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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詞之姜夔詞全集(17首)

製作:山間溪流

姜夔:琵琶仙《吳都賦》云:「戶藏煙浦,傢具畫船。」惟吳興為然,春遊之盛,西湖未能過也。己酉歲,余與蕭時父載酒南郭,感遇成歌。雙槳來時,有人似舊曲桃根桃葉。歌扇輕約飛花,蛾眉正奇絕。春漸遠,汀洲自綠,更添了幾聲啼鴂。十里揚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說。又還是宮燭分煙,奈愁里匆匆換時節。都把一襟芳思,與空階榆莢。千萬縷、藏鴉細柳,為玉尊、起舞回雪。想見西出陽關,故人初別。【賞析】此詞寫游春感遇。詞的開頭寫遠處來了一隻漁船,載一對麗人,乍看好像舊目坊曲相戀的兩位歌女,漸近則見她拿歌扇接著飛落的花瓣,一雙蛾眉秀目真是奇艷無 比。因而觸發起對昔日情人的綿綿懷思。「春漸遠」,轉筆寫眼前景,春光漸漸遠離,水邊平展的沙洲一片濃綠,幾聲伯勞鳥的悲啼更增添了幾分傷感。詞人想起了 許多往事。在「煙花三月下揚州」的那時候,曾有過多少生生死死的誓約,如今一切都不存在了。回到眼前的春景,正是清明禁火的寒食節氣,宮廷里點燃了蠟燭給 群臣分送薪火,一路輕煙散去。無奈在離愁里,時節已匆匆變換。滿懷惜春的情思已落空,都付與飄落空階的榆錢樹,美緣難再,遺恨空留。眼前千萬縷楊柳濃蔭, 濃蔭里烏鴉藏掩,遂想起當年玉尊別筵,柳絲千縷舞翩翩,柳絲似雪漫天旋。由柳絲追憶初別情景,情致綿綿不盡。

姜夔:點絳唇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雲去。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今何許?憑闌懷古,殘柳參差舞。【賞析】本篇為淳熙十四年(1187),自浙江湖州前往蘇州訪問范成大,途經吳淞所作。吳淞江邊,太湖之濱,一路明山秀水,自然引起詞人的幾多感慨。起句寫北國 的鴻雁毫無心機,從太湖西畔飛去,隨著浮雲而去,時序已入深秋。次寫山巒氣象,幾座寂靜的山峰清冷、凄苦,彷彿在商量著黃昏時驟雨飛瀑,天氣陰沉不開,似 愁客情懷,再即景懷古,無限惆悵。下片寫道唐朝陸龜蒙曾隱居在甘泉橋邊,詞人也打算追隨他在甘泉橋邊住。「共天隨住」只是欲共未共,欲住難住的「擬」而 已,一字之中深寄了多少現實的凝重感。末尾以近景殘柳垂條參差隨風舞收煞,含古今滄桑之感。

姜夔:鷓鴣天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夢中未比丹青見,暗裡忽驚山鳥啼。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賞析】這首詞記元宵之夜的夢中情事。時光往往能把一切沖淡。當初痛不欲生,以為今生休矣之事,待到多年以後回想起來也許只有淡淡的傷感了。姜夔在此詞中展現出 來的情感卻不同。這首詞是寧宗慶元三年(1197)姜夔在杭州所寫「合肥情詞」之一。二十多年前,詞人曾逗留淮南合肥,於勾欄坊曲間結識善彈箏琶的姐妹, 此後雖天各一方,詞人舊情難以自抑,歲歲紅蓮夜,依舊是兩處沉吟,這是一份何等濃烈的情感!本詞首句以流水起興,肥水滾滾東流,永遠沒有終止的時期。當時 真不該一見你就埋下相思的情思。詞人被流光拋擲,當初輕狂多情的少年如今已是鬢髮如絲的中年人,不知心上人的下落,更不能相見,悲傷沉入心底,不堪重負。 「別久不成悲」,不是不悲,而是悲痛已沁入心骨。結語「兩處沉吟各自知」,出之以淡語,是怕觸動更多的心思,還是以淡雅寫深摯?白石自有匠心。

