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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那淹然百媚的華年(馬淑艷)

馬淑艷

那是生命的飛揚,快樂得吱吱叫,像蟬在高枝上的清唱。  那是1943年和1944年,張愛玲的鼎盛時代。  在公眾場合,張愛玲不喜多講話,自稱最怕自己講別人聽。各種公開聚會,她惜語如金,寧肯讓服裝先聲奪人。一時間關於張愛玲著裝大膽怪異的談論,遍布街頭巷尾。不錯,張愛玲把服裝當成袖珍的戲劇,刻意與眾不同,但她也並非總是穿得奇怪——初次拜見周瘦鵑,她便穿了件毫不特殊的得體旗袍,是「當時上海小姐普通的裝束」。張愛玲說她的購衣狂和大膽恣肆的穿衣是對少女時代缺衣少穿的彌補,這話不假,可是,話又說回來了——哪個女人不喜歡美麗的衣服呢?  其實,張愛玲的奇裝異服,一方面是在展示,一方面又是在遮蔽,她對自己的隱私諱莫如深。或者進一步說,她在穿衣上的張揚何嘗不是一種變相的掩護?把人吸引到八竿子打不著的地方去了,讓他們忘了關注另一個更為真實的部分。這更為真實的一部分是什麼?除了對自己隱私的保護,是否也是對自己內向性格的保護呢?  在和好友炎櫻講的幾句俏皮話之外,張愛玲的說話魅力,我們無福得見。抑或張愛玲根本就只是擅長紙上功夫,日常生活中常喜獨處遐思、言談寡淡?她不是說「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地方,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嗎?  當然,根據一些回憶錄,我們風聞,跟親近的人交談,張愛玲常有妙語警句,還有人將它輯為語錄。可是不知道談話的背景與情境,看這些句子並不比讀她的作品更親切些。  只有胡蘭成,在《今生今世》里用專章《民國女子》栩栩如生地再現了張愛玲魅力洋溢的話語,讓我們真切地看到了那活潑潑的、談笑風生的張愛玲。  初次見到張愛玲,胡蘭成感到的是「驚動」,他說:「美是個觀念,必定如此如彼,連對於美的喜歡亦有定型的感情,必定如何如何,張愛玲卻把我的這些全打翻了。我常時以為很懂得了什麼叫做驚艷,遇到真事,卻艷亦不是那種艷法,驚亦不是那種驚法。」然而兩人卻是非常投緣,有說不完的話。  不過,在張愛玲面前,一向口才不錯的胡蘭成,卻有了辭不達意的苦惱:「我想說些什麼都像生手拉胡琴,辛苦吃力,仍道不著正字眼,絲竹之音亦變為金石之聲,自己著實懊惱煩亂,每每說了又改,改了又悔。」  張愛玲當然明白,只有對她的話聽得進、聽得懂的人,才有這樣的震動和苦惱,她從心底升起謙遜的喜悅。張愛玲一字一句地寫道:「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與張愛玲戀愛期間,胡蘭成寫過《瓜子殼》一文,其中描述了愉快的談話:「倘是兩個十分要好的人在一道,於平靜中有喜悅,於親切中有一點點生疏,說的話恰如一樹繁花,從對方的眼睛裡可以看出人間最深的理解和最高的和諧。」這何嘗不是他們之間談話情景的真實再現呢?  張愛玲作品當時紅遍上海灘,大街小巷都有她的讀者,但恐怕其中誤讀者和人云亦云的追隨者卻占相當大的部分,張愛玲未嘗不感到熱鬧中的寂寞。這個時候,胡蘭成的《論張愛玲》橫空出世。胡蘭成說:「她的文章人人愛,好像看燈市,這亦不能不算是一種廣大到相忘的知音,但我覺得他們總不能起勁。我與他們一樣面對著人世的美好,可是只有我驚動,要聞雞起舞。」《論張愛玲》飛揚俊俏,精彩絕倫,處處道著了張愛玲作品真正的妙處。  胡蘭成一下子就看出來,張愛玲不屬於「舊社會」,也不屬於「新時代」。她的身上兼具許多矛盾——她受的是西洋教育,愛的是中國古典文學和文化。她對京戲十分入迷,卻又喜歡走在都市的街道上,住在現代的公寓里。對上海而言,她曾在香港讀書;對香港而言,她來自上海。其實她又不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而是來自中國北方。這諸種矛盾使得張愛玲既新且舊、亦中亦西、在而不屬於,所以對別人司空見慣的東西,她能夠以一種洋人看京戲的好奇,孜孜「張看」。在《民國女子》中,胡蘭成將張愛玲稱為「民國時代的臨水照花人」。張愛玲只是也只能是「民國女子」,而且不屬於任何流派,她只是也只能是一個單數,她只是也只能是獨一無二的她自己。  遇到了惺惺相惜的知音,遇到了可遇不可求的「懂得」,對方又是她看得起看得上的人,而且他們戀愛了,這如何不讓張愛玲心花怒放?一向高高瘦瘦、跌跌沖沖的張愛玲,終於綻現出柔艷和喜悅,無比的柔艷,無上的喜悅。  午後好天氣,張、胡兩人同去附近馬路上散步。張愛玲穿桃紅色的旗袍,胡蘭成誇好看,張回道:「桃紅的顏色聞得見香氣。」想說就說了,不怕對方沒體會,因為胡蘭成聰明到曉得「桃花難畫,因要畫得它靜」。  胡蘭成真是能看得出張愛玲的好。在他的筆下,可以看到溢出紙面的愛情的喜悅,相知的喜悅,可以看到沉浸在戀愛中的張愛玲是多麼開心——  愛玲真是錦心繡口。房裡兩人排排坐在沙發上,從姓胡姓張說起,她道:「姓崔好,我母親姓黃亦好,紅樓夢有黃金鶯,非常好的名字,而且是寫的她與藕官在河邊柳蔭下編花藍兒,就更見這個名字好了。」她說姓胡更好,我問姓張呢?