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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叔德《賠你一隻金鳳凰》

一    俗話說「憨人有憨福」,陶應發老漢一輩子老實得象個榆木疙瘩,生的三個姑娘卻一個比一個靈巧、出息。大姑娘陶嬡是隊里有名的「亮嗓子」,遇事誰也得讓三分,丈夫是生產隊技術隊長。二姑娘陶碗中中學畢業後在大隊小學任教,丈夫是公社中學的副校長。這就有了一文一武。三姑娘陶妲呢?來了個「鯉魚跳龍門」,七〇年進城當了工人,丈夫也相應地是某單位政工組長。在那些「窮過渡」的日子裡,陶妲常常給家裡捎來一些不要肉票的肉,不要肥皂票的肥皂和火柴。這事惹得左鄰右舍十分眼饞,都說陶應發不知哪輩子積的德,落了幾個這麼能幹的女兒。  眼下,陶應發的幺兒子陶柱也成了人。可他沒有幾個姐姐造化好,竟一絲不差地繼承了父親的「衣缽」,老實憨厚,只喜歡悶聲不響地幹活。雖說如此,上門作媒的人卻絡繹不絕。有看上陶柱是獨子往後不需分家的,有仰慕他威威赫赫的幾個姐夫的,也有認定他是個勤快忠厚的小夥子的。  給兒子娶媳婦,也就等於是給家裡定「接班人」,事關重大,非同小可。陶應發老夫婦倆不敢擅自作主,決定召集緊急「內閣會議」,讓三個有見識的姑娘給拿拿主意。  此刻,大姑娘陶媛,二姑娘陶婉,兒子陶柱都按時出席了。唯獨三姑娘陶妲還沒有回來。大家坐在正午的梧桐樹蔭下,邊嗑瓜子邊等她。  江南水鄉,平疇千里。所謂「農村」,農尚是,而村早已不復存在了。農民徹底拆毀百年老宅,面河臨渠而居。房舍建築隨著屏障似的樹木,一字排開去,猶如城市裡偏僻的街道一樣整齊、集中。  陶妲騎著自行車,順著筆直筆直的乾渠,風馳電掣而來。她三十歲左右、但按農村人的眼光看,頂多二十四、五。初冬時節,人們大穿上棉衣,她卻只穿了件均黃色的尼龍衫,外套著銀灰色的春裝,格外年輕、矯健。那輛嶄新的鳳凰牌自行車,每個鍍鉻的部位都映也一個小太陽,閃閃爍爍,眩目耀眼,正和它的主人一樣容光煥發。  陶妲比兩個姐姐更主逞強好勝。她十五歲就當過大隊宣傳隊長,常常把一些二十來歲的隊員們颳得器鼻子。她雖然生在農村長在農村,卻不安心於農村。覺得鄉下太貧窮、太落後、術枯燥。她想往看起來更為豐富多彩的城市。憑藉自己得天獨厚的條件加上一陣艱苦曲折的活動,她終於如願以償了。  聽到遠處一陣「叮鈴「的車鈴聲,陶家的人一起站起來,走上乾渠「夾道歡迎」。陶妲和她的自行車便象一位公主和她高貴的坐騎一樣,飛進屋內。  老母親巍巍顫顫端上一碗熱氣騰騰的「雞蛋茶」,暗紅色的沙糠均勻地撒在細嫩的蛋白上,這是陶家待客的「國賓級規格」,大姑娘、二姑娘很少有機會享受。  陶妲一邊不慌不忙地吃著,一邊聽母親介紹大概情況。她的目光朝全屋一射,落在角落裡坐著的弟弟身上:「小柱,這些姑娘你都認識嗎?」  小柱臉上微微發紅,瓮瓮氣地說:「有認得的,也有不認識得的。」  