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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李安,誰是李安

一部《速度與激情7》的走紅,讓原本在中國名氣並不算大的溫子仁一炮而紅。有好事者因此忙著鼓吹「華人第一導演」誕生。但拋開好萊塢的商業評判標準,從更加純粹的電影角度來看,溫子仁還遠遠不夠看。至少,面前那座嘆而仰止的高山,是他很長時間甚至一生都無法逾越的天塹。

那座高山,就是李安。

三尊奧斯卡小金人(包括最佳外語片),五座英國學院獎,四座金球,兩尊金熊,兩尊金獅,單從這些獎項來衡量,李安甚至足夠傲視古今中外的所有同行。當然,電影不是一個競技的遊戲,各大電影節的勝利,不乏恰逢其會的成分和一點點運氣,但無論是專業的影評人和電影研究者,還是普通的電影愛好者和一般觀眾,沒有人能夠否定李安已蔚然位列一代大師行列,成為影史里金字塔塔尖的那一小撮精英中的一員。

華人第一,在他身上方才實至名歸。

這個出生在書香世家的儒雅中年男人,何以贏得世界的目光與讚譽,成就影史上不世的功業?

一、

黃昏、微風、竹林之巔。

兩大高手隨著竹枝的顫動而起伏,時而靜若處子,時而動如脫兔,玉嬌龍好似游龍翩翩,靈動輕巧,李慕白彷彿泰山巋然,氣度軒昂。

撇去如同舞蹈般的輕功奇景,《卧虎藏龍》中的這一幕還包含著以靜制動、借力打力和武由心生的中華武術哲學,比起一味求好看的武打設計,境界差別不可以道里計。

除此之外,二人京城月下城牆追逐、玉嬌龍大鬧酒樓、兩女鏢局兵刃對打等場景,無不浸潤了導演對於中華文化的思考,並以一種可見的動作設計羚羊掛角般融入其中,越是細品越覺滋味無窮。

這是李安在自己唯一一部古裝電影里,將自己對傳統文化的思考包裹在炫目的動作特技和人物間機鋒式的語言交匯里。而站在銀幕之後的李安,也如同周潤發所飾演的武當宗師李慕白一般,以武道悟出天道。

中國傳統文化,在根子上是「儒釋道」三教合一的,也同時包容著「入世」和「出世」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態度。更加奇妙的是,與海洋民族的外向性和印度等宗教大國的內省性不同,中華文化中的「入世」和「出世」能夠互不衝突的融合在一起,所謂「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是也。所以哪怕是謝安這樣滿身魏晉風度的名士,也有著東山再起的經歷,甚至孫傳芳這樣的軍閥,也能在晚年青燈古佛,聊贖前罪,不得不說,這是中華文化一種極具彈性的價值觀的體現。

李安一舉成名之前,整整6年賦閑在家,柴米油鹽的操持家務。而當他真正走上導演之路後,又有著如此驚人的表現。繼處女作《推手》在金馬和亞太影展大放異彩後,第二年又憑藉《喜宴》斬獲柏林金熊,從此風從龍雲從虎,一發不可收拾。

回看李安的人生軌跡,似乎冥冥中正與這種「出世」與「入世」的傳統理念不謀而合,這也在某種程度上暗示了他身上濃郁的中華氣息。

所以他鏡頭裡的太極拳師老朱哪怕淪為廚房小工,也有著掰不彎折不到的鋼筋鐵骨,這是中華民族寧折不屈的剛烈;而廚師老朱則在鍋碗瓢盆之間,將烹小鮮的技藝做出了治大國般的氣度,在讓人垂涎欲滴的中華美食展現中,呈現淵停岳峙的宗師氣度。

就連綠巨人浩克和印度小伙派,在好萊塢式的超級英雄背影和濃郁的咖喱風情之後,也融洽著由李安所賦予的從諸子百家到陽明心學的漢哲思辨,更不要說集李安對於中華文化思考之大成的武當傳人李慕白,那一身的儒家氣度、漢家風流。

更難得的是,他的中華文化觀是一種跳脫出來的視點。他出生在孤懸海外且剛剛結束半個世紀日據時代的台灣,又長期求學和生活在大洋彼岸的美國,對待傳統文化,便既不像遺老遺少們那般奉若圭臬,也不太可能繼承砸碎一切的五四遺風。這種略帶距離的觀望給了他客觀評價中華傳統的機會。可以說,在他的眼光中,中國文化是一個既身處其間又能俯瞰全貌的所在,那些精華與糟粕早已如同涇渭分流般明顯,過分踐踏貶低自然不可,但更無謂一味掩過飾非。五千年的厚重,還原就已經很好。

所以在《喜宴》中,他唯一一次在自己的電影里客串,說出了那句點睛的話:「你看見的,正是中國五千年性壓抑的結果」。雖語帶戲謔,卻何嘗不是真情真意,愛深而責切。

離開了中華文化的李安,便只能是離開水的魚、離開土地的木,因為,這是他的根、他的生命、他的源泉。

我說的不是李安,是一種浸潤中華傳統文化的宗師氣度。

這種氣度,叫中華魂。

二、

綠草茵茵,古堡森森。

埃莉諾三姐妹穿著傳統的長裙,女主人珠光華麗,男客人戴著英式假髮,桌上琳琅滿目,銀質的茶壺,鮮紅的美酒,堆得高如小山的水果盤。身後,有緊緻如藝術品的燭台,牆上色調灰暗的油畫,和等待服侍主人的管家。