她道:「張字沒有顏色氣味,亦還不算壞。牛僧孺有給劉禹錫的詩,是這樣一個好人,卻姓了牛,名字又叫僧孺,真要命。」我說胡姓來自隴西,稱安定胡,我的上代也許是羌,羌與羯氐鮮卑等是五胡。愛玲道:「羌好。羯很惡,面孔黑黑的。氐有股氣味。鮮卑是黃鬍鬚。羌字像只小山羊走路,頭上兩隻角。」  我們看到,戀愛中的張愛玲更加妙語如珠,精彩的雋語恰似天女散花,處處飛舞。被胡蘭成採擷到文中,讓讀者也有幸耳聞目睹。  胡蘭成在《民國女子》里又寫道:  古詩十九首念到:「燕趙有佳人,美者顏如玉,被服羅裳衣,當戶理清曲。」她詫異道:「真是貞潔,那是妓女呀!」又同看《子夜歌》:「歡從何處來,端然有憂色。」她嘆息道:「這端然真好,而她亦真是愛他!」我才知我平常看東西以為懂了,其實竟未懂得。  讀到這裡,讀者也不免嘆息,天才的張愛玲有如此的慧根,當然可以對自己的眼光無比自信。對於眾口一詞的說法,她可以置之不理,甚至跟它唱反調。所以在《民國女子》里出現這樣的局面毫不奇怪:  一次我竟然敢說出《紅樓夢》《西遊記》勝過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或歌德的《浮士德》,愛玲卻平然答道,當然是《紅樓夢》《西遊記》好。  張愛玲也不囿於一般人所謂的雅俗。普通人大概會像胡蘭成一樣:「前時我在香港,買了貝多芬的唱片段一聽不喜,但貝多芬稱為樂聖,必是我不行,我就天天刻苦開來聽,努力要使自己懂得它為止。」讀到此處不由得一笑。張愛玲卻毫不妥協地堅持「分明的自我」,她明確表態自己不喜歡交響樂,也不喜歡從九歲學到十五歲的鋼琴,而對京戲、紹興戲、蹦蹦戲這種民俗的東西情有獨鍾。胡蘭成由衷地感慨道:「《大學》里說:『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我是現在(在張愛玲的影響下)才有了自己。」  在胡蘭成的文章里,張愛玲那新奇的表達、新鮮的思想、新異的體會,那對自己藝術鑒賞力和判斷力的自信,那對文學、生活細節的捕捉和留意,獨立特行的做人與處世風格,處處是風景,處處讓人覺得新鮮不俗:  「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我讀了感動的地方她全不感動,她反是在沒有故事的地方看出有幾節描寫得好。她不會被哄了去陪人歌哭,因為她的感情清到即是理性。」  「她從來不悲天憫人,不同情誰,慈悲布施她全無,她的世界裡是沒有一個誇張的,亦沒有一個委屈的。她非常自私,臨事心狠手辣。她的自私是一個人在佳節良辰上了大場面,自己的存在分外分明。她的心狠手辣是因她一點委屈受不得。她卻又非常順從,順從在她是心甘情願的喜悅。」  「愛玲好像小孩,所以她不喜小孩,小狗小貓她都不近,連對小天使她亦沒有好感。」  「愛玲每用錢,都有一種理直氣壯,是慷慨節儉,皆不夾絲毫誇張。」  沐浴在愛人懂得的目光里,張愛玲的自我愈發分明了。我們對著《民國女子》,忍不住一次次讚歎:「真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兒!虧她說得出,虧他寫得出!」  胡蘭成果然能看得出、道得出張愛玲的獨特,她的好處,她的缺點,都沒有說偏。而且他的評點簡直可以成為警句,精闢,漂亮,經典。  不必像台灣記者那樣翻檢張愛玲丟棄的垃圾,我們在《民國女子》中,就可以盡情觀望到日常生活中的張愛玲。被外人喻為「丹頂鶴」的張愛玲,展露出了孤傲之外完全不同的另一面。  胡蘭成說「我是從愛玲才曉得了漢民族的壯闊無私,活潑喜樂」,其實,是戀愛的喜悅讓張愛玲散發出最美的光華。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真的有這麼巧這麼幸運嗎?張愛玲自己都不敢相信,一遍遍問胡蘭成:「這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  胡蘭成記錄說:  愛玲喜在房門外悄悄窺看我在房裡。她寫道:「他一人坐在沙發上,房裡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寧靜,外面風雨淋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無數人的一生只是一部沉悶的冗長的劇,而張愛玲卻有了一出精彩的折子戲。  其實,張、胡「完美戀愛」的背後,從一開始就潛伏著許多不安定的因子,但即使聰慧如張愛玲,竟也視而不見,甚至寧願看不見。當年他們在婚書上撰文:「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前兩句平實,是張愛玲所寫;後兩句很美,為胡蘭成所寫。  莫非真的應了老子說的「信言不美,美言不信?」不到兩年,張胡情緣隨風而散。個中緣由,旁觀者未必清。雙方當事人,均緘口不言。數十年後,胡蘭成一部《今生今世》問世刊行,在其中的《民國女子》等章節,這段情緣被細細曆數,記錄在案。隔著幾十年的光陰,回望來時路,讀到書中的自己,不知張愛玲作何感想?  胡蘭成說:「好句是使人直見性命。」對於張愛玲而言,這話是一定成立的。就這樣,一段淹然百媚的青春華年,成為保留在語言琥珀里的鮮活標本,又一次成全了別人眼裡的傳奇。