「有沒有你喜歡的呢?」三姐相當威嚴。  小柱臉更紅了,嘴唇動了幾下,正待回答,——老母親見兒子窘得厲害,十分心疼,急忙說:「別問他啦,主要看你們幾個姐姐的意見。」  陶妲含笑轉向兩位姐姐:「你們先說說看。」那神氣象內閣總理主持會議一樣。  大姐陶媛梯子蹬般的五個孩子,家務事千頭百緒,她想三下五除二發表了意見然後回去摸園子餵豬,便立刻介面道:「依我看,中要人老實、會過家、肯吃苦,再加上脾氣溫順、孝敬老人就行了。咱們姐妹都沒在跟前,侍候兩老全靠她哪!」  二姐陶婉在家裡文化水平最高,她沉沉靜靜地說:「也不能太老實。小柱本來就是個『悶頭喙』,再來一隻『緘口鳥』,豈不盡受別人欺負?還有一條,起碼要是初中畢業生。住後農業生產越來越現代化,沒有一定的科學知識怎麼行?再說,文化水平高對後代的培養也有好處。你們不知道,幼兒早期教育可重要哩!」  這番話說得大家連連點頭稱是。老母親急切地附和道:「佔一條佔一條。如今不光耕田耙地,上肥治蟲,就連餵豬養鴨也有好多鬼名堂。到處都印著蛐蠶一般的洋號碼字。我這個媳婦哇,一定要是個文化高的才行。」  唯有陶妲臉色立刻垮下來。「頭版頭條」占慣了的,怎容遭人冷落?她明知道自己是初中沒畢業就回隊當了宣傳隊長的,而二姐是高中畢業生,總愛表現得水平最高,眼光最遠。她不喜歡有人向她的優越地位挑釁。  善於察言觀色的老母親一瞧三姑娘的模樣,曉得自己犯了錯誤,忙問道:「幺姑,你說呢?」  陶妲陶妲竭力用權威性的口吻總結道:「姐姐們講得當然都有道理。不過還有最重要的一條:人樣兒一定要體面些才行。咱們家雖不是什麼名門大戶,可在這一帶也是鄉親們瞧得起的。新媳婦坐在席上,走在街上,站到人面前,決不能讓人悄悄地指長議短。」  眾人屏氣靜息聽著,彼此心照不宣,都知道所謂「瞧得起」是指的什麼。  「哎呀我的天!若是娶進門來,或是胖,胖得象個肉蛋蛋;或是瘦,瘦得象根釣魚桿;或是矮,矮得象個泡菜壇;或是黑,黑得象塊焦木炭,——那成什麼名堂!」  二姐陶婉「噗哧」一笑:「倒蠻押韻呢!可是介紹的這些都是鄉下姑娘,挑、扛、捆、綁,樣樣都干,暴晒暴淋、家常便飯。夠得上你這幾條的恐怕微乎其微喲!」  陶妲把薄薄的嘴唇一撇:「只有你!哼!深山才出俊鳥!」  大姐陶媛介面道:「是呀是呀!瞧咱們三妹,還不是農村時生農村里長,可是若往街中央一站,嗬,就連劇團里的演員也得迴避三分哩!」  陶妲惱火地把她一瞪:「大姐你真沒水平,瞎扯我幹嗎?」  母親連忙打圓場:「別瘋啦!就這幾家姑娘評論評論,定下算嘍。」二姐陶婉對旁邊一聲一吭的弟弟說:「你的意見呢?咱們都是敲邊鼓的嘞!」  陶柱的臉剛還成本色,聽到問話驀地又紅起來。他只害羞地微笑著,並不回答。  大姐陶媛厲聲道:「叫你講不講,待會兒咱們定了案,可不許你說是包辦婚姻哪!」  陶柱躊躇半響,才開口道:「只要姐姐們堅持這幾條,我保證就是她!」  「她?誰?」眾人大驚,齊齊追問道。  陶柱卻無論如何也不肯說出「她」的名子。  