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昀《閱微草堂筆記》卷十四·槐西雜誌四
卷十四·槐西雜誌四【白話譯文】
天女
林教諭清標言:曩館崇安,傳有士人居武夷山麓,聞採茶者言,某岩月夜月歌吹聲,遙望皆天女也。士人故佻達,乃借宿山家,月出輒往,數夕無所遇。山家亦言有是事,但恆在月望,歲或一兩聞,不常出也。士人託言習靜,留待旬余。
一夕,隱隱似有聲,乃潛蹤急往,伏匿叢薄間。果見數女皆殊絕,一女方拈笛欲吹,瞥見人影,以笛指之。遽僵如束縛,然耳目猶能視聽。俄清響透雲,曼聲動魄,不覺自贊曰:「雖遭禁制,然妙音媚態,已具賞矣。」語未竟,突一帕飛蒙其首,遂如夢魘,無聞無見,似睡似醒。迷惘約數刻,漸似蘇息。諸女叱群婢曳出,譙呵曰:「痴兒無狀,乃窺伺天上花耶?」趣折修篁,欲行棰楚。士人苦自申理,言性耽音律,冀竊聽幔亭法曲,如李謩之傍官牆,實不敢別有他腸,希彩鸞甲帳。一女微哂曰:「憫汝至誠,有小婢亦解橫吹,姑以賜汝。」士人匍匐叩謝,舉頭已杳。回顧其婢,廣顙巨目,短髮髼鬙,腰腹彭享,氣咻咻如喘。驚駭懊惱,避欲卻走。婢固引與狎,捉搦不釋。憤擊仆地,化一豕嗥叫去。岩下樂聲,自此遂絕。觀是婢,殆是妖,非仙矣。或曰:「仙借豕化婢戲之也。」倘或然歟?
教諭林清標說:過去,他住在福建崇安縣,傳說有位住在武夷山麓的讀書人聽採茶人說,在一個山岩上,月明之夜常有歌唱和吹奏聲。遠遠望去,都是些天上仙女。這讀書人本就放蕩輕薄,借宿在山裡人家,每到月出就上山岩去,一連幾個夜晚,什麼都沒遇見。山裡人也說有這回事,但通常在每月十五時出現,一年也就能聽到一兩次,不是經常出現。讀書人借故說自己喜歡清靜,留下來又住了十餘天。有一夜晚,他隱隱約約聽到好像有樂聲。於是急忙悄悄地前往,躲藏在密草叢中,果然看見幾個女子,個個絕色艷麗。其中一個女子剛剛拈起笛子要吹,瞥見有人影,就用笛子一指,那讀書人頓時周身僵木,如同被繩索捆住一樣,但耳目仍能聽到、看見。一會兒,清越的笛聲響徹雲霄,悠長的樂曲動人心魄。讀書人不覺脫口贊道:「我雖身遭禁錮,但是美妙的音樂、嫵媚的舞姿已經全都欣賞了。」話沒說完,突然一塊手帕飛來蒙在他頭上。於是他就像夢魘了似的,聽不見看不見,好像睡著,又好像清醒。迷迷糊糊了有幾刻鐘,才漸漸蘇醒過來。眾女子叫幾個婢女將他拉出來,呵斥說:「你這沒德性的傻小子,竟敢偷窺仙家姐妹。」讓婢女折來長竹條,準備揍他。讀書人苦苦申辯說自己生性喜好音樂,只是想暗中領教仙家法曲,就像唐代書生李謩在宮牆外偷聽樂聲一樣,實在不敢有其他念頭,企圖有所艷遇。一個女子微微冷笑譏諷道:「我同情你這麼至誠,我有一個小婢女也很會吹奏樂曲,姑且把她賞給你吧。」讀書人趴在地上,磕頭致謝。等他抬起頭來,仙女們已經不知去向。回頭看那婢女,寬腦門兒大眼珠,髮髻蓬鬆雜亂,粗腰大肚,呼吸聲像喘氣一般。他驚駭懊惱,想轉身躲避。婢女強拉硬拽,一意求歡,死抓著不放。他憤怒地一拳將她打倒在地,她變成了一頭豬,嗥嗥叫著跑了。樂曲聲從此就再也聽不到了。從這個婢女來看,大概那些女人都是妖魅而不是仙女。也有人說,是仙女把一頭豬變成婢女來戲弄他。也許真是這樣。
學子發狂
劉燮甫言:有一學子,年十六七,聰俊韶秀,似是近上一流,甚望成立。
一日,忽發狂譫語,如見鬼神。俟醒時問之,自云:「景城社會觀劇,不覺夜深,歸途過一家求飲。惟一少婦,取水飲我,留我小坐,言其夫應官外出,須明日方歸。流目送盼,似欲相就。愛其婉媚,遂相燕好。臨行泣涕,囑勿再來,以二釧贈我。次日視之,銅青斑斑,微有銀色,似多年土中者。心知是鬼,而憶念不忘。昨再至其地,徘徊尋視。突有黑面長髯人,手批我頰,踉跑奔歸。彼亦隨至。從此時時見之,向我詬厲。我即忽睡忽醒,不知其他也。」父母為諸墓設奠,並埋其釧。俄其子瞋目呼曰:「我婦失釧,疑有別故;而未得主名,僅倒懸鞭五百,轉鬻遠處。今見汝竊來,乃知為汝所誘。此何等事,可以酒食金錢謝耶?」顛癇月余,竟以不起。然則鑽穴逾牆,即地下亦尚禍患矣。
劉燮甫說:有一個書生,十六七歲,長得清秀聰明,屬於要上進的一類,很有希望取得功名。有一天,他突然發狂講胡話,好像遇見鬼神一般。等他醒過來時問他,他說:「我到景城的土地神賽會上看戲,不知不覺夜已深了,才開始回家,歸途上經過一戶人家,我進去討水喝。這戶人家只有一個少婦,拿水給我喝,還留我坐下休息,說她丈夫因官差外出,要明天才回來。少婦用眼睛傳情達意,彷彿想和我親熱。我也喜歡她柔順嫵媚,就和她成了好事。分別的時候,她流著眼淚,吩咐我不要再去了,還送給我兩隻手釧。第二天,我看那手釧,上面有斑斑點點的銅綠,透出淡淡的銀色,彷彿是埋在泥土裡多年似的。我心裡明白,少婦是鬼,但還是懷念不已。昨天,我再到那個地方,來來去去地尋找,突然有一個黑面長髯的人出現,抽我巴掌,我跌跌撞撞地跑回家,他也跟著來了。從此,我經常看到他對著我痛罵。我就變成忽睡忽醒,其他都不知道了。」書生的父母就到那墳墓上祭奠,並且把手釧埋回墳墓里。不久,他們的兒子睜大眼睛大叫道:「我老婆丟失手釧,我疑心另外有原故,只是沒有查實得到手釧的人,只好把老婆倒吊鞭打五百下,賣到遙遠的地方去了。現在看到你們偷偷把手釧送回來,才知道我老婆是被你兒子所引誘。這不是別的什麼事,怎能用酒食金錢致謝賠禮就可以解決呢?」書生髮狂了一個多月,就死去了。可見,偷雞摸狗的行為,即使在陰間也是會帶來災禍的!
熏狐人
李雲舉言:東光有熏狐者,每載燧挾罟,來往墟墓間。一夜,伏伺之際,見一方巾襴衫人自墓頂出,需鬼需鬼(苦候反。《說文》曰:「鬼聲也。」)長嘯,群狐四集,圍繞叢薄,猙獰嗥叫,齊呼捕此惡人,煮以作脯。熏狐者無路可逃,乃攀援上高樹。方巾者指揮群狐,令鋸樹倒。即聞鋸聲訇訇然。熏狐者窘急,俯而號曰:「如蒙見釋,不敢再履此地。」群狐不應,鋸聲更厲。如是號再三,方巾者曰:「果爾,可設誓。」誓訖,鬼狐俱不見。
此鬼此狐,均可謂善了事矣。蓋侵擾天已,勢不得不鋌而走險,背城借一。以群狐之力,原不難於殺一人;然殺一人易,殺一人而激眾人怒,不焚巢犁穴不止也。僅使知畏而縱之,姑取和焉,則後患息矣。有力者不盡其力,乃可以養威;屈人者使人易從,乃可以就服。召陵之役,不責以僭王,而責以苞茅,使易從也;屈完來盟即旋師,不盡其力,以養威也。講學家說《春秋》者,動議齊桓事尚可為乎?淮西、符離之事,吾征諸史冊矣。
李雲舉說:東光縣有個以煙薰之法捉狐的人,每年常常帶著火石、獵網,來往於廢墟墓地之間。一天晚上,正當他躲藏著觀察之時,只見一個頭戴方巾、身穿衣褲相連服裝的人,從一座墳頂冒出來,發出需鬼需鬼的喊聲(苦侯反。《說文》說:「:鬼聲」。音「需」。嘴裡嗷嗷地叫著)。大群狐鬼從四面雲集而來,圍繞著這人藏身的樹叢,發出陣陣猙獰恐怖的號叫,一齊大呼抓住這個惡人,煮熟了作肉乾吃。薰狐人無路可逃,只好爬上一棵很高的樹。戴方巾的人指揮著群狐,讓它們把樹鋸倒。隨即聽見鋸樹聲訇訇地響起來。薰狐人又怕又急,俯身向下叫道:「如承蒙你們放了我,再也不敢到這裡來了。」狐狸們根本不理睬他,鋸樹聲更加急切。薰狐人再三哀求,那戴方巾者才說:「果真如此,你必須先起誓。」薰狐人發完誓,鬼狐們都不見影了。這些鬼狐都稱得上是善於了事的了。如果沒完沒了地侵擾。就逼得人不得不鋌而走險,背城決一死戰了。以這群狐鬼的力量,殺死一個人原本不是件難事。然而殺一人容易,殺死一人卻激起更多人的憤怒,非焚巢掘穴不可。所以,群狐們僅僅讓那人知道害怕就放了他,姑且和解了事,就可能防止後患了。有力量的人不用盡氣力,就可以蓄養自己的威力;要使人屈服的人讓人容易順從,就可以來歸服。齊楚召陵之戰時,齊不追究楚國僭越天子,卻只責怪楚國貢獻苞茅太遲。這就使楚國容易接受,屈完來簽訂了盟約之後,齊軍當即撤回,不用盡軍力,為的是蓄養軍威。道學家談論起《春秋》來,動不動就說:齊桓公只滿足於獲得小利。難道楚國當時不知道依靠方城之固、漢水之利,拚死一戰嗎?這樣拚死一戰而不能勝,天下還有可為之事嗎?南宋淮西軍的叛亂,符離一戰宋軍的慘敗,是我從史書中得到的證明。
雷火
族弟繼先,嘗宿廣寧門友人家。夜大風雨,有雷火自屋山(近房背之牆謂之屋山,以形似山也。范石湖詩屢用之)穿過,如電光一掣然,牆棟皆搖。
次日,視其處,東西壁各一小竇如錢大。蓋雷神逐精魅,貫而透也。凡擊人之雷;從天而下;擊怪之雷;則多橫飛,以遁逃追捕故耳。若尋常之雷,則地氣鬱積,奮而上出。余在福寧度嶺,曾于山巔見雲中之雷;在淮鎮遇雨,曾於曠見出地之雷,皆如煙氣上沖,直至天半,其端火光一爆,即訇然有聲,與銃炮發無異。然皆在無人之地。其有人之地,則從無此事。或曰:「天心仁愛,恐觸之者死。」語殊未然。人為三才之中,人之聚處,則天地氣通,通則弗郁,安得有雷乎?塞外苦寒之地,耕種牧養,漸成墟落,則地氣因之漸溫,亦此義耳。
我的本族弟弟繼先,曾借宿在廣寧門內一位友人家裡。那天夜裡,風雨大作,有雷光電火從屋山(靠近屋脊的牆叫做屋山,因為形狀像山。范石湖的詩里就多次用這個詞語。))上穿過。在電光閃動之時,屋子的牆壁和棟樑都發生了振動。第二天,他發現東西牆壁上各有一個銅錢大的圓洞,這是雷神追逐精怪時穿透的。凡擊人之雷,皆從天而降。擊怪之雷,大多橫飛,這是因為精怪四處逃遁,雷跟蹤捕捉的緣故。平常之雷,則由於地氣鬱積,奮而衝擊地面,升到空中形成的。我在福寧過白鶴嶺時,曾在山頂上見過雲中之雷;在淮鎮遇到大雨,曾在曠野上見過出於地面之雷,這些雷都像是煙氣上沖,到空中後,它的上端火光一爆,隨即轟然出聲,與銃炮發出火藥沒有什麼兩樣。但這些雷都發生在無人居住的地方,有人的地方,則沒有發生過。有人說:「這是因為上天存心仁愛,恐怕觸雷者遭到不幸。」這話不一定對。天、地、人三才,人居中,人聚集之處,天地之氣通暢,氣通就不會鬱結,怎麼會生出雷呢?正如塞外貧瘠寒冷之地,由於人們耕種牧養,漸漸形成村落,地氣也隨之漸溫,正是這個道理。
刀鳴
王岳芳言:其家有一刀,廷尉公故物也。或夜有盜警,則格格作爆聲,挺出鞘外一二寸。後雷逐妖魅穿屋過,刀墮於地,自此不復作聲矣。世傳刀劍曾漬人血者,有警皆能自響。是不盡然,惟曾殺多人者乃如是爾。每殺一人,刀上必有跡二條,磨之不去。幼年在河間揚威將軍哈公元生家,曾以其佩刀求售,雲夜亦有聲。驗之,信然也。或又謂作聲之故,乃鬼所憑,是亦不然。戰陣所用,往往曾殺千百人,豈有千百鬼才守一刀者歟?飲血既多,取精不少,厲氣之所聚也。盜賊凶鷙,亦厲氣之所聚也。厲氣相感,躍而自鳴,是猶撫琴者鼓宮宮應,鼓商商應而已。蕤賓之鐵,躍乎池內;黃鐘之鐸,動乎土中,是豈有物憑之哉?至雷火猛烈,一切厲氣,遇之皆消,故一觸焰光,仍為凡鐵。亦非豐隆、列缺,專為此物下擊也。
據王岳芳說他家有一把刀,是祖上當過廷尉的長輩的遺物。夜間若有盜賊進入宅院,這刀就格格地發出響聲,刀身也自鞘中跳出一二寸。後來有雷霆追逐妖怪穿屋而過,刀掉到地上,從此不再發出聲響了。傳說,凡是沾過人血的刀劍,只要有警都能自動發聲。也不完全這樣,只有殺過許多人的刀劍才會這樣。每殺一個人,刀上必然留下兩條痕迹,磨也磨不去。我小時候在河間府揚威將軍哈元生公家裡,哈家曾要出售將軍的佩刀,說這刀夜裡發出聲響。經過驗證,真是這樣。有人說發聲的原因是鬼因為憑附在上面。戰場上用過的刀,殺人成百上千,豈有千百個鬼上期守著一口刀的道理?沾的血既然很多,吸取的精氣就不少,於是聚集了不少暴戾之氣。盜賊兇猛殘暴,也聚集著暴戾之氣。兩種暴戾之氣相互感應,刀劍就會發出聲響。這就好像彈琴的人,彈宮調具有宮聲的器物就會共鳴,彈商調具有商調的器物就會共鳴。能發出蕤賓之調的鐵,當有人彈奏此調時,便在水池中跳躍;能發出黃鐘調的大鐘,遇有人敲出此音,會在泥土中共鳴。並不是什麼東西憑附在上面呢?至於猛烈的雷火,一切暴戾之氣觸到它就全部消失了。所以一遇到強烈的電光,刀就變為凡鐵一塊。可知號稱豐隆、列缺的劈雷閃電,並不是專為下擊這些能發出聲響的器物才爆發的。
神星峰古迹
余嘗惜西域漢畫,毀於煙煤,而稍疑一二千年筆跡,何以能在?從侄虞惇曰:「朱墨著石,苟風雨不及,苔蘚所不生,則歷久能存。易州、滿城接壤處,有村曰神星。大河北來,復折而東南,有兩峰對峙河南北,相傳為落星所結,故以名村。其峰上哆下斂,如雲朵之出地,險峻無路。好事者攀踏其孔穴,可至山腰。多有舊人題名,最古者有北魏人、五代人,皆手跡宛然可辨。然則洞中漢畫之存於今,不為怪矣。」惜其姓名虞惇未暇一記也。易州、滿城皆近地,當訪其土人問之。
我曾為西域的漢代壁畫毀於兵火和煤灰而嘆惜,但又感到奇怪:一二千年的筆跡,怎麼能保持到現在呢?堂侄紀虞惇告訴我:「用硃砂和黑墨畫在石壁上,如果風雨吹打不著,石上不生苔蘚,就能夠長期保留下來。在易州與滿城縣交界的地方,有個村子叫神星。黃河自北而來,至此又折向東南,有兩座山峰相對峙於河的南北,相傳是隕落的流星生成的,所以就給村子起了這個名。這兩座山峰都是上面張開下面收斂,恰似雲朵拔地而出。山勢險峻,無路可尋。那些好事的人踩著山崖上的孔穴攀緣而上,只能到達山腰。上面有不少前人的題詞刻名,最早的竟有北魏人和五代人,仍舊字跡清晰可辨。可見西域洞中的漢代壁畫能保留到今天,也就不足為怪了。」可惜的是,山上題詞人的姓名,虞惇沒來得及記錄下來。好在易州,滿城都不算遠,應該走訪當地居民詢問一下。
毒魚法
虞惇又言:落星石北有漁梁,土人世擅其利,歲時以特牲祀梁神。偶有人教以毒魚法,用芫花於上流挼漬,則下流魚蝦皆自死浮出,所得十倍於網罟。試之良驗。因結團焦於上流,日施此術。
一日,天方午,黑雲自龍潭暴湧出,狂風驟雨,雷火赫然,燔其廬為燼。眾懼,乃止。夫佃漁之法,肇自庖羲;然數罟不入,仁政存焉。絕流而漁,聖人尚惡;況殘忍暴殄,聚族而坑哉!干神怒也宜矣。
虞惇又說:在落星石北面有一條漁梁,當地人世代獨享捕魚的好處,每年過節就殺豬宰牛祭祀漁梁神。有一次,有人教當地人毒魚的辦法,在上游投放擠出的蕪花汁",游的魚蝦吃了,就都被毒死,浮出水面,收穫的魚蝦要比用網捕多上十倍。經過試驗,十分管用。於是就在上游搭起窩棚,日日用這方法毒魚。有一天"正是正午時刻,有一片黑雲從龍潭裡飛湧出來,一時狂風驟雨大作,雷電轟閃,把窩棚燒成了灰燼了。大家害怕起來,就不再毒魚了。打漁為生的方法,從伏羲時代就開始了。不過,細密的網不入魚池,這裡也有仁政存在。截斷河流來抓魚的行為,聖人都很反感,何況用殘忍手段去摧殘生命,把魚類家族一下子消滅掉呢!惹得神仙生氣,也是當然的事了。
鬼論詩文
周書昌曰:「昔游鵲華,借宿民舍。窗外老樹森翳,直接岡頂。主人言時聞鬼語,不辨所說何事也。是夜月黑,果隱隱聞之,不甚了了。恐驚之散去,乃啟窗潛出,匍匐草際,漸近竊聽。乃講論韓、柳、歐、蘇文,各標舉其佳處,一人曰:『如此乃是中聲,何前後七子,必排斥不數,而務言秦漢,遂啟門戶之爭?』一人曰:『質文逆變,原不一途。宋末文格猥瑣,元末文格纖穠,故宋景濂諸公力追韓、歐,救以春容大雅。三楊以後,流為台閣之體,日就膚廓,故李崆峒諸公又力追秦漢,救以奇偉博麗。隆、萬以後,流為偽體,故長沙一派,又反唇焉。大抵能挺然自為宗派者,其初必各有根柢,是以能傳;其後亦必各有流弊,是以互詆。然董江都、司馬文園文格不同,同時而不相攻也。李、杜、王、孟詩格不同,亦同時而不相攻也。彼所得者深焉耳。後之學者,論甘則忌辛,是丹則非素,所得者淺焉耳。』語未竟,我忽作嗽聲,遂乃寂然。惜不盡聞其說也。」余曰:「此與李詞畹記飴山事均以平心之論托諸鬼魅,語已盡,無庸歇後矣。」書昌微慍曰:「永年百無一長,然一生不能作妄語。先生不信,亦不敢固爭。」
周書昌說:「當年我游鵲華山時,借宿在百姓家中。窗外老樹枝葉茂盛,一直綿延到山崗頂端。主人說時常聽到附近有鬼說話,不知是在說什麼。當天夜裡,烏雲遮月,四周一片黑暗,我果然隱隱聽到有人說話,只是聽不太清楚。我恐怕驚散他們,就打開窗子悄聲而出,匐匍在草叢中,漸漸接近,去聽他們說些什麼。原來,他們是在談論韓、柳、歐、蘇的文章,各自標舉他們文章的妙處。其中一位說:『如此評論,還是很中懇的,為什麼前後七子把這些名家的作品排斥在外,還一定要標榜秦漢,由此而挑起門戶之爭呢?』另一人說:『文風的變更,原本無須通過同一途徑。宋代末年文風低下卑瑣,元代末年文章格調纖巧穠麗,所以明初宋景濂等人主張學習韓、歐,用雍容高雅來挽救文風。到三楊之後,流行台閣體,文章內容日趨膚淺,所以,李夢陽(李崆峒)等人又大力主張追尋秦漢文風,以使文風恢復奇雄偉壯、豐富華麗。明代隆慶、萬曆之後,這種文風又流於摹仿,內容空洞,變成假古文體,所以長沙一派,又反唇相譏了。大抵能於文壇上自立宗派的人,當初必然各有自己的根柢,正因為如此,那派別才能流傳,其後又必然出現各種流弊,所以又互相詆毀。但是,董江都(董仲舒)、司馬文園(司馬相如)的文章風格不同,他們處在同一個時代,卻不互相攻擊。李、杜、王、孟,詩歌風格不同,也都是同時代,又不互相攻擊。這是因為他們學識淵博、修養十分高深啊。後世的學者,談論起甘甜就忌諱辛辣,肯定紅色就非議白色,這是因為他們見識淺薄、修養太淺了』那人的話尚未說完,我忽然咳嗽了一聲,於是再也沒有聲音了。可惜,我沒有能夠聽全他的議論。」我說:「這和李詞畹記述飴山的事相同,都是把平心靜氣的議論借鬼怪口中說出,這些話已經講透,不必再解釋了(用不著再回味思索了)。」周書昌有些不高興地說:「我周永年平生一無所長,不過一生不會說謊,先生不相信,我也不敢再爭執了。」
理學過分
董曲江言:一儒生頗講學,平日亦循謹無過失,然崖岸太甚,動以不情之論責人。友人於五月釋服,七月欲納妾。此生抵以書曰:「終制未三月而納妾,知其蓄志久矣。《春秋》誅公,魯文公雖喪娶,猶喪娶也。朋友規過之義,不敢不以告。其何以教我?」其持論大抵類此。
一日,其婦歸寧,約某日返,乃先期一日,怪而詰之。曰:「吾誤以為月小也。」亦不為訝。次日,又一婦至。大駭愕,覓昨婦,已失所在矣。然自是日漸尪瘠,因以成癆。蓋狐女假形攝其精,一夕所耗已多也。前納妾者聞之,亦抵以書曰:「夫婦居室,不能謂之不正也;狐魅假形,亦非意料之所及也。然一夕而大損真元,非恣情縱慾不至是。無乃燕昵之私,尚有不節以禮者乎?且妖不勝德,古之訓也。周、張、程、朱,不聞曾有遇魅事。而此魅公然犯函丈,無乃先生之德尚有所不足乎?先生賢者也,責備賢者,《春秋》法也。朋友規過之義,不敢不以告。先生其何以教我?」此生得書,但力辯實無此事,里人造言而已。宋清遠先生聞之曰:「此所謂以子之矛陷子之盾。」
