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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張愛玲

張愛玲在《憶胡適之》中寫道--「像一切潮流一樣,我永遠是在外面的」--這是她行文處世十分明顯的特點。

而在《殷寶灧送花樓會》一文後面的尾聲中,張愛玲也提到--「我總覺得寫小說的人太是個紳士淑女,不會好的」--這也是她文章背後的她模糊但隱約可以看出的形象。

再引用她《惘然記》中的兩句話。「文藝的功用之一:讓我們能接近否則無法接近的人。在文字的溝通上,小說是兩點之間最短的距離。」「只有小說可以不尊重隱私權。」

如果張愛玲的小說加以壓縮概括,萬變離不開的一個細目是--家庭。而她小說背後一直沒有背棄的手法是--反高潮。

很多讀者--不論讀沒讀過張的文章--都愛引用張的一些名言警句。有一些拙劣的偽名言也要加上張愛玲三個字,才會顯得更加好看。上世紀80年代,張愛玲從故紙堆裡面被挖掘出來,就一直在讀者中保持旺盛的生命力。她是為數不多的,民國之後在當代還具有影響力,且作品不斷被解讀,願意被讀者一讀再讀的作家。

女性與民國的標籤,使得閱讀張愛玲作品的讀者有著美化她作品的風險。再加上,張愛玲小說散文中關於愛情的經典語錄以及個人身世經歷的傳奇性,使其作品過度美化。初次讀張愛玲小說的讀者,不外乎朝著傳奇性的普通人的愛情去的。《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沉香屑》、《半生緣》等作品都緊緊貼合但又超越著普通人的愛情觀。《金鎖記》、《茉莉香片》、《心經》給了現世自感孤獨抑鬱怪癖的讀者一種透徹的觀感,換句更符合時代潮流的話說,這篇非主流的作品會讓讀者驚訝。張愛玲早期的作品就像她之前在散文中提到的那樣--開頭好,結尾好,中間也好--此外,這些小說牽涉到愛情,男女博弈,精緻雅巧的句子,一些精明簡短的名言警句,這些因素都是喜好傳統戲劇性讀者的心頭好。

一部分喜愛張愛玲小說的讀者,是因為她對於世俗愛情獨特卻又貼切吻合的看法。如果讀者恰巧是喜愛讀言情小說的讀者的話,那麼可能就會不自覺地將張愛玲的小說與瓊瑤,三毛,李碧華,亦舒,張小嫻進行比較。關注到她陰暗面的讀者,會將她的小說與黃碧雲進行對比。關注到她文學性的讀者,會將她與杜拉斯進行分析。

張愛玲的小說不能和瓊瑤,三毛,李碧華,亦舒,張小嫻的作品進行比較的原因很簡單。張的小說,不算是言情小說。瓊瑤,三毛,李碧華,亦舒,張小嫻在她們的作品中,讀者都能看到的態度是,作者肯定,甚至絕對肯定了感情(親情,友情,尤其是愛情)的價值。而在張愛玲的小說中,幾乎所有大眾認為偉光正的事物,張愛玲都表達了直接否定,間接否定,部分否定,絕對否定。在這種否定之後,顯示了張愛玲對於世事萬物的一種虛無感,但是對於這種虛無感,她持有肯定其存在但是不避其短的態度。

張愛玲小說經常以家庭為背景或者故事舞台。家庭,也是張愛玲小說裡面否定的最為明確的場地。由於中國長期以來的宗法制,家庭作為社會最小單位,是人們群居的主要場所。為了維穩,統治者們一定會做的事,就是歌頌讚美家庭的美好,這一做法,與鼓吹國家的強大給公民帶來自信一樣,都是部分正確。這樣的說法,容易讓人們集中目光去關注家庭的美好,而忽視這種堅固不摧的家庭,以及家長制和與家長制附庸的忠孝禮義信的短板。

