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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志強︱相看兩不厭:南朝的陵墓神道石刻

神道,又稱隧道、隧路,指中國古代陵墓前所建由陵園入口至墓葬的地面通道。《後漢書·光武十王傳》記載中山簡王劉焉死後,「大為修冢塋,開神道,平夷吏人冢墓以千數,作者數萬餘人。」李賢注曰:「墓前開道,建石柱以為標,謂之神道。」設在神道兩側作為陵墓標誌的石刻,便稱為神道石刻。在陵墓前開闢神道,神道兩側對稱列置石刻,這一制度始自東漢。三國兩晉時期受薄葬思想和官方禁令的影響,陵墓前多不立神道石刻。南朝時期,神道石刻已經成為帝王陵墓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南朝陵墓神道石刻概況南京作為六朝京畿之地,保留了大量類型豐富、形式多樣的六朝遺物遺存。散落分布於南京及其周邊地區的南朝陵墓神道石刻,便是人們尋訪六朝文明的重要標誌性遺迹。目前已知的南朝陵墓神道石刻共計三十四處,其中南京二十二處,句容一處,丹陽十一處(表一)。這些石刻體型碩大、雕刻精湛、氣勢恢宏、古樸靈動,對稱列置、兩兩相對,歷經風雨、彼此陪伴了一千五百餘年。1988年1月,國務院正式將散列於南京、丹陽、句容等地的南朝陵墓神道石刻列入第三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名錄。

表一:南朝陵墓神道石刻表格基本信息參考《江蘇考古五十年》第287頁。獅子沖石刻原定為「陳文帝永寧陵」,對應的兩座墓葬經考古發掘後,墓主確認為梁昭明太子蕭統及其生母丁貴嬪,蕭統雖未登基為帝,然而其墓葬規模及墓前石刻均與帝陵相同,表中信息據此更改。其餘石刻定名均以國家文物局頒布的文保碑為準。以現代學術方法對南朝陵墓神道石刻進行調查研究,始於清末民初上海徐家匯耶穌會士張璜以法文撰寫的《梁代陵墓考》(TOMBEAL DES LIANG)。繼而匯聚朱希祖、朱偰、騰固等多位學者之力而成的《六朝陵墓調查報告》,為國內研究的開山之作。朱偰先生在實地調查基礎上撰成的《金陵古迹圖考》《建康蘭陵六朝陵墓圖考》《金陵古迹名勝影集》等著作,對所涉石刻作了初步考證說明,保存了大量影像資料,成為後繼學者研究的必備參考。建國以後,關於南朝陵墓神道石刻的圖錄介紹層出不窮,如姚遷《南朝陵墓石刻》、姚遷《六朝藝術》、林樹中《南朝陵墓雕刻》、梁白泉《南京的六朝石刻》、徐湖平《南朝陵墓雕刻藝術》等等;相關研究論著更是不勝枚舉,茲不贅述。經過近百年來海內外學者的共同努力,南朝陵墓神道石刻逐漸進入了學術界和公眾的視野(圖一)。

圖一:朱偰先生著作南朝陵墓神道石刻種類南朝陵墓列置石刻的制度,史書無明確記載。從現存石刻來看,通常為三種六件,由外向內依次為石獸、石柱、石碑各一對,對稱分布於神道兩側。部分陵墓前所列石刻或有增加,如梁安成康王蕭秀墓前有石碑兩對;梁文帝蕭順之建陵前除去上述三種外,另多出一對石座(圖二)。此外,多處石刻在漫長的歲月中散失或遭到毀壞。