據董曲江說:有位儒生很喜歡講理學,平日行為也謹慎有禮、循規蹈矩,沒什麼過失。但他性情高傲,議論太過高深,動不動就用不近人情的議論去責備別人。有個朋友在五月分結束父母守喪之期,七月分就想娶個姬妾。這個儒生送去一封信,指責道:「結束守喪之禮不到三個月就想娶侍妾,這就知道你懷著這個打算已經很久了。《春秋》上有不問實行動而只推究其居心、動機的論斷,所以魯文公雖然不在喪禮期中娶妻,也像在喪禮期中娶妻一樣要受指責。朋友之間有規勸過失的義務,我不能不告訴你,你怎樣回答我呢?」他的議論,大多數都是這樣子。有一天,他妻子回娘家,約定某一天回來,卻提前一天回來了。他很奇怪,妻子回答說:「我記錯了,還以為這個月是月小。」儒生也沒在意。第二天,又一個妻子回到家裡,他大為驚愕,再找昨天那個,已經不見了。然而,從這一天起,他日漸瘦弱,終於得了癆病。因為狐女假冒他妻子攝取了他的精氣,一晚上就耗去了很多。娶妾的那個朋友聽說了此事,也給他寫了封信說道:「夫妻同房,不能說不正當。狐魅假託人形,也不能意料到的。但是一夜就大傷元氣,這要不是縱情肉慾,就不會是這個樣子。這是不是在夫妻恩愛的時候,忘記了按禮節加以節制呢?況且妖魅不能勝過有德之人,這是古人的訓教。周敦頤、張載、程顥、程頤、朱熹,沒聽說他們遇到妖魅。而這個狐女公然冒犯先生,莫不是先生的德行還存在不完美的地方嗎?先生是品德高尚的人,求全責備聖賢是《春秋》的大旨。朋友有規勸過錯的義務,因此不敢不說出我的想法。你將怎麼來回答我?」儒生收到書信,只是極力辯解實在沒有狐精這件事,那只是鄰居造謠而已。宋清遠先生聽了這件事後說:「這就是所謂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吧。」
袁守侗
袁愚谷制府(諱守侗,長山人,官至直隸總督,溢清愨),少與余同硯席,又為姻家。自言三四歲時,尚了了記前生。五六歲時,即恍惚不甚記。今則但記是一歲貢生,家去長山不遠;姓名籍貫,家世事迹,全忘之矣。餘四五歲時,夜中能見物,與晝無異。七八歲後,漸昏暗。十歲後,遂全無睹;或夜半睡醒,偶然能見,片刻則如故。十六七後以至今,則一兩年或一見,如電光石火,彈指即過。蓋嗜欲日增,則神明日減耳。
袁愚谷總督(名守侗,長山人,官做到直隸總督,死後賜號溢清愨。)小時候和我同學,又是親家。他自己說,三四歲時還清清楚楚記得前生的事。五六歲時,就恍恍惚惚記憶不清了。到現在只記得前生是一個歲貢生,家鄉離長山不遠;至於姓名、籍貫、家世事迹等等,全都忘記了。我四五歲時,夜晚黑暗中能看見東西,和白天一樣。七八歲以後,逐漸昏暗不清了。十歲以後,就全看不見了。有時半夜醒來,偶然還能看見黑暗中的東西,過一會兒就和平常一樣。十六七歲以後直到現在,有時一兩年見上一次,好像閃電光、打石火一般,一彈指間就過去。原來人的愛好慾望一天天增加,那麼神智清明就一天天減少。
妓女丈夫
景州李西崖言:其家一佃戶,最有膽。種瓜畝余,地在叢冢側。熟時恆目守護,獨宿草屋中,或偶有形聲,亦恬不懼。
一夕,聞鬼語嘈雜,似相喧詬。出視,則二鬼冢上格鬥,一女鬼痴立於旁。呼問其故。一人曰:「君來大佳,一事乞君斷曲直;天下有對其本夫調其定婚之妻者耶?」其一人語亦同。佃戶呼女鬼曰:「究竟汝與誰定婚?」女鬼靦覥良久,曰:「我本妓女。妓家之例,凡多錢者皆密訂相嫁娶。今在冥途,仍操舊術,實不能一一記姓名,不敢言誰有約,亦不敢言誰無約也。」佃戶笑且唾曰:「何處得此二痴物!」舉首則三鬼皆逝矣。
又小時聞舅祖陳公(諱穎孫,歲久失記其字型大小。德音公之弟,庚子進士,仙居知縣秋亭之祖也)說親見一事曰:「親串中有歿後妾改適者,魂附病婢靈語曰:『我昔問爾,爾自言不嫁。今何負心?』妾殊不懼,從容對曰:『天下有夫尚未亡,自言必改適者乎?公此問先憒憒,何怪我如是答乎?』」二事可互相發明也。
景州李西崖說:他家的一個佃戶最有膽量,種一畝多瓜田。瓜田在墳地旁邊,瓜熟的時候總是他自己守護,獨自睡在草屋裡。有時偶然有黑影、聲響,也一點兒不害怕。一天夜裡,他聽到鬼聲嘈雜,好像相互吵罵。他出來看,發現兩個鬼在墳上打鬥,一個女鬼獃獃地站在旁邊。他問為什麼打鬥,一人說:「您來得太好了,有一件事請您判斷是非:天下有當著未婚夫的面去調戲他的未婚妻的人嗎?」另一個說的也是這樣。佃戶問女鬼說:「究竟你和誰定婚了?」女鬼忸怩了半天才說:「我本來是個妓女。按妓院的規矩,凡是錢多的嫖客,都偷偷商定要娶。現在我在陰間,仍操舊業,實在不能一一記住每個嫖客的姓名,不敢說和誰有約定,也不敢說和誰沒約定。」佃戶笑著唾了一口說:「哪兒找你們這兩個傻東西。」一抬頭,三個鬼都消失了。我小時候又聽舅公陳老先生(名穎孫,年月一長,忘記了他的字和別號。他是德音老先生的弟弟,庚子年進士,當過仙居知縣的秋亭的祖父。)說過他親自見過的一件事,說親戚中有一人死後,小老婆改嫁,他的魂附在一個生病的奴婢身上說:「我過去問你,你自己說我死後不改嫁。現在為什麼背信棄義?」小老婆一點也不害怕,從容地回答說:「天下有丈夫還沒死,就自稱以後必定改嫁的女人嗎?您問得本來就糊塗,那就別怪我這麼回答了。」這兩件事可以互相對照啟發理解。
朱子論無鬼
有講學者論無鬼,從難之曰:「今方酷暑,能往墟墓中獨宿納涼一夜乎?」是翁毅然竟往,果無所見。歸益自得,曰:「朱文公豈欺我哉!」余曰:「重齎千里,路不逢盜,未可雲路無盜也;縱獵終日,野不遇獸,未可雲野無獸也。以一地無鬼,遂斷天下皆無鬼;以一夜無鬼,遂斷萬古皆無鬼,舉一廢百矣。且無鬼之論,創自阮瞻,非朱子也。朱子特謂魂升魄降為常理,而一切靈怪非常理耳,未言無也。故金去偽錄曰:『工程初不說無鬼神,但無如今世俗所謂鬼神耳。』楊道夫錄曰:『雨風露雷,日月晝夜,此鬼神之跡也,此是白日公平正直之鬼神。若所謂有嘯於梁,觸於胸,此則所謂不正邪暗、或有或無、或來或去、或聚或散者。又有所謂禱之而應,祈之而獲,此亦所謂鬼神同一理也。』包揚錄曰:『鬼神死生之理,定不如釋家所云,世俗所見;然又有其事昭昭,不可以理推者,且莫要理會。』又曰:『南軒亦只是硬不信。如禹鼎魑魅魍魎之屬,便是有此物,深山大澤,是彼所居。人往占之,豈不為祟。豫章劉道人,居一山頂結庵。一日,眾蜥蜴入來,盡吃庵中水。少頃,庵外皆堆雹。明日,山下果雹。有一妻伯劉文,人甚樸實,不能妄語。言過一嶺,聞溪邊林中響,乃無數蜥蜴,各抱一物如水晶,未去數里下雹。此理又不知如何。
舊有一邑,泥塑一大佛,一方尊信之。後被一無狀宗子斷其首。民聚哭之,佛頸泥木出舍利。泥木豈有此物,只是人心所致。』吳必大錄曰:『因論薛士龍家見鬼,曰:世之信鬼神者,皆謂實有在天地間;其不信者,斷然以為天鬼。然卻又有真箇見者,鄭景望遂以薛氏所見為實。不知此特虹霓之類耳。問:虹霓只是氣,還有形質?曰:既能啜水,亦必有腸肚。只才散便無,如雷部神亦此類。』林賜錄曰:『世之見鬼神者甚多,不審有無如何?曰:世間人見者極多,如何謂無,但非正理耳。如伯有為厲,伊川謂別是一理。蓋其人氣未當盡而強死、魂魄無所歸,自是如此。
昔有人在淮上夜行,見無數形象,似人非人,出沒於兩水間。此人明知其鬼,不得已沖之而過。詢之,此地乃昔人戰場也。彼皆死於非命,銜冤抱恨,固宜未散。坐間或云:鄉間有李三者,死而為厲。鄉曲凡有祭祀佛事,必設此人一分。後因為人放爆仗,焚其所依之樹,自是遂絕。曰:是他枉死氣未散,被爆仗驚散。』沈僴錄曰:『人有不伏其死者,所以既死而此氣不散,為妖為怪。如人之凶死及僧道既死多不散(原註:僧道務養精神,所以凝聚不散)』。萬人傑錄曰:『死而氣散,泯然無跡者,是其常道理。恁地有托生者,是偶然聚得氣不散,又恁生去湊著那生氣便再生。』葉賀孫錄曰:『潭州一件公事:婦殺夫,密埋之。後為祟。事已發覺,當時便不為祟。以是知刑獄裡面,這般事若不與決罪,則死者之冤必不解。』李壯祖錄曰:『或問:世間廟食之神,綿曆數百年,又何理也?曰:寖久亦散。昔守南康,久旱,不免遍禱於神。忽到一廟,但有三間敝屋,狼藉之甚。彼人言三五十年前,其靈如響,有人來而帷中之神與之言者。昔之靈如彼,今之靈如此,亦自可見。』葉賀孫錄曰:『論鬼神之事,謂蜀中灌口二朗廟是李冰,因開離堆立廟。今來現許多靈怪,乃是他第二兒子出來,初間封為王;後來徽宗好道,遂改封為真君。張魏公用兵,禱於其廟,夜夢神語曰:我向來封為王,有血食之養,故威福得行。今號為真君,雖尊,人以素食祭我,無血食之養,故無威福之靈。今須復封我為王,當有威靈。魏公遂乞復其封。不知魏公是有此夢,是一時用兵,托為此說。
又有梓潼神,極靈。此二神似乎割據兩川。大抵鬼神用生物祭者,皆是假此生氣為靈。古人釁鐘釁龜皆此意。漢卿雲,李通說有人射虎,見虎後數人隨之,乃是為虎傷死之人。生氣未散,故結成此形。』黃義剛錄曰:『論及請紫姑神吟詩之事,曰:亦有請得正身出現,其家小女子見,不知此是何物,且如衢州有一人事一神,只開所錄事目於紙,而封之祠前。少間開封,而紙中自有答語。此不知是如何。』凡此諸說,黎靖德所編語類班班具載,先生何竟誣朱子乎?」此翁索書觀之,良久,憮然曰:「朱子尚有此書耶!」憫默則散。
然余猶有所疑者:朱子大者,謂人秉天氣之氣生,死則散還於天地。葉賀孫錄所謂「如魚在水,外面水便是肚裡水,鱖魚肚裡水與鯉魚肚裡水只是一般」,其理精矣;而天知祭祀之理,制於聖人,載於經典,遂不得不雲子孫一氣相感,復聚而受祭;受祭既畢,仍散入虛無。不識此氣散還以後,與元氣渾合為一歟?抑參雜於元氣之內歟?如混合為一,則如眾水歸海,共為一水,不能使江淮河漢,復各聚一處也。如五味和羹,共成一味,不能使姜鹽醯醬,復各聚一處也。又安能於中犁出某某之氣,使各與子孫相通耶?如參雜於元氣之內,則如飛塵四散,不知析為幾萬億處,如遊絲亂飛,不知相去幾萬億里。遇子孫享薦,乃星星點點,條條縷縷,複合為一,於事理毋乃不近耶?即以能聚而論,此氣如無知,又安能感格?安能歆享?此氣如有知,知於何起?當必有心,心地何附?當必有身。既已有身,則仍一鬼矣。且未聚以前,此億萬微塵,億萬縷縷,塵塵縷縷,各有所知,則不止一鬼矣。不過釋氏之鬼,地下潛藏;儒者之鬼,空中旋轉。釋氏之鬼,平日常存;儒家之鬼,臨時湊合耳。又何以相勝耶?此誠非學所知也。
有位講理學的人說世上無鬼,一些人向他問難:「現在正值酷暑,你敢到墓地去獨宿納涼一夜嗎?」這位老先生毫不猶豫地去了,一夜平安無事。回來後洋洋自得,說:「朱文公朱熹怎會騙我呢!」我說:「攜帶許多財物遠行千里,路上沒有遇上強盜,不能說路上就沒有強盜;縱獵終日,沒見到野獸,不能說野外就沒有野獸。因為一個地方沒有鬼,就斷言天下根本沒鬼;因為一夜沒遇上鬼,就斷言萬古皆無鬼,這等於是舉一個事例就否定全部了。況且,無鬼論的創始人,是晉朝人阮瞻,不是朱文公。朱文公只是說,人死後魂升天魄降地,此為常理,而一切靈怪的出現並非常理,他並未肯定天下無鬼。所以,金去偽記錄道:『程顥、程頤最初沒有說無鬼神,只是說沒有現在世俗所說的那種鬼神。』楊道夫記錄道:『雨風露雷,日月晝夜,這些都是鬼神存在的跡象,這裡所說的鬼神是光天化日之下公平正直的鬼神。至於所說的那種在屋樑上呼叫,碰到人的胸膛,就是所說的不正直、邪惡黑暗、忽隱忽現、忽來忽去、忽聚忽散的鬼神。有人禱告,他們就應允,有人祈求,他們就賜與,這也與說鬼神存在是同一個道理呀。』包揚記錄道:『鬼神主人生死之理,絕不像佛家所說、世俗人主張的那樣,但其事又十分明白,這就不能用道理推論,所以也就不必理會了。』包揚又記錄道:『張南軒堅決不信鬼神。可夏禹時期的一尊鼎上鑄有魑魅魍魎的圖像,可見那時已有鬼神,深山大澤,是他們居住之地。人們去佔領他們的住地,他們怎麼會不出來作祟呢!豫章的劉道人,在一個山頂上結庵居住。一天,許多蜥蜴進庵,喝光了庵里的水。不一會兒,庵外堆滿了冰雹。次日,山下果然下了冰雹。有一個女子,他的丈夫叫劉文。劉文人很樸實,不會說假話。劉文說,他曾路過一座山嶺,聽到溪邊林子里有響動,原來是無數只蜥蜴,各自抱著一個像水晶一樣的東西。劉文繼續向前走了不過幾里地,天上就下起了冰雹。這道理又不知該如何解釋。過去,有一座城鎮,鎮里有一尊泥塑的大佛,這一帶人十分崇信它。後來有一個無賴砍去了大佛的頭,百姓們聚集在大佛面前哭泣,大佛頸部的泥木上長出了舍利。泥木上怎麼能長出這種東西,大概是人心所感召形成的。』吳必大記錄道:」因為談論到薛士龍家見到了鬼,便說:世上信鬼神的人,都說天地間確實有鬼;不信鬼神的人,則斷定世上無鬼。可是,又有自稱真見過鬼的人,鄭景望就是以薛氏所見為根據,認為世上有鬼神。其實,他們不知道他們所見的不過是虹霓之類的東西罷了,有人問:虹霓只是氣呢,還是有形有質?回答說:它既然能吸水,也自然就有肚腸,只有虹霓消散才形質全無,像雷神一樣同屬一類。』林賜記錄道:『世上見過鬼神的人很多,不知到底是有還是沒有?』朱子說:既然世上有很多人見過鬼神,怎麼能說沒有呢?不過這不是正常的道理。例如春秋時伯有為人所殺,死後變為厲鬼,伊川先生認為這說明另一個道理。即一個人氣數未盡而死於非命,他的魂魄無所歸依,自然要變為厲鬼。當年有人乘船在淮河上夜行,見到無數影子,似人非人,出沒於船兩邊的水面上。這人明知是鬼,不得已硬沖了過去。一打聽,此地是古戰場,那些人都死於非命,含冤抱屈,所以死後魂魄不散。在座的一人說:我家鄉有個叫李三的人,死後變為厲鬼。鄉間只要有祭祀典禮,也一定給他設個牌位。後來因為有人放爆仗,燒掉了李三所依附的一棵樹,從此後他不再作祟。朱子說:這是因為他受屈而死,精氣未散,現在被爆仗驚散了。』沈僴記錄道:『有人對他的死不服氣,所以雖然已死但精氣不散,於是便興妖作怪。如橫死之人和僧道死後皆聚氣不散。(原註:僧人道士專門修養精神,所以氣會凝聚不散。)』萬人傑記錄道:『人死後氣息就消散,消失了沒有一點痕迹的,是正常的道理。那麼,因何又有托生的說法呢?這是因為死後氣聚未散,又正好與生氣湊在一起,於是得以再生。』葉賀孫記錄道:『潭州有一件公案:妻子殺了丈夫,偷偷埋掉了。後來被殺的人出來作祟。等到事情敗露,鬼魂馬上就不作怪了。從這件事可知在判案當中,對這種罪犯如不懲處,則死者的冤枉就不能化解。』李壯祖記錄道:『有人問:世上有許多享受廟祀的神,綿延經曆數百年,又是什麼道理呢?朱子說:廟神享受祭祀久了,也會逐漸消散。以前,我在南康做太守時,那裡久旱,人們不免向神禱告求雨。他們偶然來到一座廟宇前,見有三間破屋,頹敗不堪。那裡的人說:三、五十年前,這座廟非常靈驗,以至於求神者可以隔著帷帳與神談話。當初是那樣靈驗,而今卻如此頹敗,可見神也會消散。』葉賀孫記錄道:『談論鬼神之事,有人說蜀中灌口二郎廟是因為李冰開鑿離堆治水有功而為他立的,現在廟裡出現許多靈怪,這是他的二兒子鬧的,而不是李冰。最初,封廟裡的神為王,後來宋微宗好道,改封真君。張魏公(張浚)用兵時,曾到廟中禱告,夜裡夢見廟神對他說:我一向被封為王,得到葷食的祭祀,所以威福得以施行。現在號為真君,雖名份尊貴,但人們用素食祭祀我,嘗不到肉腥兒,威福無法施行,自然就不靈了。現在,必須仍封我為王,才能恢復我的威靈。於是張魏公向皇上求情,恢復廟神的原封號。不知道魏公是真做了這個夢,還是因為一時用兵,托此說以鼓舞士氣。此地還有一個梓潼神,也很靈。這兩個神分別佔領東西兩川,形成割據之勢。一般地講,用生物祭祀鬼神,都是借著生氣顯靈,古人用牲畜血、龜血來祭鍾,都是這個意思。漢卿說,李通講有人射虎,見到虎身後有一些人相隨,這些人都是被虎傷害的人的鬼魂,他們雖死但生氣未散,所以聚成人形。』黃義剛記錄道:『談到請紫姑神吟詩的事,朱子說:有時,也能請出神的真身,其家有個女孩子就親眼見過,但她不知是神是鬼。如衢州有個人事奉一位神,他只要把要問的事兒寫在紙上,封起來放在祠堂前,過一會兒開封取紙,答案就已寫在紙上了。不知這是什麼道理。』凡此種種,皆出於黎靖德所編的《朱子語類》,其中朱子關於鬼神有無的觀點寫得明明白白,先生為什麼竟誣陷朱子,說他主張無鬼呢。」這位老先生趕忙要來《朱子語類》,細心閱讀,過了好一會兒,才漸疚、頹喪地說:「原來朱子還有這樣一本書!」說完,沉默地走了。然而我對朱子的觀點還有疑惑之處:按朱子的主張,人是秉承天地之氣而生,死則氣散而還歸於天地。葉賀孫記錄中所說的「人的生死,如同魚在水中,外面的水就是肚子里的水,鱖魚肚子里的水與鯉魚肚子里的水是一樣的。」其道理十分精闢。但這不能像祭祀之禮那樣由聖人制訂,載於經典。所以不得不說先人與子孫一氣相通,聚起來接受祭祀。受祭之後,又散入虛無之中。我不明白這種氣散還之後,是與天地間的元氣混為一體呢?還是混雜於元氣之內呢?如果混為一體,那就如同百川歸海,眾水合一,無法分清哪是長江水,哪是淮河水,哪是漢水之水了。又如同用五種調料做湯,合成一種味兒,然後也就無法分出這味兒中哪是姜味兒,哪是鹽味兒,哪是醋味兒,哪是醬味兒。又怎能從天地間分離出某某人的氣,使之與各自子孫的氣相通呢?如果是摻雜於元氣之內,那麼它就會像灰塵一樣四散飛揚,不知會分離到幾萬幾億個地方,像遊絲亂飛,相互分開不知幾萬幾億里遠。遇到子孫祭祀,他們只是星星點點,條條縷縷,分散在廣闊的空間,如果說能聚合為一,不是太不近情理了嗎?即便是能聚合,此氣若無知覺,又怎能感覺到子孫的祭祀呢?又怎能享用祭品呢?此氣若有知覺,知覺由何而起?有知覺必然有心,那麼心附於何處呢?所以若有心就一定有身,有了身,就是鬼了,於是又成為有鬼論。再回過頭來說,這種氣聚集起來之前,如果那億萬微塵、億萬縷縷,塵塵縷縷皆有知覺的話,就不止是一個鬼了。不過是佛家所說的鬼,潛藏於地下;儒家所說的鬼,旋轉於空中。佛家的鬼,平時一直存在;儒家的鬼,是臨時湊合起來的,他們又怎麼能相互比較、取勝呢?這實在不是學問淺薄的人所能明了的。
道士藥方
烏魯木齊千總某,患寒疾。有道士踵門求診,雲有夙緣,特相拯也。會一流人高某婦,頗能醫,見其方,駭曰:「桂枝下咽,陽盛乃之。葯病相反,烏可輕試?」力阻之。道士嘆息曰:「命也夫!」振衣竟去。然高婦用承氣湯,竟愈。皆以道士為妄。余歸以後,偶閱邸抄,忽見某以侵蝕屯糧伏法。乃悟道士非常人,欲為葯斃之,全其首領也。此與舊記兵部書吏事相類,豈非孽由自作,非智力所可挽回歟?
