恆,或同高山、河川、星星、樹木,抑或和一些動物相比,那麼活得長活得短就微不足道了。

可是,造化強迫我們死,她說:「離開這個世界吧,就像你進來的時候那樣。你從死走到生,既無熱情,亦無恐懼,現在,你從生走到死,把這個過程再做一遍。你的死是宇宙秩序的一分子,是世界生命的一分子,

人類將生命世代相傳,

有如賽跑者交接火炬,

——盧克萊修

難道為了你,我得改變事物的這一完善的組織嗎?這是你來到世上的狀況,死是你生命的組成部分,逃避死亡,是在逃避你自己。

你享有的生存,既屬於死,也屬於生。你出生的第一天,在給予你生命的同時,就把你一步步引向死亡,

出生的那一刻生命即開始。

——塞涅克

生就意味著死

有始便有終。

——馬尼利斯

你經歷的一切,都是向生命索取的。

這其實是在損害生命。你的生命不懈營造的就是死亡。你活著時就在死亡中了,因為當你不再活著時,你已經死了。

抑或,你更喜歡活過後才死。但你活著時就是個要死的人。死神對垂死者的打擊比對死者更嚴酷,更激烈,也更本質。

你若已充分享受了人生,也就心滿意足,那就高興興地離開吧,

為何不像酒足飯飽的賓客

開開心心地離去。

——盧克來修

假如你沒有好好利用人生,讓生命白白溜走,那麼失去生命又有什麼要緊?

你還要它幹什麼?

延長生命你也會白白浪費,

何苦還想延長?

——盧克來修

生命本無好壞,是好是壞全在你自己。

你活了一天,就看到了一切,一天就等於所有的天。不會再有別的光明和黑夜。這個太陽,這個月亮,這些星星,這一切布局曾照耀過你的祖宗,還將沐浴你的子孫

你的父輩未曾見到的,

你的後代也不會看見。

——馬尼利斯

再說,我的喜劇也不得不把不同的幾幕全都安排在一年之中。你只要留神過我的四季變化,就會分辨出世界的童年、青年、壯年和老年。一年四季嚴格遵照規則變化,周而復始,永無止境:

我們永遠在同一個圈子裡轉動。

——盧克菜修

一年四季規則地圍繞自身運轉。

——維吉爾

我決不會為你創造新的消遣,

我已山窮水盡,不可能為你創新,

新的消遣也總是老一套。

——盧克菜修

別人把位置讓給了你,現在該你騰出地方了。

平等是公正的首要成分。既然人人都免不了死,誰還能抱怨?因此,即使你活著是白活,你也不可能把你的死亡時間減少;再努力也是勞而無功:只要你對死終日惶惶不安,就彷彿在襁褓中就已死亡:

你可祈望活幾個世紀,

但死亡卻是日月經天。

——盧克來修

然而,我會把你安排周到,不讓你有絲毫不滿,

要知道,死神不會讓

另一個你苟延殘喘,

站在你屍體旁為你哭泣。

——盧克菜修

也不讓你對痛失的生命留戀,

的確,沒有人會想起逝去的生命,

任何遺憾都不會使我們黯然傷心。

——盧克來修

死亡若能少一些什麼,就沒什麼好可怕的了。

死亡同你的生與死均無關係:生,因為你存在;死,因為你不存在。

壽數未盡誰都不會死。正如你生前的時間不屬於你一樣,你死後的時間也不屬於你,不再同你有任何關係,

要知道,在永生前消失的時光,

與我們毫不相干。

——盧克萊修

你的生命不管何時結束,總是完整無缺的。生命的用途不在於長短,而在於如何使用。有的人活得很長,卻幾乎沒活過。在你活著時,要好好地生活。你活了很久,這在於你的意願,而不在於你活的年頭。你曾認為,你不懈地前往的地方,永遠也走不到嗎?可是,哪條路沒有出口呢?

如果說有人相伴會使你輕鬆一些,那世界不是和你結伴而行嗎?

你死後,萬物將與你同行。

—盧克菜修

世界萬物不是都和你同步嗎?許多東西不是和你一起衰老嗎?

在你死去的那一刻,多少人,多少動物和生靈也在與世長辭!

從黑夜到白晝,從白晝到黑夜,

無時無刻不聽到嬰兒的啼哭,

同葬禮上的哭喪聲混成一片。

——盧克萊修

既然後退無路,又何必後退呢?你見過不少人死時有理由高興,因為這使他們免遭許多不幸。可是,你見過有人死時有理由不滿意嗎?你和別人沒有經歷過的事,你偏要批評責難,豈不太幼稚了嗎?你為什麼要抱怨我,抱怨命運?我們什麼地方對不住你?是你管我們,還是我們管你?雖然你壽數未盡,但你的生命已經完成。小孩和大人一樣,也是一個完整的人。

人以及人的生命是不能用尺子來度量的。當喀戎被他的父親——掌管時間和生命的農神薩圖恩告知永生的條件時,他便放棄了永生。你細想一下,假如我不給人類規定壽命,讓他們永生不死,那他們會更難受,更痛苦。你若真的永生不死,肯定會不停地詛咒我剝奪了你死的權利。我有意給死加了些苦昧,免得你看到死來得容易便迫不及待地去死。為了使你沉著理智,像我要求的那樣,既不逃避生,也不躲避死,我讓生帶點甜味,讓死帶點苦味,使它們保持平衡。

第一個哲學家泰勒斯明白了一個道理;生與死沒什麼區別。因此,當泰勒斯被問及他為什麼不死時,他聰明地回答說:「因為都是一樣的。」

水、土、火以及我這座大廈的其他構件,既是你生命也是你死亡的組成部分。為什麼要害怕最後一天呢?這一天不會比任何一天對死的作用更大。這最後一步不會增加疲勞,但它表明你已精疲力竭。每一天都在向死亡邁進,而最後一天則到達終點。

以上就是大自然——我們的母親給予我們的忠告.然而,我常思忖,不管是從我們身上,還是從別人那裡看到的,死神的面目在戰時似乎不像平時在我們家中那樣猙獰,沒有醫生接踵而來,沒有家人哭哭啼啼。同樣是死,可村民和地位卑賤者卻比其他人處之泰然。我們用恐懼的表情和可怕的治療將死亡團團包圍,說實話,我認為這些比死亡更讓我們害怕。那是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老母妻兒大哭大喊,親朋好友驚惶失措,紛紛前來探望,傭人們嚇得臉色蒼白,嗚嗚咽咽,忙前忙後,房內點著大蜡燭,幽暗晦冥,床頭圍著醫生和說道者,總之,周圍一片驚恐。我們人未死就已入殮埋葬。孩子們看見自己的朋友戴假面具就會感到害怕。我們也一樣。應該把人和事物戴的假面具摘掉。一旦摘去面具,我們就會發現死其實沒什麼可怕:我們面臨的死,同不久前我們某個貼身男僕或女僕毫無懼色經歷的死是完全一樣的。死亡一旦甩掉這些無聊的準備工作,該是多麼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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