姜夔:踏莎行自沔東來。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夢而作。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分明又向華胥見。夜長爭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別後書辭,別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賞析】淳熙十四年元旦,姜夔從故鄉漢陽東去湖州途中,到達金陵,在船上夢見了遠別的戀人,寫下了這首詞。上片為感夢思人。首二句寫夢中目睹耳聞玉人前來,像飛 燕般體態輕盈,像黃鶯般話語嬌軟,分明又在白日夢境中跟你相見。「夜長」二句是無奈、瑣屑而頗具悲劇力量的對話,你說長夜漫漫,薄情人怎知「我」輾轉難 眠?春天初到,「我」便早被相思病苦感染。下片寫睹物思人,寫別後的難忘舊情。「離魂」句暗用唐傳奇《離魂記》中「倩女離魂」的故事,推進一層寫戀人的深 情,最後兩句以景作結,在淮南千山清冷的月光下,戀人的夢魂飄然而去,更襯托出詞人凄苦的心境。這裡著一「冷」字,使自然界的靜態物景與詞人纏綿悱惻的情 意相合,尤見詞境凄冷奇絕。

姜夔:慶宮春紹熙辛亥除夕,余別石湖歸吳興,雪後夜過垂虹,嘗賦詩云:「笠澤茫茫雁影微,玉峰重疊護雲衣;長橋寂寞春寒夜,只有詩人一舸歸。」後五年冬,復與俞 商卿、張平甫、銛朴翁自封禺同載,諸梁溪。道經吳松,山寒天迥,雲浪四合,中夕相呼步垂虹,星斗下垂,錯雜漁火,朔吹凜凜,卮酒不能支。朴翁以衾自纏,猶 相與行吟,因賦此闋,蓋過旬,塗稿乃定。朴翁咎余無益,然意所耽,不能自已也。平甫、商卿、朴翁皆工於詩,所出奇詭;余亦強追逐之,此行既歸,各得五十餘 解。雙槳蒓波,一蓑松雨,暮愁漸滿空闊。呼我盟鷗,翩翩欲下,背人還過木末。那回歸去,盪雲雪孤舟夜發。傷心重見,依約眉山,黛痕低壓。采香徑里春寒,老子婆娑,自歌誰答?垂虹西望,飄然引去,此興平生難遏。酒醒波遠,正凝想明璫素襪。如今安在?惟有闌干,伴人一霎。【賞析】本詞寫境空闊清遠,寫情超曠秀逸。「暮愁」句,暮靄生愁、漸漸充滿空闊的天地;需要輕靈的天使,故有「呼我」句,呼喚鷗鳥願與它結盟隱逸,它翩翩飛舞似 欲降下,卻又背人轉身掠過樹梢遠去;需要時間的延伸,故有「那回」二句,那次歸返吳興,盪開雲霧寒雪,乘著孤舟連夜啟程。然而種種掙扎皆歸為虛無。過片以 「傷心」三句作收束,傷心往事今又重見,依稀隱約的是秀眉一樣連綿的山峰,像青色黛痕低壓著雙眸脈脈含情。「低壓」二字即是對現況的凝練概括,自此引出下 片。采香徑里正是早春寒冷,老子我婆娑起舞,獨自放歌誰來回應?在垂虹橋頭向西遙望,孤舟御風引領我飄然遠行,這真是平生難以遏止的豪情逸興!待「我」酒 醒順波舟行已漸遠,我正凝神思念,她耳戴明珠閃閃,足裹素襪纖纖,如今美人何在?詞人不僅有「暮愁」,便呼「盟鷗」,「春寒」亦能「自歌」的洒脫超逸情 懷,而且更有「重見」時的「傷心」、「酒醒」後的「凝想」,這種時代賦予他的憂鬱感,雖然深刻而又持久,卻正在其一張一弛、一儒一道的天才筆法中得到了緩 沖和稀釋。

