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老師講曾國藩筆記《英雄誡子弟》(下)

南懷瑾老師講曾國藩筆記《英雄誡子弟》(下)

曾國藩所引用的第三個例子是宋文帝。

前面說過,這個宋,不是唐以後趙匡胤所建立的趙宋,而是南北朝時代的東晉、宋、齊、梁、陳、隋等六朝中,劉裕所建立的「劉宋」。

在那時,佛教已經傳入中國,而且很盛行。劉裕出生以後,父母怕他長不大,送他到廟子,請一位比丘尼撫養,所以他的小名叫「寄奴」,也叫「佛奴」,後來當了皇帝。他死後,繼承他王位的是宋文帝,在當時宋的版圖,為全國土地的三分之一以上。

宋文帝封他的弟弟義恭為江夏王,就是現代湖北、湖南等地,兼領荊、湘等八州的都督,掌握了這些地方的兵權。等於現代南方的總督,長江兩岸幾省的軍政大權。都在他弟弟的掌握中。

【宋文帝,以弟江夏王義恭,都督荊湘等八州造軍事,為書誡之曰:「天下艱難,國家事重,雖曰守成,實亦未易,隆替安危,在吾營耳!豈可不感尋王業大懼負荷?】

宋文帝寫信告誡這位親弟弟:天下的大事多麼艱難,國家的責任又多麼的重。我們這個天下,是父親從艱危中打出來的,我們不過是守現成;可是守現成和創業一樣,也是不容易的。將來到底是興隆或衰敗,安穩鞏固或危險,都在我們兄弟的做為上去決定。你要特別注意體認到,父親留下來的責任如此之重,我們隨時都要有戒慎恐懼的心理,努力去做。

【汝性褊急,志之所滯,其欲必行,意所不存,從物回改,此最弊事,宜念裁抑。】

他又進一步訓他的弟弟說:你的胸襟太狹窄了,性子又急躁,想要做一件事的話,不管有些什麼困難,不管行得通行不通,非做到不可。結果做到一半,意興闌珊,不想做了,於是又改變計劃。這是最要不得的,對於這種個性你一定要設法控制。

【衛青遇士大夫以禮,與小人有恩。西門安於矯性齊美,關羽、張飛,任褊同弊。行已舉事,深宜鑒此!苦事異今日,嗣子幼蒙,司徒當周公之事,汝不可不盡撫順之理。爾時天下安危,決汝二人耳。】

他又引用歷史上的大人物,給弟弟做榜樣。他說:

漢代的衛青,雖然是一位大英雄,身為大元帥,但是他有兩個長處,一個是對於知識份子,非常有禮貌,肯向人請教。其次,對於低階層的人也非常體恤、照顧。

這裡所引用的「西門」因為沒有名字,不易考證,在戰國時有一名臣西門豹,大概是指西門豹在治西河的故事。原來在黃河口的人有一種迷信,每年要以一對童男童女,丟到河裡去祭河神,經過西門豹設法,才糾正過來的。但是他的個性,有些矯枉過正,遇事要做得漂亮,顯示給人看,這就是矯情,並不好。

他再舉關羽、張飛兩個名將,說他們兩人,同樣是任性褊見,不聽別人的意見,要別人都聽他的意見去做。所以後果都不好。

他舉了這幾個實例後,告訴江夏王,在個人修養以及處理事務上,要以歷史上這些人物的優點和缺點,做為借鏡。他最後舉出周公的例子,這是皇帝的手段來了。劉裕的這個兒子,到底不錯,所以他死後歷史上對他的評價,給他一個「文帝」的諡號。要在政治上有相當成就,學問、修養、為人都不錯,才夠得上「文帝」的美稱。有文帝諡號的皇帝,說得好聽是很聰明,反面的看法,也可說是蠻有手段的。

他說,假如有一天,情勢有了變化,我不幸死了,接帝位的是我的長子,也是你的侄子。但是這孩子年齡還小,什麼事都還不懂。到了那個時候,你以司徒——漢代太師的身份,去輔助他,就得要像周公輔助周成王一樣,凡事依師道、並盡臣道的加以輔助。

這是他對江夏王的警告。在古代皇帝死了,由長子繼位,如果長子年幼,就要靠叔父來輔助。但有的叔父,就乘這個機會,自己坐到皇帝的位子上去了。歷史上這種例子是很多的。所以宋文帝就在這裡預先放下這一顆棋子,希望他弟弟不要將來跋扈僭替。因此說,到了那樣的時候,劉宋的天下,是安是危,能不能夠延續下去,就要看你們叔侄兩個人的了。

宋文帝這許多話,等於警告江夏王說,我現在還在觀察你,這些毛病你如果改不好,再過幾個月,我就要你下來了。下面是兄弟之間說私話了,私生活方面的一些勸告。

【汝一月自用錢,不可過三十萬。若能省此,益美西楚,府舍略所,請究計當,不須改作,目求新異。】

他說,你每個月用的錢,不要超過三十萬。政府的預算,雖給了你這麼多,假如你能省下一些來更好。你省下的錢,可以為你楚西地方的老百姓,做些有益的事。至於你住的房子,已經夠漂亮,也夠用了,不需要又去改造新的,翻新花樣了。