烏魯木齊的某千總,得了寒疾。有一個道士上門為他診治,說他們過去有緣,特地前來相救。恰好一個被流放的高某的妻子,很懂醫術,看了藥方,吃驚地說:「桂枝吃下去,會使陽氣過盛而死亡。藥物和病情相反,怎能輕易服用?」就極力阻止他。道士嘆息一聲說:「真是命啊!」抖抖衣服走了。高某的妻子用承氣葯湯治癒了千總的病,於是就認為道士是騙人。我回來偶然閱讀邸報,得知千總因為貪污貯存的軍糧,被處斬了。這時我才醒悟那道士不是平常之人。他想用藥物葯死千總,使他保全身首。這與過去我記述的兵部書吏的事情相類似。可見如果罪孽出自自己,不是智慧所能挽回的。
紫桃軒硯
姚安公雲,人家有奇器妙跡,終非佳事。
因言癸已同年牟丈瀜家(不知即牟丈,不知或牟丈之伯叔,幼年聽之未審也)有一硯,天然作鵝卵形,色正紫,一鸜鵒眼如豆大,突出墨池中心,旋螺紋理分明,瞳子炯炯有神氣。拊之,膩不留手。叩之,堅如金鐵。呵之,水出如露珠。下墨無聲,數磨即成濃瀋。無款識銘語,似愛其渾成,不欲椎鑿。匣亦紫檀根所雕,出入無滯,而包裹無纖隙,搖之無聲。背有「紫桃軒」三字,小僅如豆,知為李太僕日華故物也(太僕有說部名《紫桃軒雜綴》)。平生所見宋硯,此為第一。然後以珍惜此硯忤上官,幾罹不測,竟恚而撞碎。禍將作時,夜聞硯若呻吟雲。
姚安公說:人們家裡有奇妙的器具用品,到底不是好事。他說起癸巳年科舉同榜的牟老先生家裡,(記不清是牟老先生,還是牟老先生的伯叔父了,幼年時聽得不詳細。)有一方硯台,天然形成鵝卵形,紫色十分純正,有一個鸜鵒眼,像豆子大小,突出在墨池中心,上面螺旋形的紋理很分明。鸜鵒眼的眼珠子閃閃發光,很有神氣的樣子。撫摸的時候,滑膩得一點不粘手。用手敲一下,堅硬得像金屬似的。用口呵氣時,硯台上形成露珠。研墨時一點聲音也沒有,只要磨幾次墨汁就很濃很黑了。硯台沒有刻著款識銘語,彷彿因為喜歡這硯台保留天然模樣,不想刻上文字。硯匣也是紫檀樹的樹根雕成,硯台放進去很方便,但裝進硯台後就把匣子填得滿滿的,沒有一點空隙,搖動也沒有撞擊聲。匣背有「紫桃軒」三個字,字小得像豆子那樣,從這一點可知是太僕寺少卿李日華的遺物。(李日華著有雜記《紫桃軒雜綴》。)平生見過的宋硯之中,這方硯台當數第一。但是,後來因為珍惜這方硯台卻得罪了上司,幾乎遭到意想不到的災禍,就很生氣地把這方硯台摜碎了。在災禍將要發作時,晚上聽到硯台發出好像是呻吟的聲響。
毒菌
余在烏魯木齊日,城守營都司朱君饋新菌,守備徐君(與朱均偶忘其名。蓋日相接見,惟以官稱,轉不問其名字耳)因言:昔未達時,偶見賣新菌者,欲買。一老翁在旁,呵賣者曰:「渠尚有數任官,汝何敢為此!」賣者逡巡去。此老翁不相識,旋亦不知其何往。次日,聞里有食菌死者。疑老翁是社公。賣者後亦不再見,疑為鬼求代也。
《呂氏春秋》稱味之美者越駱之菌,本無毒,其毒皆蛇虺之故,中者使人笑不止。陳仁玉《菌譜》載水調苦茗白礬解毒法,張華《博物志》、陶宏景《名醫別錄》並載地漿解毒法,蓋以此也(以黃泥調水,澄而飲之,曰地漿)。
我在烏魯木齊時,守城軍營都司朱君送了一些鮮蘑菇給我,守備徐先生(他和姓朱的名字,都忘記了。原來當時相見,只是稱呼官銜,反而沒有問他們的名字。)因而說:當年他還沒有通達為官時,偶爾見到一位賣鮮蘑菇的人,想買一點。旁邊有一位老者,卻大聲斥責賣鮮蘑菇的人說:「他還要在這裡做幾任官,你怎麼敢這樣做,把這種東西賣給他吃。」賣者猶豫而去。徐君並不認識那位老者,事後老者亦不知去向。第二天,聽說有人吃了蘑菇後死掉了。徐君懷疑那位老者是土地爺的化身。那個賣蘑菇的人也再沒遇見,懷疑是找替身的鬼。《呂氏春秋》稱味道最美的蘑菇是越駱之地出產的蘑菇。這樣蘑菇本來無毒,有毒的都是被毒蛇、毒蟲爬上污染過的。吃了這種毒蘑菇,會使人狂笑個不停。陳仁玉所作《菌譜》中,載有用水調苦茶白礬可以解菌毒的方法;張華的《博物志》、陶宏景的《名醫別錄》都載有地漿解毒法。地漿解毒法,是用黃泥調水,澄清以後飲用。
秘戲作祟
親串家廳事之側有別院,屋三楹。一門客每宿其中,則夢見男女裸逐,粉黛雜沓,四圍環繞,備諸媟狀。初甚樂觀,久而夜夜如是,自疑心病也。然移住他室則不夢,又疑為妖。然未睡時寂無影響,秉燭至旦,亦無所聞。其人亦自相狎戲,如不睹旁尚有人,又似非魅,終莫能明。
一日,忽悟書廚貯牙鐫石琢橫陳像凡十餘事,秘戲冊卷大小亦十餘事,必此物為祟。乃密白主人盡焚之。有知其事者曰:「是物何能為祟哉!此主人征歌選妓之所也,氣機所感,而淫鬼應之。此君亦青樓之狎客也,精神所注,而妖夢通之。水腐而蠛蠓生,酒酸而後醯雞集,理之自然也。市肆鬻雜貨者,是物不少,何不一一為祟?宿是室者非一人,何不一一入夢哉?此可思其本矣。徒焚此物,無益也。某氏其衰乎!」不十歲,而屋易主。
我的一個親戚家大廳的旁邊,有別人家的一座小院,院內有三間屋子。有一個門客在裡面住宿,總夢見男男女女赤身裸體地相互追逐。做出種種不堪入目的淫態。他開始很喜歡看,時間長了,夜夜都做這種夢,便懷疑自己得了心病。但是換別的房子住,卻不作夢,又懷疑是妖魅。但沒睡著的時候,絲毫沒有動靜。點著燈燭直至天明,也沒看見聽見什麼。夢中的那些人相互狎玩淫樂,旁若無人,又覺得不像是妖魅,最終也沒弄明白。一天門客忽然想起書櫥里放著牙雕石刻的各種淫態裸女像,共有十幾件。還有閨房男女做愛圖畫的書冊,大大小小有十幾卷。他想肯定是這些東西作怪,就悄悄全都燒了。有知道這事的人說:「這些東西怎麼能作怪呢?這個地方是主人徵選歌妓的地方。由於氣機感應,淫鬼便前來響應。這個門客也是出入妓院的嫖客,他精神貫注在這方面,妖便與他在夢中相通。水要腐敗之後才有小蟲滋生;酒變質發酸,才會引來小蟲,這是當然的道理。街肆上賣雜貨的地方,這種東西並不少,為什麼不作怪呢?住過這間屋子的也不只他一人,別人為什麼不做這種夢呢?這就要從自身找原因了。僅僅燒掉這些東西有什麼用?這家人可能要衰敗了吧!不到十年,果然這幢房子換了主人。
老僧談私訪
明公恕齋,嘗為獻縣令,良吏也。官太平府時,有疑獄,易服自察訪之。偶憩小庵,僧年八十餘矣,見公合掌肅立,呼其徒具茶。徒遙應曰:「太守且至,可引客權坐別室。」僧應曰:「太守已至,可速來獻。」公大駭曰:「爾何以知我來?」曰:「公一郡之主也,一舉一動,通國皆知之,寧獨老僧!」又問:「爾何以識我?」曰:「太守不能識一郡之人,一郡之人則孰不識太守。」問:「爾知我何事出?」曰:「某案之事,兩造皆遣其黨,布散道路間久矣,彼皆陽不識公耳。」公憮然自失,因問:「爾何獨不陽不識?」僧投地膜拜曰:「死罪死罪!欲得公此問也。公為郡不減龔黃,然微不慊於眾心者,曰好訪。此不特神奸巨蠹,能預為蠱惑計也;即鄉里小民,孰無親黨,孰無恩怨乎哉?訪甲之黨,則甲直而乙曲;訪乙之黨,則甲曲而乙者。訪其有仇者,則有仇者必曲;訪其有恩者,則有恩者必直。至於婦人孺子,聞見不真;病媼衰翁,語言昏憒,又可據為信讞乎?公親訪猶如此,再寄耳目於他人,庸有幸乎?且夫訪之為害,非僅聽訟為然也。閭閻利病,訪亦為害,而河渠堤堰為尤甚。小民各私其身家,水有利則遏以自肥,水有患則鄰國為壑,是其勝算矣。孰肯揆地形之大局,為永遠安瀾之計哉?老曾方外人也,本不應預世間事,況官家事耶?第佛法慈悲,捨身濟眾,苟利為物,國應冒死言之耳。惟公俯察焉。」公沉思其語,竟不訪而歸。
次日,遣役送錢米。歸報曰:「公返之後,僧謂其徒曰:『吾心事已畢。』竟泊然逝矣。」此事楊丈汶川嘗言之,姚安公曰:「凡獄情虛心研察,情偽乃明,信人信己皆非也。信人之弊,僧言是也;信己之弊,亦有不可勝言者。安得再一老僧,亦為說法乎!」
明恕齋先生曾任獻縣令,是一位好官。他任太平府知府時,因有一宗疑案,便換上便裝親自查訪。偶然在一座小廟裡休息,廟中的和尚八十多歲了,見了他合掌肅立,呼喚他的徒弟備茶。徒弟在遠處應聲說:「太守要來了,可否先引客人在旁屋休息?」和尚回答說:「太守已經到了,趕快獻茶來。」明大人大吃一驚說:「怎麼知道我要來?」和尚回答說:「大人是一郡之主,一舉一動,全郡都知道,豈止我一人知道!」又問,你怎麼認識我?回答說,太守不能認識郡中所有的人,全郡的人誰不認識太守呢?又問你知道我為什麼事出來?和尚說,是為某件案子的事而來。雙方早就派了他們的同夥,分散在您經過的沿路上了,不過都假裝不認識大人。明公聽了,恍然若有所失。又問,你怎麼不佯裝不認識我呢?老僧急忙跪下磕頭,說:「死罪死罪!就想等大人這麼問呢。大人作為一郡之主,政績不差於漢代名臣龔遂、黃霸。但使百姓心中稍嫌不足的就是好微服私訪。這不僅容易讓那些大奸大惡們施計加以利用,就是鄉里小民,誰沒有親朋好友?誰沒有恩怨呢?訪查到甲的朋友,那麼甲就有理而乙沒有理;訪查到乙的同夥,甲就沒理而乙有理。詢問到與當事人有仇的,那麼當事人肯定沒理;詢訪到與當事人有恩的,那麼當事人肯定有理。至於婦女小孩,所見所聞不真實;衰翁病婆,話語胡塗,這怎能做為定案的根據呢?大人親自訪查還是這樣,如果再依靠別人的所見所聞來定案,能有好效果嗎?而且,私訪的弊端,不僅僅體現在判案上。民情敗壞,私訪也有害。在修河渠、築堤堰上尤為突出。小民們只顧自身的利益,當水有利於自己時,就竭力攔截自用;當水成患時,就把鄰里當作溝壑,轉嫁災禍,這就是他們的神機妙算。誰肯出面根據地形的大局,制定長久的治水計劃呢?老僧是世外之人,本不應該干預人世間的事物,何況官府的事務?但是佛法慈悲,捨身幫助眾人,只要有利於事,就應該冒死直言相告。望大人明察。」明公深思老僧的一番話,竟不再私訪而回府了。第二天,明大人派衙役給老和尚送錢糧。衙役回來向他報告說:「大人回府之後,老和尚對他的徒弟們說,『我的心事已經了結。』竟恬靜地辭世了。」楊汶川先生曾講過這件事。姚安公說:「凡是審案斷案,只要虛心研究觀察,真偽就會明了。過分相信別人和自己,都是不對的。過分聽信別人的弊端,正如老僧所講的;盲目相信自己的害處,也有說不完的例子。真想再有一個老和尚,也為我們說法。」
詩魂狡獪
舅氏健亭張公言:讀書野雲亭時,諸同學修禊佟氏園。偶扶乩召仙,共請姓名。乩題曰:「偶攜女伴偶閑行,詞客何勞問姓名?記否瑤台明月夜,有人嗔喚許飛瓊。」再請下壇詩。乩又題曰:「三面紗窗對水開,佟園還是舊樓台。東風吹綠池塘草,我到人間又一回。」眾竊議詩情凄惋,恐是才女香魂。然近地無此閨秀,無乃鍊形拜月之仙姬乎。眾情顛倒,或凝思佇立,或微謔通詞。乩忽奮迅大書曰:「衰翁憔悴雪盈顛,傅粉熏香看少年。偶遣諸朗作痴夢,可憐真拜小嬋娟。」復大書一「笑」字而去。此不知何代詩魂,作此狡獪;要亦輕薄之意,有以召之。
舅舅張健亭先生說:在野雲亭讀書時,同學們到佟氏花園舉行修禊活動。有人扶乩請仙,請問仙人姓名。覘仙題詞說:「偶攜女伴偶閑行,詞客何勞問姓名?記否瑤台明月夜,有人嗔喚許飛瓊。」同學再請仙人題下壇詩,乩仙又寫道:「三面紗窗對水開,佟園還是舊樓台。東風吹綠池塘草,我到人間又一回。」大家竊竊私語,認為詩歌的感情凄涼動人,恐怕是才女的幽魂來了。不過,附近沒有這樣一個大家閨秀,難道是在這裡鍊形拜月的仙女嗎?大家都動情了,有人站立沉思,有人講一些有調情色彩的話。乩壇上忽然揮動木筆,大書道:「衰翁憔悴雪盈顛,傅粉熏香看少年。偶遣諸郎作痴夢,可憐直拜小嬋娟。」後面又寫了一個大大的「笑」字,仙人就回去了。這不知是那個朝代的詩人鬼魂,做出這種狡猾的行為。大概也是因為同學叫他來時,也有些輕薄的態度,所以會這樣。
壺蘆狐女
胡厚庵先生言:有書生昵一狐女,初遇時,以二寸許葫蘆授生,使佩於衣帶,而自入其中。欲與晤,則拔其楔,便出嬿婉,去則仍入而楔之。一日,行市中,葫蘆為偷兒剪去。以此遂絕,意恆悵悵。偶散步郊外,以消鬱結,聞叢翳中有相呼者,其聲狐女也。就往與語,匿不肯出,曰:「妾已變形,不能復與君見矣。」怪詰其故。泣訴曰:「採補鍊形,狐之常理。近不知何處一道士,又搜索我輩,供其採補。捕得禁以神咒,即僵如木偶,一聽其所為。或有道力稍堅,吸之不吐者,則蒸以為脯。血肉既啖,精氣亦為所收。妾入葫蘆蓋避此難,不意仍為所物色,攘之以歸。妾畏罹湯鑊,已獻其丹,幸留殘喘。然失丹以後,遂復獸形,從此鍊形又須二三百年,始能變化。天荒地老,後會無期;感念舊恩,故呼君一訣。努力自愛,毋更相思也。」生憤恚曰:「何不訴於神?」曰:「訴者多矣。神以為悖入悖出,自作之愆;殺人人殺,相酬之道,置不為理也。乃知百計巧取,適以自戕。自今以往,當專心吐納,不復更操此術矣。」此事在乾隆了已、戊午間,厚庵先生曾親見此生。
後數年,聞山東雷擊一道士,或即此道士淫殺過度,又伏天誅歟?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挾彈者又在其後,此之謂矣。
胡厚庵先生說:有個書生與一個狐女親昵相愛。最初相遇時,狐女就給了書生一個二寸長的葫蘆,讓他佩帶在衣帶上,自己鑽入其中。書生想要見她,就拔去葫蘆塞兒,狐女就出來與他幽會,然後仍鑽回到葫蘆中。一天,書生在街上行走,葫蘆被小偷兒偷去了。從此後,他與狐女斷絕了往來,心中總是悶悶不樂。一次,偶爾到效外散步,以排解心中的鬱結。忽然,聽到叢林中有人召呼他,那是狐女的聲音。書生尋聲而往,想與她談話,但狐女藏匿起來不肯露面,說:「奴家模樣已經變了,不再是人形,所以不能再和您相見了。」書生奇怪地問她原因何在,狐女哭泣著說:「採補鍊形,是狐家修鍊之常理。近來,不知哪兒來了一個道士,又來搜捕我們狐輩,供他採補。只要被他抓住,他就念神咒來施以控制,使被俘者僵滯如木偶,任其所為。偶或遇上道力較強的狐,吸不出他的精氣,道士就把他蒸成肉脯吃掉。肉體被道士吃掉,精氣自然也被他吸收。奴家鑽入葫蘆就是為了躲避這一劫難,想不到還是被他找到了,抓回了他的住處。奴家懼怕受湯鑊之苦,已將丹真獻出,方得苟延殘喘。但是因為失去了丹真,所以又恢復了獸形,如果想再化做人形,又需修鍊二、三百年。到那時天荒地老,恐怕你我再無相會之期了!奴家感念您的舊恩,所以現在呼喚您以為訣別。請您千萬保重,不要再思念我了。」書生聽罷憤憤地說:「為什麼不到神那裡去告他?」狐女說:「告他的多了。但是神認為財產來路不正,又被人騙去,是自作自受。殺人者被人殺,是相互報應的關係,所以神對此置之不理。由此可知,千方百計地巧取豪奪,實際上是自我戕害。從今以後,我將專心於吐納之功,不再重操採補之術了。」這件事發生在乾隆二、三年間,厚庵先生曾經親眼見過上面說的那位書生。幾年之後,聽說山東境內有一個道土被雷劈死了。有人說,這就是前面說過的那個道士,他因為淫殺過度,遭到天誅。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拿彈弓的人又在黃雀後面,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木人鎮魘
從弟東白宅,在村西井畔後,前未為宅時,繚以周垣,環築土屋。其中有屋數間,夜中輒有叩門聲。雖無他故,而居者恆病不安。
一日,門旁牆圮,出一木人,作張手叩門狀,上有符籙。乃知工匠有嗛於主人,作是鎮魘也。
故小人不可與輕作緣,亦不可與輕作難。
我的堂弟東白住宅在村西的井旁。從前還沒有建造他這所住宅的時候,圍了一圈土牆,沿著土牆,又建了一圈土屋。其中有幾間土屋,夜裡總有敲門聲。雖然沒出什麼事,但住在裡面的人總是坐卧不安。一天,門旁的一堵土牆倒塌了,牆裡露出一個木頭人來,作著抬手敲門的姿勢,身上還畫有符籙。人們這才知道是工匠對主人有怨,造下這個木人來報復。所以說,不能輕易與小人交友,但也不可輕易得罪他們。
道士恃術失勢
何子山先生言:雍正初,一道士善符籙。嘗至西山極深處,愛其林泉,擬結庵習靜。土人言是鬼魅之巢窟,伐木採薪,非結隊不敢入,乃至狼虎不能居,先生宜審。弗聽也。俄而鬼魅並作,或竊其屋材,或魘其工匠,或毀其器物,或污其飲食。如行荊棘中,步步掛礙。如野火四起,風葉亂飛,千手千目,應接不暇也。道士怒,結壇召雷將。神降則妖已先遁,大索空山無所得。神去,則數日復集。如是數回,神惡其瀆,不復應,乃一手結印,一手持劍,獨與戰,竟為妖所踣,拔鬚敗面,裸而倒懸。遇樵者得解,狼狽逃去。道士蓋恃其術耳。
夫勢之所在,雖聖人不能逆;黨之已成,雖帝王不能破。久則難變,眾則不勝誅也。故唐去牛、李之傾軋,難於河北之藩鎮。道士昧眾寡之形,客主之局,不量力而攖其鋒,取敗也宜矣。
何子山先生說:雍正初年,有一道士善用符。他來到西山深處,喜愛這裡的山林和泉水,打算建屋修身靜養。當地人說,這兒是鬼魅的巢穴,伐木、打柴的人不成群結隊,都不敢上這裡來,甚至豺狼虎豹也不能在此居住,先生應當慎重。道士不聽。沒過多久,鬼魅一起作怪,有的偷建屋用的材料;有的迷魘工匠;有的毀壞器具物品;有的則弄髒飲水和食物。使他像行走在荊棘叢中,步步是阻礙;像四周野火燒起,草葉亂飛,即便有千手千眼,也應付不過來。道士大怒,設壇作法請雷部神將。神降下,而妖鬼已先逃跑了。神搜索空山,毫無所獲,便離去了。但過了幾天鬼魅又集合而來。這樣反覆幾次,神怪罪道士輕慢,請也不來了。道士便一手拿印,一手持寶劍,獨自與鬼魅戰。竟被鬼妖打翻在地,拔去鬍鬚,打得鼻青眼腫,扒光衣服倒掛在樹上。幸虧遇到個砍柴的把他解救下來。他狼狽地逃走了。道士不過依仗自己的法術。在大勢所趨之時,即使是聖人也難於扭轉局勢。黨羽已形成,縱然是帝王也不能攻破。積習過久就難改變,人數眾多就難殺盡。從前唐代消滅了牛李的黨爭,比消滅河北的藩鎮更困難。道士不知寡眾的形勢,不辨主客的局面,自不量力地往刀刃上撞,失敗也是理所當然的。
乘機作巧計
小人之計萬變,每乘機而肆其巧。小時,聞村民夜中聞履聲,以為盜,秉炬搜捕,了無形跡。知為魅也,不復問。既而胠篋者如其事,乘夜而往。家人仍以為魅,偃息弗省。遂飽所欲肢去。此猶因而用之也。邑有令,頗講學,惡僧如仇。
一日,僧以被盜告。庭斥之曰:「爾佛無靈,何以廟食?爾佛有靈,豈不能示報於盜,而轉瀆官長耶?」揮之使去,語人曰:「使天下守令用此法,僧不沙汰而自散也。」僧固黠甚,乃陽與其徒修懺祝佛,而陰賂丐者,使捧衣物跪門外,狀若痴者。皆日佛有靈,檀施轉盛。此更反而用之,使厄我者助我也。
人情如是,而區區執一理與之角,烏有幸哉!