姜夔:齊天樂丙辰歲與張功甫會飲張達可之堂,聞屋壁間蟋蟀有聲,功甫約余同賦,以授歌者。功甫先成,詞甚美;余徘徊茉莉花間,仰見秋月,頓起幽思,尋亦得此。蟋蟀,中都呼為促織,善斗;好事者或以三二十萬錢致一枚,鏤象齒為樓觀以佇之。庚郎先自吟愁賦,凄凄更聞私語。露濕銅鋪,苔侵石井,都是曾聽伊處。哀音似訴,正思婦無眠,起尋機杼。曲曲屏山,夜涼獨自甚情緒?西窗又吹暗雨,為誰頻斷續,相和砧杵?候館迎秋,離宮吊月,別有傷心無數。《豳》詩漫與,笑籬落呼燈,世間兒女。寫入琴絲,一聲聲更苦。【賞析】這篇詠物詞,借描寫蟋蟀悲鳴,傾瀉人間幽恨。開篇點「愁」字,以庾信賦愁引出蟋蟀悲吟。露水沾濕的銅鋪外,長滿苔蘚的石井台旁,都是蟋蟀嗚叫的地方。在 詞人聽來,那叫聲是哀苦之音,是受了委屈的兒女在親人面前的哭訴,也是無眠思婦的孤獨的紡紗聲,是閨中少女獨坐屏風前的凄涼嘆息。下片用敲打著燭滅後的窗 子的夜雨聲,用搗衣棒與石砧撞擊的聲響,與蟋蟀聲錯雜交織,加濃鳴聲凄苦。「候館迎秋」、「離宮吊月」,既是指蟋蟀經常出沒的地方,又是比喻其叫聲如同旅 舍中的遊子,離宮中的宮女的悲嘆。豳詩略略點題,忽以兒女笑聲旁襯一筆,末再以譜入樂曲「聲聲更苦」,拍合「愁賦」。全詞寫蟋蟀悲鳴,廣泛觸發人間哀思。 舉凡騷人失意、思婦念遠、遷客懷鄉、乃至帝王蒙塵,如許憾恨,無不借秋蟲宣發。則秋蟲之鳴,實乃時代哀音。

姜夔:八歸芳蓮墜粉,疏桐吹綠,庭院暗雨乍歇。無端抱影銷魂處,還見筱牆螢暗,蘚階蛩切。送客重尋西去路,問水面、琵琶誰撥?最可惜、一片江山,總付與啼鴂。長恨相逢未款,而今何事,又對西風離別?渚寒煙淡,棹移人遠,漂渺行舟如葉。想文君望久,倚竹愁生步羅襪。歸來後、翠尊雙飲,下了珠簾,玲瓏閑看月。【賞析】本篇為送別之作。胡德華是作者友人。本詞一開始即描寫雨後庭院,在這獨抱孤影、銷魂傷神的空院,又看見竹籬牆暗處螢光閃滅,青苔覆蓋的台階下蟋蟀的鳴聲 凄切。化用白居易《琵琶行》,點明「送客」,且推進一步,嘆惋江山好、啼鴂悲,離情中交織著身世感、家國愁,情致深婉沉痛。下片承上,由相從說到分別,煙 渚行舟,正面描繪分別場景。沙洲上寒冷的煙霧漸淡,人已隨著舟船漸移漸遠,隱隱約約可見遙遠的行舟,像一片落葉飄轉。末以「想」字提領,點化李杜詩,設想 行者家人蹺盼之切,到家團聚之樂。文君夫人定然期望很久,她足踏羅襪倚著修竹愁容暗淡,歸家之後,將翠玉酒杯斟滿雙雙對飲,垂下珍珠帷簾,悠閑地觀看一輪 皎潔的明月。此詞場面依次遞轉,生活情趣極濃。

