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傳》作者今何在：還好當年不知道寫網文能賺錢

06-06

「我常常在想，孫悟空走在西遊路上時在想什麼？成佛是不是他真正想要的？被壓在五行山下五百年他想的是什麼？他是否有後悔過大鬧天宮？」2000年，23歲的今何在為此寫了部小說《悟空傳》。

2017年，改編自同名小說的電影《悟空傳》上映。

小說《悟空傳》誕生於好電影好小說未被冠名為IP的年代，2000年70、80後還是「叛逆」的少年，用最純情的網名掐著時間在網吧「衝浪」，讀了港台文學的網友在論壇里以文會友，把自己寫進風花雪月書劍情仇，把自己寫進西遊的十萬八千里中。

似乎《悟空傳》之後今何在就再也沒有別的光芒，縱然他寫過電影《天下無雙》的小說，做過電視劇《海上牧雲記》劇本，但在很多70、80後眼裡今何在只是那個寫《悟空傳》的人。

但《悟空傳》說的到底是什麼？「後悟空傳」時代，今何在經歷了什麼？澎湃新聞專訪了他。

今何在

「《西遊記》最悲不過了」

今何在小時候家裡管得嚴不讓出去玩，所以很小的時候就看完了四大名著，父母還挺驚訝問他真的看得懂嗎？

今何在說自己「看懂」四大名著里的悲劇感，就像羅曼·羅蘭說，從來沒有人讀書，只有人在書中讀自己，發現自己或檢查自己。

他說「三國」到了最後英雄凋零，「水滸」中好漢一個個死去，「紅樓」更是白茫茫大地一片真乾淨，「唯獨『西遊』看似是個大團圓結局，我卻覺得最悲不過。眼看那四個人成了佛，從此世上再沒了他們，奮鬥了一生最終得到的只是永恆的虛無。」

對意義的求證及搖擺似乎是這個年輕人宿命般的母題。

「我是學行政的，但是性格特別不適合行政，在市委機關實習時手足無措。我對金錢物質倒沒有特別高的需求，在大學裡我一個月兩百塊就能活，一頓飯三塊錢，早飯一塊就能搞定……但我不想變成一個平庸的人」，今何在表示極害怕自己渾渾噩噩地生活下去，但又不知專註於追求自我的後果會是什麼，甚至覺得自己的一意孤行是在毀掉自己，即便是這樣他也希望能證明可以有另一種人生。

「對於未來，我時而充滿理想，時而又迷惑痛苦。我先是在書店實習工資一月八百，當時發生了美國轟炸我南斯拉夫大使館事件，大家都上街遊行了，我也想去，但書店不放假，我就跑了。後來在報紙上看到當時的電信網站在招聘編輯我就去了，那時還是99年，家中上網得用電話撥號，網速56K……而我在網路上發現了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裡你可以做另一個自己。」網路上他活躍又好辯，但生活中卻可以一天不說話，連他自己都分不清哪個更接近真實，又似乎合起來才是完整的。

「悟空在和他永遠無法戰勝的力量搏鬥」

他的本名叫曾雨，誰都知道「今何在」是個筆名，但幾乎沒人知道他還叫「空自流」。

「這個筆名是隨手起的，當時要註冊想不出名字，就隨手翻了一下王勃《滕王閣序》，看到『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我就把今何在和空自流都註冊了，但後一個再也沒用過。」

《悟空傳》2000年開始在論壇連載，發出第一章時只有兩千多字，就意外地獲得了許多回貼，甚至還有一些是當時的「著名網路作家」，再後來小說被網友轉貼到各個BBS上，也包括海外的中文網站。

彭于晏飾演悟空

倪妮飾演阿紫

《悟空傳》很突出角色個人，分三條線講述孫悟空、豬八戒、沙悟凈各自的愛情故事。小說很直白地把《西遊記》里的一些關於人性的隱線刨出來，指出成佛同時意味著神性的得到與人性的喪失，這點是最打動讀者的。但今何在表示這是無心插柳，其實最初什麼都沒想，只是想寫一個屬於自己的西遊故事。

「我都不知道會寫出什麼，只是坐在電腦前，一邊想一邊寫，把第一章發上網的時候，我也不知道第二章應該寫什麼，也沒有提前構思和草稿，就是邊寫邊想，讓自己的思維處於一個很放鬆很自由的狀態。所以寫出來的，完全也是內心真實的流露。我自己也是後來別人問我時，我才去想，我究竟想寫什麼呢？愛情？存在？追求？痛苦？可能什麼都有吧。」

作為一部網路小說，《悟空傳》光小說已發行了不下五個版本，累積銷量近千萬，一句「我要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這眾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諸佛，都煙消雲散」就是許多人年少時的一股熱血。

今何在說，故事那麼受歡迎是因為每個人都渴望成為一個英雄，都渴望不平凡的生活。

不同版本的《悟空傳》書封

「但這些理想往往幻滅，我們會發現我們其實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改變不了。如果不顧一切去拼搏，最終的結果可能是頭破血流，懷疑自己。所以我寫了一個和他永遠無法戰勝的力量搏鬥的悟空，他提醒我們想起我們自己，曾經也以為可以戰勝一切，以為有夢想就一定會實現。」