小人的計謀千變萬化,常常趁有機會就施行巧計。小時候,聽說村裡有戶人家半夜聽到腳步聲,以為是強盜,就舉著火把到處搜捕,卻又不見蹤跡。大家知道是妖怪,也就不再找了。不久,小偷知道這件事,晚上就去這戶人家偷竊。這戶人家仍然以為是妖怪,就只顧睡覺,不去理睬,小偷就痛快地幹了一番。這件事還是乘機而做的。這縣有個縣令,相信理學,憎恨僧人像仇人一樣。有一天,僧人報告被盜,縣令當堂訓斥道:「你的佛法沒有靈驗的話,怎能得到供養?你的佛法有靈驗的話,難道不會讓盜賊得到報應,卻反過來要麻煩長官嗎?」說罷,擺了擺手,就讓僧人離開,還對人說:「假使天下的太守縣令都用我這辦法,僧人不用淘汰,就會自動解散了!」僧人本來十分狡猾,就明裡和徒弟們做佛事祈禱,暗中收買一個討飯人,讓他捧著一些衣物跪在寺門外,樣子像獃子一樣。大家都說這寺里佛法靈驗,百姓們的布施越發豐盛。這是反用計謀,使害我的人變成助我的人。人情都是這樣,依仗一種道理和小人爭鬥,哪有什麼好處呢!
憤激為厲
張某、瞿某,幼同學,長相善也。瞿與人訟,張受金,刺得其陰謀,泄於其敵。瞿大受窘辱,銜之次骨;然事密無左證,外則未相絕也。俄張死,瞿百計娶得其婦。雖事事成禮,而家庭共語,則仍呼曰張幾嫂。婦故朴願,以為相憐相戲,亦不較也。
一日,與婦對食,忽躍起自呼其名曰:「瞿某,爾何太甚耶?我誠負心,我婦歸汝,足償矣。爾必仍呼嫂何耶?婦再嫁常事,娶再嫁婦亦常事。我既死,不能禁婦嫁,即不能禁汝娶也。我已失朋友義,亦不能責汝娶朋友婦也。今爾不以為婦,仍系我姓呼為嫂,是爾非娶我婦,乃淫我婦也。淫我婦者,我得而誅之矣。」竟顛狂數日死。
夫以直投怨,聖人不禁。張固小人之常態,非不共之仇也。計娶其婦,披之已甚矣;而又視若倚門婦,玷其家聲,是已甚之中已甚焉。何怪其憤激為厲哉!
張某和瞿某,小時候是同學,長大了成為好朋友。後來,瞿某與人打官司,張某接受了人家的金錢,探出了瞿某的秘密,泄露給瞿某的仇家。瞿某因此而大受其辱,陷於窘境。瞿某聽說張某從中搗鬼,對他恨之入骨。但因張某事情辦得機密,未抓到他的把柄,所以瞿某表面上仍與他維持關係。不久,張某突然死了,瞿某千方百計娶來張某的媳婦。雖然事事依禮而行,但平時談話,瞿某對她仍以嫂相稱。張某的媳婦為人質樸,以為新夫出於憐愛,與她往來戲謔,所以並不介意。一天,瞿某與她一同進餐,忽然蹦起來喊著自己的名字說:「瞿某,你太過分了!我固然是負心之人,但我的媳婦已經歸你了,這完全可以補償我的過失,你為什麼還要稱她為嫂呢?女人死了丈夫轉嫁他人是常事,男人娶再嫁之婦也是常事。我既然已經死了,就不能禁止我的媳婦嫁人,當然也不能禁止你娶她。我已經失掉了朋友的義氣,也就無權責備你娶朋友的媳婦。現在,你不把她當成媳婦來對待,仍帶著我的姓稱她為張大嫂,所以,你不是娶了我的媳婦,而是在姦淫我的妻子。對姦淫我妻子的人,我就有權將他殺死了。」瞿某從此顛狂起來,沒幾天就死了。如果用直截了當的方法進行報復,聖人也不好禁止。張某的行動,固然表現了小人的處世態度,但還不能算是不共戴天的仇敵。瞿某用計謀娶了張某的媳婦,報復的手段已經過份了;可是又把這女人當做賣淫的妓女,玷污張家的名聲,真是太過份了。怎麼能怪張某的魂靈如此憤激。
惡少改過
一惡少感寒疾,昏憒中魂已出舍,悵悵無所適。見有人來往,隨之同行。不覺至冥司,遇一吏,其故人也。為檢籍良久,蹙額曰:「君多忤父母,於法當付鑊湯獄。今壽尚未終,可且反,壽終再來受報可也。」惡少惶怖,叩首求解脫。吏搖首曰:「此罪至重,微我難解脫,即釋迦牟尼亦無能為力也。」惡少泣涕求不已。吏沉思曰:「有一故事,君知之乎?一禪師登座,問:『虎頷下鈴,何人能解?』眾未及對,一沙彌曰:『何不令系鈴人解。』得罪父母,還向父母懺悔,或希冀可免乎!」少年慮罪業深重,非一時所可懺悔。吏笑曰:「又有一故事,君不聞殺豬王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乎?」遣一鬼送之歸,霍然遂愈。自是洗心滌慮,轉為父母所愛憐。
後年七十餘乃終。雖不知其果免地獄否,然觀其得壽如是,似已許懺悔矣。
有一個品行惡劣的青年患了寒症,昏迷中靈魂離開了肉體,茫茫然不知往哪裡去。見有人來來往往,便跟著一起走,不知不覺到了陰曹地府。遇見一個小吏正好是他的熟人。小吏替他翻生死簿,皺著眉頭說:「您太不孝順父母,按法律應當下油鍋。現在你壽命還沒完,先回去,壽命完了再來受報應好了。」惡少嚇壞了,磕頭請求解救。小吏搖頭說:「這種罪過很重,不但我解救不了,就是釋加牟尼也無能為力。」惡少痛哭流涕哀求不止。小吏想了一會兒說:「有一個故事,您知道嗎?一個禪師登上法座,問老虎脖子上的鈴鐺,誰能解下來,大家還沒有來得及回答,一個小和尚說:『為什麼不叫系鈴人去解?』得罪了父母,還得向父母悔罪,或許有希望免罪吧!」惡少擔心罪惡太重,不是一時所能懺悔的。小吏笑著說:「還有一個故事,您沒聽說殺豬的王屠戶,放下屠刀,立刻成了佛嗎?」地府派一名鬼卒送他回去,他的病一下子就好了。從此他洗心革面,反而得到了父母的憐愛,後來活到七十多歲才死。雖然不知道他是否免除了地獄的報應,可看他這麼長壽,似乎已獲准他悔過了。
佛儒本可無爭
許文木言:老僧澄止,有道行。臨歿,謂其待曰:「我持律精進,自謂是四禪天人。世尊嗔我平生議論,好尊佛而斥儒,我相未化,不免仍入轉回矣。」其徒曰:「崇奉世尊,世尊反嗔乎?」曰:「此世尊所以為世尊也。若黨同而伐異,揚己而抑人,何以為世尊乎?我今乃悟,爾見猶左耳。」
因憶楊槐亭言:乙丑上公車時,偕同年數人行。適一僧同宿逆旅,偶與閑談。一同年目止之曰:「君奈何與異端語?」僧不平曰:「釋家誠與儒家異,然彼此均各有品地。果為孔子,可以闢佛;顏、曾以下弗能也。果為顏、曾,可以辟菩薩;鄭、賈以下弗能也。果為鄭、賈,可以辟阿羅漢;程朱以下弗能也。果為程、朱,可以辟諸方祖師;其依草附禾,自托講學者弗能也。何也?其分量不相及也。先生而闢佛,毋乃高自位置乎?」同年怒且笑曰:「惟各有品地,故我輩儒可辟汝輩僧也。」幾於相哄而散。
余謂各以本教而論,譬如居家,三王以來,儒道之持世久矣,雖再有聖人弗能易,猶主人也。佛自西域而來,其空虛清凈之義,可使馳騖者息營求,憂愁者得排遣;其因果報應之說,亦足警戒下愚,使回心問善,於世不為無補。故其說得行於中國,猶挾技之食客也。食客不修其本技,而欲變更主人之家政,使主人退而受教,此佛者之過也。各以末流而論,譬如種田,儒猶耕耘者也。佛家先其初旨,不以善惡為罪福,而以施捨不施捨為罪福。於是惑眾囊財,往往而有,猶侵越疆畔,攘竊禾稼者也。儒者舍其耒耜,荒其阡陌,而皇皇持梃荷戈,日尋侵越攘竊者與之格鬥;即格鬥全勝,不知己之稼穡如何也。是又非儒者之顛耶?夫佛自漢明帝後,蔓延已二千來,雖堯、舜、周、孔復生,亦不能驅之去。儒者父子君臣兵刑禮樂,舍之則無以治天下,雖釋迦出世,亦不能行彼法於中土。本可以無爭,徒以緇徒不勝其利心,妄冀儒絀佛伸,歸佛者檀施當益富。講學者不勝其各心,著作中苟無闢佛數條,則不足見衛道之功。故兩家語錄,如水中泡影,旋生旋滅,旋滅旋生,互相詬厲而不止。然兩家相爭,千百年後,並存如故;兩家不爭,千百年後,亦並存如故也。各修其本業可矣。
許文木說:老和尚澄止很有道行,臨死的時候,告訴他的徒弟們說:「我堅持佛門戒律,精誠修進,自認為是第四禪天的人。世尊佛祖卻怪我平生所發議論,一味推崇佛理、排斥儒學。我在本質上沒有變化,死後仍不免進入輪迴轉生之中。」他的徒弟說:「您崇奉世尊佛祖,世尊為何反而嗔怪呢。」澄止說:「這就是佛祖之所以成為佛祖的原因。如果佛祖也黨同而伐異,褒揚自己而排斥他人,怎麼能為佛祖呢?我現在已醒悟,你們卻還糊塗呢?」由此想起楊槐庭講的一件事說:乾隆十年進京赴考時,他和幾位舉人同行,恰巧和一位和尚同住一個旅館。他偶然與這位和尚閑談,一位同年使眼色制止說:「你怎麼和持異端邪說的人閑聊?」和尚不平地說:「佛家誠然與儒家不同,然而彼此都各有品第。如果是孔子,可以批評佛,顏回、曾參以下的就不行了;如果是顏回、曾參,可以批評菩薩;鄭興、賈逵以下就不行了;如果是鄭興、賈逵,也還可以批評阿羅漢,程頤、朱熹以下就不行了;如果是程頤、朱熹還可以批評各方祖師;那些攀龍附鳳、自稱是道學家的人,就更不行了。為什麼呢?因為他們的份量不夠。你來批評佛,是不是高抬自己了呢?」那位同年又氣又笑,說:「正因為各有品第,所以我們幾個儒生就可以批評你這個和尚了。」雙方几乎相互爭吵起來,不歡而散。我認為,分別以本教而論,比如居家過日子。三王以來,儒家思想處於統治地位很久了,即便再有賢能之人也不能改變這種狀況,這就像是主人一樣。佛教從西域傳來,它那空虛清凈的教義,可以使鑽營奔走的人停止這種忙亂,可以使有憂愁的人得到排解。它的因果報應之說,也足以警告那些蠢蠢眾生,促使他們回心向善,這對人世不是沒有補益的。所以佛家學說得以流傳於中國,就像掌握了某種技能的食客。食客不修鍊自己的技能,卻要變更主人的家政,使主人放棄主人的地位而接受食客的調遣,這就是佛家的過錯了。以兩家的效果而論,比如種田,儒家就像種田的人。而佛家卻失去了他的初衷,不以善惡判定有罪有福,而是用施捨還是不施捨來判定有罪有福。於是蠱惑群眾,侵吞錢財的事經常發生。這就像越過田界,竊奪別人的莊稼一樣。這樣儒家也捨棄了耕具,任田地荒蕪,卻匆匆忙忙地手持棍棒,天天尋找越界竊奪的人格鬥。即便格鬥全勝,卻不知自己的莊稼怎樣了。這不又是儒家的錯了嗎?佛教自東漢明帝傳入後,已流傳了兩千年,縱然堯、舜、周公、孔子再生,也不能將他們驅逐出去。儒家倡導君、臣、父、子,兵、刑、禮、樂,捨棄這些便無法治理天下。就是釋迦牟尼出世,也不能在中國推行他的主張。兩家本來可以不爭,只是僧徒們在求利心的驅使下,妄想排斥儒家,光大佛教,皈依佛門的人多,布施也更多。道學家們在求名心的驅使下,著作中如果沒有幾條批判佛家的內容,就顯不出衛道的功勞。所以兩家的語錄,好像水中泡影,忽生忽滅,忽滅忽生,互相大罵不止。然而,兩家相爭,在千百年後,還像原先那樣並存;兩家不相爭,千百年後,也還像原先那樣並存。所以還是各自修行自己的本來教義好了。
漢朝鬼魂
陳瑞庵言:獻縣城外諸丘阜,相傳皆漢冢也。有耕者誤犁一冢,歸而寒熱譫語,責以觸犯。時瑞庵偶至,問:「汝何人?」曰:「漢朝人。」又問:「漢朝何處人?」曰:「我即漢朝獻縣人,故冢在此,何必問也?」又問:「此地漢即各獻縣耶?」曰:「然。」問:「此地漢為河間國,縣曰樂成。金始改獻州。明乃改獻縣。漢朝安得有此名?」鬼不語。再問之,則耕者蘇矣。蓋傳為漢冢,鬼亦習聞,故依託以求食。而不虞適以是敗也。
陳瑞庵先生說:獻縣城外有一些土丘,相傳都是漢代的墳墓。有一位耕地的農夫,不小心犁了一座墳,回家後發冷發熱說胡話,責難他觸犯了古人。這時陳瑞庵先生偶然到此,問你是什麼人?回答說是漢朝人。又問是漢朝什麼地方的人?回答說我就是漢朝獻縣人,所以墳墓就在這兒,這又何必問。又問這地方漢朝時就叫獻縣嗎?鬼回答是。陳瑞庵問:這地方漢朝時是河間國封地,這個縣叫樂城,金朝時改為獻州,明朝時才改為獻縣,漢朝時怎麼會叫獻縣?鬼不說話。再問時,那農夫已經蘇醒了。因為傳說是漢代的墳墓,鬼也聽習慣了,所以假冒漢鬼來找尋人們供奉,不料恰恰自己露了餡。
鬼鬥智
毛其人言:有耿某者,勇而悍。山行遇虎,奮一梃與斗,虎竟避去,自以為中黃、佽飛之流也。
偶聞某寺後多鬼,時嬲醉人,憤往驅逐。有好事者數人隨之往。至則日薄暮,乃縱飲至夜,坐後恆上待其來。二鼓後,隱隱聞嘯聲,乃大呼曰:「耿某在此。」倏人影無數,涌而至,皆吃吃笑曰:「是爾耶,易與耳。」耿怒躍下,則鳥獸散去,遙呼其名詈之。東逐則在西,西逐則在東,此波彼出,倏忽千變。耿旋轉如風輪,終不見一鬼,疲極欲返,則嘲笑以激之。漸引漸遠,突一奇鬼當路立,鋸牙電目,張爪欲搏。急奮拳一擊,忽噭然自仆,指已折,掌已裂矣,乃誤擊墓碑上也。群鬼合聲曰:「勇哉!」瞥然俱杳。諸壁上觀者聞耿呼痛,共持炬舁歸。卧數日,乃能起,右手遂廢。從此猛氣都盡,竟唾面自乾焉。
夫能與虓虎敵,而不能不為鬼所困,虎鬥力,鬼鬥智也。以有限之力,欲勝無窮之變幻,非天下之痴人乎?然一懲即戒,毅然自返,雖謂之大智慧人,亦可也。
毛其人說:有個耿某,勇敢兇狠,走山路時碰上老虎,抓起一根木棒就和老虎相鬥,老虎竟然躲開逃走了。他自己認為屬於中黃、佽飛一類勇士。有一次,聽說某寺院後面有許多鬼,時常作弄喝醉的人,耿某很生氣,就要去驅逐那些鬼。有幾個喜歡看熱鬧的人跟著耿某前去。到那寺院時,天已黃昏,大家痛飲到夜晚,然後坐在後牆上等鬼群出現。二更後,隱隱約約聽到呼嘯聲,耿某就大聲喊道:「耿某人在這裡!」一下子無數人影,洶湧而至,都吃吃地笑著,說:「是你呀,容易對付的!」耿某憤怒地跳下牆頭,人影就作鳥獸散開,還遠遠地喊耿某的名字,臭罵他。耿某追到東面,它們跑到西面;追到西面,又跑到東面,彼出此沒,變化迅速。耿某團團轉得像風車一般,始終見不到一個鬼,疲倦極了,就想回去,那些鬼又發出嘲笑來刺激他。慢慢地,鬼把耿某引到比較遠的地方。突然,耿某看見一個奇怪的鬼站在路中間,牙齒像鋸子,眼光像閃電,張牙舞爪,想和耿某搏鬥。耿某急忙用力一拳打過去,又突然自己大喊一聲倒在地上,手指骨頭都斷了,手掌也裂開了,原來是錯打在墓碑上。鬼群一起喊道:「真勇敢啊!」一轉眼都不見了。在牆頭上觀看的人聽到耿某痛苦的叫喊,一起舉著火把,把耿某抬回家去。躺了幾天,他才能起床,但右手就此殘廢了。從此,耿某的剛猛之氣消除,竟能做到逆來順受。可以與咆哮的猛虎對敵,卻不能不被鬼所圍困,虎是以力氣相鬥,鬼是以智謀相鬥的呀。用有限的力氣,想去戰勝無窮的變幻,這不是天下的痴獃人嗎?不過,耿某受一次懲戒後就覺悟,毅然地回頭,即使稱他為有大智慧的人,也是可以的。
三硯
張桂岩自揚州還,攜一琴硯見贈。斑駁剝落,古色黝然。右側近下,鐫「西涯」二篆字,蓋懷麓堂故物也。中鐫行書一詩曰:「如以文章論,公原勝謝劉。玉堂翰手,對此憶風流。」款曰「稚繩」,高陽孫相國字也。左側鐫小楷一詩曰:「草綠湘江叫子規,榮陵青史有微詞。流傳此硯人猶惜,應為高陽五字詩。」款曰「不調」,乃太倉崔華之字。華,漁洋山之門人。漁洋論詩絕句曰:「溪水碧於前渡日,桃花紅似去年時。江南腸斷何人會?只有崔郎七字詩。」即其人也。二詩本集皆不載,豈以詆訶前輩,微涉訐直,編集時自刪之歟?後以贈慶大司馬丹年,劉石庵參加頗疑其偽。然右人多有集外詩,終弗能明也。
又楊丈汶川(諱可鏡,楊忠烈曾孫也。以拔貢官戶部郎中,與先姚安公同事)贈姚安公一小硯,背有銘曰:「自渡遼,攜女伴。草軍書,恆夜半。余之心,惟汝見。」款題「芝岡銘」蓋熊公任弼軍中硯,雲得之於其親串家。
又家藏一小硯,左側有「白谷手琢」四字,當是孫公傳庭所親制。二硯大小相近,姚安公皆前代名臣,合為一匣。後在長兒汝佶處。汝佶夭逝,二硯為婢媼所竊賣。今不可物色矣。
張桂岩從揚州回來時,帶了一方琴形硯台贈送給我。這方硯的表面上雖有斑駁剝落之處,但仍古色黝然。在硯的右側下方,刻有「西涯」兩個篆字,從這兩個字上,可以得知這方硯是明代李東陽所居懷麓堂的舊物。其中以行書字體刻有一詩,道是:「如以文章論,公厚勝謝劉。玉堂揮翰手,對此憶風流。」落款是「稚繩」,這是明朝高陽孫相國的字。硯左側用小楷字刻詩一首:「草綠湘江叫子規,茶陵青史有微詞。流傳此硯人猶惜,應為高陽五字詩。」落款是「不凋」,「不凋」是太倉人崔華的字。崔華是漁洋山人「清王士」的門人。王漁洋有一首論詩絕句是:「溪水碧於前渡日,桃花紅似去年時。江南腸斷何人會?只有崔郎七字詩。」詩中所說的崔郎,即指崔華,而七字詩,就是刻於硯上的這首。上面所引兩首詩,在作者的詩集中皆未收入,大概是因為詩中有指責前輩(指李東陽)的含義,且語言直率,所以編輯時自己有意刪掉了的。後來,我將此硯轉贈大司馬慶丹年,參知劉石庵就認為硯上之詩屬於偽作。但古人多有集外之詩,所以不能因集中未收此詩就認定它是偽作。不過,這兩首詩的真偽也確實無法辨明。再有,楊汶川先生(名可鏡,楊忠烈的曾孫。以拔貢出身,任戶部郎中,和姚安公同事。)曾贈給姚安公一方小硯,硯的背面刻有銘文道:「自渡遼,攜汝伴。草軍書,恆夜半。余之心,惟汝見。」落款是「芝岡銘」。這是明熊廷弼的軍中之硯。楊先生稱,這方小硯是從一個親戚那裡得到的。我家裡也藏有一方小硯,左側刻有「白谷手琢」四字,應該是明孫傳庭親手製作的。兩方硯大小相仿,姚安公因它們皆出自前朝名臣,所以合裝於一個匣內。後來,這兩方硯放在我的長子汝佶那裡。汝佶不幸夭折,兩方硯被小丫環、老媽子偷去賣掉了。現今,無法再找到這樣的珍貴物件了。