姜夔:念奴嬌余客武陵,湖北憲治在焉。古城野水,喬木參天。余與二三友,日蕩舟其間,薄荷花而飲,意象幽閑,不類人境。秋水且涸,荷葉出地尋丈,因列坐其下,上 不見日,清風徐來,綠雲自動;間於疏處,窺見遊人畫船,亦一樂也。朅來吳興,數得相羊荷花中,又夜泛西湖,光景奇絕,故以此句寫之。鬧紅一舸,記來時嘗與鴛鴦為侶。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風裳無數。翠葉吹涼,玉容消酒,更灑菰蒲雨。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日暮,青蓋亭亭,情人不見,爭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風南浦。高柳垂陰,老魚吹浪,留我花間住。田田多少,幾回沙際歸路。【賞析】作者於淳熙十五、十六年來往於杭州、湖州,本篇為他泛舟杭州西湖賞荷花而作。起筆蕩舟觀荷,小船攪鬧了艷紅的荷花叢,記得來時曾與水面鴛鴦結成伴侶,意 境美不勝收。放眼望三十六處荷塘連綿一氣,許多遊人不曾到過的荷花澱,有更多艷美的荷花。那種「三十六陂」卻「人未到」的清幽絕俗,那種「風為裳,水為 佩」的瀟洒古樸,這才是真正「令人挹之無盡」的「幽韻冷香」。荷塘深處,翠碧的荷葉間吹過涼風,花容粉艷彷彿帶著殘餘的酒意,更有水草叢中灑下一陣密雨。 荷花嫣然微笑輕搖倩影,幽冷的清香飛上詞人讚美荷花的詞句。下片寫擔心荷花遲暮、西風摧折的無限眷念。日暮之際,荷葉如青翠的傘蓋亭亭玉立,情人艷姿已隱 然不見,「我怎忍心乘舟盪波而去?只恐怕寒秋時節,為愁情籠罩。「爭忍」寫荷之情,「只恐」寫愛花人之憂慮。「高柳」、「老魚」,多情挽留,更使詞人依戀 難捨。全詞寫出荷花美妙之形和高潔之神,體現出詞人惜香愛美的詞情,將讀者引入一個純潔的童心世界。

姜夔:揚州慢淳熙丙申至日,余過維揚。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余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葯,年年知為誰生?【賞析】揚州是古代的江南名城,素以繁華富麗而著稱,是士大夫文人風流俊賞之地,唐代許多著名詩人都曾有過遊歷揚州的經歷,曾寫下了許多歌詠揚州城市風物人情的 佳作。然而到了宋代,自金兵數次南侵之後,揚州城便遭到了極其慘重的破壞。此詞憑弔揚州荒涼,寄託黍離哀思。開篇擒題,揚州是淮南的著名都城,竹西亭是揚 州的風景名勝,初次到揚州,在此解鞍下馬,稍作停留。經過昔日春風駘蕩的十里繁華舊境,到處長了青青野麥,自從金兵窺犯長江之後,毀廢的城池和高大的樹 木,厭惡說到戰火刀兵。天色漸漸黃昏,凄清的號角吹送著寒冷,傳遍了整座空城。下片寫對揚州的感受。料想杜牧重到揚州也會愕然震驚,縱有讚美「豆蔻」芳華 的精工詞采,縱有歌詠青樓一夢的絕妙才能,也沒有興緻表達當年的情思。以小杜詩境與揚州現境對比,自然高妙,渾化無跡。末言二十四橋依然完好,而只有一彎 冷月寂寞無聲,那橋邊紅芍藥,年年花葉繁茂,而無人欣賞,充滿時移景遷,物是人非之感。

