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紅學
追尋紅學
謎蹤在晚清,有一個人叫朱昌鼎,是一個書生,他有一天在屋子裡坐著看書,來了一個朋友。這朋友一看他在那兒看書呢,一副鑽研學問的樣子,就問他說,「老兄,你鑽研什麼學問呢?你是不是在鑽研經學呀?」過去人們把所有的圖書分成經、史、子、集幾個部分,經書是最神聖的,聖賢書,孔夫子的書、孟夫子的書,四書五經都是經書,研究經學被認為是最神聖的,所以一般人看一個書生在那兒看書、鑽研,就覺得一定是在研究經學。
朱昌鼎這個人挺有意思,他一聽這麼問,就回答說,對了,我就是在研究經學,不過我研究的這個經學跟你們研究的那個經學有點不一樣,哪點不一樣呢?我這個經學是去掉了一橫三個折的、也就是三個彎的那個經。那個朋友一想,他研究的經學怎麼這麼古怪啊?大家知道,過去的繁體字的「經」字,它的左邊是一個絞絲,它的右邊上面就是一個橫,然後三個彎或者叫三個折,底下一個「工」字,這個「經」字,繁體字的「經」字,去掉了上面的一橫,三個彎,右邊不就剩一個「工」字了嗎?一個絞絲、一個工字,這個字是什麼字呢?是「紅」字。哦,這朋友說了,鬧了半天,你研究的是「紅學」啊?這雖然是一番笑談,但也就說明,在那個時候,《紅樓夢》就已經非常深入人心,已經有這樣的文人雅士,把閱讀《紅樓夢》、鑽研《紅樓夢》當成一件正經事,而且當成一件和鑽研其他的經書一樣神聖的好事。這就充分說明,研究《紅樓夢》,在很早的時候就形成一種特殊的學問了。
清嘉慶年間,有位叫得碩亭的,寫了《草珠一串》,又名《京都竹枝詞》,其中一首裡面有兩句:「閑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枉然。」可見很早的時候,談論《紅樓夢》就已是一種社會時尚了。
學秋氏,估計和得碩亭一樣,是一位滿族人士,學秋氏很可能是一個藝名、筆名,在學秋氏的《續都門竹枝詞》裡面,我們又發現了非常有趣的一個《竹枝詞》,現在我把這四句都念出來,你聽聽,你琢磨琢磨,很有味道——它這麼說的,「《紅樓夢》已續完全,條幅齊紈畫蔓延,試看熱車窗子上,湘雲猶是醉憨眠。」它傳達了很多信息,「《紅樓夢》已續完全」,就說明在那個時候,人們已經懂得他們所看到的活字版印的《紅樓夢》包括兩個部分:一部分是原來一個人寫的,不完全;另一部分是別的人續的,是把它續完全的,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信息。在嘉慶的時候,那些人可能還不太清楚《紅樓夢》到底原作者是誰,續書者是誰。但是他們已經很清楚、很明白,一百二十回《紅樓夢》不是一個人從頭寫到尾的,是從不完全發展到續完全的一本書,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信息。《紅樓夢》流傳以後,不僅以文字的形式流傳,也很快轉換為其他的藝術形式,比如說圖畫。這個《竹枝詞》第二句就告訴我們,《紅樓夢》已經不光是大家讀文字了。「條幅齊紈畫蔓延」,條幅就是家裡邊掛的條幅,就是一些比如四扇屏的那種畫,畫的都是《紅樓夢》了,齊紈就是過去夏天扇的扇子,扇子有很多種了,除了摺扇以外,有一種扇叫紈扇,就是用絲綢綳在框子上,上面好來畫畫的,一邊扇的時候一邊可以欣賞這個畫。就在這個時候,《紅樓夢》的圖畫已經深入到民間了,在家裡面掛的條幅上可以看到,在人們扇的扇子上能看見,你想《紅樓夢》的影響多大啊!更有趣的是,他說,「試看熱車窗子上,湘雲猶是醉憨眠。」清朝的車是什麼車,大家都很清楚,一般市民坐的車都是騾車,騾車是一個騾子駕著一個轅,後面它有一個車廂,就跟轎子的那個轎廂類似,但是可能上面是拱形的,是圓形的,這個車子在冬天可以叫熱車,為什麼呢?因為北京的氣候大家知道,冬天非常冷,車會有門帘,會有窗帘,裡面就比較溫暖,構成一個溫暖的小空間。而且大家知道,過去一些人乘坐騾車的時候,那個時代的取暖工具可能就是一個銅爐、銅缽,裡面有火炭,就是一個取暖的小爐子,《紅樓夢》也描寫了這個東西。在這種車子上,它的窗帘上畫的是什麼呢?明明是已經冬天了,需要想辦法給自己取暖了,可是窗帘上畫的還是春天的景象,畫的是《紅樓夢》裡面的那段情節,就是「史湘雲醉卧芍藥」。那是《紅樓夢》裡面最美麗的畫面之一,大家還記得吧?春天,滿地的芍藥花瓣,史湘雲用那個紗巾把芍藥花包起來當枕頭,她喝醉了,在一個石凳上,她就枕著那個芍藥花的枕頭,就睡著了,憨態可掬。這個情景畫出來,這個車在大街上一跑,史湘雲就滿大街跑。這就是當時《紅樓夢》深入民間的情況。
當然,後來《紅樓夢》又轉換為了更多樣的藝術形式,年畫、連環畫、泥塑、瓷雕、曲藝演唱、戲曲、話劇、舞劇、電影、電視連續劇……現在的中國人,即使沒有讀過《紅樓夢》原著,總也從其他的藝術形式里,多多少少知道些《紅樓夢》的人物和故事情節。
但是,《紅樓夢》這部著作在流傳中所出現的情況,卻可以說是很坎坷、很曲折的。
現在我們看到的通行本《紅樓夢》,封面上總印著曹雪芹和高鶚兩個人的名字。中外古今兩個人或者兩個以上的人合寫一本書,這個例子太多了,這個不稀奇,問題是如果兩個人聯合署名的話,這兩個人起碼第一得認識吧?互相得認識,這是第一;第二,不僅得認識,還得他們一起商量這書咱們怎麼寫,然後還得分工,比如說你寫第一稿,我寫第二稿,或者你寫這一部分,我寫那一部分,或者咱們說得難聽點,有一個人身體不好,或者歲數比較大了,他很快就要死了,他囑咐另一個人,說我沒有弄完的,你接著弄,你應該怎麼怎麼弄,這樣倆人商量。
我的研究就從這兒開始,曹雪芹和高鶚是合作者嗎?他們是聯合創作了《紅樓夢》嗎?一查資料不對了,這倆人一點關係都沒有,根本不認識,兩個人的生命軌跡從來沒有交叉過,一點關係沒有。曹雪芹究竟生於哪一年,死於哪一年,學術界有爭論,特別是他生於哪一年,有的學者認為不太容易搞清楚。死於哪一年,有爭論,但是這個爭論也只是一兩年之間的爭論,究竟是1763年還是1764年,按當時紀年的干支來算的話,究竟是壬午年還是癸未年啊,也就是這麼點爭論。所以說,雖然曹雪芹的生卒年有爭論,但是大體上還是可以搞清楚,查資料就能搞清楚,高鶚比曹雪芹差不多要小十幾二十歲,甚至要小二十多歲。小一點不要緊,老的和少的也可以一塊兒合作出書,但這倆人根本沒來往,根本就不認識。而且高鶚是什麼時候來續《紅樓夢》的呢?這個資料是準確的,那已經是1791年了,就是說離曹雪芹去世已經差不多快三十年了,在曹雪芹去世以後將近三十年,才出現了高鶚續《紅樓夢》這麼一回事。高鶚是和一個書商叫程偉元的,這兩個人合作,最後出版了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把大體上曹雪芹原著的八十回,加上了他們攢出來的四十回。這四十回,據很多紅學專家的研究,就是高鶚來續的,或者說主要是他操刀來續的。
所以說,高鶚和曹雪芹根本不是合作者,而且他續《紅樓夢》,也是在《紅樓夢》八十迴流傳了很久以後——三十年在當時是一個很長的時間段,現在想來也不是一個很短的時間段。所以從著作權角度來說,一本書的著作權怎麼能把這兩個人的名字印在一起呢?《紅樓夢》,曹雪芹、高鶚,好像他們兩個共同合作了一本的書,從第一回到一百二十回都是兩人合作的,其實根本不是這麼回事,所以我的研究不是沒有道理。實際上紅學界老早已在研究這個問題,但是不管紅學界得出什麼結論,令我納悶的是,直到現在,大家經常買到的《紅樓夢》還是這樣的印法,我對此提出質疑。我建議出版社今後再印的時候,你還可以出一百二十回的本,但是最起碼你要在封面上印是曹雪芹著、高鶚續,這樣還勉強說得通。按道理的話,根本就不要合在一起出,曹雪芹的《紅樓夢》,就是曹雪芹的《紅樓夢》,誰願意看續書,續書其實也不只是高鶚一種。你可以出一本高鶚續《紅樓夢》四十回。這樣就把著作權徹底分清了,分清這一點很重要。
俗話說得好,青菜蘿蔔,各有所好。現在也有人說後四十回續得非常好,還有極端的意見,說後四十回比前八十回還好;他的個人意見我很尊重,但是我很坦率地說我自己的感受,後四十回很糟,很糟。怎麼個糟法?簡單地說兩條吧!
