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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年前,是「翻譯」為新詩打開局面

1917年,發表在《新青年》上的八首白話詩被視為中國新詩的起點,不少學者認為———

一百年前,是「翻譯」為新詩打開局面

1917年,在《新青年》雜誌上發表的八首白話詩,被視為中國新詩的起點。其後,聞一多、戴望舒、徐志摩等一批傑出詩人迅速湧現,象徵主義、新格律詩等流派百花齊放。嶄新的形式與多元的表達,讓新詩如同那首著名的譯詩 《關不住了》 一樣,從固定的文學版圖中破土而出,散發蓬勃的生機。而這其中,我們總能看見翻譯詩歌「如影隨形」的身影。

今天,我們回溯新詩百年的脈絡,不妨換一個入口,看看詩歌翻譯,對於當年新詩擺脫質疑、探索出路和不斷豐富壯大,起到了怎樣的作用。

嘉賓:熊輝

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

採訪:錢好

本報記者

在新詩創作舉步維艱的情況下,譯詩為中國社會和文學引入「新聲」

記者:今年是新詩誕生100年。我們知道,在這100年裡,新詩的發展始終和詩歌翻譯有著密切的關係。能不能先介紹一下,在新詩被稱為白話詩的最開始,它與詩歌翻譯有著怎樣的關係? 當時文學界主要受國外什麼流派、風格詩歌的影響?

熊輝:早期白話詩與詩歌翻譯的關係極其複雜。從創作資源的角度來講,五四前後的譯詩在詩體形式、音樂性、情感和思想等方面,都堪稱新詩的榜樣,幾乎所有的新詩創作都留有譯詩影響的痕迹。就構成要素而論,譯詩成為最早踐行新詩觀念的作品,在新詩創作舉步維艱的情況下,率先展示出白話詩的體例。比如胡適翻譯的 《老洛伯》 已非清末舊體,實乃成熟的白話新詩,也難怪他要以 《關不住了》 這首譯詩來標舉新詩的紀元。

早期新詩界對外國詩歌流派和風格的接受並非井然有序。我們在一個特殊的時間節點上,將西方縱向發展了上千年的詩歌引入中國,然後在一個橫向的空間里對之加以吸收,亂象叢生自是無可避免。不過,在一個「狂飆突進」的時代,那些富於變革精神的詩歌更易於受到國人的青睞,比如浪漫主義詩人彭斯、華茲華斯、柯列律治、拜倫、雪萊等人的作品,美國新詩派運動的主將蒂斯代爾、洛威爾等人的詩歌,構成了五四前後譯詩界的主色調。這在無形中契合了魯迅1907年撰寫的《摩羅詩力說》 之旨要,即大力推介富有「革命」氣質的詩人詩作,為中國社會和文學引入「新聲」。

記者:在那以後,中國新詩又是怎樣在傳統的古體詩和新湧入的國外詩歌之間找到自己獨特的風格? 其中譯詩起到了怎樣的作用?

熊輝:事實上,新詩的寫作資源至少包括四個方面:中國古典詩歌、外國詩歌及其翻譯體、民歌以及自身逐漸積澱起來的傳統。正是這四個方面的合力,共同促成了今天新詩的創作局面。

古典詩歌對新詩的影響自不待言。作為中國人,傳統詩歌早已成為我們文化基因的構成要素,不管早期新詩如何拒絕傳統,如何不顧一切地擁抱西方,卻始終不能將之化為雲煙。比如小詩潮的興起,看似受了日本俳句和泰戈爾短詩的影響,實際上卻是人們對絕句體的回溯;比如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晚唐詩風的盛行,產生了戴望舒 《雨巷》 一類唯美的詩篇,多少透露出人們對古詩風韻的留戀。

但與此同時,沒有翻譯詩歌,中國新詩能否取得今天的成就,也要打個問號。很多詩人和學者在論述新詩發生髮展的機緣時,紛紛將眼光投向了域外,比如曹順慶就說新文學是在中國文化土壤上生長的靠著汲取外來營養發育的新品種;梁實秋甚至說「新詩就是用中文寫的外國詩」,此話雖顯極端,卻並非無理。在新詩確立文體地位的過程中,翻譯詩歌真可謂功不可沒。首先,它讓大多數中國人有了接觸外國詩歌的機會,讓新詩創作資源更為豐富;其次,它讓新詩人的創作有了可憑附的模板,詩體解放和創新得以實現。胡適認為第一首真正意義上的新詩是其翻譯的蒂斯代爾作品,冰心等人的小詩創作受惠於鄭振鐸翻譯的泰戈爾詩篇,散文詩的產生與劉半農翻譯屠格涅夫直接相關,聞一多等人的新詩創格離不開英語詩歌的節奏。中國現代詩歌的主要流派與西方詩歌之間也能找到對應的關係,正如劉重德先生在 《文學翻譯十講》 中所說:「五四運動產生了許多詩歌流派,比如浪漫主義詩派 (郭沫若),大眾化詩派 (劉半農),小詩派(謝冰心),湖畔詩派 (馮雪峰),新古典主義詩派 (馮至),新格律詩派(聞一多),革命詩派 (蔣光慈),象徵主義詩派 (戴望舒)。總之,這些詩派和他們的作品或多或少地受到了外國詩歌 (包括東方和西方的詩歌)的啟示和影響。」浪漫主義詩歌的興起與郭沫若對雪萊詩歌鐘情有關;大眾化詩歌的時興多少與劉半農對愛爾蘭和印度「擬曲」的翻譯分不開;象徵主義詩歌的出現,始於李金髮對魏爾倫的師從,成熟於 《現代》 和 《新詩》 兩雜誌的作家群對法國象徵主義詩派作品的譯介。如此等等,當能說明翻譯詩歌對百年新詩發展的積極作用。