姜夔:長亭怨慢余頗喜自製曲。初率意為長短句,然後協以律,故前後闋多不同。桓大司馬云:「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此語余深愛之。漸吹盡,枝頭香絮,是處人家,綠深門戶。遠浦縈迴,暮帆零亂向何許?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日暮,望高城不見,只見亂山無數。韋郎去也,怎忘得玉環分付。第一是早早歸來,怕紅萼無人為主。算空有並刀,難剪離愁千縷。【賞析】據夏承燾先生考證,光宗紹熙初年,姜夔流寓合肥,家住合肥南城赤闌橋之西,那裡曾有熱戀過的情人,分離後眷眷難忘。「易我往矣,楊柳依依」(《詩經·小 雅·採薇》),灞橋柳岸,「柳」、「留」諧音,柳枝一折,令多少人心膽俱裂。在本詞中,柳樹的角色是頻頻轉換的。水邊岸上,也是一株株一片片的柳樹,隨著 水灣,縈繞徘徊。客船來去匆匆各自東西,天晚後都在哪裡停泊呢?以下四句,寫那長亭邊的柳樹,不知目睹了多少執手惜別,依依不捨的場面。好在柳樹不懂人間 情意,否則早就悲傷衰老,不會像今天這樣如此青青了。詞的下片,循著離別的線索,著重寫「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的情景。詞中說,天晚了,一位女孩子站在長 亭邊柳樹下,望著情人所去的那個高城,漸漸天黑望不見了,只看見黑黝黝的無數山峰的輪廓。她在想,他走了,大概不會忘記我的叮嚀囑咐吧。我讓他做的第一件 事,是早早回來,不知他記住沒有。在旅船遠行、回望舊地時,回味情侶叮嚀,離緒紛亂。並刀難剪,化抽象為具象,一往情深。

姜夔:淡黃柳客居合肥南城赤闌橋之西,巷陌凄涼,與江左異;惟柳色夾道,依依可憐。因度此曲,以紓客懷。空城曉角,吹入垂楊陌。馬上單衣寒惻惻。看盡鵝黃嫩綠,都是江南舊相識。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強攜酒、小橋宅,怕梨花落盡成秋色。燕燕飛來,問春何在?惟有池塘自碧。【賞析】本詞是作者客居合肥南城赤闌橋時所作,是一篇即景遣懷之作。上片寫詞人騎馬所見。拂曉的號角在空城裡響起,隨風吹入垂柳依依的街巷。騎在馬上穿著單衣, 感覺有些寒冷。早春的柳色,滿眼是鵝黃、嫩綠,全是江南的舊日相識。下片由景色引發出對春的愛憐。詞人勉強攜帶了酒,到小橋旁的宅院與情人相聚,只擔心梨 花如雪片落盡,變成衰秋的顏色狼藉滿地。成雙的燕子飛來,探問春色在哪?只有池塘依然是清波碧綠。通觀全詞,柳樹梨花,都已「看盡」、「落盡」,有酒、小 橋、池塘,也是「強攜」、「自碧」,主人公似乎永遠走不進眼前的世界,很難與異鄉異景相融為一,最後都歸於一個「空」字,而這恰恰是全詞的首字,小序中說 「以紓客懷」,也許這就是逆旅中的真實情懷。

姜夔:暗香辛亥之冬,余載雪詣石湖。止既月,授簡索句,且征新聲,作此兩曲,石湖把玩不已。使二妓肄習之,音節諧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賞析】宋代騷人酷愛梅竹,白石詠梅之什頗多。《暗香》、《疏影》尤為有名。詞的開頭,由月色回憶起以前幾次月夜,梅邊吹笛的往事。他的優美笛聲,還引來了一位 玉人知音,不怕夜寒,攀著梅枝聽他吹。而今,他像何遜已漸漸衰老,往日春風般約麗的辭采和文筆,全都已經忘記。但是令他驚異,竹林外稀疏的梅花,竟將清冷 的幽香散入他的卧席。詞的下片,寫折梅寄遠,無法傳達,紅花無言,深念玉人。江南水鄉,正是一片靜寂,想折一枝梅花,寄給那久別的玉人,可嘆路途遙遙,夜 晚一場積雪又遮斷了大地。手捧起翠玉酒杯,禁不住灑下傷心的淚滴,面對著紅梅默默無語,昔日折梅的玉人浮上我的記憶。總記得曾經攜手游賞之地,千株梅樹壓 滿了綻放的紅梅,西湖上泛著寒波一片澄碧。此刻梅花又一片片飄離,被風吹得凋落無餘,何時才能重見梅花的幽麗?

