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乾爹」本質是結成人身依附關係

評論員 十年砍柴

近日，四川省青神縣300多名黨員領導幹部集體公開簽名，並宣誓承諾不以任何名義任何形式與任何人「打幹親」「認乾爹乾媽」。

這條消息頃刻成為坊間笑談。「打幹親」「認乾爹乾媽」是中國一種傳統的社交風俗，而在袍哥文化比較盛行的四川，這種風俗流行就更不足為怪了。但以黨政的力量出面禁止某事，說明這事到了十分嚴重的地步，很可能影響到當地的政治生態。

看到這一新聞，我首先聯想到的是《西遊記》中的一幕：孫悟空深入無底洞，去搭救被金鼻白毛老鼠精擄走的師父。在洞內看到，「那上面供養著一個大金字牌，牌上寫著"尊父李天王位』；略次些兒，寫著"尊兄哪吒三太子位』」。於是上天庭告御狀指控托塔李天王縱容女兒為非作歹。李天王說悟空誣告他，經兒子哪吒提醒，才想起來三百年前確實認過這麼一位乾女兒。

李天王在天庭地位高，老鼠精認他做乾爹，一則報他不殺之恩，二則看中的是他的權勢。這妖怪在凡間作亂，提起南方軍區司令員、天王李靖元帥是其乾爹，哪個不怕她三分？

認乾爹乾媽（也可叫義父義母）的習俗，在中國的史籍和文藝作品中比比皆是。我少年時讀《隋唐演義》，印象極深的是隋煬帝的叔叔、靠山王楊林有十三個義子，統稱「十三太保」，個個武藝出眾，是他們乾爹的好幫手。朱元璋打江山時，選中軍中一些聰明伶俐、作戰勇敢的少年作為義子，重加栽培。而在明末天啟年間，大太監魏忠賢權勢熏天，崔呈秀等大臣認魏忠賢為義父，心甘情願為太監做乾兒子。

為什麼結乾親——不僅僅認乾爹乾媽，異姓男人結拜兄弟亦屬此類——在中國這麼盛行？我覺得主要和中國長期是一個以農耕經濟為主的熟人社會有關，熟人社會就是個人情社會，彼此的關係靠身份標識而構成。

傳統的人和人的關係，有「道緣」，也可稱為「教緣」，即志同道合，奉行共同的價值觀。有「血緣」，父子兄弟之間血緣關係；有「姻緣」，通婚而結成姻親；有「學緣」，即師生和同學之情；有「鄉緣」，彼此有同鄉之誼。

其中，「血緣」是最重要也最牢靠的。「教緣」或「道緣」說起來重要，但對多數人來說是虛幻的，當不得真的。究竟有幾個真把領袖看得比自己父母還親？若真如此，多是被洗腦的年輕人。而且宗教群體和軍隊，勸成員之間和睦友愛，常用兄弟姐妹來比擬。

所以中國人常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世間雖有兄弟鬩牆，但比起外人來說，父子、母子、兄弟、姐妹的血緣之情是最真實可靠的。在沒有制度保障的情況下，家族是人最重要的庇護所，人們遇到困難時，求助的首先是有血緣關係的親人。中國社會人際交往首要的是別親疏尊卑，根據親疏尊卑而彼此有不同的責任和權利。這樣的熟人社會是基於身份而建構的，可以說就是個「身份社會」。

但有血緣關係的親人畢竟是有限的，「姻親」也是有限的，一個人在世上需要結交更多的人，得到更多的幫助，除了「鄉緣」「學緣」外，採取「擬血親」的認定來強化彼此親密關係便是一種變通辦式，這種方式就是「結乾親」。兩個歲數差不多是兩輩的人本無血緣關係，可很投緣，年少的認年長的為「乾爹」，這就相當於父子關係了。那麼比照父子關係，乾兒子有孝敬、侍奉乾爹乾媽的義務，如崔呈秀對魏忠賢那樣；同樣，乾爹乾媽則對乾兒子、乾女兒有照顧、提攜之責任。結拜兄弟亦是這個道理。本質上這都是一種利益同盟的關係，只是結拜兄弟相對平等，認乾爹或乾兒子則更多體現一種依附關係。

成年人如果還認別人為乾爹、乾媽或與別人結拜兄弟，可斷定出於赤裸裸的利益考量。清末湖南新化縣有一位秀才鄧瑤，他的叔父是很有名望的大儒鄧顯鶴。有一位縣令希望和他換蘭譜（載明自己生庚八字的帖子）結成異姓兄弟，他回信嚴詞拒絕。鄧瑤在《報崇海秋大令書》中批駁這種陋俗：「大抵通仕籍者，是其人之官高於我。又有氣力能推挽我。則從而師事之，雖年齒相去甚遠。俯首稱弟子不少愧。若其人與吾同僚。而聲氣通顯可恃為夤緣之助，則從而兄弟之。」說白了，官場如此做就是為了便於陞官。鄧瑤信中只提到下級認上級為「師」之不堪，比起認上司為乾爹，「從而師事之」已經是很知恥了。鄧瑤毫不留情批評這種結拜異姓兄弟的虛偽，「若兄弟而途人之，反能執途人而兄弟之，有是理乎？人亦肯信之乎？」意思是說假如把親兄弟當成路上相遇的外人，而把路上相遇的外人當成親兄弟，天底下有這個道理么？別人肯相信么？

這種因利益結的「乾親」，利盡則緣盡。一些貪官被抓了，我相信多數人的兒女會去探監，他出獄後兒女也會照料他。而乾兒子、乾女兒有幾個會在當官的乾爹落馬後依然去關心他？不落井下石已經是很厚道的了。

英國法學家梅因曾說過：「所有進步社會的運動，到此處為止，是一個從身份到契約的運動。」如果一個社會的公權力領域還充斥著「認乾爹」的陋俗，說明這個社會尚處在身份社會，人際「擬血親」的關係確認的目的無非是結成一種人身依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