「要是咱們商定的不是『她』呢?」二姐問。  「不會。」陶柱滿懷信心地回答。  眾人只好撇開他,頭碰頭,腿碰腿,仔仔細細商量起來。  反反覆復,細斟慢酌,直到掌燈時分,陶老漢收工回來嚷著要吃飯,幾個人才算初步統一意見。  把最後結果告訴陶柱,果然就是那個「她」。  這位中彩的,好運氣的姑娘名叫董舜敏。二  陶妲自從春節參加了弟弟的婚禮,直到七月份,差不多半年沒回過娘屋。這段時間內,她的丈夫升了一個局的副局長。又是喬遷新居,又是置辦傢俱,還要應酬客人,忙得她不可開交。所以有天碰到上街趕集的大姐陶媛,便請她到家坐坐,詢問一個父母的近況。  陶媛一走進妹妹那琳瑯滿目的小客廳,渾身頓覺不自在。鏡子般的水磨石地面使她難以下腳,因為腳上的那雙布鞋沾帶著一些泥漿和草葉。  陶妲的獨生兒子小炬雖說才四歲,長得方頭大臉,腰粗腿壯,自以為是天下第一名,叫他喊「大姨」,他偏犟著不喊。他大姨忙從懷裡掏出一把糖顆遞過去。誰知他瞟了一眼,滿不在乎地說了聲「硬傢伙,不要。」竟大搖大擺走了。倒把陶媛鬧了個大紅臉。  陶妲無可奈何地瞪了兒子一眼,斟上一杯熱茶,親親熱熱挨著姐姐坐下:「大姐,父母身體都好唦?咱們那個弟媳妹怎麼樣?」  陶媛正使勁用全身力氣往沙發上壓,看到底能陷多深,聽到妹妹問話,一鬆勁,又被彈了起來。她狠狠一擺手:「唉!我說三妹,這個董舜敏可真是個厲害角色哇!她把咱們家的老規矩全給破壞啦!」  陶妲吃了一驚:「怎麼?她蠻不在行?」  陶媛「咕嘟」一聲把那杯糖茶吞進去十分之九,一抹嘴巴道:「哼!說是媳婦,可比婆婆還厲害哩!」  陶妲急急問道:「怎麼個厲害法?」  陶媛反問道:「這半年媽上過街沒有?」  陶妲一想:「哦!當真唦,搬了家,媽還沒來我這兒玩過嘞!」  陶媛介面道:「媳婦管住了唄!安排在家裡織草袋,聽說還定了指標,一年要織好多好多。爹呢,徑直打發到公社給人家守夜,鬧得沒年沒節的。至於那個不爭氣的柱子,乾脆就是一團泥巴,她董舜敏願怎麼捍就怎麼捏。」  陶妲火氣騰地而起:「這不了得!」  陶媛索性從那個軟囊囊的沙發窩中站起來,滔滔不絕說道:「咱們這幾個姑姐,她也根本沒放在眼裡。就連我的幾個娃兒到婆婆家玩玩,她也做眉做眼的,只當我看不出來,哼!」  陶妲聽了這幾句話,恍然大悟——這才是大姐惱恨董舜敏的真正原因。原來大姐雖然是出嫁,但她的五個小孩差不多都在婆婆家長大。如今六歲以下的三個小的,輪換著被打發到婆婆家來住。從前,陶應發還不算老,扛得一陣,二姑娘三姑娘也在家出工,倒不覺得什麼,可是近幾年倆老年邁力衰,姑娘們出了嫁,只剩陶柱一個硬勞力,再給這些外孫們「盡義務」,就幾乎是一個無法承受的負擔了。陶婉、陶妲心裡都明白,但骨肉之間誰也不好意思講出來。單單只苦了倆老。如今這個精明的董舜敏把敞口布袋緊緊,倒也合乎人情。  陶媛一瞧妹妹的臉色,知道在這個問題上與她立場有差異,馬上朗聲道:「這都是些芝麻大的事!還有更重要的呢!上月初,她出主意,要蓋個新豬欄,說來年準備多喂兩頭。當然咱們全家都過去幫忙。