姜夔:疏影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賞析】這一首緊接上首而來,敘述宴會後,來到梅花前仔細觀察梅花。苔梅的枝梢綴著梅花點點,如玉晶瑩,兩隻小小的翠鳥兒,棲宿在梅花叢。「同宿」照應上一首 「幾時見得」,兩者形成反差,意思是,翠禽小小反而同宿雙飛,人卻孤單無伴。自己在客旅他鄉時見到梅花,它像絕世佳人,倚著修長的翠竹,在夕陽斜映籬笆的 黃昏中,默默孤獨。就像王昭君遠嫁匈奴,不習慣北方的荒漠,只是暗暗地懷念著江南江北的故土。她不能回家鄉,只能戴著叮咚環佩,趁著月夜歸來,化作梅花的 一縷幽魂。接下來是說南朝時的深宮舊事。不要像吹落殘花的春風,不顧梅花的嬌嫩輕盈,要學會及早惜花,應該像漢武帝金屋藏嬌,呵護珍重。然而終究是護花無 力,苔梅凋謝的花片,隨波飄零,更怨恨那玉龍笛吹奏出《玉龍》哀曲。待到梅花落盡時,再尋覓她的幽香,她已經映入小窗,像一幅畫著梅花的橫幅。讚美梅品, 憫惜美好事物過早凋落,呼喚愛美護花情悰,為本篇所昭示的內在意蘊。

姜夔:翠樓吟淳熙丙午冬,武昌安遠樓成,與劉去非諸友落之,度曲見志。余去武昌十年,故人有泊舟鸚鵡洲者,聞小姬歌此詞,問之,頗能道其事;還吳,為余言之,興懷昔游,且傷今之離索也。月冷龍沙,塵清虎落,今年漢酺初賜。新翻胡部曲,聽氈幕元戎歌吹。層樓高峙,看檻曲縈紅,檐牙飛翠。人姝麗,粉香吹下,夜寒風細。此地宜有詞仙,擁素雲黃鶴,與君遊戲。玉梯凝望久,但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消英氣。西山外,晚來還卷,一簾秋霽。【賞析】此詞為慶賀武昌安遠樓落成之作。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姜夔離漢陽赴浙江湖州,途經武昌時作。上片一開始便將高樓暫擱一旁,而將戰地風光描寫了一 番。明月的冷光映照著寒冷的邊塞沙磧,圍護城堡四周的竹籬戰塵靜寂,今年朝廷開始賞賜臣民飲酒歡聚。彈奏起塞北的樂曲,聽到元帥的軍帳歌吹盪激。有了前面 的龍沙虎落、氈幕元戎,「層樓」六句,寫紅檻翠檐,麗人粉香,則不覺氣格纖弱。安遠樓層層聳立,看它那紅色欄杆縈繞環曲,翠碧樓檐飛展。那位小姬容貌艷 麗,從她身上吹下陣陣粉香,寒夜裡風兒輕輕細細。上片先寫樓外,次寫樓內。下片有「玉梯凝望」,但見「芳草萋萋千里」,意境亦是深遠闊大。登上高樓久久地 凝神望遠,可嘆芳草萋萋,綿綿千里。「天涯」三句,漂泊天涯的遊子情懷凄寂,仗著酒力減輕閑愁,借著賞花消磨志氣。迷惘變為凄厲,清麗變為悲壯,末以景結 情,西山之外,黃昏時又捲起,一簾秋雨過後的晴麗,與篇首冷寂的靜景相應,突出了本詞登高沉思的主調。