第一條,就是曹雪芹寫的前八十回《紅樓夢》已經說得很清楚,暗示得很清楚,跟讀者一再地提醒,最後會是一個大悲劇的結局。你看看第五回,第五回在太虛幻境賈寶玉翻那些十二釵的冊頁上面怎麼寫的,還有警幻仙姑讓那些歌姬唱《紅樓夢》十二支曲給賈寶玉聽,怎麼唱的?那裡面說得太清楚了,賈府最後應該是「家亡人散各奔騰,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它的結局應該是「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這不是說得很清楚嘛,它是這麼一個結局。但你看高鶚的續四十回不對頭了,甭等後頭,第八十一回他一續,首先回目就非常古怪,叫做「占旺相四美釣游魚,奉嚴詞兩番入家塾」。我們知道在七十多回的時候已經寫到山雨欲來風滿樓了,你想想,外頭沒抄進來呢,賈家就自己抄自己了,就抄檢大觀園了,就死人了,就開始有人命案了。晴雯,好端端的一個可愛姑娘,不就給攆出去了嗎?後來不就給迫害死了嗎?是不是啊?在八十回已經寫到賈迎春嫁給孫紹祖,也面臨著一個死亡的命運,這在前面不是早就暗示了嗎?一個惡狼撲一個美女,在警幻仙姑泄露天機,讓賈寶玉看的那個冊頁、那個畫已經畫出來了。八十回已經寫到了,她已經嫁出去了,情勢很兇險了,怎麼在第八十一回的時候忽然一切又都很平靜?「占旺相四美釣游魚」,優哉游哉,若無其事。而且在前八十回可以看到,曹雪芹對迷信是反對的,像馬道婆魘那個鳳姐、寶玉,他是深惡痛絕的,怎麼會在後面寫這些美人,他認為是水做的骨肉的人去釣游魚占旺相,去占卜呢?
還有什麼「中鄉魁寶玉卻塵緣,沐皇恩賈家延世澤」,更不符合前八十回的暗示。高鶚筆下,賈府雖然也被抄了家,但最後皇帝又對他們很好,一切又都恢復了,賈寶玉就算出了家,也很古怪。這點魯迅先生就指出來了,你已經出了家了,怎麼還忽然跑到河邊,去跟自己的父親賈政道別?賈政本來是他最不喜歡的一個人,父子之間發生過激烈的衝突,大家記得吧?「不肖種種大受笞撻」,誰打誰啊?往死了打,是不是啊?賈寶玉看穿了俗世的虛偽污濁,「懸崖撒手」,與封建家長決裂,但高鶚卻寫他出了家還跑去給賈政倒頭便拜,而且這個出家的和尚很古怪,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大紅猩猩氈的斗篷是非常華貴的,是貴族家庭的那種遺物,這就寫得不對頭。曹雪芹他自己在前面已經預告你,最後它會是一個徹底的悲劇,怎麼會是以這樣一個甚至是喜劇的情景收場呢?這不對頭。
另外,寫賈寶玉這個主角,越寫越不對頭。
賈寶玉這個角色我們在前八十回就感受到,那是一個和封建主流社會不相融的人,他罵那些去讀經書、去參加科舉考試的人是「國賊」「祿蠹」,那些官迷,他恨死了。可是在高鶚的筆下,賈寶玉怎麼會忽然一下子變成一個乖孩子,聽賈政的話,兩番入家塾,一心去讀聖賢書了?大家還記得後四十回寫到,賈寶玉有一天見巧姐,這個賈寶玉寫得就太怪了,賈寶玉聽說巧姐讀了《女孝經》,覺得非常好,於是又跟她講《列女傳》,長篇大套講封建道德,這是賈寶玉嗎?曹雪芹在前面已經寫得很清楚了,賈寶玉是「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是個一聽說到學堂,一聽說要讀書就腦門兒疼的人,一度到學堂是為了和秦鍾交朋友,也不是正經讀書。他根本不是那麼一個人,所以高鶚把這個形象歪曲了。
當然我也承認,高鶚續的這個四十回,它對《紅樓夢》整體的流傳起到一定的作用,使得曹雪芹的八十回得以以一個完整的故事在世上流傳,所以通行本為什麼印得比較多,我也能理解。不過理解歸理解,但是咱們研究《紅樓夢》該發表的意見還要發表,高鶚的續書是不對的。當然,很多人說高鶚寫「林黛玉焚稿斷痴情」,那應該還是好的吧?那個是高鶚的四十回當中寫得最好的部分。底下的話可能讓你掃興了,經過一些紅學家的考證,在曹雪芹的構思裡面,林黛玉也不是這樣死的,這樣也並不符合曹雪芹原來的構思,這個咱們在這一講里就不細討論了。
總之,就是說,從封皮往裡看,發現的就是曹雪芹和高鶚他們不是合作者,後四十回是要不得的。也有人說,你是不是太危言聳聽了,你怎麼什麼意見尖銳你就奔什麼意見去啊?你是不是有點想嘩眾取寵啊?不是這樣的,這是我的真切感受。而且我要告訴你,老早就有人對後四十回提出了遠比我尖銳得多的意見。在清朝嘉慶年間有一個人寫了一本書,這個人叫裕瑞,他是一個貴族的後裔,當然是滿族人,他寫的這本書叫做《棗窗閑筆》,估計他的書房窗戶外面有棗樹,這種書的文體類似現在的隨筆,等於是一個隨筆集。在《棗窗閑筆》裡面有大段文字講到了《紅樓夢》,講到他知道《紅樓夢》的作者應該是曹雪芹,當然他對曹雪芹的身份、家世的介紹被後來的紅學家考證出來是不準確的,但那是另外一個問題。問題是那個時候,在那麼早的時候,他就對後四十回發表了非常尖銳的批評意見,可以說是批判意見。他是這麼說的,他那個時候還不知道高鶚,他不知道是高鶚和程偉元他們續的後四十回,他還不知道是誰續的。但是他覺得不對頭,他說,「細審後四十回,斷非與前一色筆墨者,其為補著無疑。」他又說,「苟且敷衍,若草草看去,頗似一色筆墨,細考其用意不佳,多殺風景之處,故知雪芹萬不出此下下也。」他認為那個文字是下下品,萬萬不會是曹雪芹寫的。還有一句話更厲害了,他說,「誠所謂一善俱無,諸惡俱備之物。」他連剛才咱們說的那點優點都不保留,認為是「一善俱無,諸惡俱備」,深惡痛絕。所以說老早就有這個老前輩,很早很早的紅學研究者,對後四十回提出了非常尖銳的批判。
剛才說了嘛,從封面開始研究,就發現曹雪芹和高鶚根本不是合作者,高鶚續書不符合曹雪芹原意。高鶚續書續得好不好,怎麼評價,咱們可以把它撇在一邊,暫且不論,咱們就研究曹雪芹的這八十回。要研究曹雪芹的八十回就要研究曹雪芹本身,這個作家他怎麼回事——他是什麼人?誰家的孩子啊?怎麼就寫出這本書啊?前人這方面的研究成果非常之多,魯迅先生在他的《中國小說史略》裡面,他是採取當時紅學研究的一個最新成果,認為曹雪芹寫《紅樓夢》是一種自敘性寫作,《紅樓夢》是一部帶有自傳性的作品。魯迅先生是這麼說的,「敘述皆存本真,聞見悉所親歷。」《紅樓夢》的特點是八個字,「正因寫實,轉成新鮮。」他寫實寫到力透紙背的程度,本來寫實好像是最不新鮮的,虛構、想像是最新鮮的,但因為他以最大力度來寫實,寫得非常之好,「轉成新鮮」,反而賽過那些純虛構的、純幻想的作品。這是魯迅先生對《紅樓夢》的評價。到今天來看,我覺得我還是很佩服的,我覺得先生說得非常準確。