見回煞
餘十七歲時,自京師歸應童子試,宿文安孫氏(土語呼若巡詩,音之轉也)。室廬皆新建,而土炕下釘一桃杙。上下頗得,呼主人去之。主人頗篤實,搖手曰:「是不可去,去則怪作矣。」詰問其故。曰:「吾買隙地構此店,宿者恆夜見炕前一女子立,不言不動,亦無他害。有膽者以手引之,乃虛無所觸。道士咒桃杙釘之,乃復見。」余曰:「其下必古冢,人在上,鬼不安耳。何不掘出其骨,具棺遷葬?」主人曰:「然」。然不知果遷否也。
又辛巳春,余乞假養痾北倉。姻家趙氏清余題主,先姚安公命之往。歸宿楊村,夜已深,余先就枕,仆隸秣馬尚未睡。忽見綵衣女子揭簾入,甫露面,即退出。疑為趁座妓女,呼仆隸遣去,皆雲外戶已閉,無一人也。主人曰:「四日前,有宦家子婦宿此卒,昨移柩去。豈其回煞耶?」歸告姚安公。公曰:「我童子時,讀書陳氏舅家。值僕婦夜回煞,月明如晝,我獨坐其室外,欲視回煞作何狀,迄無見也。何爾乃有見耶?然則爾不如我多矣。」至今深愧此訓也。
我十七歲時,從京城回來應試考秀才,住在文安孫氏家裡。(土語呼若巡詩,是語音的變化。)孫家的房屋都是新建的,而土炕下卻釘了個小桃木樁子,上下炕很礙事兒,我叫主人去掉木樁。主人非常淳樸,搖著手說:「這可去不得,去了木樁就會作怪。」問其中原因,他說:「我買了塊空地建了這所房子,住在這裡的人夜裡總看見一個女子站在炕前,不說不動,也不傷害人。有個膽大的用手拉她,卻什麼也抓不到。道士咒了桃木樁子釘在炕下,那女子才不再出現了。」我說這下邊必定是古墓,人在上面,鬼不安寧。不如挖出骸骨,裝入棺中遷葬。主人說對,但不知他遷葬沒有。乾隆二十六年春天,我請假在天津北倉養病,有一姓趙的親戚請我題寫塊靈牌,先父姚安公命我前往,我回來時宿在楊村,夜已深了。我先上了床,仆隸們喂馬還沒有睡。忽然看見一位穿著花衣服的女子揭簾進來,剛露面,又馬上退出去了。我以為是上門的妓女,叫仆隸們打發她走。仆隸們說外面大門已關閉,院里一個人也沒有。房主說:「四天前,有一官宦人家的兒媳婦住在這裡死了,昨天才把靈柩移走,會不會是她回煞?」回來後稟告姚安公,姚安公說:「我小時候,住在舅舅陳氏家讀書,趕上一個僕人的妻子回煞。晚上月色明亮如同白晝,我獨坐在院子里,想看回煞是什麼樣子,但一直沒看見。怎麼你就會看見回煞了?可見你的見識比我差多了。」想起父親的教訓,至今仍然有愧。
河豚
河豚惟天津至多,土人食之如園蔬;然亦恆有死者,不必家家皆善烹治也。姨丈惕園牛公言:有一人嗜河豚,卒中毒死。死後見夢於妻子曰:「祀我何不以河豚耶?」此真死而無悔也。
又姚安公言:里有人粗溫飽,後以博破家。臨歿,語其子曰:「必以博具置棺中。如無鬼,與白骨同為土耳,於事何害?如有鬼,荒榛蔓草間,非此何以消遣耶!」比大殮,僉曰:「死葬之禮,亂命不可從也。」其子曰:「獨不雲事死如事生乎?生不能幾諫,歿乃違之乎?我不講學,諸公勿干預人家事。」卒從其命。姚安公曰:「非禮也,然亦孝子已之心也。吾惡夫事事遵古禮,而思親之心則漠然者也。」
河豚只有天津產得最多,當地人就像吃蔬菜一樣。但也常有中毒而死的人,因為不一定家家都善於烹治此物。姨丈牛惕園先生說:有一個人愛吃河豚,終於中毒而死。死後妻子夢見他說:「我的供品里為什麼沒有河豚?」這真是死而無悔。姚安公說:有個人勉強能溫飽,後因賭博敗了家。臨死前對兒子說:「一定要把賭具放進棺材裡。如果沒有鬼,與白骨一齊化為糞土,也沒有什麼壞處;如果有鬼,在荒草叢中,沒它用什麼消遣呢?」裝殮時,人們都說要根據禮法下葬,臨終前說的話是不可遵從的。他兒子說說:「你們難道沒有聽說侍奉死者應該像伺候活人一樣嗎?他生前我不能勸阻,死了我還能違拗他嗎?我不信道學,諸位也別來干預人家的事。」最終還是遵從了死者的遺命。姚安公說:這種做法不合禮儀,但體現了孝心。我厭惡那些事事遵從古禮,而親情卻很淡薄的人。
狐狀
一奴子業針工,其父母鬻身時未鬻此子,故獨別居於外。其婦年二十餘,為狐所媚,歲余病瘵死。初不肯自言,病甚,乃言狐初來時為女形,自言新來鄰舍也。留與語,漸涉謔,既而漸相逼,遽前擁抱,遂昏昏如魘。自是每夜輒來,來必挽一形,忽男忽女,忽老忽少,忽丑忽好,忽僧忽道,忽鬼忽神,忽今衣冠,忽古衣冠,歲余無一重複者。至則四肢緩縱,口噤不能言,惟心目中了了而已。狐亦不交一言,不知為一狐所化,抑從狐更番而來也。其尤怪者,婦小姑偶入其室,突遇狐出,一躍即逝。小姑所見,是方巾道袍人,白須鬖鬖;婦所見則黯黑垢膩,一賣煤人耳。同時異狀,更不可思議耳。
有一位奴僕以縫紉為業。他父母賣身為奴時,沒有連他一起賣了,所以他獨自居住在別處。他的妻子二十多歲,被狐狸媚惑了一年多,病重而死,開始她還不肯說。病情加重時,才說狐精一開始來的時候是個女人形,自稱是新搬來的鄰居。她留下來和她說話,漸漸地開起玩笑來,隨即逐漸靠近,突然上前擁抱,這少婦便昏昏沉沉地就像被魘住似的。從這以後,每到夜裡狐精就來,而且一定要改變形象:忽然是男的,忽然是女的,忽然是老人,忽然是年輕人,忽然醜陋,忽然俊美,忽然是和尚,忽然是道士,忽然是神,忽然是鬼,忽然穿戴著當今衣著,忽然穿戴著古代衣著。在一年多的時間裡,沒有一次是重複的。它一來,少婦就是四肢無力,嘴不能說話,只是心中明白罷了。狐精也不和她說一句話,不知道是一個狐精變的,還是許多狐精輪流而來。其中尤為奇怪的是,少婦的小姑子偶然進她屋裡,突然遇上狐精出去,一跳就不見了。小姑子所看見的是個頭戴方巾、身穿道袍的人,滿臉白鬍須亂蓬蓬的。少婦所見的卻是渾身臟黑油膩的一個賣煤的。同一時間裡有不同的形象,就更不可思議了。
鬼畏正氣
及孺愛先生言(先生於余為疏從表侄,然幼時為余開蒙,故始終以師禮):交河有人田在叢冢旁,去家遠,乃築室就之。夜恆聞鬼語,習見不怪也。
一夕,聞冢間呼曰:「爾狼狽何至是?」一人應曰:「適路遇一女,攜一童子行。見其面有衰氣,死期已近,未之避也。不虞女忽一嚏,其氣中人,如巨杵舂撞(平聲),傷而仆地。蘇息良久,乃得歸。今胸鬲尚作楚也。」此人默記其語。
次日,耘者聚集,具述其異,因問:「昨日誰家女子傍晚行,致中途遇鬼?」中一宋姓者曰:「我女昨晚同我子自外家歸,無遇鬼事也。」眾以為妄語。
數日後,宋女為強暴所執,捍刃抗節死。乃知貞烈之氣,雖屆衰絕,尚剛勁如是也。鬼魅畏正人,殆以此夫。
及孺愛先生說:(先生是我的遠房表侄,但我小時候他對我做啟蒙教育,所以我對他一直以師禮相待。)交河有人的田地靠近墳堆,離家比較遠,就在田邊建間屋居住,晚上常聽到鬼講話,見慣了也不奇怪。一天晚上,聽到墳墓里有喊聲說:「你怎麼這樣狼狽呢?」另一個聲音回答道:「剛才在路上碰到一個女子,帶著一個孩子趕路。我見她面有衰氣,死期快到了,就沒有躲避。沒想到那女子忽然打了個噴嚏,那股氣打中了我,就像大棒槌舂米撞(平聲)擊一樣,我受傷倒在地上。休息了很久,才能回來。現在胸膛還隱隱作痛。」這個種田人默默地記下這番話。第二天,耘田的人聚在一起,這個人就把事情講出來,還問:「昨天傍晚,誰家的女子在路上碰到鬼了?」其中有個姓宋的說:「昨晚我女兒和我兒子從外婆家回來,並沒有碰到鬼的事。」大家都認為那個人亂講。幾天以後,宋家女兒被人抓住要強姦,她堅決反抗,被殺死了。人們才知道,女人貞烈的正氣,雖然臨近死亡,仍然剛強有力。鬼怪所以害怕正直的人,大概是因為這個原因。
前生債
張完質舍人言:有與狐為友者,將商於外,以家事托狐。凡火燭盜賊,皆為警衛;僮婢或作奸,皆摘發無遺。家政井井,逾於商未出時。惟其婦與鄰人昵,狐若弗知。
越兩歲,商歸,甚德狐。久而微聞鄰人事,又甚咎狐。狐謝曰:「此神所判,吾不敢違也。」商不服曰:「鬼神禍淫,又反導淫哉?」狐曰:「是有故。鄰人前世為巨室,君為司出納,因其倚信,侵蝕其多金。冥判以婦償負,一夕准宿妓之價銷金五星,今所欠只七十餘金矣。銷盡自絕,君何躁焉!君倘未信,試以所負償之,觀其如何耳。」商乃詣鄰人家曰:「聞君貧甚,仆此次幸多贏,謹以八十金奉助。」鄰人感且愧,自是遂與婦絕。歲暮,饋餚品示謝,甚精腆。計其所值,正合七十餘金所贏數。乃知夙生債負,受者毫釐不能增,與者毫釐不能減也。是亦可畏也已。
中書舍人張完質說:「有一個與狐仙交了朋友的人,將要到外地去經商,臨走之時,把家托給狐仙照管。這個狐仙還真盡心,不管是防火還是防盜,他都像警衛一樣;僮僕、婢女若偷奸耍滑,他決不放過。於是,家事被料理得井井有條,超過了商人未離家時。只是有一件事他不管,那就是商人的妻子與鄰家的一個男人通姦。兩年後,商人回來,對狐仙治理家政的功績十分感激。後來,他漸漸聽到了妻子的有關傳聞,又怪罪起狐仙來,併當面責備他。狐仙對此表示歉意,他說:『這是神所判定的,我不敢違背神的意願。』商人不服氣地說:『神對於淫亂之人,應該降罪懲罰,怎麼還能為他們提供方便呢?』狐仙說:『這裡面有個原因,你們這位鄰居前世是個豪富,您在他家管理財物,您憑藉著他對您的信任,侵吞了大量金銀,陰府判決,今生要以您的妻子來還債。他與您妻子同居一夜,陰府就在帳上銷去欠銀五錢,現在,您欠他的錢只有七十多兩了。等到還完了欠款,他們自然會斷絕關係,您著什麼急呀?如果您不信我的話,可以試著把欠銀還給那位鄰居,看看如何。』商人接受了狐仙這個建議,來到了那個鄰居家,說:『聽說您生活很困難,我這次外出經商,有幸賺了點錢,現在奉上紋銀八十兩,如果能對您有所幫助,我將感到很榮幸。』那位鄰居又是感激又是慚愧,從那以後,與商人的妻子斷絕了來往。年底,那位鄰居置辦了一些精美的禮品回贈給商人,按價值計算,去掉這些禮品所需的花費,商人贈給他的錢恰好是七十多兩銀子。由此可知,前生的債,今世必須償還,但接受者一點不能多得,還債者分毫不能少給。這也是很可畏的事情啊!」
孝弟通神
族侄竹汀言:有農家婦少寡,矢志不嫁,養姑撫子數年矣。
一日,見華服少年,從牆缺窺伺。以為過客誤入,詈之去。次日復來。念近村無此少年,土人亦無此華服,心知是魅,持梃驅逐。乃復拋擲磚石,損壞器物。自是日日來,登牆自道相悅意。婦無計,哭訴於社公祠,亦無驗。越七八日,白晝晦冥,雷擊裂村南一古墓,魅乃絕。不知是狐是鬼也。以妖媚人,已干天律。況媚及柏舟之婦,其受殛也固宜。顧必遲久而後應,豈天人一理,事關殊死,亦待奏請而後刑,由社公輾轉上聞,稍稽時日乎?然匹婦一哭,遽達天聽,亦足見孝悌之通神明矣。
我的族侄竹汀說:有個農家婦女年輕守寡,發誓不再嫁人,贍養婆母、撫育兒子過了些年。一天,有位衣裳華麗的少年,從院牆缺口處窺探。寡婦以為是過路人走錯了門,便把他罵走了。第二天,少年又來了。她想附近村子裡沒有這個少年,當地人也不穿這麼華麗的衣服,便明白是鬼魅,於是抄起木棍驅趕他。少年就拋擲磚頭石塊,損壞器皿物品。從此少年天天來,登上牆頭表達對寡婦的愛慕。少婦沒辦法,只好到土地廟來哭訴,也沒效。過了七八年,大白天忽然天昏地暗,雷將村邊的一座古墓擊毀,鬼魅才絕了根。也不知是妖狐還是鬼魅。妖鬼媚惑人,已觸犯了天律,何況媚惑的是貞節的寡婦。妖魅遭雷擊,也是理所當然。上天遲遲才執行懲處,因為天上和人間一樣,關係到死刑,要由土地神輾轉上報,就要耽誤幾天。但民家婦一哭,馬上就直達天廷,這也說明孝悌能通神靈。
狼子野心
滄州一帶海濱煮鹽之地,謂之灶泡。袤延數百里,並斥鹵不可耕種,荒草粘天,略如塞外,故狼多窟穴於其中。捕之者掘地為阱,深數尺,廣三四尺,以板覆其上,中鑿圓孔如盂大,略如枷狀。人蹲阱中,攜犬子或豚子,擊使嗥叫。狼聞聲而至,必以足探孔中攫之。人即握其足立起,肩以歸。狼隔一板,爪牙無所施其利也。然或遇群行,則亦能搏噬。故見人則以喙據地嗥,眾狼畢集,若號令然,亦頗為行客道途患。
有富室偶得二小狼,與家犬雜畜,亦與犬相安。稍長,亦頗馴,竟忘其為狼。一日,主人,主人晝寢廳事,聞群犬嗚嗚作怒聲,驚起周視、無一人。再就枕將寐,犬又如前。乃偽睡以俟,則二狼伺其未覺,將嚙其喉,犬阻之不使前也。乃殺而取其革。此事從侄虞惇言。
狼子野心,信不誣哉!然野心不過遁逸耳;陽為親昵,而陰懷不測,更不止於野心矣。獸不足道,此人何取而自貽患耶!
滄州一帶海邊煮鹽的地方,稱為灶泡。這片土地廣袤數百里,充斥鹽鹼,不能耕種,荒草連天,有點像塞外,所以狼多數把巢穴設在那裡。捕狼人挖開地面成陷阱,深約幾尺,闊三四尺,用木板蓋在上面,木板中間鑿一個圓孔,有杯子大小,有點像枷鎖的樣子。人蹲在陷阱里,帶著小狗或小豬,敲打它們,讓它們叫喊。狼聽到喊聲就跑過來,一定用腳伸到木板洞內探查。人馬上抓緊狼腳站起來,背在肩上回家去。狼隔著一層板,爪子牙齒都無法抓咬到人。但是遇到狼群,也會被咬死的。所以,狼一見有人,就把嘴靠近地面嗥叫,狼群就集中過來,好像聽到號令一般,這也是旅客在旅途上的禍患。有個富戶意外得到兩隻小狼,就把它們放到家裡的狗群里一起養,小狼和狗也能平安相處。小狼長大一些時,也比較馴良,富人也忘記它們是狼了。有一天,主人在客廳午睡,聽到狗群發出憤怒的嗚嗚聲。他吃了一驚,起來四處查看,沒有看見什麼人。當他靠著枕頭又要睡覺時,狗群又像前面一樣發出叫聲。於是,他裝假睡著,靜靜等待,原來那兩條狼想趁主人沒有發覺,要咬主人的喉嚨,狗群卻在阻止,不讓狼靠近主人。主人就把兩條狼殺了,留下狼皮。這件事是堂侄虞惇說的。狼子野心這句話,真是一點也不假。不過,說野心不過指逃跑而已;表面上親熱,暗地裡心懷不軌,就不僅僅是野心了。野獸的本性不值得一說,這個人怎麼為自己製造禍患呢!
猴妖
田村一農婦,甚貞靜。一日饁響,有書生遇於野,從乞瓶中水,婦不應。出金一錠投其袖,婦擲且詈,書生皇恐遁。晚告其夫,物色之,無是人,疑其魅也。
數日後,其夫外出,阻雨不得歸。魅乃幻其夫形,作冒雨歸者,入與寢處,草草息燈,遽相媟戲。忽電光射窗,照見乃向書生。婦恚甚,爪敗其面。魅甫躍出窗,聞呦然一聲,莫知所往。次早夫歸,則門外一猴腦裂死,如刃所中也。
蓋妖之媚人,皆因其懷春而媾合。若本無是心,而乘其不意,變幻以敗其節,則罪當與強污等。揆諸神理,自必不容,而較前記竹汀所說事,其報更速。或社公權微,不能即斷;此遇天神立殛之?抑彼尚未成,此則已玷,可以不請而誅歟?
田村有位農婦,為人貞節淑靜。一天,她往田裡送飯,一個書生在野外遇到她,向她要瓶中的水喝。農婦不答應,書生就拿出一錠銀子扔到她衣袖裡。農婦扔掉銀錠,把書生罵得驚恐地跑了。晚上,農婦告訴丈夫,四處尋找,並沒有這麼個人,懷疑他是狐魅。幾天之後,農婦的丈夫外出,被大雨阻止不能回家。狐魅變成她丈夫的模樣,假裝冒雨回家。進門便和農婦睡覺,趕緊熄了燈,便即做愛。忽然,閃電照亮窗戶,照出這人原來就是那個書生。農婦非常憤恨,抓破了他的臉,狐魅剛跳出窗去,就聽到嗷地一聲叫,不知跑到哪兒去了。第二天早晨,丈夫回來,看見門外有一隻猴子腦袋裂開而死,像被刃砍中的一樣。凡是妖魅媚惑人,都是因為對方懷春這才做愛交歡。如果本來沒有這份心思,卻趁對方不注意,變化形象去敗壞她們的貞節,就和強姦罪相當了。根據神理,這肯定不能容。與前一篇中紀竹汀所說的事比較,這次報應更快。或許是土地爺權力小不能立即判定,這回遇到了天神就立即誅死了妖魅?或者前一事中鬼魅逼奸未遂,這次已經玷污了農婦,可以不加請示就殺呢?