圖二:梁文帝蕭順之建陵石刻全景(東-西)石獸從造型和等級上看,可分為帝陵前的有角石獸和王侯墓前的無角石獸兩種。有角石獸以虎為基本造型,一隻為獨角,另一隻為雙角;無角石獸以獅子為基本造型。關於石獸的名稱,研究者歷來說法不一,大致有以下幾種觀點:一、帝陵前的獨角獸為天祿,雙角獸為辟邪,兩者統稱桃拔;王侯墓前無角獸稱符拔,或作扶拔。二、帝陵前的有角獸統稱麒麟;王侯墓前無角石獸稱作辟邪。三、帝陵前雙角獸稱天祿,獨角獸稱麒麟;王侯墓前無角獸稱辟邪。四、帝陵前獨角獸稱麒麟,雙角獸稱天祿(或天鹿);王侯墓前無角獸稱獅子。五、帝陵前有角石獸為麒麟;王侯墓前無角石獸稱獅子。六、帝陵前獨角獸稱天祿,雙角獸稱辟邪;王侯墓前的無角獸稱獅子。七、帝陵前帶角石獸統稱天祿。實際上自東漢出現墓前石獸以來,陵墓石獸的稱謂一直比較混亂。東漢時一般稱「天祿」、「辟邪」和「獅子」,南朝時又稱「麒麟」、「獅子」、「天祿」,關於同一造型的幾種稱謂往往都有據可依。總的來說,將帝陵前的有角石獸稱為麒麟,王侯墓前的無角石獸稱為辟邪,是各種不同說法中相對摺中的通行意見。因此,若非專門探討石獸的淵源與名稱問題的話,不妨化繁為簡,將兩種石獸分別稱為麒麟、辟邪。帝陵前的麒麟以齊景帝蕭道生修安陵、梁昭明太子陵保存最好。這兩處石麒麟體型健美,給人以身姿矯捷之感;體態輕盈靈動,動感十足;身上雕刻的紋飾線條十分清晰。以修安陵為例,兩麒麟均為雄性,東西相對,相距33.4米。東側麒麟身長3米,高2.75米,體圍2.52米,雙角;西側麒麟身長2.9米,高2.42米,體圍2.4米,獨角。兩隻麒麟均半張大口,抬頭挺胸,仰望天空;四肢著地,外側兩腿向前伸出,似乎正在高傲地行走;兩側肩膀各帶一隻羽狀翅膀,兩隻後腿微微彎曲,又好像蓄力待發地守衛在陵園門口,隨時準備一躍而起(圖三)。獅子沖梁昭明太子陵前的兩隻麒麟,除上述特徵外,四隻腳爪均向上抬起,威嚴之中帶著一絲喜感(圖四)。

圖三:齊景帝蕭道生修安陵神道東側麒麟(南-北)

圖四:獅子沖西側麒麟(南-北)王侯墓前的辟邪大多保存較好,其中梁吳平忠侯蕭景墓前的辟邪因作為南京標誌性形象出現在南京南站北進站口、中山門外入城口等處而為大家熟知。蕭景墓前地表現存一隻石辟邪,身長3.8米,高3.5米,體圍3.98米,雄性。辟邪昂首挺胸,右腿前伸,長尾拖地,身姿十分雄壯;鬃毛自頭頂垂至後頸,口部大張,舌頭伸出搭在胸上,胸前長毛捲曲直至腹部,肩膀兩側各帶一隻羽狀翅膀。相較於麒麟的矯捷靈動,辟邪體型普遍更為龐大、粗壯,四肢略顯短小,整體更加敦實、厚重(圖五)。

圖五:蕭景墓辟邪(南-北),摘自《南朝陵墓雕刻藝術》石柱又名華表、表、表木、標等,起標明、指示的作用。《宋書·五行志五》提到大明七年的一場大風「吹初寧陵隧口左標折」,此處的「標」便是指初寧陵的神道石柱。本文開頭所引《後漢書》李賢注「建石柱以為標」,更是直接指明了石柱的功能。完整的神道石柱由柱頭、柱身、柱座組成。現存南朝陵墓神道石柱以梁南康簡王蕭績墓、梁文帝蕭順之墓、梁吳平忠侯蕭景墓等保存較好。其中蕭景墓前石柱保存完整、紋飾精美、銘文清晰,最為難得。該石柱通高6.5米,柱頭為覆蓮形圓蓋,蓋上蹲坐一隻小辟邪;柱身為圓柱形,雕飾二十四道刳棱紋;柱身上部有一長方形石額,上刻「吳故侍中中撫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吳平忠侯蕭公之神道」六行二十三字,楷體反書;柱礎高0.98米,上圓下方,圓形部分浮雕雙螭銜珠紋,方形基座四周雕刻神怪紋飾。石柱上刻寫的銘文字跡清晰,直接指明了墓主身份(圖六)。