有人說了,你這麼一來的話,是不是你就要把曹雪芹跟賈寶玉劃等號了?要把《紅樓夢》的賈府和曹家劃等號了?您是不是說《紅樓夢》就是報告文學啊?裡面的每一件事、每一個場面都是百分之百的機械的生活實錄?我沒那麼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其實說得很明確,就是我理解的魯迅先生的意思,就是曹雪芹寫《紅樓夢》,他是根據自身的生命體驗,根據自己家族在清朝康熙、雍正、乾隆三個朝代裡面的盛衰榮辱,驚心動魄的大變化、大跌宕來寫這個作品的。所以它是帶有自傳性的,是自敘性的,我沒說它就是自傳。更不是說就通通去和生活真實劃等號,說他沒有藝術想像的過程,他當然是從生活的真實,升華為藝術的真實,這個是不消說的。所以要讀通《紅樓夢》就要了解曹雪芹的家世,最起碼要查三代——知道他的祖父是誰,父親大概是誰,他本人是一個什麼樣的生活經歷,什麼遭遇?他的家族怎麼在康熙朝鼎盛一時,輝煌得不得了;在雍正朝,雍正很不喜歡,就被抄了家,治了罪;在乾隆初年怎麼又被乾隆赦免,一度小康;但是在乾隆四年,一下子又怎麼卷進了一個大的政治鬥爭;乾隆在撲滅政敵的同時,也把其他的有關的那些社會上的人予以整治,曹家被株連徹底毀滅,最後是「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所以你要知道曹雪芹的家世,才能夠讀通《紅樓夢》,要讀通《紅樓夢》,就必須進入曹學領域。現在有很多的有關這方面的著作可以來讀。我就是先進入這個領域,覺得非常有意思。
我們來談曹雪芹的本子的話,現在一般簡稱古本,就是手抄本,曹雪芹他的原作基本上是以手抄形式流行的,有人說後來高鶚不是給印了嗎?續了四十回,但是前八十回不是也給印了嗎?但是高鶚和程偉元做了一件很不應該做的事,你續書你往下續就行了嘛,但他把前八十回進行了一番改造,改動了很多地方,有的地方改得是不倫不類,有的地方改得不通,有的時候拗著曹雪芹的意思改,所以現在的通行本不但後四十回靠不住,前八十回也靠不住。所以你要真正讀《紅樓夢》,你要買影印的或校訂排印的古本《紅樓夢》來讀。
進入《紅樓夢》版本這個研究的領域叫版本學,紅學除了曹學以外的又一個大分支叫版本學,非常有意思。進入這個領域,就知道原來當年的《紅樓夢》是手抄形式流傳的,手抄大體上是八十回,但實際上嚴格來說可能還不足八十回,現在多數人認為最古老的本子是甲戌本,就是乾隆十九年的一個本子,甲戌本的《紅樓夢》,它的書名叫做《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大家知道,《紅樓夢》在流傳過程中曾經有過很多個名字,在現在甲戌本的文字中,就自己總結了一下,在其他的一些本子裡面也有一些記錄。其實它最早就應該叫《石頭記》,最早的書應該就是《石頭記》。後來又被叫做各種名字,比如說《情僧錄》,因為其中主人公賈寶玉一度出家,所以叫《情僧錄》。後來又被叫做《紅樓夢》,又被叫做《風月寶鑒》,又被叫做《金陵十二釵》,但是這個古本《紅樓夢》最後它定的名字是《石頭記》。所以《石頭記》應該是一個最能夠體現曹雪芹的原創意圖的書名。只是現在咱們叫慣了《紅樓夢》,這當然無妨,無非是符號的問題,但是應該知道,古本《紅樓夢》應該是《石頭記》。
乾隆十九年有一個甲戌本,乾隆二十四年有一個己卯本,乾隆二十五年有一個庚辰本,後來在一個蒙古王府發現了一個抄本,又在——原來是蘇聯——現在是俄羅斯,原來叫列寧格勒,現在那個地方叫聖彼得堡,在那個圖書館裡面又發現了一個古本,是當年俄國的傳教士帶回俄羅斯去的一個古本。當然,後來又發現了一些晚清時候或者民國初年石印的版本,比如有個人叫戚蓼生,他寫序的一個本子叫戚蓼生序本,簡稱叫戚序本;一個叫舒元煒的人寫序言的叫舒序本;一個叫夢覺主人的人寫序的叫夢覺本等等。還有一些版本,我不細說。
總歸就是說,一進入這個領域就覺得非常有意思,就知道一部書的流傳它有它的故事,曹雪芹說「十年辛苦不尋常」,鬧半天真不尋常,尋常不尋常啊?他寫出來,再抄出來,再流傳,困難重重。現在的這個古本《紅樓夢》好多也是不完整的,最完整的或者接近完整的像庚辰本,它有兩回也是後面補進去的,一個是六十四回,一個是六十七回。細心讀《紅樓夢》你會發現,這兩回的文筆在前八十回裡邊跟其他回比——咱們現在討論都不包括後四十回,跟前八十回其他回比的話——這兩回不太相稱,好像是另外一個人寫的,所以有人認為它不是曹雪芹的手筆,或者曹雪芹有一個沒有完成的稿子,別人把他描補完的。書有書的命運,人有人的命運,研究《紅樓夢》的版本,我們的心得不僅在版本本身,我們可以了解中國的古典文明的發展是怎樣一種艱難曲折的過程,一本書如何成為了我們那麼熱愛的一本著作,家喻戶曉的東西。
還有一種意見認為,《紅樓夢》研究重點應該放在它的思想性、藝術性的分析上,你不要老是去搞什麼曹學,搞什麼脂學,搞什麼版本學啊,搞什麼探佚學啊,現在不是有現成的《紅樓夢》的通行本嘛,你分析它的思想性、藝術性,它怎麼反封建,它怎麼歌頌純潔的愛情啦,這種意見也是很好的,這些也確實值得研究。但是我建議,你最好還是不要把高鶚的四十回跟曹雪芹的原作混在一起研究,你研究可以分開研究。當然這個誰能強迫誰啊,各有各的看法嘛,是不是啊?也有人認為,紅學它是一個很特殊的學問,它是因為《紅樓夢》特殊性而決定的,所以紅學的研究應該不包括對它的思想性、藝術性的研究;因為那個是所有的書都需要那麼研究的,三國、水滸、西遊都值得那麼研究,對不對啊,但是沒聽人說三學、水學或者西學;也有人寫很多的論文,它也構成專門的學問,但是它沒有約定俗成的、大家都接受的一個符碼,像紅學這麼鮮明的符碼它沒有,這就說明《紅樓夢》它有特殊性。這些不同見解我都提供給大家參考。我個人覺得紅學的分支可以包括對它的思想性、藝術性的研究,而且這應該是一個很大的分支,專門研究它的認識價值和審美價值。