小鬼傳言失實
同年鄒道峰言:有韓生者,丁卯夏讀書山中。窗外為懸崖,崖下為澗。澗絕徒,兩岸雖近,然可望而不可至也。月明之夕,每對岸有人影,雖知為鬼,度其不能越,亦不甚怖。久而見慣,試呼與語。亦響應,自言是墮澗鬼,在此待替。戲以余酒憑窗灑澗內,鬼下就飲,亦極感謝。自此遂為友,誦肄之瑕,頗消岑寂。
一日試問:「人言鬼前知。吾今歲應舉,汝知我得失否?」鬼曰:「神不檢籍,亦不能知,何況於鬼。鬼但能以陽氣之盛衰,知人年運;以神光之明晦,知人邪正耳。若夫祿命,則冥官執役之鬼,或旁窺竊聽而知之;城市之鬼,或輾轉相傳而聞之;山野之鬼弗能也。城市之中,亦必捷巧之鬼乃聞之,鈍鬼亦弗能也。譬君靜坐此山,即官府之事不得知,況朝廷之機密乎!」一夕,聞隔澗呼曰:「與君送喜,頃城隍巡山,與社公相語,似言今科解元是君也。」生亦竊自賀。乃榜發,解元乃韓作霖,鬼但聞其姓同耳。生太息曰:「鄉中人傳官里事,果若斯乎!」
與我同年的舉人鄒道峰說:有個姓韓的書生於乾隆丁卯年夏天住進山裡,讀書用功。他的窗外是懸崖,懸崖下面是山澗。山澗十分陡峭,與對面峭壁雖相距不遠,卻只能相望而不能及。月明之夜,韓生常常看見對面峭壁下方的岸邊有人影晃動,雖然知道那一定是鬼,但估計他過不到這邊來,所以也不怎麼害怕。時間一長,漸漸習慣了,就試著與他對話。那邊也有回聲,自我介紹是墜入山澗摔死的鬼,在這裡等著找替身。韓生開玩笑地把喝剩下的酒隔著窗子灑到山澗內,鬼急忙揚脖接著喝了,並表示了謝意。從此後,他與鬼成了聊天的朋友,在讀書閑暇時,很能消愁解悶。一天,韓生試探地問:「人都說鬼有先知。我今年要去應舉,你能不能算算我的前途如何?」鬼說:「神仙不查閱簿冊,也做不到先知,何況我們鬼類。鬼只能通過陽氣的盛衰,測知人的壽數與命運;根據神光的明郎與晦暗,探得人是正直還是邪惡。至於官場前途之類的事,那些冥官和執事的鬼,也只能通過偷聽才能得知;城市裡的鬼,是從傳聞中獲取信息;而山野之鬼,連這些也達不到啊。在城市裡面,也得是機靈乖巧的鬼,至於愚鈍笨拙的,照樣是什麼消息也得不到。就如同您獨自住在山裡,官府的事尚不得而知,何況朝廷的機密呢?」一天夜裡,韓生聽見那鬼隔著山澗喊他,說:「我給您報喜了。剛才,城隍到這裡巡山,和土地爺扯了會兒閑天兒,好像是說,今科解元正是您。」韓生暗中高興。等到發榜時,那上面寫的解元是一個叫韓作霖的人。原來,鬼所得知的,不過是一個同姓的人罷了。韓生嘆息道:「鄉里的人傳說官府里的事,就像這樣吧。」
地仙
王史亭編修言:有崔生者,以罪戍廣東。恐攜孥有意外,乃留其妻妾,隻身行。到戍後,窮愁抑鬱,殊不自聊;且回思「少婦登樓」,彌增忉怛。偶遇一叟,自雲姓董,字無念。言頗契,愍其流落,延為子師,亦甚相得。
一夕,賓主夜酌,樓高月滿,忽動離懷,把酒倚欄,都忘酬酢。叟笑曰:「君其有『雲鬟玉臂』之感乎?托在契末,已早為經紀,但至否未可知,故先奉告;旬月後當有耗耳。」又半載,叟忽戒僮婢掃治別室,意甚匆遽。頃之,則三小肩輿至,妻妾及一婢揭簾出矣。驚喜怪問。皆曰:「得君信相迓,囑隨某官眷屬至。急不能久待,故草草來;家事托幾房幾兄代治,約歲得租米,歲歲鬻金寄至矣。」問:「婢何來?」曰:「即某官之媵,嫡不能容,以賤價就舟中鬻得也。」生感激拜叟,至於涕零。從此完聚成家,無復故園之夢。
越數月,叟謂生曰:「此婢中途邂逅,患難相從,當亦是有緣。似當共侍巾櫛,無獨使向隅也。」又數載,遇赦得歸。生喜躍不能寐,而妻妾及婢俱慘慘有離別之色。生慰之曰:「爾輩戀主人恩耶?倘不死,會有日相報耳。」皆不答,惟趣為生治裝。瀕行,翁治酒作餞,並呼三女出曰:「今日事須明言矣。」因拱手對生曰:「老夫地仙也。過去生中,與君同官。歿後,君百計營求,歸吾妻子,恆耿耿不忘。今君別鶴離鸞,自合為君料理;但山川綿邈,二孱弱女子,何以能來?因攝召花妖,俾先至君家中半年,窺尊室容貌語言,摹擬俱似;並刺知家中舊事,使君有證不疑。渠本三姊妹,故多增一婢耳。渠皆幻相,君勿復思,到家相對舊人,仍與此間無異矣。」生請與三女俱歸。叟曰:「鬼神各有地界,可暫出不可久越也。」三女握手作別,灑淚沾衣,俯仰間已俱不見。登舟時,遙見立岸上,招之不至矣。
歸後,妻子具言家日落,賴君歲歲寄金來,得活至今。蓋亦此叟所為。使世間離別人皆逢此叟,則無復牛女銀河之恨矣。史亭曰:「信然。然粵東有地仙,他處亦必有地仙;董叟有此術,他仙亦必有此術。所以無人再逢者,當由過去生中原未受恩,故不肯竭盡心力縮地補天耳。」
翰林院編修王史亭說:有位崔某,因有罪被發配廣東。他擔心攜帶家眷會發生意外,就把妻妾留在家中,隻身一人前往。到了發配的地方後,他愁悶憂鬱,不能排解。而且,當他回憶過去那種「少婦登樓」的情景時,更增添了無限憂愁。他偶然遇到一位老人,自稱姓董,字無念。兩人很談得來。老人同情他流落異鄉,便請他擔任兒子的老師,師生之間也很融洽。一天晚上,兩人夜裡對酌。面對高樓滿月的景色,崔某心中忽然湧起離愁別緒,便手持酒杯,靠著欄杆竟然忘了應酬喝酒了。老人笑著說:「您是懷念家人了吧?既然我是你的朋友,我早已為您操辦了,但因不知什麼時候到,所以沒有告訴您。再過十天半月,就會有信兒了。」又過半年,老人忽然讓僮僕婢女打掃出一間房子,看樣子非常匆忙。過不一會兒,就有三乘小轎來到,崔某的妻妾和一個婢女挑起帘子走出來了。崔生非常驚喜,奇怪地問怎麼來的。她們說收到郎君的書信要我們來,囑咐我們隨同某位官員的眷屬來。因那官員著急不能久等,所以我們草草收拾就來了。家裡的事托給第幾房的第幾兄代為管理。約定每年收取租米,年年賣了錢給寄來。崔某問這婢女是哪裡來的?妻妾說,就是那位官員的小妾,正房夫人不能容她。便用便宜的價錢在船中被買下來了。崔生感激地拜謝老人,以致流淚。從這以後,就團圓有家了,不再思念故園家鄉了。過了幾個月,老人對崔某說:「這個婢女是中途偶然遇到的,一路患難與共相隨到這兒來,也是和你有緣份,好像應該和妻妾一樣陪你安寢,不要撇下她不管。又過了幾年,崔某遇到赦免,可以回去了。他高興得晚上睡不著覺,但是妻和婢女卻都凄慘悲傷,好像要離別。崔某安慰她們說:「你們是感念主人對我們的恩情吧?假如不死,就會有報答他的那一天。」妻妾們都不答話,只是忙著給他整理行裝,臨出發時,老人治辦了酒席給他餞行,並且把三個女子叫出來說:「今天必須把事情講明了。」於是拱手對崔某說:「我是地仙,在前生中我和您一同做官,死後,你千方百計把我妻子送回家鄉。我總是耿耿於懷,不能忘記。現在,您離別故鄉親人,我自然應該為您辦些事情。但是山高路遠,兩個孱弱的女子,怎麼能夠前來?因此,我攝來花妖,先讓她們到您家裡去住半年,觀察尊夫人的容貌和說話習慣,摹仿相似,並且了解家中的舊事,使您能不生疑心。她們原本是姊妹三個,所以多增加了一個婢女。她們的形象都是變幻的,您不要再思念了。回家見了妻妾,和在這裡所見不會有區別的。」崔生請求和三個女子一起回鄉。老人說:「鬼神各自都有他們的地界,能夠暫時離開,不能長期不歸。」三個女子握手話別,淚水沾濕了衣裳。正在他話別間,她們已經全都不見了。登船時,他遠遠望見她們站河岸上,招呼她們也不過來。回到家裡後,妻子說家境一天天衰落,依靠郎君年年寄些錢回來,才得以活到現在。原來這也全是那老人做的。假使世間離別的人,都能遇到這個老人,就不再有牛郎、織女離別之恨了。王史亭說:「這話不錯。然而廣東有地仙,別的地方也必定有;董仙能有這種法術,別的地仙也必定有這種法術。之所以沒有人再遇到這種事,可能是由於前生中沒有接受恩惠,所以地仙不願意竭盡心力,施展縮地補天的法術相報。」
紙錢
有客在泊鎮宿妓,與以金。妓反覆審諦,就燈煉之,微笑曰:「莫紙鋌否?」怪問其故。雲數日前糧艘演劇賽神,往看至夜深歸。遇少年與以金,就河乾草屋野合。至家,探懷覺太輕,取出乃一紙鋌。蓋遇鬼也。因言相近一妓家,有客贈衣飾甚厚。去後,皆己篋中物,鑰故未啟,疑為狐所給矣。客戲曰:「天道好還。」
又瞽者劉君瑞言:青縣有人與狐友,時共飲甚昵。忽久不見,偶過叢莽,聞有呻吟聲,視之,此狐也。問:「何狼狽乃爾?」狐愧沮良久,曰:「頃見小妓頗壯盛,因化形往宿,冀采其精。不虞妓已有惡瘡,採得之後,毒滲命門,與平生所采混合為一,如油入面,不可復分。遂潰裂蔓延,達於面部。恥見故人,故久疏來往耳。」此又狐之敗於妓者。機械相乘,得失倚伏,膠膠擾擾,將伊於胡底乎?
有一個客商在泊鎮嫖妓,給她銀子。妓女反覆審著銀子,又放在燈上燒,微笑說:「不是紙做的吧?」客商奇怪地問妓女怎麼回事,妓女說幾天前運糧船演戲祭神,我去觀看。夜深時回來,遇到一個少年給我銀子,就在河邊茅草屋和他做愛。到家後從懷裡摸出銀子,感覺很輕,是個紙錠。原來遇到鬼了。她又說:「附近一個娼妓,有位客人贈送衣服首飾非常豐厚。客人走了以後才發現都是她自己箱子里的衣物,而鎖一直沒打開過,估計是被狐狸騙了。」客商開玩笑地說:「這就是一報還一報。」盲人劉君瑞說:青縣有一個人和狐狸友好,時常一起飲酒,非常親密,忽然很長時間不見那狐狸了。一天這人偶然經過草叢,聽見有呻吟聲。一看,是那個狐狸。問它為什麼這麼狼狽?狐狸慚愧沮喪了好一會才說:「前不久,我遇見一個小妓女,陽氣非常旺盛,就變形去嫖宿,想採擷她的精氣。不料小妓染有性病,採到精氣後,病毒也跟著滲進我的命門穴,與一生所採的精氣混合在一起,如同把油摻到裡面,不能再分開了。病毒迅速蔓延開來,傳到臉上。我羞於見朋友,所以不和朋友來往了。」這又是狐狸敗在妓女手裡的事。奸詐相因,得失相依,紛紛擾擾,將把世人引向何方?
偉丈夫
李千之侍御言:某公子美豐資,有衛玠璧人之目。雍正未,值秋試,於豐宜門內租僧舍過夏。以一室設榻,一室讀書。每晨興,書室几榻筆墨之類,皆拂試無纖塵。乃至插花、硯池注水,亦皆整頓如法,非粗材所辦。忽悟北地多狐女,或藉通情愫,亦未可知,於意亦良得。既而盤中稍稍置果餌,皆精品。雖不敢食,然益以美人之貽,拭目以待佳遇。
一夕月明,潛至北牖外穴紙竊窺,冀睹艷質。夜半,聞器具有一聲,果一人在室料理。諦視,則修髯偉丈夫也。怖而卻走。次日,即移寓。移時,承塵上似有嘆聲。
李千之侍御說:某公子英俊漂亮,被人稱作美男子。雍正末年,他參加鄉試,就在豐宜門內的寺院中租房過夏,一個房間放床,一個房間讀書。每天早起,他發現書房的桌子、椅子、筆墨之類,都被人打掃得一塵不染,甚至瓶子插花、硯池注水,都辦得很有條理。這絕不是沒有文化的人做得到的。忽然,公子醒悟到,北方狐女很多,或者借這機會表示相愛,也不是不可能的。這樣一想,心中便很得意。後來,在盤上還會出現一些水果點心,都是精美的物品。公子雖然還不敢吃,但更加認為是美人贈送的,要留心等候好事。一個月明之夜,公子偷偷地跑到北窗外,把窗紙弄破一個洞偷看,希望看到美女。到了半夜,聽到室內器具有響聲,果然有一個人在室內打掃。靠近觀看時,原來是一個長著鬍鬚的壯實漢子。公子嚇得退回寢室去。第二天,馬上搬家。搬家的時候,天花板上似乎有嘆氣的聲音。
康師
康師,杜林鎮僧也。北俗呼僧多以姓,故各號不傳焉。工瘍醫。余小時曾及見之。言其鄉人家一婢,懷春死,魂不散,時出祟人。然不現形,不作聲,亦不附人語,不使人病。惟時與少年夢中接,稍尪瘦,則別媚他少年,亦不至殺人。故為祟而不以為祟。即嘗為所祟者,亦夢境恍惚,莫能確執。如是數十年,不為人畏,亦不為人所劾治。
真黠鬼哉!可謂善藏其用,善遁於虛,善留其不盡,善得老氏之旨矣。然終有人知之,有人傳之,則黠巧終無不敗也。
康師,是杜林鎮的和尚,北方大多習慣用姓氏稱呼僧人,所以他的名號沒有傳下來。他善長治療外科病,我小時候還見過他。他說他家鄉有一家的婢女懷春(單相思)死了。陰魂不散,時常出來作怪害人。但她不現形,不發出聲響,也不附在人身上說話,也不使人生病。只是時常和少年在夢中做愛。少年稍微病瘦下來,她就去媚惑其他年青人,也不致把人殺死。所以她作怪卻不認為是作怪。就是被她媚惑過的人,也因在夢中恍惚,不能確定。這麼過了幾十年,人們不怕她,也就不去鎮治她。真是狡黠的鬼啊!可以說是善於儲藏她所用的,善於躲在看不見摸不著的地方,善於留有餘地,真正領會了老子的旨義。但是,既然有人知道了她,有人傳說著她,那麼她的狡猾機巧總有失敗的那一天。
瓜子店火災
相傳康熙中,瓜子店火(在正陽門之南而偏東)有少年病瘵不能出,並屋焚焉。火熄,掘之,屍已焦,而有一狐與俱死,知其病為狐媚也。然不知狐何以亦死。或曰:「狐情重,救之不出,守之不去也。」或曰:「狐媚人至死,神所殛也。」是皆不然。狐鬼皆能變幻,而鬼能穿屋透壁出(羅兩峰云爾)。鬼有形無質,純乎氣也,氣無所不達,故莫能礙。狐能大能小與龍等,然有形有質,質能縮而小,不能化而無。故有隙即遁,而無隙則礙不能出。雖至靈之狐,往來亦必由戶牖。此少年未死間,狐尚來媚,猝遇火發,戶牖俱焰,故並為燼焉耳。
相傳在康熙年間,北京正陽門附近的瓜子店(在正陽門南面偏東)失火,店裡有一個患重病的青年,因不能起床被燒死在裡面。火滅之後,眾人扒出了他的屍體。那屍體已被燒焦,奇怪的是,旁邊還有一隻死狐狸。大家推知,他的病是被狐狸迷的。但是,誰都不明白,這狐狸為什麼跟著他一塊兒死了。有人說:「狐重感情,當她看到不能救青年出去時,就守在他身邊不離開,寧肯同歸於盡。」又有人說:「狐女迷人將死,這是天神降火對她施以懲罰。」我認為,這些說法都不對。狐鬼都能變化。羅兩峰說過,鬼能夠穿牆壁而出。鬼僅有形而無實體,不過是一團氣;氣是無所不到的,所以鬼的行動不會受到阻礙。狐像龍一樣,能大能小。它既有形,又有實體。實體可以縮小,可不能化為烏有。所以,有空隙的地方,狐可以通過,沒有空隙,它就會被阻隔,而無法出入。即便是最機智的狐,往來也必須經過門窗。那位青年於尚存之際,狐女還在與他親熱,火災是突然發生的,一時間,門窗都燃燒起來,狐女無法逃脫。所以和那青年一同被燒死了。
婢女離魂
門人徐通判敬儒言:其鄉有富室,昵婢,寵眷甚至。婢亦傾意向其主,誓不更適。嫡心妒之而無如何。會富室以事他出,嫡密召女儈鬻諸人。待富室歸,則以竊逃報。家人知主歸事必有變也,偽向女儈買出,而匿諸尼庵。婢自到女儈家,即直視不語,提之立則立,扶之行則行,捺之卧則卧,否則如木偶,終日不動。與之食則食,與之飲則飲,不與亦不索也。到尼庵亦然。醫以為憤恚痰迷,然葯之無效,至尼庵仍不蘇。如是不死不生者月余。
富室歸,果與嫡操刃斗,屠一羊瀝血告神,誓不與俱生。家人度不可隱,乃以實告。急往尼庵迎歸,痴如故。富室附耳呼其名,乃霍然如夢覺。自言初到女儈家,念此特主母意,主人當必不見棄,因自奔歸;慮為主母見,恆藏匿隱處,以待主人之來。今聞主人呼,喜而出也。因言家中某日見某人,某人某日作某事,歷歷不爽。乃知其形去而魂歸也。
因是推之,知所謂離魂倩女,其事當不過如斯,特小說家點綴成文,以作佳話。至雲魂歸後衣皆重著,尤為誕謾。著衣者乃其本形,頃刻之間,襟帶不解,豈能層層攙入?何不雲衣如委蛻,尚稍近事理乎。
據我的學生徐敬儒說:他家鄉有一個富人,昵愛一個婢女。婢女也傾心於主人,發誓不嫁別人。富戶的正房很嫉妒她,卻無可奈何。等富戶有事出門後,正房秘密招來個女人販子,把婢女賣了。富戶回來後卻告訴他婢女逃跑了。家人明白主人回來後,事情必定沒完,便冒名從人販子那裡把婢女買了出來,藏在尼姑庵里。婢女自從到了人販子家,就眼睛發直,提她站起來就站起來,攙著她走她就走,按她躺下她就躺下,像個木偶一樣,整天一動不動。給她吃她就吃,給她喝她就喝,不給也不要。到了尼姑庵里也是這樣。醫生認為是由於憤怒所致,但是吃了葯也不見效。就這麼不生不死地持續了一個多月。富戶回來後,果然拿著刀和正房夫人打起來,並宰了一隻羊祭告神靈,發誓要與正房夫人沒完。家人不能再隱瞞了,就把實情告訴了他。他急忙前往尼姑庵,把婢女接回家。婢女痴呆如故。主人趴在她耳邊呼喚她的名字,她才突然像從睡夢中醒來。婢女說她剛到人販子家,心想這準是夫人的意思,主人肯定不會拋棄我,所以自己跑回來。因怕被夫人發現,老是躲藏在隱蔽的地方,等待主人的歸來。現在聽到主人呼喚,就出來了。她又說起在家裡哪一天看見哪個人,某人哪天做了什麼事,說得一點不錯。這才明白她的形體不在,靈魂卻回來了。照這事推論,可知所說的離魂倩女的事,也不過如此。只是被小說家們加以修飾點綴文章,傳為佳話。至於說靈魂回來之後,與形體相合,穿的衣服也重疊在一起,這就荒誕了。穿衣服的才是她的本形,在極短的時間裡,衣帶也不解開,怎麼能夠一層層摻入原來的衣服里?不如說衣服像蟲脫皮一樣脫掉了,也許能說得通。
田不滿
客作田不滿(初以其取不自滿假之義,稱其命有古意。既乃知以鬻餮得此名,取田填同音也),夜其失道,誤經墟墓間,足踏一髑髏。髑髏作聲曰:「毋敗我面!且禍爾。」不滿戇且悍,叱曰:「誰遣爾當路!」髑髏曰:「人移我於此,非我當路也。」不滿又叱曰:「爾何不禍移爾者?」髑髏曰:「彼運方盛,無如何也。」不滿笑且怒曰:「豈我衰耶?畏盛而凌衰;是何理耶?」髑髏作泣聲曰:「君氣亦盛,故我不敢祟,徒以虛詞恫喝也。畏盛凌衰,人情皆爾,君乃責鬼乎!哀而撥入土窟中,公之惠也。」不滿沖之竟過,惟聞背後嗚嗚聲,卒無他異。
余謂不滿無仁心。然遇莽鹵之人而以大言激其怒,鬼亦有過焉。
有個僱工叫田不滿(最初以為他取名包含不能自滿的意思,稱讚他起名有古代的味道。後來知道他以會吃出名,取「田」、「填」同音。),夜間走路迷路,走到墳地里,一腳踩上一個骷髏。骷髏說:「別踹破我的臉,我要報復你。」不滿戇而且橫,叱喝說:「誰讓你擋在路上?」骷髏說:「有人把我移到這裡,並不是我想擋路。」不滿又罵道:「你為什麼不報復遷你的人?」骷髏說:「他的陽運正旺盛,我拿他沒有什麼辦法。」不滿又笑又氣地說:「難道我衰敗了嗎?畏懼強盛欺負衰弱,這是什麼道理?」骷髏抽泣著說:「您的陽氣也很旺盛,所以我不敢害你,只是用空話嚇唬您。畏怕強盛,欺凌衰弱,世道人情都這樣,您怎麼能責怪鬼呢?您可憐我將我埋進土坑裡,這就是您對我的恩情了。」不滿理也不理,就走了。只聽見背後嗚嗚的哭泣聲,最終也沒有什麼怪異的事。我認為田不滿沒有仁愛之心。但遇上粗魯莽撞的人,卻還用大話激起他的怒氣,這個鬼也是有過錯的。
倚樹小童
蔣苕生編修言:一士人北上,泊舟北倉、楊柳青之間(北倉去天津二十里,楊柳青距天津四十里)。時已黃昏,四顧渺漫。去人家稍稍遠,獨一小童所倚樹立,姣麗特甚;然衣裳華潔,而神意不似大家兒。士故輕薄,自上岸與語。口操南音,自雲流落至此,已有人相約攜歸,待尚未至。漸相款洽,因挑以微詞,解扇上漢玉佩為贈。頳顏謝曰:「君是解人,亦不能自諱。然故人情重,亦不忍別抱琵琶。」置佩而去。士人意未已,欲覘其居停,躡跡從之。數十步外,倏已滅跡,惟叢莽中一小墳,亦悟為鬼也。