「後《悟空傳》時代」的嘗試

作者、雜誌主編、遊戲策劃人、製作人、影視策劃、編劇，正組建自己的影視公司和遊戲公司，未來還想去嘗試導演——這是「後悟空傳時代」今何在做的事。

《悟空傳》改變了他的人生，讓他有機會去走遍世界，認識很多人。因為這本書，王家衛找到了他，邀請他給梁朝偉王菲的電影《天下無雙》（2002）寫個小說。

《天下無雙》的主演是梁朝偉、王菲、趙薇、張震，王家衛監製劉鎮偉導演，這陣容應該出一部很經典的電影，可惜的是王家衛導演和劉鎮偉導演各自想要的東西總是不一樣，就像王家衛的《東邪西毒》和劉鎮偉的《東成西就》如要合體卻未必成功。

《天下無雙》劇照

「我參與時《天下無雙》的劇本已經寫完了，我問王導演，我小說的劇情可以不和劇本一樣嗎？王導演寬容地說可以，於是我就很開心地先讓趙薇在進宮前一天死掉，王菲被迫和親遠嫁大漠瘋掉，梁朝偉被打斷腿，張震投湖自殺，整個一對封建王朝的血淚控訴，導演看完傻眼說咱這可是賀歲片。」

今何在這下明白了，賀歲喜劇是不能有悲劇結局的，這是商業片的難處，時時要考慮市場。寫完小說後，他就和王家衛的電影公司簽約成為了專職的編劇。

接下來的幾年裡，他和王家衛、劉鎮偉一起討論電影，參與了包括《2046》在內的不少電影，再後來他開始編雜誌《九州幻想》（2005-2012），做遊戲，為周星馳的《西遊降魔篇》創作小說……

《九州幻想》

「沒有這本書（《悟空傳》）的話，我可能會一直留在我出生的城市，在同一個單位，幾十年如一日的生活下去吧。」今何在說的是大實話。

「但我不想重複自己，所以事實上我很少續寫自己的作品。如果對一個故事我沒了熱情，我就不會強迫自己寫下去。所以我也真不算是職業的作家。我的很多時間也花在了電影策劃、劇本和遊戲上。」

今何在喜歡玩遊戲，2000年的時候就開始做網遊了，那之前他還去上海見過陳天橋，當時陳天橋還沒創立盛大，所以今何在常吹牛自己入行比陳天橋還早，只是可惜當時做國產網遊這太超前了，代理的韓國網遊一湧進來，國產網遊只有很少大公司的作品才能活下來。

2012年，今何在參與制作了網路遊戲《九州世界》，但也沒有成功。

「這世上一萬個人創業，大概只有一百個人能成功，你只能去做最好的百分之一，小說、電影也是同樣的道理。」他總結道。

余文樂飾演楊戩

「永遠無法打敗自己」

電影《悟空傳》距離小說十幾年，劇本準備了很長時間，期間幾易其稿，一直到要開拍前今何在還被關在劇組賓館中開會改劇本。

他說如果不是團隊作品，能完全按個人意志，他會拍一部「大鬧天宮」，但這可能得花兩億美元，所以電影和小說有很大不同。

今何在甚至認為假使完全「忠於」小說，那麼拍出來的成片可能會太文藝太跳躍，由多人物多主線五百年前後來回穿插，「如果電影這樣拍只怕觀眾要瘋，當初小說連載時就有很多人說看不懂，但電影不能那麼自我任性，還是要對得起投資方，要讓更多的人能看懂這故事。」

作為網文作家的鼻祖，今何在放眼當下最大的感慨是，幸好當時不是拿小說來賺錢的。

「當年我們寫小說是不知道這還可以用來賺錢的，完全是憑著興趣愛好。現在的小說在網站連載的話，是按字數按訂閱算錢，所以大家就拚命拼字數拼更新，寫作變成了一項看誰更勤奮的體力活。如果規則是比誰寫得多而不是寫得好，那麼就是逼好廚子去煮快餐，也使很多本來有才華的作者把生命消耗在和人拼打字上。幸好《三體》作者劉慈欣不用那樣去寫作。」

最後，記者問了今何在一個「很傷人」的問題：你是不是再難超越《悟空傳》了？

「我為什麼要超越《悟空傳》呢？」今何在反問，「你怎麼和當年的自己如何比勝負？這不正是《悟空傳》中孫悟空所面對的難題？他永遠無法打敗自己。」

鄭爽飾演阿月

「人生就是西遊，西遊就是尋找答案的路，但其實可能並沒有答案，就像無字的真經。真正有價值的是這條路本身，你在路上經歷到看到思索過的，才是真正的價值所在。我不認為一定有一個正確答案，就像地心說，我們曾堅信的一切也可能是錯的。如果有一天，我們宣稱發現了宇宙的終極規律，從此再也不用去探索，只要背個答案就行，我想人類的文明也就走到盡頭，會變成一片虛無吧。」

聽到今何在的回答，有多少人能安放下彼時的少年心，有多少人還能像從小說《悟空傳》中找到自己一樣，在電影里找到自己？還是抖擻精神繼續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