還有人物論。有的研究者專門就《紅樓夢》里的人物做專門的研究論述,對其中一個人物,比如王熙鳳,鳳姐,就寫出厚厚的一本專著,這也是紅學的一個分支。
還有很多小分支,而且就它本身而言也不一定小,有人就一輩子專門研究《紅樓夢》裡面的詩詞歌賦,因為《紅樓夢》本身它也是一個詩詞歌賦集大成的作品啊,它裡面還有《芙蓉誄》,還有誄文呢,還有很古奧的古文呢,都是和他敘述語言的文本不一樣的,都值得研究,研究《紅樓夢》的詩詞歌賦也是紅學的一個分支。
還有人研究大觀園,大觀園既是這個作者所營造的藝術想像的空間,又是對中國園林有著集中描寫的一大篇文字,是不是?所以大觀園學很熱了,其中包括大觀園的象徵意義,大觀園本身有沒有原型,有沒有園林原型,或者是幾個原型的合併,大觀園裡面的園林布置,中國古典建築的審美價值怎麼體現出來的,等等,大觀園也構成一門學問。
紅樓飲食飲饌也構成學問啊,有人說,這個學問太俗了吧?你看,這麼高雅的一個學問,結果就變成一種商業行為,到街上看什麼紅樓菜館啊,吃什麼紅樓菜系啊。但是正好那天跟我說那個話的那個人就跟我一塊兒吃紅樓菜,我就笑他了,我說你這種人真是,自己又吃著這菜,又說不是學問,我說你這個就屬於什麼呢,自以為是。我認為「世法平等」,這是賈寶玉在《紅樓夢》裡面說的一句話,「世法平等」就是說這世界上人人都應該是平等的,持有各種不同見解的人士,人格都平等,你可以去研究那個比如說很高深的東西、很雅的東西,也有人從俗的角度研究,他也可以研究《紅樓夢》的飲饌,其實那也非常有意義,是不是啊?可以了解我們的上幾輩人他們是怎麼吃東西的,怎麼喝東西的,貴族和平民之間有什麼區別,有什麼講究,這不可輕視,不好那麼譏笑人家的。
《紅樓夢》裡面寫到人們穿的服裝,比如下雪天怎麼禦寒,剛才我說了一個大紅猩猩氈斗篷,其實那《紅樓夢》裡面斗篷花樣多了,想想晴雯補的裘是什麼裘?我這裡不展開了,所以也有人專門研究紅樓服飾。
《紅樓夢》裡面用的東西也很多啊,各種器物,我就寫過文章,比如臘油凍佛手。這個臘油凍佛手是裡面提到的一個古玩,有人把臘字看成了蠟字,說蠟油凍佛手這個值什麼錢啊 ?一個用蠟油做的模型,是吧?做一個佛手的樣子算什麼呀?他不懂,臘油凍是一種高級石料,它的樣子、質感像南方臘肉的肥肉部分一樣,是一種高級玉石,不是蠟燭的蠟做的。還有書里寫到明角燈,那是用羊犄角做的,那麼羊犄角怎麼能做成燈呢?有人寫書,說是把羊犄角熬化了,再冷凝成半透明的薄片,然後鑲在燈籠框上,那麼製作的;可是我三十年前就在北京羊角燈衚衕——這條衚衕在什剎海附近,現在還存在——向老人討教過,那條衚衕原來有很多製作明角燈也就是羊角燈的作坊,有的老人還記得,製作方法是用蘿蔔絲跟羊犄角一起煮,羊犄角煮軟後用木楦子去撐那羊犄角,木楦子越換越大,羊犄角也就被撐得越來越鼓越來越薄,最後形成燈籠。你看,這裡面都有學問啊,怎麼不值得研究啊,是不是啊?所以還有人專門研究《紅樓夢》裡面的各種器物,也構成學問。
最近還看到,有人把《紅樓夢》里寫到的植物編成了圖譜,詳細加以說明,這也構成了紅學的一個分支。
當然,紅學界的爭論很多,一百多年的紅學界一直爭論不休。有人覺得煩,哎呀,別提紅學了,您一提紅學我腦仁疼,頭大,意見太多,爭論太多。我覺得,咱們聽一聽先賢的話,蔡元培,大家知道吧,民國初年的北京大學的校長,這是一個大學問家,也是紅學當中一個流派叫索隱派的代表性人物,著有《石頭記索隱》。1927年有位叫壽鵬飛的寫了本《紅樓夢本事辨證》,請他給寫序,他並不同意壽鵬飛的很多觀點,但他欣然接受邀請,寫了非常精彩的序,他的序里有八個字,非常好,他說什麼呢?他說「多歧為貴,不取苟同」。歧是分歧的歧,多歧就是出現了很多分歧,出現了爭論,出現了不同意見,出現了你覺得是逆耳的、聳人聽聞的意見,或者是覺得很刺激性的意見,或者你覺得人家是外行,你覺得人家那個是不該說的話,人家發表那個意見了,在學術領域裡面,在學術空間裡面,出現了很多的歧異,出現了很多爭論,應該怎麼看待?蔡元培,蔡先賢告訴我們,「多歧為貴」。求之不得啊,非常寶貴啊,千金難求一個不同的意見啊,你看人家的學術襟懷。他後半句又說得好,多歧為貴也不能這樣過分:聽這個說有道理有道理,聽那個說不錯不錯,你怎麼能這樣呢,他說還應該「不取苟同」。在多歧、多分歧的情況下,你應該取一個什麼態度呢?不要輕易地去聽取別人意見,同意別人意見。不要苟同,苟同就是勉強地去同意別人的意見,不要那樣做,你要有學術骨氣,要堅持自己的觀點。清代袁枚有兩句詩:「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說得多好啊,「苔花如米小」,你也可以學牡丹開啊。何況你還不是苔花,可能比牡丹低級一點,你可能是喇叭花,你也可以開放你自己,是不是?正是在我前面所描述的紅學百年發展的浪潮當中,積累的成績當中,我形成了自己的思路,我從一個覺得很卑微,不敢來談紅學的人,變成一個理直氣壯進入這樣一個公眾共享的學術空間,來大談紅學的一個愛好者,就是因為受到了前輩的紅學研究的激勵,受到了像蔡先生這樣的博大學術襟懷的感染,從而進入到這個領域來的。欲知後事如何,請聽我下回分解。
謎蹤我自己對《紅樓夢》的興趣,是從我的童年時代就開始了。我讀《紅樓夢》比較早,有的家長不讓自己的孩子小時候讀《紅樓夢》,覺得太小讀《紅樓夢》可能會學壞,其實以我個人的經驗來看的話不盡然。我的父母喜歡《紅樓夢》,我的哥哥姐姐喜歡《紅樓夢》,我是我們家最小的,我就經常聽到他們討論《紅樓夢》,覺得非常有趣,雖然不懂,但朦朦朧朧地產生一些美感,耳濡目染,對我是一種熏陶。
紅學除了曹學的分支,版本學的分支,還有一個很大的分支叫脂學,什麼叫脂學?你發現古抄本、古本《紅樓夢》,它和鉛印本都不太一樣,和活字版本不一樣,它上面都有批語,有的批語在回前回後,有的在書眉上,有的在行間,有的在正文句子下面用小點的字寫成雙行……有的批語還是用紅顏色寫上去的,叫「批」。這個批書的人有時候署名,有時候不署名,大多數情況下署一個什麼名字呢?署一個名字很古怪,叫脂硯齋。