在大英帝國以日不落之名統治世界的那幾個世紀里,這種英倫范以現代文明的名義侵襲著整個世界,讓從遠東到美洲的上流階層們,爭相讓自己從被冠以「野蠻」的不同文化中走出,走進文明的懷抱。從此,以英國為代表的西方文明正式被冠以普世價值觀的稱號,成為這個原本紛繁複雜世界的主流文明,而原本輝煌燦爛的中華和伊斯蘭等文明,逐漸被邊緣化,成為異域的風情。

華語導演——ABC們除外,在好萊塢很難出頭的原因,除開對製片體制的不適應外,更關鍵的還是文化上的差異性帶來一種無形隔閡,就像是隔著一層沾滿朦朧霧氣的玻璃,讓故事失真且模糊。所以無論是徐克也好,陳凱歌也罷,都鎩羽而歸,而吳宇森也在短暫的輝煌後重歸沉寂,風光不再。

只有李安,這位最中國的導演,卻又能不可思議的讓自己的電影遊走在充滿著西方情趣的氛圍里,讓觀眾完全忘記這些作品出自一位並非以英文或任何一種拉丁字母文字為母語的、黃色面孔黑色毛髮的東方人之手。就像前文提到的場景,便出自李安的首部英文電影《理智與情感》中,那裡面所表達的正宗英倫范,特別是維多利亞時代的貴族氣息,恐怕是絕大多數西方導演也無力達到的還原度。

更加難得的,是李安對文化的理解並非單一的、局限性的,在他十多年的旅美生涯中所觀察到的,是西方社會從文化、政治,到思想、藝術的全方位體系,這些歷史的、人文的東西在他的腦海中已經形成自我的思考,不是局外人的那種走馬觀花,更是身處其間的嚴肅反省。所以,無論是維多利亞時代的《理智與情感》,還是南北戰爭時代的《與魔鬼共騎》,甚至嬉皮士時代的《製造伍德斯托克音樂節》和《冰風暴》,他像一個生活在那時當下的人,用時代的眼光審視這些或離奇曲折、或平淡恬靜的故事,賦予其靈魂的內涵和人性的力量,用純熟的文化理解和情感認同,成為好萊塢最多元和文化跨度最廣的導演。

而2012年,一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不但讓李安第二次捧起了奧斯卡小金人,也向全世界展示了他對全球文化更加多元和全面的理解。派跨越三大宗教的信仰,正是導演李安在更高的視野中思考的產物,他用一種深諳其中又超越其上的理性思維和感性加工,顯示出自己的跨文化思考不僅限於東西方兩大主流語境里,更有著各種弱語境的文化融合。

憑藉數大電影節的加冕,李安在電影上的成就,已可謂如飛龍在天般傲視群雄。但更難能可貴的是其對於各種文化和各個時代的深入理解和呈現,卻又如羚羊掛角,毫無斧鑿之痕。

我說的不是李安,是一種漫步在東西方文化間的遊刃有餘。

這種瀟洒,叫國際化。

三、

蒼茫無極的大海,月朗星稀的夜空。

少年派一個人躲在遠離船艙的自製筏子上,驚魂未定的提防著不遠處的猛虎,從白天直到黑夜。他身下的水面逐漸被無數散發著熒光的水母所佔據。深暗的大海也被染成一片熒藍。他新奇的用手撫弄水面,露出許久未見的微笑。忽然,一隻同樣在夜色中綻放著熒光的巨鯨飛出水面,激起的巨浪將派送到水中。巨鯨飄然游去,只留下如同彗星尾巴般的水浪,依舊泛著熒藍。

在阿凡達之後,全世界再一次見識了3D技術可以為電影帶來怎樣的顛覆性視覺變革,而時值數年後的今天,這個鏡頭仍然被公認為是3D時代最美麗的畫面。李安,這個看起來有些傳統和東方化的導演,卻為觀眾帶來了最具技術革新性的奇觀畫面,順道收穫了自己的第二座奧斯卡最佳導演小金人。

這樣美麗的畫面,卻不止震撼觀眾的簡單作用,而是蘊含著更多深層意義。不但是這個鏡頭,整部電影里,各種符號、隱喻和暗指多不勝數,而在電影敘事文本的背後,對人性的最深層揭示和結構手法的創新探索,又讓本片的價值遠遠超出那些以視覺取勝的爆米花電影,成為載入影史的永恆經典。

更難得的是,這樣一部題材看起來有些深沉晦澀的電影,卻在全球收穫了超6億美元的票房,在《速度與激情7》之前,保持著華語導演記錄。而自出道以來,除開因故未能正常上映的《與魔鬼共騎》和特別小眾的《製造伍德斯托克音樂節》之外,幾乎沒有票房上的敗筆。