當然,凡事都有兩面,翻譯詩歌給中國新詩帶來的負面影響同樣不容小覷,語言歐化導致母語詩性的降低,形式鬆散導致新詩創格舉步維艱,翻譯體在有損原作藝術形象的同時左右了中國新詩在形式上的自由化潮流,這些都業已成為百年新詩發展的頑疾。

詩歌翻譯與創作相通,詩人譯詩是中國新詩史上的特殊風景

記者:如你所說,翻譯對中國新詩有著巨大的影響,譯詩本身就是新詩創作的一部分。那麼翻譯詩歌本身存在著怎樣的難點? 在中國新詩史上,對於同一首詩的不同譯本,有沒有產生過一些爭論?

熊輝:美國詩人弗羅斯特曾說:「詩是在翻譯中流失的東西」;中國現代詩人如胡適、徐志摩、聞一多、梁宗岱等,都闡發過「譯詩難」的命題。詩歌翻譯的難度即為一種語言藝術和思維方式很難用另一種語言和思維呈現出來,同時文化意象和用典也會給翻譯設置障礙。

在現代詩歌翻譯史上,同一首詩出現不同版本的譯文屢見不鮮,但原因卻各不相同。例如1924年,徐志摩從英國人菲茨傑拉德的英譯詩中轉譯了波斯詩人莪默伽亞謨 《魯拜集》 的第73首作品,之前胡適、郭沫若均對此做了較好的翻譯,但他認為翻譯不是要拿自己的譯品與他人的譯品「比美」,而是練習自己的創作。又比如拜倫的 《哀希臘》 先後出現了梁啟超的詞體譯、馬君武的七言體譯、蘇曼殊的五言體譯、胡適的騷體譯,以及查良錚的新詩體譯,這些版本的譯詩因採用不同的詩體形式而各具特色,互為補充。除開不同歷史時期譯者藝術主張或時代詩風的變化會產生不同的翻譯版本外,也有在同一卷期出現多種譯本的情況。華茲華斯的 《她住在人跡罕至的地方》 這首詩於1925年3月被翻譯到中國,當時 《學衡》 雜誌第39期開始增加了「譯詩」欄目,發表了華茲華斯 《露西》 組詩中第二首的八種譯文,標題為 《威至威斯佳人處偏地詩》,譯者及各自翻譯的詩名分別是賀麟的 《佳人處偏地》、張蔭麟的《彼姝宅幽僻》、陳銓的 《佳人在空谷》、顧謙吉的 《絕代有佳人 幽居在空谷》、楊葆昌的 《女郎陋巷中》、楊昌齡的 《蘭生幽谷中》、張敷榮的 《德佛江之源》 和董承顯的 《美人居幽境》,譯文都是採用五言體形式,都帶有傳統的審美眼光和文化價值取向。在同一期刊物上刊出同一首詩的八種譯文,這在中國翻譯史上屬於罕見的現象,加上譯者又對之作了中國化「改寫」,那華茲華斯的這首詩必然會引起文人學者的廣泛關注,使之更容易被中國讀者接受。何其芳創作於1932年9月19日的 《花環》 一詩,便有這首詩歌的影子。

關於詩歌翻譯的論爭非常普遍,同一首詩的不同譯本各具特色,難分高低。但不管出於什麼原因的復譯,都有助於譯作的傳播和翻譯質量的提升。

記者:中國新詩史上有一個獨特的現象:詩人與譯詩人的身份有很大一部分是重合的。然而在常人的理解中,翻譯是將他人的文字進行傳遞、轉碼,而創作是把自己的文思進行創造。怎樣評價中國新詩發展過程中翻譯與創作之間的關係?