我看下面有人在微笑,說哎呀,一個人看一本書,寫一些評語,這有什麼稀奇啊?我看書我就寫評語,過去像金聖嘆,這是一個大書評家,他自己不寫小說,可是他評別人的小說,比如評水滸,大批評家,那不都有過嘛,有什麼稀奇的呢?哎呀,你得看脂硯齋的批語本身,咱們才好討論,脂硯齋批語可不得了,不是咱們所說的一般的批語,也不是金聖嘆那種,跟作者原來沒關係,現在看了這書覺得有話要說,於是來批評,脂硯齋不是那麼回事。這個脂硯齋批語現在留下來非常多,各個古抄本上的批語還不盡相同,有相同,有不同的。這些批語非常有意思,在這個甲戌本的正文裡面就有脂硯齋的名字出現,就是說這個人還不光一個批評家,他的名字出現在曹雪芹的正文裡面,在甲戌本裡面講到《紅樓夢》書名改變的過程中,最後一句是「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書名演變開頭是《石頭記》,到後來有人說應該叫《情僧錄》,又有人說叫《紅樓夢》,有人說叫《風月寶鑒》,曹雪芹一度還打算把書名叫做《金陵十二釵》,最後到甲戌時候,是脂硯齋本人,他就確定這個書名還是用《石頭記》;曹雪芹尊重這個決定,脂硯齋的名字就被曹雪芹鄭重地寫在了書的正文裡面。
在古本裡面還有一些詩,比如一些甲戌本有一首楔子詩,楔子就是一個書開始之前的開場白,這段文字叫楔子,這段楔子詩裡面有兩句,叫做「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長」。這顯然就是說,批書的和寫書的關係非常之密切。一個是紅袖,紅袖當然是符碼,大家過去都知道有一句話叫做「紅袖添香夜讀書」,一個書生有福氣,旁邊有一個心愛的人,心愛的人即便貧窮,但是也可以稱為紅袖,表示是一個女的,給他添香,讓他能夠繼續讀下去。這個「謾言紅袖啼痕重」,就是有一個女士很悲痛,哭泣。「更有情痴抱恨長」,「情痴」這個詞在《紅樓夢》里也多次出現,情痴、情種,就是賈寶玉的代稱,也是作者的自喻。這兩句詩就說明紅袖和情痴這兩個人關係非常之密切。這首詩的最後兩句是「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就是說十年裡面等於他們共同來完成這個著作,字字皆是血,他們共同奮鬥十年是不尋常的。光是一首倒也罷了,在另一個古本裡面又發現一首,這一首裡面有兩句,一句叫做:「茜紗公子情無限,脂硯先生恨幾多!」茜紗,茜是紅顏色的意思,紅顏色的紗,「茜紗公子情無限」,這個茜紗在《紅樓夢》里,在正文裡面是有描寫的,就是暗指怡紅院的窗戶,是不是啊?怡紅院窗戶糊的就是銀紅色的紗。有一次賈母不是告訴王熙鳳她們說,你們知道這個是什麼織品嗎?王熙鳳那麼一個能幹的人都不知道,說快教教我們吧。賈母就說,你哪知道啊,這叫軟煙羅,其中的洋紅的叫霞影紗。這個茜紗公子顯然就是指書裡面的主人公賈寶玉,同時也等於是,因為他只是帶有自敘性、自傳性,不能和曹雪芹劃等號,但是在一定的情況下又可以來作為作者曹雪芹的一個代號,「茜紗公子情無限」。「脂硯先生恨幾多」,脂硯齋我們已經知道了,她是一個女性,前面已經說了,「謾言紅袖啼痕重」,但是在過去,女性稱先生是很正常的,一個是自嘲,一個有時候是為了不暴露自己的性別,更有的時候是為了互相尊重。比如說,有一個很了不起的女作家在世的時候,我經常去拜訪她,就是冰心,我稱冰心就是稱她冰心先生,我不稱冰心女士的,這個是很自然的。對一個女士稱先生,這不意味著她就是一個男性。可見這兩個人關係不尋常,也就是說脂硯齋她不是一個一般的批評者,她參與這本書的創作,她跟曹雪芹的關係密切到難解難分的地步。甚至於在脂硯齋批語裡面出現這樣的話,說:「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餘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什麼意思呢?就是這個時候,她在批這個書的時候,曹雪芹已經去世了,她很悲痛,她就希望今後造化主,造化主就是上帝,主,就是主宰我們的命運,冥冥中的一個主宰者那麼一個意思,希望他今後再重造一個曹雪芹、一個脂硯齋,這樣的話,最後咱們兩個在地底下——九泉就是指地下,古人認為地下有九道泉,九泉那是最深處——在那兒相會就大快遂心了,就是心裡就舒服,就塌實了。向造化主許願,希望造化主表態:你們倆都去世以後,我們讓你們倆再復活,重新在世界上再生活一遍;她有這樣的批語,你說這兩個人什麼關係?誰是曹雪芹的合作者,高鶚哪夠格啊?高鶚八竿子打不著啊,這個人就在他旁邊啊,這個人跟他這麼說話,朋友都不是,就是夫妻。有一種意見認為就是夫妻關係,我個人比較傾向於這種意見,總之兩人關係再密切不過了。而且這個脂硯齋很厲害,她的批語里都有什麼內容呢?很多曹雪芹用的生活素材她知道,她門兒清——北京土話,一切都清楚,叫門兒清。
比如說她經常有這樣的話,寫到這兒,說:「有是事,有是人。真有是事!真有是事!作者與余,實實經過!」她能做這個見證。甚至於「此語猶在耳」,這句話她當時聽見過,現在還在耳邊響。「實寫舊日往事」,等等,她和曹雪芹共享《紅樓夢》的生活積累、原始 素材,她厲害得很啊。她有的時候批著批著,《紅樓夢》里沒寫到,她想到了,她還要過來提醒曹雪芹。比如說,她有一條,就是當《紅樓夢》里寫到賈寶玉和秦鍾很要好,帶秦鍾去見賈母,賈母一看秦鍾出落得也不錯,很喜歡,就給秦鍾一個金魁星,送他一個魁星,這個時候脂硯齋就說了,「作者今尚記金魁星之事乎?撫今思昔,腸斷心摧!」這哪兒是一般的批語啊?是不是?她就掌握著曹雪芹寫作的生活原型、事件原型、物件原型、細節原型。還有一回是寫到用合歡花釀的酒,脂硯齋就批了,「傷哉」,她就很傷感了,傷感哦,「作者猶記矮舫前以合歡花釀酒乎?屈指二十年矣!」你看她,什麼人啊?曹雪芹沒寫這個矮舫,矮舫估計是一個園林建築,她就知道這個生活素材來源於當年矮舫的,咱們當時用合歡花釀過酒!這件事是二十年前的事,清清楚楚,所以你看她是什麼人?再回過頭想想高鶚是什麼人,越想脂硯齋越冤枉,《紅樓夢》的封皮上寫上曹雪芹、脂硯齋我覺得都合理,寫上高鶚實在是太不合理了。