雖然,這只是兄弟之間的家信,談私生活,表面上好像是閒話家常,而所談的都是事實。可見,在政治上,皇帝仍有許多情報,他對弟弟的勸勉,都是根據情報,針對事實而言的。

【凡訊獄多決,當時難可逆慮,此實為難。至訊日,虛懷博盡,慎無以喜怒加人。】

接著,他又告訴江夏王說,處理司法案件時,往往會碰到一些疑難重重的案子,實在難以判決。這時候就要格外注意了,開庭的時候一定要心平氣和的多聽,千萬不可以先入為主,認為被告就一定是犯罪的;更不可以嫌煩,動了意氣而草草斷案。

而且不僅是司法的審判,擴而充之,在行政的處理方面,開會聽取報告的時候,心裡都不可先有成見,讓別人儘量說出他們的意見,要採納大家的意見,集思廣益。當然也不可以憑自己的情緒下決定,不高興的時候就殺人,高興的時候就赦免人。

【能擇善者而從之,美自歸已,不可專意自決,以矜獨斷之明也。名器深宜慎惜,不可妄以假人,昵近爵賜,尤應裁量。吾於左右,雖為少恩,如聞外論,不以為非也。】

對於他人好的意見,好的主張,好的計劃,你就應該依照著去做,放棄自己原來並不成熟的構想。這樣一來,成功的美譽,自然也會同時落到自己的身上來。不可以凡事一意孤行,只照自己的意思做,不聽取他人的意見,而自滿自誇,,認為自己有獨到的見解,比他人高明。這樣不但遮斷言路,人家也要罵你獨裁了。

國家的官位,不可以隨便拿來做人情。越是親近你的人,獎賞起來,越是要慎重的考慮。

古代常見有這種以國家官位做人情的事,這是不可以的。現在民主時代,也是一樣。一個人如果當選以後,要兒子來當祕書,助選有功的人當科長,這都是不應該的。官位是國家的名器,不是私人口袋裡的紅包,所以是不可以送人的。為了自己將來做出好政績來,也該選賢與能,適才適用。

宋文帝更以他自己為例說,我對於左右的人,較少給他們恩惠,而外面也這樣批評我,我都聽到了。但我以為並沒有錯。因為我對身邊的人,和不在身邊的人,要一視同仁,不應該因為他們在我身邊就常給他們賞賜。

【以貴凌物物不服,以威加人人不厭,此易達事耳。聲樂嬉遊,不宜令過,蒱酒漁獵,一切勿為。供用奉身,皆有節度。奇服異器,不宜興長。】

接著,他又說出一番道理,也就是他當皇帝的祕訣,雖然不是什麼傳統的大道理,可也算是一種道理。因為在南北朝當時,社會非常紊亂,為政就不得不嚴謹,所以他對當時的那種情境,有他的一套政治哲學。

他的理論是,不可以自己的高貴去欺壓別人,但是不能沒有威嚴,不可隨便,這是很容易懂的事,你應該知道的。隨後他又在私生活上,規勸說:為了不隨便,所以對於聲色娛樂等事——相當於現代的唱歌、跳舞等等,偶而消遣消遣可以,但是不能太過分。至於賭博、酗酒、打獵、釣魚這些事,你一個身居王位的人,是不可以玩的。你平常生活的日用所需,也要有一定的限度,不要奢侈浪費,才可以做老百姓的榜樣。至於穿奇裝異服,收集珍奇的古玩,這類萎靡心志的習氣,都不要讓它養成。

【又宜數引見佐史,相見不數,則彼我不親。不親,無因得盡人情,人情不盡,復何由知眾事也。」】

他又教育弟弟要多接近部下,約他們吃便飯,聊聊天。而且要「數見」,就是多接見,否則便與部下的距離越來越遠;與部下遠了就無法知道下面與外面的情形,情況不明瞭,政事就無法處理妥善。

【數君者,皆雄才大略,有經營四海之志,而其教誡子弟,則約旨卑思,斂抑已甚。】

曾國藩引用了這些人的故事以後,提出自己的意見告誡他的子弟說,像劉備、李嵩、宋文帝他們,都是雄才大略,有經營四海、統一天下的大志的人。而他們在教育子弟的時候,卻都從最基本的作人處世上說起,謹言謹行,充分流露出謙沖的德性。

【伏波將軍馬援,亦曠代英傑,而其誡兄子書曰:「吾欲汝曹,聞人過失,如聞父母之名。耳可得聞,口不可得言也。好議論人長短,妄是非政法,此吾所大惡也,寧死不願子孫有此行也。】