你大哥多了一句嘴,說乘著有點下酒的菜,把楊隊長几個請家來喝幾盅。我的天,你聽董舜敏怎麼說:」『我家砌豬欄請他們幹嗎?又不會幫你遞一快磚搬一快瓦,礙手礙腳的。』我當時就反駁她:『妹妹,可不能這麼說!當初你二姐讀書,三姐參加工作,多虧了這批人哪!』她呢,嗬,硬梆梆頂了回來:『那是從前。現在實行包產到戶,各負其責,人不求人一般大。沒那麼多鮮肉去填那些我底洞。咱們又不是沒長巴,不會吃。』你聽聽,這嘴象不象刀子!就說是包田到戶,可耕牛、農具、種子貸款還  在隊委會手裡呀,怎麼就敢得罪人家?再說,誰能保證往後政策不變?那時候,只怕你八抬大轎去接,人家還不來哩!」  陶媛還在那兒手劃腳地高談闊論,陶陶妲心思早已飛到別處去了。她只有一感覺:董舜敏的揚作所為冒犯了她至高無上的地位。在陶妲的心目中,農村那個娘家不過是街上這個家的附庸罷了。只有她才有能力權力賜給那個家庭歡樂和幸福。可是不知哪兒冒出來的這個董舜敏,卻想獨出心裁,標新立民,而且在她毫無知覺的情況下進行。  陶妲大步走到日曆本前,翻了幾翻:「下星期五是媽的七十整生,我和小炬一起回去。」  一股臨戰前的豪情油然而生,陶妲踱到窗前,叉腰停立,猶如一位御駕親征的君主,正要去討伐某個膽大妄為、叛逆的將帥一樣。三   荊江沒岸一帶,禮行很重,最時興「走人家」。一個人從呱呱墜地,到抓周,然後訂婚、結婚,以後每年做壽,直到咽氣進棺材,都要請親朋好友、街坊鄰居大吃大喝,熱鬧一番。客人越多越榮耀。從好的方面講,這是鄉下人難得的「社交機會」,因為在農村,即使是至親挈友,也不會無緣無故聚一團的;但另一方面呢,去走人家空著手可不行,少不得提點月餅勾面之類,這對於收入菲薄,家道拮据的人家,便是一個沉重的負擔了。據說,早年,四十多年前吧,有位主婦曾收到一封包紮得十分仔細的挂面,她便把它從眾多的禮品中挑出來,留著以後自己走人家。誰知道那封挂面半年以後又輾轉來到她手中,這次不吃不行了。使她大吃一驚的是:那封挂面溜到沸騰的開水裡竟然毫不變軟,無動於衷。這位主婦迷惑不解地撈起一看,原來是些削得極細極細的竹籤兒。你看,這是抵抗禮行的事。  近年來,隨著上面經濟政策變活,農民們被壓抑的智慧和能力充分發揮出來,生財的門道道多了,這類小小的悲喜劇逐漸絕了跡。比如陶婆婆的七十幫誕,就比她六十壽誕踵而至,堂屋裡,擺了兩桌流水席,上首是男人老頭,下首是姑娘媳婦。至於那些蹦蹦跳跳的娃娃們,則統統安排在山牆邊涼棚下,任他們大鬧天宮。  正當人們杯響盤碰,你勸我拉之時,門外乾渠上傳來幾串清脆的車鈴聲。那輛得意洋洋的「鳳凰」車載著兩位衣著華麗的客人翩翩而降。正是陶妲母子二人。  屋裡屋外,人們不知不覺停箸放杯,齊齊把目光投了過來,好象他們是天外來客一般。  陶妲毫不在乎。她左手攜包、右手牽兒,隨口寒喧著,雄糾糾氣昂昂闖進屋來。  老母親急忙喜孜孜迎了上去,幾個支客先生裝煙遞茶,眾星拱月一般圍住她。  陶妲並不理睬,她那一雙銳利的目光朝全場冷冷地一掃,停在廚房門口。  