這個脂硯齋真是太厲害了,看有的批語就發現她不得了,她這個人,不僅知道這些原型,甚至有的地方都自己直接來寫,她參與創作,她有這種話,比如說第二十二回,她有一條批語,是這麼寫的,「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今知者寥寥矣,不怨夫!」她埋怨連咱們都埋怨上了,咱們就都光注意高鶚了,就把脂硯齋這麼一個重要的合作者給忘記了。第二十二回鳳姐點戲是脂硯執筆,當然這句話有兩解,紅學界有兩解:一種見解就是說裡面寫到薛寶釵過生日,大家給點戲,其中有一個角色其實就是脂硯齋本人,她就是其中一個角色,當時,她在場,她也參與了點戲,當時鳳姐點了出《劉二當衣》,這是出逗趣的戲,鳳姐知道賈母喜歡這類的戲,就故意點它,但鳳姐文化水平低,自己寫不齣戲名,就說齣戲名來,由脂硯齋執筆,寫在戲單子上。那麼書中相當於脂硯齋的女子是誰呢?有人說就是史湘雲,究竟是不是,這裡不討論,總之,脂硯齋的批語就等於在說,這件事情別人都不記得了,她認為作者應該記得,她認為知道的人太少了,她感到很傷感、很悲哀,這是一種解釋。另一種解釋,就是其中寫到鳳姐點戲這個細節的時候,曹雪芹可能打磕巴了,說鳳姐點個什麼戲呢?脂硯說行了,您一邊去,這次紅袖不添香,你給我添香得了,我來寫,於是脂硯齋就替曹雪芹寫出了《劉二當衣》這麼個戲名,「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也可能是這個意思;不管是什麼意思,你想想脂硯齋厲害不厲害?參與創作,聯合寫作,這是很厲害的。
研究脂批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意義,就是咱們都想知道,這個曹雪芹寫的書,傳下來就是八十回,曹雪芹是就寫了八十回呢,還是寫了好多回,比如八十回以後也寫了,後來又丟掉了,還是怎麼著?他是一回一回往下寫呢,還是花插著,也就是交錯著寫呢?脂硯齋把這些問題都給你解決了。
比如第二十二回,脂硯齋就告訴你了,說這一回曹雪芹沒有寫完,「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嘆嘆!」這是很重要的信息,我們就知道曹雪芹不是說一回一回這麼完整地往下寫,比如我們看第七十回、七十一回很完整啊,對不對?第二十三回就很完整,怎麼會第二十二回沒寫完,曹雪芹就去世了呢?第二十三回又是誰寫的呢?她就告訴我們,就是這一回曹雪芹基本寫完以後,最後有燈謎詩,燈謎詩曹雪芹沒填完,沒能最後完成,就去世了,並不等於說第二十三回以後就不是他寫的。同時也說明曹雪芹是興緻來了以後,先列好一個提綱,或者先列好回目,對這一回,現在靈感來了,特別來勁,我就先寫這一回。那一回沒完,我回過頭去再把那回補完。她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線索,使我們知道《紅樓夢》的成書經過。
更重要的線索是,脂硯齋整理過八十回以後的書稿,她不但目擊過、閱讀過曹雪芹八十回以後的寫作,她還整理過。但是非常奇怪的是,八十回以後曹雪芹寫的稿子不知道為什麼都丟失了。脂硯齋她留下很多這樣的批語。比如說在《紅樓夢》前面第八回有一個丫頭叫茜雪,紅顏色的雪,茜雪這個丫頭出場後很快就消失了,就因為一杯茶的事,在下面我還會講到,為了一杯茶就被攆出去了。我是寫小說的,我懂得。我開頭蠢頭蠢腦,當時沒讀古本《紅樓夢》,我說曹雪芹這麼一個大作家,設置一個人物,給寶玉端一杯茶,啪,寶玉摔了茶 杯,濺了她一裙子茶水,得,就攆出去了,沒了。前八十回就沒這個人的事了,後四十回高鶚續的,更沒有這個人的事兒,我說不應該有這種失誤啊,是不是?你設置一個人物好端端的有這麼一段事,怎麼會就沒下文呢,長篇小說不應該這麼寫啊?錯的是我,我錯把高鶚的四十回當成曹雪芹的原筆了。曹雪芹是寫了的,脂硯齋在第二十回就有批語,說「茜雪至獄神廟方呈正文」,脂硯齋看見過。曹雪芹大手筆,叫什麼呀?叫「草蛇灰線,伏延千里」。什麼意思啊?打草驚蛇這話聽說過吧?一條蛇很長,在草裡面遊動,蛇拐來彎去地那麼遊走,草很高的時候,這個蛇身子會怎麼樣呢?一會兒現出這一段,一會兒現出那一段,似有若無,但實際上它有它的運行軌跡,這就是「草蛇」。至於「灰線」,過去沒有現在這麼多劃線的工具,手裡捏一把灰,多半是石灰,倒退著這麼劃一條線,現在偶爾還有一些人這麼劃線。它有兩個特點:一個是這時候它會斷斷續續,因為畢竟它不是一個非常嚴密的工具,是吧?另外一個特點就是說它又可以畫得很長,捏一把灰可以畫很久,是不是?所以「草蛇灰線,伏延千里」,就是曹雪芹的大手筆。對曹雪芹寫作的這個特點在脂硯齋批語裡面多次出現。茜雪,你不要以為就沒有了,實際上我傻帽了,蠢笨了,以為人家就沒有了,告訴你,在後面,非常重要,在獄神廟這一回,有大段文字,茜雪成為那一回的主要人物要出場的。
在另一回批語中,又寫道,告訴大家,茜雪的事曹雪芹已經寫出來了,就是在獄神廟這一回故事,就是後來賈家徹底敗落以後,賈寶玉跟鳳姐都鋃鐺入獄了,關大牢里了。過去的監獄都有一個獄神廟,允許犯人在進監獄和出監獄的時候去拜獄神,求獄神保佑自己,起碼少受點苦刑,能減輕判決,這是當時監獄裡的一個風俗,設獄神廟。這時茜雪就出現了,而且小紅也出現了。小紅這個角色也被高鶚寫丟了,小紅多重要啊!《紅樓夢》前面你看看小紅的故事,要真說衝破封建道德觀念,大膽戀愛,那賈寶玉絕不是冠軍,冠軍是賈芸跟小紅,賈寶玉跟林黛玉恐怕得屈居第二,甚至於得屈居第三了,那多大膽啊!小紅「遺帕惹相思」,她為什麼把帕子丟了啊?她比現在咱們過情人節那還巧妙,敢在大觀園裡面向自己所愛的男子丟下信物,這很有種。這個角色怎麼寫著寫著沒了,那怎麼行呢?脂硯齋告訴你了,在獄神廟這一回里,小紅也要出現,茜雪也要出現,她們去幹嗎?去安慰寶玉,去救出寶玉,關鍵時候這種人就站出來了,很重要的情節。但是非常可惜,脂硯齋又告訴我們,「余只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還不是一份稿,五六稿,大概有五六回,「被借閱者迷失,嘆嘆!」我現在跟著她嘆,多想看啊!這借閱者是什麼借閱者啊?這麼缺德啊!是不是啊?不但毀了當時曹雪芹的著作,也使咱們失去了這種眼福。當然也有紅學家考證,這不是一般的借閱者,實際上當時曹雪芹寫作可能已經被人盯上了,在清乾隆時期的文字獄是非常厲害的。前面寫那些繁華生活還可以,到後面你要寫這個貴族家庭的敗落,這很危險。你寫到獄神廟,這更危險。所以就有人以借來看看這個名義,拿走了就沒還,非常大的損失。所以你說《紅樓夢》的研究,紅學的第三個大分支——脂學多有意思啊!多值得研究啊!是不是啊?應該到裡面去逛一逛。當然,脂學裡也充滿了爭論,因為各古本脂批的數量不一樣,相類的批語又往往出現差異,而且古本里後來又有不少署名畸笏叟的批語,畸笏叟是否是脂硯齋後來另取的一個更怪的名字,還是根本就是另外一個人呢?紅學界聚訟紛紜,但絕大多數論家還是有基本共識的,那就是都認為脂批極有研究價值,脂學非常重要。