熊輝:其實翻譯與創作之間有很多相似之處,尤其是詩歌翻譯。如果說詩歌創作是將自己的情思轉化為詩行的話,那翻譯則是將別人的情思轉化為詩行。雖然翻譯要受制於原文的語言形式,但更重要的是傳遞出原文的思想情感;隔著語言的距離,譯者必須用本國詩歌的語言形式和藝術審美標準去再現原作的內容。因此,除情感的來源不同之外,在如何藝術性地表現情感方面,詩歌翻譯與創作具有一定的同質性。

正因為二者有很強的共性,因此詩人譯詩成為中國新詩史上的特殊風景。一般而言,越是好的詩人,其譯詩就越具有詩性特徵,因為他們更能將原作的情感內容藝術化地表達出來。胡適、郭沫若、徐志摩、聞一多、朱湘、梁宗岱、馮至、卞之琳、孫大雨、戴望舒、穆旦,及至余光中、西川、王家新等等,他們既是著名的詩人,也是知名的翻譯家。由此引發出詩歌翻譯與創作之間互為因果的關係:一方面,通過翻譯,詩人的創作得以提升;另一方面,詩人創作的成熟,可以促進翻譯的成功。

在中國新詩發展過程中,詩人常常藉助翻譯詩歌來實踐自己的創作理念。在新文學運動早期,很多先驅者力圖通過翻譯詩歌來證明新詩形式自由化和語言白話化的合理性,為新詩理論的「合法性」尋找證據。其中胡適算是先行者,其白話新詩主張就是依靠翻譯 《關不住了》 一詩得以充分彰顯;之後,聞一多依靠翻譯霍斯曼的詩歌來檢驗自己的格律詩主張。同樣,何其芳翻譯海涅和維爾特的詩歌作品也是要為自己的格律詩主張樹立旗幟,其譯詩採用了原詩的韻腳和頓數,基本實現了他「整齊的頓數」及「有規律地押韻」的格律詩主張,因此卞之琳在 《何其芳晚年譯詩》 一文中說,何其芳「在譯詩上試圖實踐他的格律詩主張」,這個評價是有據可循的。

除了藉助翻譯來檢驗創作理念之外,文學家們也嘗試藉助翻譯來表達個人情感。在此方面,胡適似乎仍是先行者。胡適很少創作愛情詩,但他的譯詩卻有很多是愛情詩,他的創作與翻譯主題呈現出矛盾的關係。但細思卻又十分合理,傳統禮儀限制了胡適對自由愛情的追求,卻無法阻止他內心的對真情的渴望,因此翻譯彌補並表達了他的情感。聞一多也算是這方面的典型,除藉助翻譯美國詩人米蕾的十四行詩創造了 《死水》 外,其另一名篇 《忘掉她》 同樣是借翻譯抒懷。女兒聞立瑛患病期間隨父南下返鄉,聞一多迫於生計又赴上海求職,不得已將女兒留在老家。女兒在與病魔抗爭數月後離開人世,聞一多在她荒草叢生的墳前悲痛地寫下了 《忘掉她》 這首感人至深的作品。「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年華那朋友真好,/他明天就叫你老」,這是新詩史上膾炙人口的詩句,其實是對美國詩人蒂斯代爾 《忘掉它》 (Let It Be Forgotten)的翻譯和改寫。李金髮藉助翻譯魏爾倫成就了東方的「微雨」,徐志摩藉助翻譯尼采成就了溫情而又落寞的「威尼市」,馮雪峰藉助翻譯高爾基成就了中國的「海燕」等等,以譯代作幾乎成為現代詩人公開的秘密。

舊文新讀

吉檀迦利(節選)

【印】泰戈爾 冰心譯

你已經使我永生,這樣做是你的歡樂。這脆薄的杯兒,你不斷地把它倒空,又不斷地以新生命來充滿。

這小小的葦笛,你攜帶著它逾山越谷,從笛管里吹出永新的音樂。

在你雙手的不朽的按撫下,我的小小的心,消融在無邊快樂之中,發出不可言說的詞調。

你的無窮的賜予只傾入我小小的手裡。時代過去了,你還在傾注,而我的手裡還有餘量待充滿。

當你命令我歌唱的時候,我的心似乎要因著驕傲而炸裂,我仰望著你的臉,眼淚湧上我的眶里。

我生命中一切的凝澀與矛盾融化成一片甜柔的諧音———

我的讚頌像一隻歡樂的鳥,振翼飛越海洋。

我知道你歡喜我的歌唱。我知道只因為我是個歌者,才能走到你的面前。

我用我的歌曲的遠伸的翅梢,觸到了你的雙腳,那是我從來不敢想望觸到的。

在歌唱中的陶醉,我忘了 自己,你本是我的主人,我卻稱你為朋友。

秋日

【奧】 里爾克 馮至 譯

主啊! 是時候了。夏日曾經很盛大。

把你的陰影落在日規上,

讓秋風刮過田野。

讓最後的果實長得豐滿,

再給它們兩天南方的氣候,

迫使它們成熟,

把最後的甘甜釀入濃酒。

誰這時沒有房屋,就不必建築,

誰這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就醒著,讀著,寫著長信,

在林蔭道上來回

不安地遊盪,當著落葉紛飛。

關不住了

【美】 薩拉·蒂斯代爾

胡適 譯

我說:「我把我的心收起,

像人家把門關了,

叫愛情生生的餓死,

也許不再和我為難了。」

但是五月的濕風,

時時從那屋頂上吹來;

還有那街心的琴調

一陣陣的飛來。

一屋裡都是太陽光,

這時候愛情有點醉了,

他說:「我是關不住的,

我要把你的心打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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