女子事夫,大義也,從一則為貞,野合乃為盪耳。男子而抱衾裯,已失身矣,猶言從一,非不揣本而齊末乎?然較反面負心,則終為差勝也。
將苕生編修說:有個書生坐船北上,停泊在北倉、楊柳青之間。(北倉離天津二十里,楊柳青離天津四十里。)當時已是黃昏時分,四面迷迷濛蒙。在離開村落比較遠的地方,有一個少年靠著樹站著。這少年十分漂亮,衣服華麗整潔,但神情意態不像大戶人家的兒郎。書生本來是輕薄人,就上岸和少年談話。少年帶南方口音,自己說流落在這裡,已經有人約定帶他回去,現在還沒有等到。兩人談話漸漸融洽,書生就用語言去挑動少年,還把扇帶上的漢代玉佩送給他。少年紅著臉拒絕了,說:「你是個明白人,我也不必隱瞞。不過老朋友情深意重,我實在不忍心投到別人懷抱去。」把玉佩放在地上就走了。書生還不滿足,想偷看少年居住的地方,就輕手輕腳在後面追蹤。走過幾十步之外,少年一下子就不見了,只在草木叢中有一座小墳墓,這才醒悟少年是鬼。女子侍奉丈夫,是大道理。只嫁一個丈夫就叫做貞節,在野外與情人幽會就叫做放蕩。做男子的卻去和男人同性愛戀,已經失了身,還說要只愛一個人,這不是棄本逐末嗎?但是,比那種翻臉負心的行為,還稍為好一些。
真道學先生
先師陳白崖先生言:業師某先生(忘其姓字,似是姓周),篤信洛、閩,而不鶩講學名故窮老以終,聲華闃寂。然內行醇至,粹然古君子也。嘗稅居空屋數楹,一夜,聞窗外語曰:「有事奉白,慮君恐怖,奈何?」先生曰:「第入無礙。」入則一人戴首於項,兩手扶之;首無巾而身襴衫,血漬其半。先生拱之坐,亦謙遜如禮。先生問:「何語?」曰:「仆不幸,明末戕於盜,魂滯此屋內。向有居者,雖不欲為祟,然陰氣陽光,互相激薄,人多驚悸,仆亦不安。今有一策:鄰家一宅,可容君眷屬。仆至彼多作變怪,彼必避去;有來居者,擾之如前,必棄為廢宅。君以賤價售之,遷君於彼。仆仍安居於此。不兩得乎?」先生曰:「吾平生不作機械事,況役鬼以病人乎?義不忍為。吾讀書此室,圖少靜耳。君既在此,即改以貯雜物,日扃鎖之可乎?」鬼愧謝曰:「徒見君案上有性理,故敢以此策進。不知君竟真道學,仆失言矣。既荷見容,即托宇下可也。」後居之四年,寂無他異。蓋正氣足以懾之矣。
先師陳白崖先生說:我的啟蒙老師某先生(忘記他姓什麼了,好像是姓周。),篤信程朱理學,但是並不追求道學家的名聲,所以,他一輩子無聲無息,最後窮困而死。他內心純正,很有古代君子之風。他曾經租了人家幾間空屋,住在裡面。一天夜裡,他聽窗外有人說:「我有事想要奉告,可又怕先生害怕,不敢進屋,怎麼辦呢?」某先生說:「請進來吧,沒關係。」一會兒,門外進來一人,只見他的腦袋虛放在脖子上,由兩隻手扶著,似乎是怕它掉下來。腦袋上沒有戴頭巾,身上的長衫大半被血浸透了。某先生拱手讓坐,來人亦謙遜有禮。某先生問:「敢問您有什麼話要說?」來人道:「我很不幸,於明末被強盜殺死,至今陰魂未散,一直呆在這幾間屋子裡。最近,不時有人到這兒來住,我雖不想作祟傷害他們,但由於陰陽二氣互相衝激,居住的人常常受驚嚇,我也不得安寧。現在我想出了一個辦法:鄰近的一家有處宅子,大小足夠您全家居住。現在那裡還有人住著,我可以常去那裡興妖作怪,他們一定會搬走。如果再有來住的,我還像先前一樣折騰他們,時間一長,也就沒人敢再來住了,這樣,主人一定會把這所宅子賤價出售,您乘機買下,然後搬過去,踏踏實實地住在那裡。我也可以安居在此。這不是兩全其美嗎?」某先生說:「我一輩子不幹雞鳴狗盜之事,何況驅使鬼魅去害人呢?這樣做也太不道德了,我在這裡讀書,也是為圖清靜。您既然也住在這裡,那我就把這幾間屋子改做貯藏室,放些雜物,每天都鎖上門,您看是否可以?」鬼聽完了這話,十分慚愧地謝罪道:「我見到您案頭上有關於性理方面的書,所以才敢出這個主意。不想您是個真正的道學家,我剛才的話太冒失了,既然您如此寬宏,能夠容人,我也不應再提過份的要求,只要能住在這屋子的廊下就可以了。」後來,某先生在這裡住了四年,再沒有出現什麼變故。這就是某先生的一身正氣所起到的威懾作用啊。
肖形能化
凡物太肖人形者,歲久多能幻化。族兄涵言:官旌德時,一同官好戲劇,命匠造一女子,長短如人,周身形體以及隱微之外,亦一一如人;手足與目與舌,皆族關捩,能屈伸運動;衣裙簪珥,可以按時更易。所費百金,殆奪偃師之巧。或植立書室案側,或坐於床凳,以資笑噱。
一夜,僮僕聞書室格格聲。時已鐍閉,穴紙竊視,月光在牖,乃此偶人來往自行。急告主人自覘之,信然。焚之,嚶嚶作痛聲。又先祖母言:舅祖蝶庄張公家,有空屋數間,貯雜物。媼婢或夜見院中有女人,容色姣好,而頷下修髯如戟,兩頰亦磔如蝟毛,攜四五小兒遊戲。小兒或跛或盲,或頭面破損,或無耳鼻。人至則倏隱,莫知何妖。然不為人害,亦不外出。或曰目眩,或曰妄語,均不甚意。
後檢點此屋,見破裂虎丘泥孩一床,狀如所見,其女子之須,則兒童嬉戲以墨筆所畫雲。
凡是物品,如果太像人形,一旦年代久了,大多能夠幻化。我的族兄中涵說,他在旌德縣的時候,有一位同僚愛好戲劇。他讓工匠製作了一個女子,高矮和真人差不多,體態形狀以及隱秘部位,也都像人。手腳、眼睛、舌頭等都設置有機關,能彎屈運動。衣裙首飾等也都按季節更換。耗費了一百兩銀子,真是超過了古代巧匠的製作。他有時候將偶人立在桌案旁邊,有時讓它坐在床或凳子上,用來取樂。一天夜裡童僕聽到書房裡發出格格的聲響,僕人捅破窗紙往裡偷看。月光照在窗上,只見那個假人在房中來回地走動。僕人急忙報告主人。主人一看確實是這樣。他把假人燒了,假人嚶嚶地發出痛苦的聲音。又聽祖母說,舅祖張蝶庄先生家有幾間空房,貯存著雜物。婢女、老媽子有時夜裡看見院中有一個女子,容貌美麗,但下巴上長著一大把鬍子,兩頰也長著刺蝟般的硬鬍子。她帶著四五個小孩作遊戲。小孩有的跛足,有的眼瞎,有的頭破,有的沒有鼻子耳朵。有人來了就突然不見了,不知是什麼妖怪。她們不害人,也不到外面去。有人說是眼睛看花了,有人說是瞎編的。後來清點這間房裡的雜物時,看見破損開裂的虎丘泥人散了一床,形狀和人們所看見的一樣。那女子臉上的鬍鬚,原來是孩子們玩耍時用筆墨畫上去的。
扶乩判詞
景州方夔曲言:少嘗患心氣不寧,稍作勞則似簌簌動。服棗仁、遠志之屬,時作時止,不甚驗也。偶遇友人家扶乩,雲是純陽真人。因拜乞方。乩判曰:「此證現於心,而其原出於脾,脾虛則子食母氣故也。可炒白朮常服之。」試之果驗。夔曲又言:嘗向乩仙問科第。乩判曰:「場屋文字,只筆酣墨飽,書味盎然,即中式矣,何必預問乎!」後至乾隆丙辰登進士,本房同考官出閱卷簿視之,所注批詞即此八字也。然則科各前定,並批詞亦前定乎?
景州人方夔典說:小時候曾經患心氣不寧的病,稍微勞累心就撲撲地跳。吃了棗仁、遠志之類的葯,有時好了有時仍發作,不很靈驗。一次恰逢朋友家扶乩,乩仙稱是純陽子呂洞賓。他趁便拜求仙人開個治病的良方。仙人判道:「你這個病症表現在心臟部位,但它的病原在脾。脾虛使氣息反轉的原故。可以把白朮炒後經常服用。」他試了一下,果然很靈驗。方夔典又說:他曾向乩仙求問自己科考的情況。乩仙判道:「考場中寫的文章,只要能做到『筆酣墨飽,書味盎然』,就會考中了,何必事先問明白呢?」後來到了乾隆元年,他考中進士。他所在的那一房同考官拿出閱卷簿來看,上面批的就是這八個字。如此說來,科舉功名是前定的,那麼連試卷批語也是早就註定的么?
偷喝銀汁
高梅村言:有二村民同行,一人偶便旋,蹴起片瓦,下有一罌。瓦下刻一字,則同行者姓也。懼為所見,託故自返,而潛伏薈翳中;望其去遠,乃往私取,則滿罌皆清水矣。不勝其恚,舉而盡飲之。時日已暮,無可棲止,憶同行者家尚近,徑往借宿。夜中忽患霍亂,嘔呭並作,穢其床席幾遍;愧不自容,竟宵遁。質明,其家視之,則皆精銀,如鎔汁瀉地成片然。
余謂此語特供諧笑,未必真有。而梅村堅執謂不誣。然則物各有主,非人力可強求,鑿然信矣。
高梅村說:有兩個村民一起走路,一個人去小便,路上遇到一塊瓦片,用腳賜開,看到下面有一隻罈子。瓦片上刻有一個字,是同行的人的姓。他擔心被同行者看見,就找個借口回身走開,卻悄悄地伏在草叢裡。望見同行者走遠了,才走出來,去拿罈子,只見滿壇都是清水。這個人很生氣,把罈子的水一飲而盡。當時已傍晚,沒有地方住宿,想到同行者家在附近,就到那家去借住。半夜,這個人忽然患霍亂症,大吐大瀉,把床鋪弄得污穢不堪。這個人慚愧得很,就連夜偷偷走了。到天亮時,同行者的家人來看望,看到地下床上都是精製的銀子,好像銀汁熔化後瀉在地下床上,成了一片片的形狀。我認為這只是講笑話罷了,不一定真有其事。但高梅村堅持說不是編出來的故事。那麼,每件物品都各有主人,並非人力可以勉強追求得到的,這個道理是十分明白可信的了。
姜挺
梅村又言:有姜挺者,以販布為業,恆攜一花犬自隨。一日獨行,途遇一叟呼之往。問:「不相識,何見招?」叟遽叩首有聲曰:「我狐也。夙生負君命,三日後君當嗾花犬斷我喉。冥數已定,不敢逃死。然竊念事隔百餘年,君轉生人道,我墮為狐,必追殺一狐,與君何益?且君已不記被殺事,偶殺一狐,亦無所快於心。願納女自贖,可乎?」姜曰:「我不敢引狐入室,亦不欲乘危劫人女。貰則貰汝,然何以防犬終不噬也?」曰:「君但手批一帖曰:『某人夙負,自願銷除。』我持以告神,則犬自不噬。冤家債主,解釋須在本人,神不違也。」適攜記簿紙筆,即批帖予之。叟喜躍去。後七八載,姜販布渡大江,突遇暴風,帆不能落,舟將覆。見一人直上檣竿杪,掣斷其索,騎帆俱落。望之似是此叟,轉瞬已失所在矣。皆曰:「此狐能報恩。」余曰:「此狐無術自救,能數千里外救乎?此神以好生延其壽,遣此狐耳。」
高梅村又說:有個叫姜挺的人,以賣布為生,他出入時常隨身帶著一隻花狗。一天,他獨自外出,半路上,碰到一位老者將他叫住。姜挺問:「我與你並不相識,叫我有什麼事嗎?」老者慌忙趴在地上,磕頭有聲,說:「我是狐狸幻化的,前生欠下了您一條命,三天後,您會叫花狗咬斷我的喉嚨。我的冥數已到,不敢逃死求生。然而,我私下以為,事情已經過去百餘年,況且您已經托生為人,我卻淪為狐輩,非要追殺一隻狐狸,於您有什麼好處呢?再說,您早已忘掉了前生被殺之事,偶然間殺死一隻狐狸。心裡也不一定會感到快樂。現在,我願意把女兒奉獻給您,以贖前生之罪,不知您能否答應?」姜挺說:「我不敢引狐入室,也不願乘人之危,奪人之女,我可以饒了你。但是,有什麼辦法使我的花狗最終不去傷害你呢?」老者說:「您只要拿一個貼子,在上面寫道:『某人前生欠債,我自願免除。』我拿這貼子向神明秉告,狗就不會再咬我了。關於恩怨報復的事,只要冤家債主本人出面,聲明不再追究,就可以了結,神明是不會違背本人的意願的。」正巧姜挺隨身帶著紙筆,就寫了一個貼子給了老者。老者高興得跳躍而去。過了七、八年,姜挺賣布,途經大江,突然遇上了暴風,船帆來不及降下,眼看船就要翻了。只見一個人飛快地爬上桅杆,扯斷了繩索,然後騎著船帆一同落下來。看上去,像是那個老者,但轉眼間就無影無蹤了。大家都說:「這是狐狸報恩。」我說:「這狐狸救自己尚且不能,怎能到幾千里外去救他人呢?這是神明看到姜挺有放生的功勞,特延長其壽數,所以派這隻狐狸前往救援的。」
劉哲
周泰宇言:有劉哲者,先與一狐女狎,因以為繼妻。操作如常人,孝舅姑,睦娣姒,撫前妻子女如己出,尤人所難能。老而死,其屍亦不變狐形。或曰:「是本奔女,諱其事,託言狐也。」或曰:「實狐也,煉成人道,未得仙,故有老有死;已解形,故死而屍如人。」余曰:「皆非也,其心足以持之也。凡人之形,可以隨心化。郗皇后之為蟒,封使君之為虎,其心先蟒先虎,故其形亦蟒亦虎也。舊說狐本淫婦阿紫所化,其人而狐心也,則人可為狐。其狐而人心也,則狐亦可為人。緇衣黃冠,或坐蛻不仆;忠臣烈女,或骸存不腐,皆神足以持其形耳。此狐死變形,其類是夫!」泰宇曰:「信然。相傳劉初納狐,不能無疑憚。狐曰:『婦欲宜家耳,苟宜家,狐何異於人?且人徒知畏狐,而不知往往與狐侶。彼婦之容止無度,生疾損壽,何異狐之採補乎?彼婦之逾牆鑽穴,密會幽歡,何異狐之冶盪乎?彼婦之長舌離間,生釁家庭,何異狐之媚惑乎?彼婦之隱盜資產,私給親愛,何異狐之攘竊乎?彼婦之囂凌詬誶,六親不寧,何異狐之祟擾乎?君何不畏彼而反畏我哉?』是狐之立志,欲在人上久矣,宜其以人始以人終也。若所說種種類狐者,六道輪迴,惟心所造,正恐眼光落地,不免墮入彼中耳。」
據周泰宇說:有個人叫劉哲,和一個狐女相好,後來娶她做了填房妻子。狐女就像平常人一樣操持家務,孝順公婆,與妯娌們和睦相處,照顧前妻的子女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樣。她老死的時候,屍體也沒變為狐形。有人說她本是個私奔的女子,假說是狐。有人說她本來是狐,修鍊成了人,但還沒有成仙,所以也有老有死。由於她脫了狐的本形。所以死後屍體像人一樣。我說:這些說法都不對。這是因為她的心靈完全能夠控制自己的身體了。人的身體可以隨著心靈變化。郗皇后變成巨蟒,漢宣城太守封邵變為猛虎,是因為他們的心先已變成蟒變成虎了,所以身形也成了蟒和虎。過去說,狐本是叫阿紫的淫蕩女人變化的。人有著狐的心肝,人可以成為狐。狐有人的心腸,狐也可以成為人。和尚、道士們坐化,軀體往往不倒;忠臣、烈女們的屍骨長期存留不腐爛,這都是因為精神能夠支配形體之故。這個狐女死後形狀不改變,就屬於這類情況。周泰宇說:確實如此。人們傳說劉哲開始娶狐女為妻的時候,還有所疑懼。狐女說:「娶妻是為了成家,如果她合乎要求,那狐有什麼不同於人的呢?而且人只知道懼怕狐,卻不知道常常和狐做伴侶。那些貪慾無度,使人生病損壽的女人,和狐的採補行為有什麼區別?那些翻牆和人幽會的女人,和狐的放蕩有什麼兩樣?那些挑撥離間,在家中製造事端的女人,和狐媚惑人有什麼不同?那些偷盜家中財物送給相好的女人,和狐的搶竊有什麼分別?那些囂張狂傲,攪得六親不寧的女人,和狐的作怪騷擾有什麼不一樣?您怎麼不懼怕她們卻反而害怕我呢?」可見這個狐的心志在人類之上。怪不得她開始是人,到死還是人。就像她所說具有種種狐狸行為的人,六道輪迴,都是由自己的心靈所致。只怕眼光落地,也就難免墮入其中了。
繼承為爭家產
古者世祿世官,故宗子必立後,支子不祭,則禮無必立後之文。孟皮不聞有後,亦不聞孔子為立後,非嫡故也。支子之立後,其為煢嫠守志,不忍節婦之無祀乎?譬諸士本誄,而縣賁父則始誄,死職故也。童子本應殤,而汪錡則不殤,衛社稷故也。禮以義起,遂不可廢。凡支子之無後者,亦遂沿為例不可廢,而家庭之難,即往往由是作焉。
董曲江言:東昌有兄弟三人,仲先死無後,兄欲以其子繼,弟亦欲以其子繼。兄曰,弟當讓兄。弟曰,兄之幼而其子長,弟又當讓兄。訟經年,卒為兄奪。弟恚甚,鬱結成疾。疾甚時,語其子曰:「吾必求直於地下。」既而昏眩,經半日復甦,曰:「豈特陽官悖哉,陰官之悖乃更甚。頃魂游冥司,陳訴此事。一陰官詰我曰:『汝為汝只無後耶?汝兄已有厲矣,汝特為資產爭耳。見獸於野,兩人並逐,捷足者先得。汝何訟焉?』竟不理也。夫爭繼原為資產,乃瞋目與我講宗祀,何不解事至此耶?多置紙筆我棺中,我且訴諸上帝也。」此真至死不悟者歟!曲江曰:「吾猶取其不自諱也。」
古人世襲祿位、世襲官職,所以家族的嫡長子必須立後,其他兒子並不享受祭祀,所以按禮制沒有必須立後的規定。沒聽說孟皮有後代,也沒聽說孔子為他立過後嗣,這是因為他不是嫡子的緣故。庶子立後嗣,也許是因為寡居的偏房守貞節而不忍心讓她百年後得不到祭祀吧?譬如士死後本來沒有悼文,但從縣賁父起有了悼文,因為他死於職守。未成年人死了本應算是夭亡,但汪錡死了卻不算夭亡,因為他是為了保衛社稷而死。禮法是根據義制定的,所以不能偏廢。凡是庶子沒有後嗣的,也就沿續成慣例不能廢除。而家庭中的矛盾,就往往因此而產生了。董曲江說:東昌縣有兄弟三人,老二死了沒有兒子。哥哥想讓自己的兒子繼承老二的家業,弟弟也想讓自己的兒子繼承。哥哥說:「弟弟應當讓哥哥。」弟弟說:「哥哥的兒子年幼而我兒子年長,弟弟又應該讓哥哥。」官司打了有一年多,終於哥哥奪去了繼承權。弟弟非常氣憤,鬱郁成病。病危時,告訴兒子說:「我一定到地下去討個公道。」於是就昏迷不醒。過了半天又蘇醒過來說:「哪只是陽間的官府不講理,陰間官府更不講道理。剛才我的魂魄到了陰曹,陳述了這件事。一個陰官質問我說:『你是因為你二哥沒有後代嗎?你二哥已經有後代了。你不過是為了財產而爭奪的吧。這彷彿在野地里看見一隻野獸,兩個人一起追趕,跑得快的人先得到。你來告什麼狀呢?』竟然不受理。爭繼承權為的就是財產,卻瞪眼和我講繼承祖先祭祀的事,怎麼不懂事理到了這種地步?你們多放些紙筆在我的棺材裡,我將向上帝起訴。「這真是到死也不覺悟的人。董曲江說:「我倒是讚賞他的毫不隱諱。」
情慾因緣
己卯典試山西時,陶序東以樂平令充同考官。卷未入時,共閑話仙鬼事。序東言有友嘗游南嶽,至林壑深處,見女子倚石坐花下。稔聞智瓊、蘭香事,遽往就之。女子以紈扇障面曰:「與君無緣,不宜相近。」曰:「緣自因生,不可從此種因乎?」女子曰:「因須夙造,緣須兩合,非一人慾種即種也。」翳然滅跡,疑為仙也。
余謂情慾之因緣,此女所說是也。至恩怨之因緣,則一人慾種即種,又當別論矣。
乾隆乙卯年,我到山西主考鄉試時,陶序東以樂平縣令的身份,任同考官。在試卷尚未收進來時,我們一起閑聊神鬼之事。陶序東說:他有一個朋友曾經遊覽南嶽衡山,走到林壑深處,見到一個女子背靠山石坐在花叢下。他想起以前曾聽說過的關於成公智瓊、杜蘭香等天女臨凡的故事,就急忙走過去,來到那女子身邊。女子用紈扇擋著臉說:「我和您並無緣份,不宜相互接近。」那位朋友說:「緣份是由某些因素構成的,難道我們不能從現在開始培養這種因素嗎?」女子說:「姻緣為前世所定,緣份須雙方情願,不是一個人能夠培養出來的。」說完這話之後,女子轉眼間不見了。那位朋友疑心是遇上了神仙。我說,關於男女之間的情慾姻緣,那位女子的說法還是不錯的。至於恩怨的因緣,那是人們想種就種,這又當別論了。
真仙
大同宋中書瑞言:昔在家中戲扶乩,乩動,請問仙號。即書曰:「我本住深山,來往白雲里。天風忽颯然,雲動如流水。我偶隨之游,飄飄因至此。荒村茅舍靜,小坐亦可喜。莫問我姓名,我忘已久矣。且問此門前,去山凡幾里?」書訖,乩遂不動。或者此乃真仙歟?