根據脂硯齋的透露,就證明曹雪芹八十回以後根本就寫了,整本書可能就已經寫完了,沒徹底完成也就是當中差一些部件,比如第二十二回沒完,就是燈謎沒填完。像還有一回,是第七十五回,那個時候賈家已經開始衰敗了,抄檢大觀園之後了,賈母強打精神把子孫召集在一起來賞月,這回大家都知道,裡面寫到了,賈政讓賈寶玉做詩,後來賈環、賈蘭也各做一首詩,但那個詩我們就沒看到,現在你看本子上沒有,脂硯齋評語說得很清楚,她有記錄,「缺中秋詩,俟雪芹」,俟就是等待的意思,就是說我做編輯工作,就這地方還缺幾首詩,等著曹雪芹有工夫的時候來補上,我在這兒記下來,我得提醒他,哪天你要把這個補上。而且脂硯齋透露的有的信息更驚心動魄,她說《紅樓夢》最後一回有一個情榜,就是寫到最後一回,就跟那個《水滸傳》最後一百單八將排座次,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一樣,有一個情榜,這個情榜怎麼排呢?可以推測出來,除了賈寶玉全是女性,賈寶玉單獨,賈寶玉可能叫做絳洞花王,這是在書裡面正式出現過的一個詞,群花的一個護花仙子,一個護花人。她就說了,她說賈寶玉後面還有考語,就是情榜對每一個人,後面都有幾個字的考語,考語就是曹雪芹加的評語,用今天的話說就是一個鑒定了,但是他用非常精鍊的話,賈寶玉的考語是「情不情」。她寫出來了,她在前面的批語透露出來了,說最後一回,賈寶玉的考語是「情不情」,她說這裡這樣描寫,難怪「情不情」。第一個「情」是動詞,第二個「情」是名詞,就是賈寶玉他能夠用自己的感情去賦予那些沒有感情的東西,這個人就屬於人文情懷深厚到這種地步。她說黛玉的考語是「情情」,第一個字是動詞,第二個字是名詞,黛玉是把她的感情只獻給她愛的那個人,獻給她自己的感情。她愛情很專一。薛寶釵很可惜,我們沒查到她的考語,沒留下這樣的痕迹,估計是比如說「無情」或別的什麼。很顯然,就是說,從第五回冊頁我們就知道,他是有金陵十二釵正冊、副冊、又副冊的構想,可能到最後,他就決定像《水滸傳》一樣,出一個總榜,他是每十二個人一組,分九組,一百零八個女性都在榜上,他寫完了的。而且脂硯齋乾脆就告訴你,其中八十回後有一個回目——《紅樓夢》的回目很有趣,都是八個字,不是像中國傳統那個,中國人喜歡五個字、七個字,或者六個字,它是八個字——她就告訴你後面有什麼回目,她說是什麼呢?有一回是「薛寶釵借詞含諷諫,王熙鳳知命強英雄」,她把回目都告訴你了,怎麼會八十回以後曹雪芹沒寫呢?說句老實話,本來怎麼輪得到你高鶚去續後八十回的故事呢?人家都寫完了的,只是書稿沒有定稿,還缺一些部件而已。所以這個《紅樓夢》是一部很悲慘的書,曹雪芹真是一個天才的悲劇。研究脂批,我們真的心得可以非常之多。
她透露很多東西,包括八十回以後有些文字,她也透露。比如說前面八十回裡面寫到賈寶玉在寧國府看戲,覺得熱鬧到不堪的地步,太煩了,要出去玩,最後是茗煙,他的一個小廝,這個角色的名字有時候又寫成焙茗,陪他出去,到襲人家。襲人家就趕快招待他,但是你想他一個貴族公子,襲人家,也不是很窮,但是襲人覺得家裡人擺上的這些東西啊,叫做「襲人見總無可吃之物」,沒一樣能給寶玉吃。當然最後襲人想想,到我們家一趟,你不吃也不好,最後就撿了幾個松穰,吹了吹細皮,拿手帕托著給賈寶玉吃。這個時候脂硯齋就有批語,她透露後面的文字,她說,「留與下部後數十回『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等處對看。」就是說,現在這麼好的東西——其實襲人家當時是過元宵節,擺出的茶果都非常好,但是襲人就覺得沒有能給賈寶玉吃的,你說賈寶玉在那溫柔富貴鄉里,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啊?後面一些描寫,我們就更知道他過的什麼樣的錦衣玉食的生活。但是,脂硯齋跟我們透露,在八十回後面,會寫到賈寶玉是一種什麼處境呢?他會披一個大紅猩猩的斗篷嗎?大紅猩猩氈斗篷?見鬼了。脂硯齋說得很清楚,後面要寫他是「寒冬噎酸齏」,就是咱們過去有句話叫做「把他碾為齏粉」,齏就是碎末,酸齏就是酸菜的渣子,知道嗎?寒冬就只能吃那個。用什麼取暖呢?是一個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嗎?叫「雪夜圍破氈」,不知道在哪兒撿一個破氈子圍著。所以高鶚完全違背了曹雪芹的原意,人家脂硯齋看過後面曹雪芹怎麼寫的,告訴你有這個句子,所以脂學也很要緊。我也是在脂學裡面來回遊弋,其樂無窮。
除了曹學,剛才我們講到有版本學,有脂學,還有很重要的一門學問就是探佚學。
什麼叫佚?就是丟了,散失了,就叫佚。探佚就是把丟掉了散失的東西找回來,就叫探佚。根據脂硯齋的批語,我們有很多探佚收穫了,根據她的透露去了解八十回後的內容,就是探佚嘛。除了這以外,也還可以探佚,探佚有很大的一個空間,探佚的空間太大了,如果說曹學或者說版本學,或者說脂學它的資源就是那麼多,空間還不是最大的話,那麼探佚學 的空間是非常廣闊的,每一個人我們都可以來參加。我們可以根據自己對前八十回的文本的理解,根據脂硯齋批語,以及根據我們自己的善察能悟,我們自己的聰明智慧,去探索《紅樓夢》或者說《石頭記》在流傳過程當中丟掉的是什麼,我們爭取把丟掉的找回來,這本身就是閱讀當中的樂趣。西方後來有一種審美的觀點,叫做接受美學,就是讀一本書,不是說被動地去接受作者寫的那些東西,而是參與作者的創作,他雖然已經寫完了,我閱讀當中把自己的看法,把自己的想像參加進去,最後我們共同完成這樣一個精神之旅。這個觀點我覺得也可以挪到我們的探佚學裡面來,我們可以搞探佚。