這樣在商業和藝術中左右互博的好功夫,在全球同行中也可謂鳳毛麟角。而這樣的雙拳出擊,從他導演生涯的一開篇,便流淌在他的血液之中。甚至,正是他以一己之力,從台灣電影忽略敘事、曲高和寡的一片死寂中打卡了一扇窗,讓台灣電影不再只是各大電影節上競技的產物,也具備了在電影院里供人品評的娛樂屬性。

李安的電影是不乏話題性的,從《喜宴》和《斷背山》的男同,到《飲食男女》的老少戀,再到《色戒》中露骨且充滿爭議的虐戀,還包括《冰風暴》里的時代亂局和《與魔鬼共騎》里南軍的黑人戰士,這些充滿噱頭的題材並未被庸俗的炒作,而是真正成為升華主題的點睛之筆,不但為票房添上薪火,也成就了一部部思想性和藝術性皆屬尚佳的經典之作。

而商業電影所需要的觀感上的刺激,也從來不是李安的弱項。且不論登峰造極的《少年派》和超級英雄題材的《綠巨人》,就連他早期的《飲食男女》,也已經懂得了如何用視覺上的煎炒烹炸來勾起觀眾的慾望, 之後隨著他的導演思路越發成熟,更懂得如何讓觀眾在觀影思考之外,沉浸在他所營造的故事氛圍之中。如《斷背山》中對自然景緻的全景式展示,和《卧虎藏龍》里對武打場面散文詩般的浪漫化處理,甚至在不算太成功的《綠巨人》和《製造伍德斯托克音樂節》的兩部作品中所嘗試的分屏敘述技巧,也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

李安現在正緊鑼密鼓的拍攝新片《比利·林恩漫長的中場休息》,在這部伊戰相關題材的電影里,他首次嘗試了每秒120幀的全新技術——要知道,彼得傑克遜在幾個月前上映的《霍比特人3》不過採用每秒48幀,已經算是業界的技術先鋒。而繼《少年派》後再次化身技術控的李安,或許將引領新的電影革命。

十二部作品、十二億累計票房,對於一位極少有大製作的華語導演來說,這個成績已經足夠神奇。更何況,在這個票房成績的背後,還有無數沉甸甸的獎項和更加沉甸甸的口碑為基柱。

我說的不是李安,是一種平衡把握商業和藝術的贏家通吃。

這種勝利,叫多面手。

四、

月下,王佳芝和一眾戰友走向刑場,風聲蕭蕭。

切回室內,易先生坐在辦公桌前,眉頭輕蹙,無喜無悲。鏡頭在刑場和辦公室前不停切換,觀眾的眼前留下了王佳芝和易先生兩張若有所思又生無可戀般的臉。終於,一聲槍響,而易先生癱坐在曾經歡愉如今卻空空蕩蕩的床邊,淚流滿面。

如果你曾經看過張愛玲的原著,就會知道同樣一個易先生,在小說中處決王佳芝之後,是一副得意洋洋的嘴臉。在張的筆下,易對王佳芝是佔用、是玩弄,是她一貫的殘酷與冰冷。李安小小的改動,卻盡顯一貫的仁慈。

即使是《色戒》這樣一個充滿絕望的故事,即使是王佳芝這樣一個在命運的指引下一步步滑向毀滅的女人,李安仍然不忍讓一切直墜地獄的最深處,仍然給我們心中對人性保留著最後一點點希望。

李安的作品,向來是不憚講述人性最醜惡最陰暗的一面,卻也向來不忘歌頌它的美好。從早期「父親三部曲」和《綠巨人》的父子鬩牆到最終和解,哪怕是浩克的弒父,也充滿著古希臘戲劇般的悲天憫人。

而同樣以主角(或主角之一)死亡為結局的《卧虎藏龍》與《斷背山》中,雖然都是悲劇的基調,但前者用玄之又玄的東方哲理沖淡了悲哀的氛圍,後者將一生的糾葛化為永恆的思念,讓人生無可戀的那種痛苦,李安從來不忍讓他鏡頭下的角色和銀幕前的觀眾體驗。

更不要說迄今為止李安商業上最成功和對人性剖析最無情的《少年派》,李安的妙手將這樣一個殘酷的故事講述得如此聖潔空靈,生命的本能、宗教的救贖、血腥的真相,這一切都被李安包裹在了童話般的外衣之下,而他,將選擇權交到了觀眾的手中——你願意相信哪一個真相?

李安的作品中總是悲劇多於喜劇,甚至總是有著諸如命運和死亡的終點。但他卻像是個害怕孩子過早見識風浪的父母,小心翼翼的呵護著他的角色與觀眾。我們從來不會從他的電影中品讀出徹頭徹尾的絕望,因為他的心中,總有那麼一塊地方,充滿光明。

我說的不是李安,是一種超越宗教與民族的悲天憫人。

這種情懷,叫大慈悲。

五、

有著中華魂的李安似聖,充滿大慈悲的李安如佛。

融通國際化的李安征服世界,擅長多面手的李安留名影史。

我說的不是李安。

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華語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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