那兒正走過來位極年輕的媳婦。鮮綠色的的確涼襯衣,裹著她豐滿矯健的身軀,烏雲般濃密的鬢髮,映襯著她明麗俊俏的笑臉,亮閃閃的一雙眸子飽含著熱情和自信,粗壯有力的胳膊更顯得朝氣勃勃。陶妲儘管華貴雍容,但包含著人為的努力;而對方的超凡逸群,卻是渾然天成。  這無聲的比美只存在最初的一瞬間。  「三姐,可把你盼回來啦!」年輕媳婦一面在圍裙上擦著手,一邊用極富感染力的親熱態度快步迎上來,「這多的客人,這麼大的場面,我還是頭一回應會哩,生怕出什麼漏子。你回來就好,我有靠山了。」  陶妲仔細盯著她,確信對方是真心實意想討自己喜歡,才暫時收起「興師問罪」的念頭,不冷不熱答道:「舜敏,看你說到哪兒去了。你才是這屋裡正經當家主兒,咱們不過是個客。」  董舜敏未及應話,敏感的老母親急忙上前把話岔開:「舜敏,快安排三姐和小炬坐席吧。他們跑了幾十里路,肚子准餓慌了。」  董舜敏笑吟吟地抱起小炬親了一下:「小胖子,好沉手。到涼棚下和小夥伴們樂去吧。」  陶妲聽到此話,臉色立時一沉。因為她的小炬向來是坐的大人席,而且要獨霸一方的。  果然,小炬把頭一偏,脆崩崩地答道:「不去,我要和媽媽在一起!」  董舜敏好象早有準備,不慌不忙從兜里摸出一本小畫冊來:「小炬,拿去。講給那些娃娃們聽。都說城裡來的娃娃會講故事嘞!」  「『孫悟空出世』,我家裡有。」小炬順眼瞟見一個猴頭,馬上滿樂在乎地說。  「這可錯了。」董舜敏蹲下來,把書翻給他看,「這是『大鬧五庄觀』,面里的樹上長著娃娃果,可好吃哩!看豬八戒那個饞相,哈!」  小炬到底被說動了心,也不徵求媽媽的意見,伸出小手接過書,得意非凡地跟董舜敏走了。  陶妲兩手空空,隱約產生了一種大兵被繳械的感覺。她望望滿屋喧嘩的賓客,只得隱忍下來,待到晚上再起干戈。  只到星星綴滿遼闊深邃的夜空,柳樹林變成連綿起伏的黑色山崗之後,最後一批客人才跚跚離去。  陶妲端坐在堂屋中央,眼光往四周一逡巡,說:「媽,怎麼不見爹爹?他老人家做牛做馬一輩子,也該歇口氣了。」  老母親慌忙解釋:「你爹爹到公社蘆席廠看守工地去了。」  陶妲不覺怒火中燒,高聲道:「爹爹那麼大把年紀還去熬更守夜?若是遇上歹人,經得幾下?你們這兒萬一沒得地方,叫他老人家上我那兒去,我養他!」  老母親嚇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董舜敏正提兩滿桶泔水到豬圈去,這時輕輕放下,微笑著說:「爹爹值班也不過是夜裡出來幾趟,防個火災什麼的。強盜怎麼會走偷幾片蘆席?一夜一塊五角錢,他老人家在鎮上打幾兩燒酒,稱半斤滷肉,不曉得多快活!」  老母親這才緩過神來,一迭聲叫道:「是這個該死的老頭子自己硬要去的。他說棉花快治蟲了,想掙幾個錢買架噴霧器。幺姑喲,你又不是不知道,農村不是拿月薪,只有這樣才有活錢用唦!」  董舜敏毫不費力提起那兩桶泔水:「我和小陶早商量出辦法來了。不要他老人家一分一文錢。」  陶妲一時無話可說,肚子里的火卻更大了。