張愛玲小說中的家庭,多是不幸的,畸形的。即便是普普通通的家庭,也都被她打上了庸常人所特有的自私的烙印。《傾城之戀》中,流蘇的三哥四哥,三嫂四艘都是口蜜腹劍,兩面三刀的人。即便是流蘇的母親,也在流蘇失勢之後,冷眼旁觀,忍心看著流蘇活生生地被欺負。《花凋》中的川娥即便生病,也沒逃離自私父母的魔掌。最為徹底的否定親情的,便是《金鎖記》,曹七巧毀掉了長白的兩段婚姻,生生折磨死了兩個兒媳婦,全面踐踏了兩個兒媳婦的尊嚴,將兒子帶上吃喝嫖賭的道路。而面對長安的少女情懷,曹七巧也是老辣地提醒她自斷姻緣,而在長安決定面對新人生的時候,七巧直接出手對長安的未婚夫暴露長安吸食鴉片的醜聞,徹底斷送了長安心裡唯一的安穩人生。而讀者眼中稍顯溫情的《半生緣》,曼楨的母親在曼楨被姐夫祝鴻才強姦後,在姐姐曼璐的勸導下,也因著一己私利,放任女兒與危難中而不顧。而即便曼璐做舞女維持家裡的生活,全家人因為曼璐而不至於寥落街頭不被餓死,但大家對於曼璐也都是輕蔑地,看不起地。

在張愛玲的筆下,家庭中的種種人等。父母,兄弟姐妹,以及爺爺奶奶叔伯姑舅姨,都是抱著私心對人的,他們口口聲聲的愛,大多是自欺欺人的謊言。她像我們赤裸裸地揭示親情的荒謬與虛偽,這也正是很多稍微成熟的讀者不能接受的。魯迅作品中的國民劣根性人人都齒冷膽寒,但是真放在自己身上,人人都不承認。更何況,國民可以歸到他人一欄中。而親人,則是密切與自己相關的。所以張愛玲理智並且稍顯無情地書寫親情,也是長久為部分讀者所不能接受的。讀者更多的願意把這歸因於張愛玲缺愛的成長環境以及自私刻薄的性格,尚有寬厚之心的讀者甚至還感嘆,作為女人不要刻薄,得過且過才能快樂。而謹慎冷靜地思考身邊與自身最為親近的人,則不免感覺張愛玲的書寫不無道理。

基於對親情清楚客觀冷靜的認識,張愛玲等於把人與人最親近的那層面紗揭掉了,展示出來的醜陋不免令人驚訝。中國長久以來的家庭關係確實是種種弊端。

在婚姻關係上,結婚的男女雙方几乎是不自由的,兩人的結合即便不再是媒妁之言,但在結合的過程中也儼然成為兩個家庭之間的博弈與較量。這是近幾年電視劇以及各大論壇八卦狗血帖子的主要基調。張愛玲筆下的婚姻生活,也顯現著她對婚姻生活的美滿與其自由度的關係。無論是葛薇龍與喬琪喬,白流蘇與范柳原,還是顧曼璐與祝鴻才,兩人都是自願結合的,而婚後兩人的生活則顯平靜許多,即便男方出軌偷情,女方也多採取寬容的心態來面對。而對於那些包辦的,父母兄弟強制插手的婚姻。無論是曹七巧與其老公,還是佟振保與孟煙鸝,亦或是沈世鈞與石翠芝,兩人婚後的生活多是不愉快,雙方不能體諒的。張愛玲曾說她也是受五四之後的精神影響的,所以對於婚姻這一方面,她的態度也是自由戀愛,自主選擇,雙方家庭不要插手,婚後生活才能平靜,兩人才不會為自己的選擇懊惱後悔,女人才不會多為怨婦,身心變態,男人才不會厭棄枕邊人。