圖六-1:蕭景墓石柱(南-北),摘自《南朝陵墓雕刻藝術》

圖六-2:蕭景墓石柱碑額拓片,摘自《六朝藝術》石碑保存完整的南朝陵墓神道石碑存世較少,大多數碑身缺毀,僅殘留龜趺造型的碑座。完整的石碑由碑首、碑身、碑座(龜趺)構成。碑首圓形,側面浮雕交互纏繞的雙龍紋,額有圓孔;碑身正面刻碑文,碑文四周裝飾卷草紋之類的圖案;碑座為龜趺,作引頸爬行狀。現存南朝陵墓神道石碑以梁始興忠武王蕭憺墓保存最為完好,以梁安成康王蕭秀墓最為知名。蕭憺墓西側石碑已失,僅存石龜趺座。東側石碑保存較好,碑高4.45米,寬1.6米,厚0.33米,龜趺座長1.46米,寬1.6米,高1.15米。碑額題「梁故侍中司徒驃騎將軍始興忠武王之碑」;碑文為東海徐勉撰、吳興貝義淵書,詳細記載蕭憺生平,絕大部分字跡清晰可辨(圖七)。蕭秀墓前分布四座石碑,兩兩相對,為南朝陵墓制度中的一個特例。前排兩座石碑,碑身已失,僅存龜趺;後排兩座石碑保存較好,部分碑文清晰可見。據《南史·梁宗室下》記載,蕭秀死後,其故吏上表梁武帝請求立碑紀念,獲得批准後,著名文士王僧孺、陸倕、劉孝綽、裴子野四人遂各自撰寫碑文。四篇碑文寫成之後,均文辭卓絕,竟難以取捨,最終四碑並列,成為南朝石刻中的一大奇觀(圖八)。

圖七-1:蕭憺墓東側石碑(南-北),摘自《六朝藝術》

圖七-2:蕭憺墓東側石碑碑額拓片,摘自《六朝藝術》

圖八:蕭秀墓神道石刻全景,摘自《南朝陵墓雕刻藝術》石座石座僅見於梁文帝蕭順之建陵,位於石獸與石柱之間,隔神道對稱分布。石座由四塊方形大石構成,四個石塊分據四角,隔空圍城一個正方形。每塊石頭表面各鑿有兩個「T」形凹槽,相鄰兩石塊「T」形凹槽中的豎槽相對(圖九)。關於此種石座的性質和用途,目前仍未有較為合理的解釋,只能寄希望於新發現和進一步研究了。

圖九:梁文帝建陵神道北側石座全景、細部神道石刻與南朝陵墓散落在地表的南朝陵墓神道石刻並非孤立存在。除丹陽陵口石刻為蕭梁陵區入口處石刻,並不指向某一特定陵墓之外,其餘石刻均有墓葬對應。石刻、墓葬是一個整體,地表石刻是尋找相關墓葬、確認墓主身份的重要線索。目前經考古發掘且墓主身份明確的南朝陵墓較多,規模等級相當於帝王級別而墓主不可考者也有不少。從表一可以看出,地表殘留石刻、且墓葬經過發掘者計有梁桂陽簡王蕭融墓、梁安成康王蕭秀墓、梁南平元襄王蕭偉墓、梁臨川靖惠王蕭宏墓、梁昭明太子蕭統安陵、齊景帝蕭道生修安陵、金王陳南朝大墓等。上述墓例中,有些是墓葬信息解決了石刻歸屬的問題,如蕭融墓、蕭偉墓均出土墓誌,明確了墓葬與石刻所屬的墓主;有些則通過石刻確認墓主身份,如蕭秀墓內未出土文字材料,因其與地表石刻的對應關係,而確認為蕭秀墓;另有石刻、墓葬相互印證令墓主信息浮出水面,如獅子沖梁昭明太子墓、齊景帝蕭道生墓等。第三種情況更說明石刻、墓葬作為一個整體對南朝陵墓制度研究的重要意義。關於獅子沖南朝石刻的歸屬,歷來有宋文帝長寧陵、陳文帝永寧陵兩種說法,數十年來爭論不休,難成定論。2013年,南京市考古部門在石刻北側約四百米處的北象山南麓發現兩座南朝大墓,兩墓東西並列、朝向一致,從規模和等級來看,屬於南朝帝陵級別的墓葬。幸運的是,兩墓各出土一塊紀年文字磚,確定兩墓時代均為蕭梁時期。其中M1銘文磚「中大通弍(貳)年」(530)為昭明太子蕭統的卒年,M2銘文磚「普通七年」(526)為蕭統生母丁貴嬪卒年的前一年。最終,研究人員綜合考慮了墓葬位置、規模等級、墓葬時代、出土壁畫、陵前石刻及文獻記載等諸多因素,判定兩墓墓主分別為蕭統及其生母丁貴嬪,解決了困擾學界多年的難題。此為石刻、墓葬互證的典型案例。根據考古調查、發掘資料,南朝陵墓大多具有以下特點:墓地選擇十分注重「風水」,多選擇背依山崗、面臨平地、兩側山隴延伸的緩坡地帶營建墓葬。墓葬均為平面呈「凸」字形的大型單室磚墓,帝後級墓甬道內設兩重石門,王侯級墓甬道內設一重石門,墓室平面為長方形或近橢圓形(圖十)。墓室內裝飾華麗的花紋磚或大幅磚印壁畫,壁畫題材包括「日」、「月」、 「獅子」、「宿衛武士」、「朱雀」、「玄武」、「羽人戲龍」、「羽人戲虎」、「竹林七賢與榮啟期」、「車馬出行」等。由於南方地濕,為防止墓內積水,墓室內部通常設有排水系統,排水溝往往延伸到墓室之外幾十米甚至數百米遠的低洼之地或水塘。結合考古發現和相關文獻記載,墓葬營建過程大致可以復原為:選擇墓地,平整坡面,開挖墓坑,營造磚室,葬入死者,封門填埋,安放石刻。除去上述少量石刻、墓葬可以對應外,另有大量僅見石刻不見墓葬,或僅有墓葬而不見石刻的例子存在。將來重新發現地表石刻的可能性已經微乎其微,而尋找石刻對應的墓葬仍是一項切實可行且頗具意義的工作。期待考古工作者將來能夠發現更多的南朝陵墓,一方面可以極大地豐富南朝陵墓神道石刻的歷史內涵,同時對劃定石刻保護範圍、改善石刻周邊環境亦有積極的促進作用。