尤其老母親,從前無論發生什麼衝突,都是無條件站自己一方,如今卻和這個一年前還不認識的董舜敏一唱一和,真氣死人!  她眼珠一轉,又想到個題目:「弟弟呢?怎麼吃完飯就不見他的人了?」  董舜敏這時早已把桌上地下收拾得乾乾淨淨。她從灶邊瓮壇里打起一盆熱水,盆沿搭著條雪白的毛巾,笑呵呵地走了過來:「三姐洗臉。你說小陶呀,吃完飯他就下田插秧去啦。俗話說『不插八一秧』,今天已是七月二十九,咱愛的三畝四分田還只插了一半。」  陶妲並不接遞到鼻子下面的洗臉盆,冷冷說道:「你別看我弟弟長得高高大大,他身體骨頭還很嫩。就是老牛也該有個水的時辰。」  這簡直是質問!老母親又心疼兒媳婦,又不敢得罪咄咄逼人的幺姑娘,只在一旁唉聲嘆氣。  董舜敏倒不在意,依舊笑著把盆放到地上:「三姐,趁熱洗唦。待會兒住家客安頓好,我就到田裡去幫他。農活就是一陣忙一陣閑,全在自己靈活安排。忙過這一陣,他就是睡到日上三竿,我也不管他。」  董舜敏說到這裡,出人意料地爆發出串銀玲般的「咯咯」的笑聲。這笑聲猶如春風,吹散了屋內僵滯的空氣。並且,它也吹開了兩扇大門,一個魁偉的小夥子愁眉不展地站在那兒。  「柱子!怎麼啦?」屋裡人齊聲驚奇地問。  「秧苗沒啦?」陶柱搔著頭髮。  「差多少?」董舜敏問。  「大約一畝田。借也不成,咱隊都差秧。」  老母親沉然不語,她早已無力解決這類問題;陶妲也束手無策,她雖然神通廣大,但是不在這方面。董舜敏扭緊眉頭想了一會兒說:「白天在席上,聽我舅舅說,他們隊里多銅秧。」  老母親嘆了口氣:「二十多里,還隔著三條渠,遠水不解近渴。」  董舜敏朝著陶妲轉過身來:「三姐,你不是騎了車子來的嗎?借我去一趟。」陶妲心裡「咯噔」一聲響,不禁暗暗叫苦。這車子自買的那天起,她夫婦倆就對天發誓,天王老子地王爺也絕不能錯!可這取秧的事好意思拒絕?她的口舌此時象換了一副,結結巴巴地說道:「天黑路遠……你……不摔跤嗎?」  董舜敏一面麻利地解圍裙,一面笑道:「怪不得人家都說我三姐眼高心大,可真有點瞧不起人呢!不瞞你說,前年我在畢業班運動會能上能下,還得過女子自行車比賽冠軍嘞!」  看樣子這一關是挨不過了,陶妲剜心割肝一般掏出那把小小的車鑰匙:「路上千萬小心!」  董舜敏推了車正要出門,陶柱趕上去搶住車把手:「深更半夜的,還是讓我去!」  董舜敏把他一推:「你歇會兒吧,碗櫃里幾碗蒸肉沒人動,你去消滅一部分再說。」  只見她翻身上車,轉眼消失在茫茫夜色里,留下一串「清脆」的鈴聲。四   吊燈里的油耗去一大半,董舜敏還未轉回。  老母親早擺開架勢,織起草袋子來。  陶柱消滅了一碗蒸肉後,並沒去歇,在大門口焦急地踱來踱去。  陶妲躺在小炬身邊,睜著一雙眼睛久久不能入睡。她感到家裡正在發生變化,她的權威逐漸消失,而一切卻更加和諧生動。真是莫名其妙,豈有此理!  她隱約聽弟弟說了聲「我去接她!」  接著只剩下母親織草袋的「嚓嚓」聲。……  第二天清晨,陶妲聽說不但董舜敏,就連去接她的陶柱也不見蹤影時,到真有些慌了。