婚姻的不自由,婚後生活的種種矛盾,也直接間接地造成了婚後家庭的種種混亂。張愛玲把家庭進一步延伸,從父母控制子女的婚姻大事,男女在感情上互相博弈,延伸到父母和子女的關係上。戀父的許小寒和陰鬱的聶傳慶曾是論壇上公認的最為變態的兩個人物。兩個孩子,變態。請拿出否定親情的勇氣,也來想想這兩個惡童變態的前因後果吧。可以說,無論是許小寒,還是聶傳慶,他們自身的變態都離不開家裡面的父母。但是總會有讀者按照「千怪萬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的想法,認為,畢竟這是ta自己造的孽啊。是啊,當我們處罰的時候,我們只能懲罰犯罪的人。而罪惡滔天時,我們也著實不能包庇了。可是,正如潘金蓮巧遇西門慶,如果沒有武松的提醒,潘金蓮也不會支窗戶,也就不會掉落木棍。這一切我們都只能說,罪惡的事實面前,人人都身在其中。所以,聶傳慶與許小寒性格的異化,與父母也是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繫。請不要說誰誰誰怎麼就沒有,還有誰誰誰情況更惡劣,這麼就沒有呢?誰誰誰沒有,不代表誰誰誰生活的環境就是正常的。張愛玲對於父母與年幼子女關係的處理,明顯看到的是,強大的父母與不成熟的孩子在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庭里不安穩的生活。人在這樣的環境里,生活的沒有自我。張愛玲對於自己的弟弟,就是這樣,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當張愛玲坦然開啟新生活的時候,自己的弟弟,依舊生活在夢魘般的家中,活得一文不值。所以對於弟弟的生活,張愛玲實在不願意多插手了,因為她知道,就不過來了,已經深陷泥淖,早就死了。

對於張愛玲的家庭觀念,不再詳談。總之,我們根據讀書看出來的是。僵化的家庭關係裡面,人人都是身不由己的,不自由的,壓抑的,沒有自我的。婚姻的選擇,夫妻的關係,父母與子女,兄弟姐妹之間,人與人之間連最起碼的溫情都是帶著層層利益與私心的面紗。張愛玲對於家庭,是抱有悲觀的態度的。這一點上,瓊瑤和亦舒與張愛玲持有差不多類似的看法。瓊瑤早期的小說中,女主角在家庭裡面,都很少受到重視與關愛。亦舒的小說裡面,母親也幾乎成了頑固保守,不通人情,自私自利的代名詞。而與之相反,在三毛的小說裡面,家庭是溫馨的堡壘,充滿關懷與愛,再加上家中子弟個個人中龍鳳,出人頭地,家庭,簡直是締造驚奇的場所。而與張愛玲不同的是,在家庭滿足不了女主角造夢的夢想之時,瓊瑤與亦舒都轉向了愛情,獵取女主角人生勝利的果實,且這果實豐盛碩大,因了家庭的不幸,瓊瑤的女主角有了婉約之美,嬌小柔弱,最得男主角歡心。而亦舒的女主角與之相反,具備硬朗之美,強大獨立,不依求男人,男人反倒靠得更緊。而三毛更是羅曼蒂克到底,不僅男主角死心塌地,至此不渝,苦苦等待五年修成正果,還得來一場浪漫的私奔,去到人煙稀少的異域撒哈拉。不僅家庭美滿,愛情動人,婚姻美滿。在動蕩落後的撒哈拉,她人格的高貴更凸顯的淋漓盡致。而張小嫻則是短小精悍的夢,她和台灣的席絹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小女人的造夢與幻想,書中滿篇都是關於愛情的胡言亂語。而李碧華,和張愛玲有著相近的蒼涼落寞之感,對待男女關係,幾乎也沿襲了張愛玲的想法。可是李碧華小說幾乎是拘囿在男女情愛上面了,《霸王別姬》的編劇蘆葦曾說過,大意是李碧華的《霸王別姬》其實是一本三流的言情小說。所以,李碧華的小說不能和張愛玲的小說相較的原因也在此,她沿襲了張派一貫的蒼涼,可這蒼涼,都蘊含在男女情愛這一方面,總顯得眼界不夠寬,格局狹小。