圖十:獅子沖M1平面圖

圖十一:金王陳南朝大墓出土磚印壁畫(局部) ,摘自《六朝藝術》南朝陵墓神道石刻現狀與保護歷經一千五百餘年的風雨,南朝陵墓神道石刻一直遭受著來自自然和人為兩方面不同程度的侵害。自然損害與氣候和環境密切相關,主要來自酸雨、風蝕、水侵、暴晒、菌類侵蝕等;人為損害主要包括刻意的損毀及對周邊環境的毀滅性破壞。現今南朝陵墓神道石刻的現狀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幾種情況:一、罩棚式保護,如蕭秀墓石刻。二、公園式保護,如萬安陵、蕭恢墓、蕭憺墓、蕭融墓、蕭績墓、蕭宏墓、蕭偉墓、方旗廟失考石刻、侯村失考石刻等。三、遷移式保護,如太平村失考墓石刻於1984年遷至南京博物院。四、散落于田野,如丹陽的南朝石刻、獅子沖、蕭景墓、蕭正立墓、耿崗失考墓石刻、宋墅失考墓石刻等。五、散落於生產生活區,如初寧陵石刻、徐家村失考石刻、獅子壩石刻等。前兩種狀況,石刻處於一個相對安全穩定的環境,便於保護工作的開展。第三種方法作為歷史上搶救文物的特殊應急方案,本無可厚非,然而文物在原始地貌中承載的歷史、地理、環境等相關信息卻無法體現,與當下不可移動文物保護的基本原則背道而馳,已經不符合現階段的保護要求。後兩種狀況下,不僅要考慮石刻遭受的自然侵蝕,更要關注石刻本體的安全。如徐家村失考墓石柱被圍砌在金陵石化化工一廠的一處圍牆內,旁邊大型設備林立,處境令人擔憂。此外,2016年5月發生的南京東郊獅子壩小辟邪被盜事件,將部分南朝石刻存在的安全隱患暴露無遺。萬幸的是,經過南京公安、文物等部門四個多月的全力偵查,犯罪分子被繩之以法,被盜石刻被追回。這一事件為南朝陵墓神道石刻的安全保護工作敲響了警鐘,石刻保護任重道遠……南朝陵墓神道石刻保護是一項多領域交叉的綜合性課題,也是一個難題,作為一個外行,筆者對此並無發言權,亦無力建言獻策。關於文物保護問題,我們不僅需要秉承謹慎敬畏之心,更要相信專業、相信科學,將專業的工作交給專業的部門和人員。希望在大家共同努力下,這些散落的南朝石刻可以繼續留在原地,互相守望陪伴千年、萬年……(讎溫社是我們南京的幾位青年學者在2015年組織的讀書會,兩年來每周活動一次,共讀中古史料。夫對讀互正曰讎,因故知新曰溫,又《魏書》雲李奇冗散數年而與高允讎溫古籍,讀書會既未始有意於形式,因以「讎溫」名之,兼志冗散也。本文是讎溫社系列作品之四。)(2017-09-23 來源:澎湃新聞 南京市考古研究所 許志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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