探佚又分很多層次了,首先就是說我們現在讀到的八十回基本上是曹雪芹的。八十回以後,曹雪芹打算怎麼寫,寫過什麼,可以探佚出來,是有線索的,雖然資源不是非常豐富,但是絕不是零。
另外就是前八十回要不要探佚?前八十回也可以探佚。首先不是有人就提出來嘛,第六十四、六十七回不太像曹雪芹本人寫的,當然那也不會是高鶚續的,會不會是脂硯齋幫他補完的呢?或者是別的什麼人幫他補的?這也可以探。為什麼曹雪芹傳下來的本子裡面,第六十四、六十七這兩回的文筆有一點奇怪?這就可以探,而且有很大的探佚空間。還有就是說,前八十回裡面,有的地方他做了改動。我自己寫小說,我當然是一個小說的學徒了,不好跟經典著作的大師這些作者來比,但是有兩句詩說得好,就是袁枚寫的《苔》里的:「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青苔,苔蘚上的花就像米粒那麼大,它也要正正經經地開,它開的時候很有尊嚴,它說我學牡丹,牡丹怎麼開我也怎麼開,我覺得我有這股氣。中國人不能老是妄自菲薄,老覺得自己不行,別人也覺得你越說不行,你就越謙虛,誇你有謙虛美德,你真好,這就是把人誇死,不能這麼夸人的。要怎麼夸人呢?你要敢想,敢說,敢做,有大師寫的經典著作,你也寫一個試試。所以我雖然是苔花,咱也學牡丹開。我就體會曹雪芹的創作,我覺得我雖然是一個苔花,在有些方面和牡丹花是相通的,比如說都是植物,開花都有一個從花蕾到張開,把花朵漲圓的過程,咱們都是一樣的。所以說,我就開始琢磨前八十回裡面有沒有可以探佚的空間了,我就發現了第十三回的問題,第十三回,就是寫秦可卿之死這一回。這一回很要緊,他寫了金陵十二釵第十二釵秦可卿死亡的故事,這個人物出場很晚,沒到第二十回呢,剛到第十三回,連第十五回都沒到呢,她就死去了。這個無所謂,一個大的著作,對人物的設置有早死的,有後死的,有老也不死的,有老不死的,都有可能。問題是,這一回有一條脂硯齋的批語,脂硯齋批語說得很清楚,她說,「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這句話我們以後還會分析,我這兒不展開。然後她說,「老朽」——因為這個時間,他們十年辛苦不尋常,年紀也都大了,所以那個時候脂硯齋可能和曹雪芹一起來很辛苦搞這個書,經過十年了,她就說自己「老朽」,也有幽默的意思。她說「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就是曹雪芹寫到秦可卿的陰魂去向鳳姐說話,她說「嫡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意思是那很不容易的,那不是一個思想比較深刻的人,不會說出這樣的話。說「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因赦之」。「赦之」就是赦免的意思,「因命芹溪刪去」,「芹溪」是曹雪芹的號,別號,就是說,鬧半天,「秦可卿死封龍禁尉」這個回目是後改的,原來這一回叫「秦可卿淫喪天香樓」,而且曹雪芹寫了淫喪天香樓的種種事情、種種情節。脂硯齋由於她所說的那些原因,覺得秦可卿這個生活原型、這個人她的命運還是很值得人寬恕的,就說別把這個事寫出來了,把這個事隱過去算了,她就讓曹雪芹把它給刪了。刪了多少呢?哎呀,刪得太多了,也是脂硯齋自己說的,她算了一下,「此回只十,因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卻四五也。」請注意這個「」,研究《紅樓夢》,有時候你必須得回到繁體字上來。因為過去的繁體字的「」,它也代表線裝書的一頁,線裝書大家知道是一張紙窩過來,裝訂在一起的,它的一頁相當於現在的兩個頁碼,刪去了「四五」,等於刪去了現在的八個到十個頁碼,是不是啊?《紅樓夢》的信息傳遞是非常密集的,你比如說妙玉,妙玉真正正式出場的那個戲就是品茶櫳翠庵那一場戲,只用了一千多個字,不到一千五百個字,形象就完成了,性格就出來了,而且她和賈母的關係,她和寶玉的關係,她和林黛玉的關係,她和薛寶釵的關係全活跳出來了,一千多個字,厲害不厲害?那麼,這一回刪去了「四五」之多,刪去得多不多?傷筋動骨啊!是不是啊?他為什麼要刪?我剛才說了,「苔花如米小」,我自己知道我為什麼刪我的那個小說,我也寫小說。兩個原因:一個原因是藝術性考慮,我寫著寫著,覺得這麼寫不好,不如那個寫法,這個多了,我把它刪了,改了。那個刪了改了就不要了,要也沒有意義,我覺得不好我還要它幹嗎;另一種,就是說我有心理障礙,有心理障礙,非藝術考慮。這不得罪人嗎?這不是要惹事兒嗎?我別這麼寫了,我改了得了,咱們忍痛刪了得了,這個是非藝術考慮。顯然,曹雪芹當時聽脂硯齋的意見,是在當時那種嚴酷的人文環境下,出於非藝術的考慮,刪了這一回達「四五」之多,那麼他刪去的是什麼,這丟掉的是什麼,我們為了研究作者的整體構思,為了研究當時作家所處的人文環境,為了更深入地、更全面地理解這本書,我們就需要探佚。我的探佚就是從這兒切進去的。
我進入這個領域以後,就在1992年開始發表關於秦可卿研究的文章,後來陸續形成了四本書:《秦可卿之死》《紅樓三釵之謎》《畫梁春盡落香塵》《紅樓望月》,這四本書是不斷更新內容,不斷增添內容的,層層推進我自己的研究。這個時候,就跟開頭我講的一樣,有一個書生,不過這個書生不叫朱昌鼎了,這個書生叫劉心武,他在那兒看書,看著《紅樓夢》,在那兒研究,來了一個人,這個人叫王蒙,大家知道王蒙也是一個作家,同行,王蒙見了我就說,心武啊,你的研究我給你取個名,你那不就是研究秦學嗎?他在笑談當中為我的研究命了名,我很高興。我相信民間的紅學研究從笑談開始,到最後一點都不可笑。只要我們有志氣,苔花也可以像牡丹一樣開放,而且我有我的優勢,我會寫小說,我把我的研究成果以探佚小說形式發表。所以我非常高興,能夠系統地來講述我自己的紅學研究心得。我的研究,最後形成獨家思路的就是秦可卿研究,就是秦學研究。我的研究中所碰到的第一個課題就是秦可卿的出身是否寒微。欲知後事如何,請聽我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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