老母親早已用忙腳亂,張羅著差人四處去尋。正亂成一團時,二姐陶婉朝遠處一指:「那不是弟弟回來了!」  陶柱果然正疲倦地從乾渠上走過來。  「舜敏呢?」老母親扯著嗓子問道。  「在田裡。」  「車子呢?」陶妲妒忍不住問道。  陶柱姐姐一眼,走到眾人跟前:「昨夜她借了秧,就直接下田了。幸虧咱們的田就在渠溝邊,不然我還遇不上她。這會兒快插完了,她叫我先回,怕家裡人耽心。她隨後就到。」  說話間,只聽乾渠上鈴聲大作,董舜敏騎著「鳳凰」,流星追月一般趕來。  陶妲一眼看去,便見車架上濺滿泥漿,雨蓋里塞滿了秧葉,鋼圈上蒙著一層污水,龍頭上也帶著泥巴,似乎正準備向她申訴。她心疼得幾乎掉下淚來,不等董舜敏落地站穩,就縱身搶過車子,嚷道:「不是自己的東西,怎麼就瞎糟蹋?要是我不回來呢?要是我沒有這輛車子呢?未必你們連秧也不插了?!」  眾人一愣,母親嚇得臉色煞白。  董舜敏撩起衣角把臉一揩,笑著說:「好姐姐,快別煩了!聽說家在農村的職工都有七天支農假,你借給幾小時車子就抵七天活路,還划不來嗎?」她見陶妲仍板著臉,繼續說道:「姐姐,你為啥一隔半年不回來?還不是看到咱們農村窮,心疼我們。現在政策稱心,賞罰分明。咱們勤扒苦做,把家底子壘起來,對國家貢獻也大,姐姐們回娘屋也快活。到那時,不但不要你們往家裡捎這捎那,家裡還要把鮮魚嫩肉往你們那兒捎呢!」  周圍的人們「哈哈」笑起來。這話兒象蜜,聽著甜滋滋的。真要有那麼一天,農村比城市還富裕,還逗人愛,我們的國家該有多繁榮昌盛啊!  老母親轉憂為喜,方招呼眾人進屋。董舜敏見陶妲還緊眉鎖眼地蹲在那輛受委屈的車子旁,走過去把龍頭上的泥巴抹了一把,說:「三姐,這幾天實在忙,晌午還要幫大姐去插秧,車子你就替我擦擦吧。別凈瞅著這輛『鳳凰』心疼啦,等下年糧食進了倉,棉花打了包,嘿!賠你一隻金鳳凰!」  老母親把陶妲母子倆送上乾渠,走出老遠。她一面往小炬兜兜里塞炒碗豆,一面附著女兒的耳朵說:「舜敏有了哩!」  母親滿臉笑成菊花瓣兒:「都三個月了。」  陶家又一代接班人即將誕生,陶妲本來應該和母親一樣歡欣的,但她卻隱約產生一種酸溜溜的味道。她明白,無論從哪方面講,她都比不上這董舜敏,她在這個家庭中,已經算不上百鳥中的鳳凰了。  眼前閃過渠交錯的原野,塊塊淺綠嫩黃的秧苗,楊、柳、槐、桑,茂盛地生長著,把單調的平原裝飾得無限豐富多采。陶妲忽然產生了一個念頭:假如,假如我當初不離開農村,能趕得上董舜敏嗎?  小炬津津有味地嚼著炒碗豆花兒。沒有誰能回答,既然你已經離開了她。(《長江文藝》1982年第1期)1982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獲獎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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