姜夔:杏花天影丙午之冬,發沔口。丁未正月二日,道金陵,北望淮、楚,風日清淑,小舟掛席,容與波上。綠絲低拂鴛鴦浦,想桃葉,當時喚渡。又將愁眼與春風,待去,倚蘭橈更少駐。金陵路,鶯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滿汀芳草不成歸,日暮,更移舟向甚處?【賞析】此詞為羈旅懷思合肥戀人之作。上片寫景思人。詞人以「鴛鴦」引發出「想桃葉」的綺思:借桃葉隱喻合肥戀人,包含了往日幽約和無限情思。「又將愁眼與春 風」句暗寓了情人眼望春風,對詞人溫馨情愛的期盼和追求。詞人觸景生情,獨倚蘭橈,流連不舍。下片寫離情愁苦。「金陵路」三句以「鶯吟燕舞」,象徵金陵秦 淮河畔歌妓舞女的輕歌妙舞,暗示出合肥戀人的身份,故目注秦淮,而心向「淮楚」,以秦淮鶯燕之樂景反襯作者離索懷人之悲情。誰知我相思情苦呢?小舟泛波, 算來只有「潮水」最理解我之相思最苦。因為它一路推波蕩舟,伴隨詞人孤舟寂寞。「滿汀」三句寫目望金陵秦淮河入長江處的白鷺洲長滿綠草,隱喻詞人煙波日 暮,羈旅未歸而愁如芳草的傷感,遂發出「移舟」漂泊,何處是人生歸宿的茫然失落之慨嘆,頗有悲楚難抑,低回不盡之致。

姜夔:一萼紅丙午人日,余客長沙別駕之觀政堂,堂下曲沼,沼西負古垣,有盧橘幽篁,一徑深曲。穿徑而南,官梅數十株,如椒如菽,或紅破白露,枝影扶疏。著屐蒼苔細石間,野興橫生,亟命駕登定王台,亂湘流入麓山;湘雲低昂,湘波容與,興盡悲來,醉吟成調。古城陰,有官梅幾許,紅萼未宜簪。池面冰膠,牆腰雪老,雲意還又沉沉。翠藤共、閑穿徑竹,漸笑語、驚起卧沙禽。野老林泉,故王台榭,呼喚登臨。南去北來何事,盪湘雲楚水,目極傷心。朱戶粘雞,金盤簇燕,空嘆時序侵尋。記曾共、西樓雅集,想垂柳、還裊萬絲金。待得歸鞍到時,只怕春深。【賞析】小序中敘述甚詳,本詞以「興盡悲來」而作。「興」為何?「悲」為何?姜夔一生流轉江湖,貌似野雲孤鶴般脫略放逸,至死未嘗仕進,但作為一個文人,況且出 於仕宦之門,父親曾為知縣,他必然深受儒家文化的浸染,傳統的「憂患」意識不可能不反映到他的作品中。本詞就是這樣一篇登臨觀覽,羈旅傷懷之作。上片寫早 春遊興。下片感慨羈旅遊盪。全詞鋪敘展衍,寫景融情,寫寒梅冷翠,造句奇麗,生新瘦硬,抒念遠懷舊,深婉從容。

姜夔:霓裳中序第一丙午歲,留長沙,登祝融,因得其詞神之曲,曰《黃帝鹽》、《蘇合香》。又於樂工故書中得商調《霓裳曲》十八闋,皆虛譜無辭。按沈氏樂律《霓裳》道 調,此乃商調。樂天詩云散序六闋,此特兩闋.未知孰是?然音節閑雅,不類今曲;余不暇盡作,作《中序》一闋傳於世。余方羈游,感此古音,不自知其辭之怨抑 也。亭皋正望極,亂落江蓮歸未得。多病卻無氣力,況紈扇漸疏,羅衣初索。流光過隙,嘆杏梁、雙燕如客。人何在?一簾淡月,彷彿照顏色。幽寂,亂蛩吟壁,動庾信、清愁似織。沉思年少浪跡,笛里關山,柳下坊陌。墜紅無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飄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壚側。【賞析】小序中已明說本詞是其辭「怨柳」的「羈游」之作,實際上此篇內蘊豐富,可謂萬般悲苦集於一詞,具有總結性。上片觸景興感。下片寫夢破相思。全詞將一腔怨情反覆申訴,貌如復沓,實為「似織」的愁懷,曲折致意,以強調人之無奈,生之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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