張愛玲對任何事,任何感情都不抱希望。這也使她可以進一步看穿人性,看穿世間浮沉。看穿人性是張愛玲的讀者都津津樂道的,仔細分析起來,大家都是有話可說。而看穿世間浮沉的,在於張愛玲兩部不合時宜的小說--《秧歌》、《赤地之戀》。除去《赤地之戀》結尾的個人情緒太強,兩部小說是張愛玲關於政治的首次發聲,而且預言性驚人。關於女作家寫政治的,可以和張愛玲相比較的,是蕭紅。近些年來,隨著蕭紅在大陸的再一度被提及,蕭紅熱也成為一股熱潮。因此,民國女作家的身份,使得蕭紅與張愛玲經常被提及並比較。大部分研究者的看法是,蕭紅與張愛玲是民國時唯一的兩個天才女作家。如果我們將蕭紅與張愛玲進行分析,可以看出的是,蕭紅與張愛玲一樣,作品中都透露著客觀如實地描述世事,在理性文章的背後,延伸出來對於世事獨特卻理智的解讀。蕭紅長期被劃分為左翼作家,張愛玲也曾長期被列為淪陷區作家。如果我們不關註標簽,只看作品,蕭紅和張愛玲都是如實書寫她們生活的環境與當時的真實面貌的。《生死場》寫東北農民抗日,不是豪氣衝天,為國為民,更多的,是小人物的辛酸和悲哀以及麻木。張愛玲的兩部小說也是如此,新中國剛剛建立,沒有農民當家作主的景象,有的只是,改革中,農民之間的相互欺騙,外來學生和領導者的累贅,以及諸多細微瑣碎的矛盾,還有除了矛盾,人之惡之外的生存條件的惡劣。張愛玲具有先見之明的看見了這些矛盾的發酵,以及人之惡的升華,還有生存條件惡化的悲哀。但是她無法訴說,也沒有能力去改變。這種先見之明促使她逃離。革命的失敗性,還有,革命之後就是美麗的新世界嗎?

顯然不是。張愛玲曾說,以往的文章,更加註重人生飛揚的一面而忽視安穩的一面。她更傾向於人生安穩的一面。港戰中,除了嚇細了膽子,她幾乎沒有做出什麼為國捐軀的事兒來,即便在做後勤護理,做的都是漫不經心甚至有些嫌惡。港戰結束後,立馬上街看電影吃冰激凌。而淪陷區的上海,她寫文章,甚至提都沒提此時翻天覆地的抗日戰爭。她是站在潮流之外的旁觀者,她幾乎不可能積极參与任何烈火滔天的運動與革命。這源於她敏銳的預感,她知道,即便此時驚天動地,改天卸下陣來,依舊是平淡安穩。或者「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反正,這些人人參與的活動不值得參加,而看似平靜的生活其實掩藏著巨大的危機。所以,張愛玲冷靜地面對著滔天的社會。被歌頌的政權,文藝工作者們熱情奔放地迎接新中國和新生活,他們預言這是新的紀元。只有張愛玲不信,不僅不信,她還從這些看似紅火的運動中,看出已經掩蓋不住的危機。

即便柯靈在《遙寄張愛玲》中如何輕視否定這兩部小說。作為一個讀者,我都得說,這兩部小說,讓張愛玲走上了更加輝煌的寫作道路。她從人性與世事的細微觀察與冷靜分析之後,也看透了政治苗頭背後的風險,這對於當時的眾多文藝工作者,不啻是一個莫大的諷刺。

張愛玲的小說魅力是層層起伏的,就像她參差對照似的寫法一樣。我們總能從一遍一遍的閱讀中發現點什麼,收貨點什麼。此外,她作品主題的延伸,從世俗感情,到家庭,到人性,到世事,到政治,都可以讓口味不斷提升的讀者跟著她的腳步閱讀下去。而不至於,隨著讀者閱讀的提升,寫作者在作品上出現斷層。而且,張愛玲在作品上的分析與探討,也都是目光凌厲的,讀者不會發現有太大的疏漏。不至於像安妮寶貝那樣,僅僅五六年的光景,就被讀者拋棄,視當初的閱讀為自我的無知。

建議有人生閱歷和閱讀經驗和心理承受力的讀者去閱讀張愛玲的小說。她是中國為數不多的傑出小說家。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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