又像漢代的伏波將軍馬援,奉命平交趾——就在越南北部一帶,當他平亂的時候,寫信回來訓誡他兩個侄子馬嚴、馬敦,他的信上說:我希望你們兩兄弟,在聽到別人有什麼過錯的時候,要像聽到人家說你們父母的名字一樣,只可以聽,而不可以從你們口裡說出來。

這個道理,在西方文化裡是沒有的,外國人聽了,會不知所以然,甚至一些在美國長大的年輕華人,也不會懂得,即使懂了也不習慣做。外國人對自己的父母,是面對面地「約翰!瑪莉!」直呼其名的。我國文化最重孝道,對父母應有恭敬之心。在禮儀上,面對父母,只能口稱「爸爸」或「媽媽」;再恭敬一點,還要加上一句「您老人家」;親熱一點,則叫「爸!」或「媽!」;在文字上則要加上「大人」兩個字,如「父親大人」、「母親大人」;對別人說到自己的父親,則要稱「家父」、「家母」;即使父母死了,也只能稱「先父」、「先母」;絕對不可以在任何場合,直呼父母的名諱。否則的話,就犯了嚴重的錯誤,是為不孝,小則被人批駁、輕視,更嚴重的,甚至影響事業前途,無人敢與交往了。所以馬援教訓侄子們,不可去傳播別人的過失,引用這個比喻,是非常之嚴重的。

他又說:喜歡評論別人的好處壞處,隨意批評國家的法令與行政,這是我最不喜歡的;我寧願死,也不願意我馬家的子孫,有這樣的行為。但是你們兩兄弟,卻犯了這個毛病,這是我最不喜歡的。現在,我雖然遠在外地,但卻記掛著你們,所以又寫信回來,對你們說這些話。我並不是囉嗦,而是你們都已經長大了,又不在我的身邊,該是自主的時候了。我只是像對出嫁女兒繫上佩帶,掛上香囊時的叮嚀一樣,再一次將父執的教訓詳細告訴你們,希望你們終此一生都不要忘記。

【龍伯高敦厚周慎,口無擇言,謙約節儉,廉公有威。吾愛之敬之,願汝曹效之。】

於是,他舉出近在京兆的兩個名人來做實例說:

就像現今正在京兆的山都長龍述(字伯高。據說馬援的這封信,後來被光武帝劉秀看到,就升龍述當了零陵的太守。)對人敦行厚道,對於處事周密謹慎,從來不說誰對或誰不對,意思是不胡說亂道;立身恭順,自己知所約束,生活節制而儉樸,清廉公正並有威嚴。我非常喜歡他,敬重他,希望你們能以他為榜樣。

【杜季良豪俠好義,憂人之憂,樂人之樂,父喪致客,數郡畢至。吾愛之重之,不願汝曹效也。】

另外一個人的作風又是一型,那是越騎校尉杜季良,他豪情俠骨,急公好義,為人家的憂患而憂愁,因人家高興之事而快樂;無論是好人或壞人,他都交往做朋友。當他父親去世的時候,遠近好幾郡的人都來弔喪,這個人我也很喜歡、很敬重,但是卻並不希望你們學他的樣子。

【效伯高不得,猶為謹敕之士,所謂刻鵠不成尚類鶩者也;效季良不得,陷為天下輕薄子,所謂畫虎不成反類狗者也。」】

兩個人同樣都是我所敬愛尊重的,為什麼我希望你們學這一個而不學另一個呢?因為學龍伯高這種修養,縱然學不到和他一樣,也錯不到哪裡去。而學杜季良就不同了,因為學杜季良的作風,必需具備許多條件:要有財富,又要有武功,或者勉強可以學他;更重要的,要恰到好處,把握得住,不偏倚,也不過分。因為稍一不對,就會出大毛病。

打個比方,如果學龍伯高,就像是學雕刻家,雕刻一隻在雲霄的天鵝,縱然雕不好,也還可以像一隻野鴨子;而學杜季良學不好的話,那就好比畫虎不成反類犬了。

而且杜季良將來的下場會如何,現在還不知道哩。就目前的情形,有些地方的軍官們,都不喜歡他,常常初到不久,就有咬牙切齒恨他的樣子,而一般人也往往把他的行徑,當作談話資料。我雖敬重他,也同時為他捏把冷汗,後來果然有人在漢光武帝面前打報告,說他行為浮滑輕薄,擾亂社會秩序,妖言惑眾,而丟了官。也許馬援這封信,說過敬重他的話,無形中也幫了他的忙。否則這樣的罪名,連腦袋也可能丟掉的,所以馬援不願他的子孫們學他。

【此亦謙謹自將,斂其高遠之懷,即於卑選之道。蓋不如是,則不足以自致於久大。藏之不密,則放之不準。蘇軾詩:「始知真放本精微。」即此義也。

曾國藩最後的結論說,這位馬援大將軍也是謙虛的約束住自己,把高遠的志向蘊藏含蓄在內心之中,而從日常言行上修養。因為不這樣,就不足以成大事。蘇軾的詩「始知真放本精微」,就是這個意思。

《孟子·離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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