大同人中書宋瑞說:以前他在家裡扶乩取樂,乩動起來的時候,他請問仙人法號。乩壇上即寫道:「我本住深山,來往白雲里。天風忽颯然,雲動如流水。我偶隨之游,飄飄因至此。荒村茅舍靜,小坐亦可喜。莫問我姓名,我忘已久矣。且問此門前,去山凡幾里。」寫完,乩就不動了。或者這是真仙吧?
小李陵
呼呼通諾爾之戰,兵士有設藩者。乙亥平定伊犁,望大兵旗幟,投出宥死,安置烏魯木齊,群呼之曰「小李陵」。此人不知李陵為誰,亦漫應之。久而竟迷其本名。己丑、庚寅間,余在烏魯木齊,猶見其人,已老矣。言在準噶爾轉鬻數主,皆司牧羊。大兵將至前一歲八月中旬,夜棲山谷,望見沙磧有火光。西域諸部,每互相鈔掠,疑為劫盜。登岡眺望,乃見一巨人,長丈許,衣冠華整,侍從秉燭前導,約七八十人。俄列隊分立,巨人端拱問東拜,意甚虔肅,知為山靈。時適准葛爾亂,已微聞阿睦爾撒納款塞清兵事,竊意或此地當內屬,故鬼神預東問耶?既而果然。時尚不知八月中旬為聖節,歸正後乃悟天聲震疊,為遙祝萬壽雲。
在和和呼通諾爾戰役中,有個兵士被番邦俘獲。乙亥年,平定伊犁,這士兵看到大軍旗幟,就逃跑回來,被免去死罪,安置在烏魯木齊,大家喊他為「小李陵」。這個人不知道李陵是誰,人家叫他,他也隨口答應。時間長了,大家也忘記了他的本名。己丑、庚寅年間,我在烏魯木齊時,還見到這個人,年紀已經老了。他說,在準噶爾時,被轉賣過幾個主人,都當牧羊人。大軍到來前一年的八月中旬,晚上睡在山谷里,遠遠望見沙漠中有火光。西域各個部落,經常相互搶掠,他疑心碰上強盜,就爬上山頭瞭望,看見一個巨人,有一丈多高,衣冠華美整齊,有侍從舉著火炬在前面開路,大約七八十人之多。不久,就排好隊伍,分兩邊站立。巨人嚴肅地向東方拱手行禮,神情十分虔誠肅穆,心知是山神了。當時正是準噶爾叛亂,又聽到傳說阿睦爾撒納決定內附,請求政府出兵的事,心中猜想,也許這個地方要歸屬內地了,所以鬼神預先向東行禮吧?後來果然如此。當時還不知道八月中旬是天子的生日。等到回到政府這邊,才醒悟到,天子的聲威震動一切,所以山靈也遙祝天子的壽辰。
李名璇占術
甘肅李參將名璇,精康節觀梅之術,占事多驗。平定西域時,從大學士溫公在軍營。有丘土遺火,焚轅前枯草,闊丈許。公使占何祥,曰:「此無他,公數日內當有密奏耳。火得枯草行最速,急遞之象也;煙氣上升,上達之象也。知為密奏,凡密奏,當焚草也」。公曰:「我無當密奏事。」曰:「遺火亦無心,非預定也。」既而果然。其占人終身,則使隨手拈一物,或同拈一物,而所斷又不同。
至京師時,一翰林拈煙筒。曰:「貯火而煙呼吸通於內,公非冷局官也;然位不甚通顯,尚待人吹噓故也。」問:「歷官當幾年?」曰:「公毋怪直言。火本無多,一熄則為灰燼,熱不久也。」問:「壽幾何?」搖首曰:「銅器原可經久,然未見百年煙筒也。」其人慍去。後歲余,竟如所言。又一朗官同在座,亦拈此煙筒,觀其復何所云。曰:「煙筒火已息,公必冷官也。已置於床,是曾經停頓也;然再拈於手,是又遇提攜復起矣。將來尚有熱時,但熱又占與前同耳。」後亦如所言。
甘肅參將李名璇,精通邵雍的占卜法術,占卜事情往往很靈。平定西域時,他隨從大學士溫公在軍營中。有一位士兵不慎失火,燒著了軍營轅門前的一片枯草。溫公讓他占卜是什麼兆頭。他說:「這沒有別的意思,您幾天之內有急密奏摺上報。火遇到枯草是緊急傳遞的象徵,煙氣向上升去是向上送達的跡象。由此知是密奏凡是密奏,都要燒掉草稿。」溫公說:「我沒有密奏的事。」他說:「失火也是無意的,並不是預定的。」後來果然如此。他為別人占卜一生命運,就隨手拿一件東西。有時拿同樣的一件東西,占卜結果又不同。回到京師後,一位翰林學士拿著煙袋請他占卜。他說:「水煙筒中貯存著火,煙通過呼吸在裡邊通行,說明您不是被冷落的官。但是你的官運不大通,是因為還需要別人為你吹噓。」翰林又問自己還能做幾年官。他說:「恕我直言。火本來不多,一旦熄滅就化為灰燼,熱得時間不會長了。」翰林問自己的壽命有多長。他搖搖手說:「銅製器物本可經歷很長時間,但世上沒見過一百年的煙筒。」翰林不高興地走了。過了一年多,事情竟然像他說的一樣。當時一位郎官在座,也拿起這隻煙袋問他。他說:「煙筒中的火已經熄滅,您必定受冷落。煙筒已經放在了床上,這是說您的官運停頓過。但是它又被拿在手裡,說明要重新起用了。將來還會有熱的時候。不過熱後的結果和前面相同。」後來一切都果然如此。
女子乘舟圖
吳惠叔攜一小幅掛軸,紙色似百年外物,雲得之長椿寺市上。筆墨草略,半以淡墨掃煙靄,半作水紋,中惟一小舟,一女子坐篷下,一女子搖櫓而已。右角濃墨寫一詩曰:「沙鷗同住水雲鄉,不記荷花幾度香。頗怪麻姑太多事,猶知人世有滄桑。」款曰:「畫中人自畫並題。」無年月,無印記。或以為仙筆,然女仙手跡,人何自得之?或以為游女,又不應作此世外語。疑是明未女冠,避兵於漁庄蟹舍,自作此圖。無舊人跋語,亦難確信。惠叔索題,余無從著筆,置數日還之。
惠叔歿於蜀中,此畫不知今在否也?
吳惠叔帶來一幅掛軸小畫,從紙的顏色上可以看出,這畫少說也有一百年了。吳惠叔說:他是從長椿寺市上買來的。畫的筆墨潦草,一半是用淡墨烘成的煙霧,一半是水紋,只有中間部份畫著一隻小船,一位女子坐在船篷下,另一位女子在船頭搖櫓。畫的右上角是用濃墨題的一首詩,那詩寫道:「沙鷗同住水雲鄉,不記荷花幾度香。頗怪麻姑太多事,猶知人世有滄桑。」落款寫道:「畫中人自畫並題。」畫上沒有題年、月、日,沒有蓋印章。有人認為,這幅畫出自仙女手筆。但是仙女的手跡,俗人怎麼能得到呢?也有人認為,這是淪落飄遊的女子所作,但是,此種女子又不可能講出超脫世俗的話語。我懷疑是明朝末年的女道士,因逃避兵亂,住在漁村,自己畫了這幅畫以寄託情思。但由於畫面上沒有前人的跋語,所以,這個猜測也就無法確定。吳惠叔請我在這幅畫上題辭,我無從下筆,在案頭放了幾天,又還給了他。後來,惠叔死於蜀地,如今,這幅畫是不是仍存於世,就不得而知了。
程家少女
舅氏實齋安公言:程老,村夫子也。女頗韶秀,偶門前買脂粉,為里中少年所挑,泣告父母。憚其暴橫,弗敢較,然恚憤不可釋,居恆鬱郁。故與一狐友,每至輒對飲。一日,狐怪其慘沮。以實告,狐默然去。
後此少年復過其門,見女倚門笑,漸相軟語,遂野合於小圃空屋中。臨別,女涕泣不舍,相約私奔。少年因夜至門外,引以歸。防程老追索,以刃擬婦曰:「敢泄者死!」越數日,無所聞;知程老諱其事,意甚得,益狎昵無度。後此女漸露妖跡,乃知為魅;然相悅甚,弗能遣也。歲余病瘵,惟一息僅存,此女乃去。百計醫藥,幸得不死,資產已蕩然。夫婦露棲,又尪弱不任力作,竟食婦夜合之資,非復從前之悍氣矣。程老不知其由,向狐述說。狐曰:「是吾遣黠婢戲之耳。必假君女形,非是不足餌之也;必使知為我輩,防敗君女之名也;瀕危而舍之,其罪不至死也。報之已足,君無更怏怏矣。」此狐中之朱家、郭解歟?其不為已甚,則又非朱家、郭解所能也。
我的舅舅安實齋先生說:有位程老先生,是鄉村塾師。他的女兒長得聰明清秀。有一天在門前買脂粉,被村裡一個少年調戲,哭泣著告訴了父母。他們怕那少年的蠻橫,不敢和他計較,但心中的憤怒怎麼也消解不了,常常鬱悶不樂。程老夫子一直和狐狸為友,每次狐狸來就對坐飲酒。一天,狐友見他一臉凄慘沮喪的表情很奇怪,他就把實情告訴了狐友,狐友沒說什麼就走了。後來,那個少年又路過他們的家門口,看見程女靠在門框上對他笑。兩人漸漸地說些溫柔的話,於是就在小菜園的空屋中私通。臨分手的時候,程女流淚哭著不願分手,於是兩人約定私奔。那少年夜裡來到程家門外,帶著程女回來。為了防止程老夫子追索女兒,他用刀子威脅妻子說:「敢泄露出去,就殺了你。」過了幾天,沒有聽到什麼動靜,他以為程老夫子不敢張揚這件事,心中非常得意,和程女越加親昵無度。後來,程女漸漸顯露出妖跡來,他知道她是狐魅,但是彼此很歡愉,不能打發她走。一年多後,少年癆病纏身,只剩下一口氣了,程女才離去了。少年多方請醫求葯,幸而得以不死,財產卻已用光了。夫妻露宿街頭,他又身體羸弱,不能從事體力勞動,只有靠妻子的賣淫錢飽肚,不再有從前那種兇悍之氣了。程老夫子不知其中緣由,向狐友述說了這事。狐友說:「這是我派了一個狡狎的狐婢去戲弄戲弄他。必須假冒您女兒的形象,不這樣就不能引他上鉤的。必須讓他知道是我們狐狸乾的,以避免敗壞了您女兒的名聲。等到他生命垂危就放過他,他的罪過還不至於死。報復一下已經夠了,您不要再怏怏不快了。」這是狐精中的俠客朱家、郭解吧?它做事不為己甚,卻又不是朱家、郭解所能做到的。
南皮狐女
從孫樹寶言:辛亥冬,與從兄道原訪戈孝廉仲坊,見案上新詩數十紙,中有二絕句云:「到手良緣事又違,春風空自鎖雙扉。人間果有乘龍婿,夜半居然破壁飛。」「豈但蛾眉斗尹邢,仙家亦自妒娉婷。請看搔背麻姑爪,變相分明是巨靈。」皆不省所云,詢其本事。仲坊曰:「昨見滄州張君輔言:南皮某甲,年二十餘,未娶。忽二艷女夜相就。詰所從來,自云:『是狐,以夙命當為夫婦。雖不能為君福,亦不至禍君。』某甲耽昵其色,為之不婚。
有規戒之者,某甲謝曰:『狐遇我厚,相處日久無疾病,非相魅者。且言當為我生子,子嗣續亦無害,實不忍負心也。』後族眾強為納婦,甲聞其女甚姣麗,遂頓負舊盟。迨洞房停燭之時,突聲若風霆,震撼檐宇,一手破窗而入,其大如箕,攫某甲以去。次日,四齣覓訪,杳然無跡。
七八日後,有數小兒言,某神祠中有聲如牛喘。北方之俗,凡神祠無廟祝者,慮流丐棲息,多以土墼墐其戶,而留一穴置香爐。自穴窺之,似有一人裸體卧,不辨為誰。啟戶視之,則某甲在焉,已昏昏不知人矣。多方療治,僅得不死,自是狐女不至。而婦家畏狐女之報,亦竟離婚。此二詩記此事也。夫狐已通靈,事與人異。某甲雖娶,何礙倏忽之往來?乃逞厥凶鋒,幾戕其命,狐可謂妒且悍矣。然本無夙約,則曲在狐;既不慎於始而與約,又不善其終而背之,則激而為祟,亦自有詞。是固未可罪狐也。
侄孫樹寶說:辛亥年冬天,他和堂兄道原去拜訪戈仲坊舉人,看見戈仲坊的書桌上有寫上新詩的幾十張信箋,其中有兩首絕句說:「到手良緣事又違,春風空自鎖雙扉。人間果有乘龍婿,夜半居然破壁飛。」「豈但娥眉斗尹、邢,仙家亦自妒娉婷。請看搔背麻姑爪,變相分明是巨靈。」都不知所說的是什麼事,就向戈仲坊請教詩所吟詠的事實。戈仲坊說:「昨天遇見滄州的張輔,他說:在南皮縣有個某甲,二十多歲,還未娶妻。突然有兩個漂亮姑娘晚上來和他親熱。某甲問兩個姑娘從哪裡來,她們說:『我們是狐精,因為前生註定要與你成為夫妻。雖然我們不能給你帶來福分,但也不至於害你。』某甲貪戀她們的美色,就不肯另外擇女結婚。有人規勸某甲,某甲拒絕了,說:『狐女對我很好,我們相處的日子已很長,我也沒有生病,說明她們不是作怪害我的。她們還說要給我生兒子,也不會影響我傳宗接代,實在我不忍心辜負她們。』後來,家族強行給某甲定親,某甲聽說未婚妻十分美麗,就忘記了對狐精所起的誓言了。等到洞房花燭夜,突然出現像風暴的聲響,房屋都震動了,有一隻巨大得像畚箕般的大手,從外面破窗而入,抓起某甲就離開了。第二天,人們四處尋找,一點消息都沒有。七八天後,有幾個小孩子說,在一座神廟裡有像牛喘氣的聲音。北方的風俗,凡是神廟都不設廟祝,又擔心流浪乞丐住在神廟裡,大多用泥磚堵住大門,只留下一個洞放香爐。人們從那個洞中察看,彷彿有一個人赤條條地躺在裡面,但看不清是什麼人。大家打開門口再看時,原來就是某甲,早已是昏迷不省人事了。經過多方治療,總算留住了一條性命。從此,狐女再不來了。要和他結婚的女子家裡,害怕狐女報復,也和某甲解除了婚約。這兩首絕句,就是記述這件事情的。」狐精已經通靈性,辦事和人不同。某甲即使娶妻,又怎能阻礙她們飛快地來往呢?狐精竟然逞凶,幾乎殺了某甲性命,可說是又妒嫉又兇悍了。不過,如果本來沒有約定婚姻,那麼錯誤在狐女一方。現在,某甲既然開始時不慎重,和狐精約定婚姻,後來又不好好處理,背叛了狐女。那麼,狐女憤激而興妖作怪,也是有道理的。這就不能怪罪狐女了。
鬼囚夜哭
北方之橋,施欄楯以防失足而已。閩中多雨,皆於橋上覆以屋,以庇行人。邱二田言:有人夜中遇雨,趨橋屋。先有一吏攜案牘,與軍役押數人避屋下,枷鎖琅然。知為官府錄囚,懼不敢近,但畏縮於隅。中一囚號哭不止,吏叱曰:「此時知懼,何如當日勿作耶?」囚泣曰:「吾為吾師所誤也。吾師日講學,凡鬼神報應之說,皆斥為佛氏之妄語。吾信其言,竊以為機械能深,彌縫能巧,則種種惟所欲為,可以終身不敗露;百年之後,氣反太虛,冥冥漠漠,並毀譽不聞,何憚而不恣吾意乎!不虞地獄非誣,冥王果有。始知為其所賣,故悔而自悲也。」又一囚曰:「爾之墮落由信儒,我則以信佛誤也。佛家之說,謂雖造惡業,功德即可以消滅;雖墮地獄,經懺即可以超度。吾以為生前焚香布施,歿後延僧持誦,皆非吾力所不能。既有佛法護持,則無所不為,亦非地府所能治。不虞所謂罪福,乃論作事之善惡,非論舍財之多少。金錢虛耗,舂煮難逃。向非恃佛之故,又安敢縱恣至此耶?」語訖長號。諸囚亦皆痛哭。乃知其非人也。
夫《六經》具在,不謂無鬼神;三藏所談,非以斂財賂。自儒者沽名,佛者漁利,其流弊遂至此極。佛本異教,緇徒藉是以謀生,是未足為責。儒者亦何必乃爾乎?
北方的橋上,大都裝有欄杆,以防行人失足落水。閩南地區多雨,所以,橋上往往建有棚屋,為行人擋雨。邱二田說:有個行人夜間遇雨,趕忙躲進了橋棚,他見橋棚里已經有了許多人,其中一個官吏模樣的人手拿案卷,幾個軍役押著一些戴枷的犯人。這人明白這是官府在押送囚犯,就躲閃著,蜷縮到一個角落裡。只聽一個囚徒大哭不止。官吏叱責他說:「現在知道害怕了,當初不幹那事多好啊!」那個囚徒哭著說:「我是被老師害了,我的老師每日講學,總是把鬼神報應之說,統統斥為佛門虛妄之談。我相信了他的話,認為不管做了什麼事,只要機智、乖巧,都能隱蔽起來,即便時常為非作歹,也可以終身不敗露;到了百年之後,魂返太虛,冥冥漠漠,一切詆毀與讚譽我全聽不到了,那麼現在還有什麼可怕的,有什麼不敢恣情縱意去乾的呢?可是沒想到,地獄不是胡說,閻王果然存在。我這才明白被老師出賣了,所以,又是悔恨又是自悲啊。」另一個囚徒說:「你的墮落是由於相信了儒家的說教,而我卻是被佛家騙了。按佛家的說法,一個人雖然做了惡事,以後只要有了功德,就可以把原先的罪惡抹掉;雖然進了地獄,只要經過懺悔就可以超生。那麼,我生前多去廟中燒香磕頭,布施香火,死後請僧人念經超度,不就可以得到佛法保護了嗎?這些我都可以辦到。有了佛法保護,我自然可以無所不為,將來死去,地獄也不能把我怎麼樣。沒想到,陰間給人降罪或降福,是根據一個人所作善事、惡事的情況來定,不管捨棄錢財是多還是少。現在,我的錢財耗盡,卻仍逃脫不了酷刑折磨。如果不是過份信賴佛門之說,又怎麼敢恣情縱慾,以致於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呢?」說完後大哭不止,其他囚徒也都一齊痛哭,那位行人這才明白,他們不是人而是鬼。儒家的《六經》具在,其中並沒有主張無鬼神的文字;三藏真經所說的,也沒有唆使佛門弟子收斂財物賄賂的內容。自從儒者以經沽名(追求聲名),佛者以教圖利(求索錢財)以來,其流弊才發展到如今嚴重的地步。佛家本為異族的宗教,它的徒眾藉以謀生,不必過份指責。但是,道貌岸然的儒家學者何必這樣做呢?
倪媼
倪媼,武清人,年未三十而寡。舅姑欲嫁之,以死自誓。舅姑怒,逐諸門外,使自謀生。流離艱苦,撫二子一女,皆婚嫁,而皆不才。煢煢無倚,惟一女孫度為尼,乃寄食佛寺,僅以自存,今七十八歲矣。所謂青年矢志,白首完貞者歟!余憫其節,時亦周之。馬夫人嘗從容謂曰:「君為宗伯,主天下節烈之旌典。而此媼失諸目睫前,其故何歟?」余曰:「國家典制,具有條格。節婦烈女,學校同舉於州郡,州郡條上於台司,乃具奏請旨,下禮曹議,從公論也。禮曹得察核之、進退之,而不得自搜羅之,防私防濫也。譬司文柄者,棘闈墨牘,得握權衡,而不能取未試遺材,登諸榜上。此媼久去其鄉,既無舉者;京師人海,又誰知流寓之內,有此孤嫠?滄海遺珠,蓋由於此。豈余能為而不為歟?」
念古來潛德,往往藉稗官小說,以發幽光。因撮厥大凡,附諸瑣錄。雖書原志怪,未免為例不純;於表章風教之旨,則未始不一耳。
倪老婆婆是武清縣人,不到三十歲就死了丈夫。公婆想要嫁她,她發誓不嫁。公婆生氣,把她趕出家門,讓她自謀生路。她流離失所,非常艱苦。她把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撫養成人,結婚成了家,卻都沒有出息,她孤零零地沒有依靠。只有一個孫女削髮做了尼姑,她就寄食在尼姑庵里,賴以生存。如今她已七十八歲了。她可以說是年輕時立志,一輩子貞潔。我憐憫她的氣節,也時常周濟她。馬夫人曾經對我說:「老爺身為禮部尚書,主管天下節婦烈女的旌典表彰,而這個老太太就在眼前卻顧不到,這是為什麼?」我說:「國家的典章制度都有程序。節婦烈女,由學校推舉到州郡,州郡上報給御史台,然後才啟奏皇上下聖旨,下達禮部衙門評議,為的是聽從公論。禮部可以調查核實,決定取捨,但不能擅自搜羅人選,以防止營私或濫加表彰。比如掌管科考的,可以在科考的答卷中,行使權力錄取,但不能錄取沒有經過考試的遺漏人。這位老太太長期離開家鄉,既沒有推舉她的人,在京城的人海中,又有誰知道有這麼個孤寡的老太太。滄海遺珠,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不是我能做而不做。」想古往今來被埋沒的有德之人,往往藉助小說,才得以發出一點光亮。因此,我大略記些倪老太太的情況,附在這本瑣談錄中,雖然本書屬於志怪,寫進這些內容與體例不合,但在表彰教化的宗旨上,卻是一致的。
(紀昀《閱微草堂筆記》卷十四·槐西雜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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