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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鼐日記》里好玩的學界往事

跳讀《夏鼐日記》版次:GB25 版名:南方閱讀 文學 稿源:南方都市報 2011-12-18 作者:周振鶴

《夏鼐日記》,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1年7月版,580.00元。

《考古學家夏鼐影像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1月版,150.00元。

今年得到不少贈書,自己也買了許多書,許多來不及看,許多只能跳著讀,許多只能翻翻。跳著讀的書有許多,最重要的有兩種:一是《夏鼐日記》(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煌煌九大卷,外加一卷年表及索引;另一是范岱克(PaulA.VanDyke)所著的《廣州、澳門的商人》(MerchantsofCantonandMacao,香港大學出版社2011年10月版),全書文字500多頁,外加近100頁的彩色圖版。這裡只談談《夏鼐日記》。

夏鼐先生是真正泰斗級的人物。現在各種褒詞都被用光,以至「大師」很可能成為罵人的話,「泰斗」也已經褪色,因為已經有太多「泰斗」了,引不起佩服之感,更不要說五體投地了。但夏鼐先生一直是令我們十分起敬的真正大師。一般人只認為他是考古界領袖人物,不知道他歷史方面極是當行,他曾跟我的老師譚其驤先生書信來往討論七洲洋的問題,那真是歷史地理方面的專門了。譚師一直與夏先生有著深厚的感情,所謂「嚶其鳴矣,求其友聲」,像是專門用來描寫他們的關係的。有一次,譚師拿著一張寫著密密麻麻小字的小紙片(比拆開了的香煙盒子還略小)給我看,說這是夏先生的來信,信中說譚先生某次筆談是「滿門抄斬,只留一人」。因為譚師曾經評論「文化大革命」中的學術研究只有考古文物方面在繼續,其餘都中斷了。我當時看著信覺得好生不解,何以夏先生這麼古怪,考古所就沒有正式信箋,非寫在小紙片上?後來一想,這或許正是夏先生性格的一種體現。這次翻閱《夏鼐日記》,發現他給譚師寫信都有記載,此信當亦在其中。感謝出版社編輯所做的工作,年表的編製與人名索引的編製使讀者查閱相關資料極為方便,否則數百萬字大海中何處去撈你所需要的那顆針?

我翻了一下索引,日記中提到譚師的地方不少,在考古文物界以外,算是較多的。但大多數地方只簡單地提及見面、交談、共餐而已。只有首尾有兩處稍詳,值得注意。一是夏鼐先生短暫受聘於浙江大學之1949年下半年,他與譚師大概是初訂交。在第二次會面,即10月16日(星期日)一起晚餐後,夏先生記道:「譚君嘉興人,謂嘉、湖、松、蘇代表爛熟之江南文化,食冬□米(較白米更精製,煮成飯有類鍋巴),打"同棋』(以牙牌21花樣,每樣4張,打法類麻將,而講求技術,非專靠運氣),唱曲子,為其特徵。杭州、常州皆在此文化圈外。」這個記載十分重要,因為說的正是譚師在文化地理方面的一個重要觀點。對於「同棋」,譚師也跟我提起過,說是打出去放到池子里的牌還可以收回,與麻將全然不同,可惜這一智力遊戲現在恐怕是無人知曉了。

末尾的一次是夏先生去世的前半年多,也是他日記中提到譚師倒數的第三次:「(1984年)10月27日,星期六。上午赴所,遇及王仲殊同志,將《吳晗紀念文集》中譚其驤同志一文給他看,並且說譚的文中"清華歷史系中有吳晗、夏鼐兩個最出色的學生,那是傳遍了燕京歷史系的』。實際上是我的紀念吳晗文中說的王庸先生兩位得意門生中一位便是吳晗,另一位我不點名,讀者自然知道是老譚。這可以說是」一報還一報「,還要加上利息,公開點名。我要寫信向他抗議!」可見夏鼐先生對於譚先生的嘉許是很在意也很得意的。夏鼐日記中提到前輩一律稱先生,同輩則前稱君,後稱同志,後輩也稱同志,中規中矩,一絲不苟。此處是唯一稱「老譚」處,乃真情之流露也。

夏鼐先生一生清廉正直,身為考古學家,據說他從不收藏古物,以顯公私分明。在待人接物方面也是公正廉平,堅持自己的見解,不和稀泥。我特別注意到日記中關於1981年7月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學科評議會第一次會議的記載。當時是解放以來我國首次實行學位制度的準備,極其鄭重。我們也是在這一次會議之後才得到第一批攻讀博士學位的機遇。日記載:「7月28日,星期二。……社會科學院送來初審通過的已報過碩士研究生導師的25名(社會科學院提出25人:侯外廬、尹達、黎澍、李新、夏鼐、馮至、蔡儀、唐弢、吳世昌、呂叔湘、李榮、傅懋勣、費孝通、于光遠、許滌新、薛慕橋、嚴中平、任繼愈、杜任之……),大家討論後都同意。」這個名單上都是些什麼樣的人物吶!而且請注意,這還只是碩士研究生導師,並且是「同意」已成事實的名單而已。後面還有選舉產生的新碩士生導師,那就並非人人入選,夏先生所在一組,落選率竟達17.5%.碩士生導師今天是什麼地位?而昔日竟要到國務院學科評議會去選舉確認,還不一定當得上。去今不過三十年,天已翻,地已覆。至於博士生導師,就是今天已經幾乎不值一文的所謂「博導」,則還要過兩天才投票產生。「7月30日,星期四。……劉同志彙報博士研究生導師投票情況,44組中已有20組開票,……專業271,通過204,佔75.2%.導師362,通過242,佔66.8%.」這裡提到的博導通過率只有2/3而已。

請再接著看:「8月1日,星期六。……晚餐後,偕李榮同志步行上樓,在他房中閑談,知文學組選博士生導師落選者有蔡儀、馮其庸、姜亮夫。」我猜大家讀到這裡,一定會「眼珠子跌落下來」!有冇搞錯啊?第二天又記:「聞孫冶方同志曾有電話來,即與之聯繫,乃是他知道我不滿意經濟組及哲學組的講話,向我解釋說輕文重理,我說這是我們文科自己不爭氣,但是不能非法破例,增加經濟哲學方面人數也。」看來經濟哲學組落選的博導也不少,而夏鼐先生堅持遵章辦事。除人選外,專業的控制也很嚴格。7月28日記:「于光遠同志以個人名義送來一函,要求補報自然辯證法及馬列主義經濟學,大家以為不合手續,不予受理。」不能再抄下去了,因為精彩之處委實太多。

我喜歡讀日記,我曾經說過傳記就是歷史,還可以補充一句,日記就是史料。讀日記就像是在看著活生生的歷史在流動。我也喜歡讀回憶錄,但回憶錄比較靠不住,經常會有差錯,有時回憶越準確的越不可靠。當然日記也要分析,那些寫的時候就存心要給後人看的,如曾國藩日記、蔣介石日記,在讀的時候就要多加點心眼,未可全部信以為真。至於只是為了自己記事備忘用的,不大段描述自己情感的,讀起來有時感覺有點乏味的,則往往可作信史看。《夏鼐日記》可發掘的史料真不在少,留給有心人去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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