民國女子

胡蘭成

前時我在南京無事,書報雜誌亦不大看。這一天卻有個馮和儀寄了天地月刊來,我覺和儀的名字好,就在院子里草地上搬過一把藤椅,躺著曬太陽看書。先看發刊辭,原來馮和儀又叫蘇青,女娘筆下這樣大方利落,倒是難為她。翻到一篇《封鎖》,筆者張愛玲,我才看得一二節,不覺身體坐直起來,細細的把它讀完一遍又讀一遍。見了胡金人,我叫他亦看,他看完了贊好,我仍於心不足。  我去信問蘇青,這張愛玲果是何人?  她回信只答是女子。我只覺世上但凡有一句話,一件事,是關於張愛玲的,便皆成為好。及天地第二期寄到,又有張愛玲的一篇文章,這就是真的了。這期而且登有她的照片。見了好人或好事,會將信將疑,似乎要一回又一回證明其果然是這樣的,所以我一回又一回傻裡傻氣的高興,卻不問問與我何干。  後來我向蘇青問起張愛玲,她說張愛玲不見人的。問她要張愛玲的地址,她亦遲疑了一回才寫給我,是靜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二號公寓六樓六五室。  翌日去看張愛玲,果然不見,只從門洞里遞進去一張字條,因我不帶名片。又隔得一日,午飯後張愛玲卻來了電話,說來看我。我上海的家是在大西路美麗園,離她那裡不遠,她果然隨即來到了。  我一見張愛玲的人,只覺與我所想得全不對。她進來客廳里,似乎她的人太大,坐在那裡,又幼稚可憐相,待說她是個女學生,又連女學生的成熟亦沒有。我甚至怕她生活貧寒,心裡想戰時文化人原來苦,但她又不能使我當她是個作家。  張愛玲的頂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種震動,是我的客廳今天變得不合適了。她原極講究衣裳,但她是個新來到世上的人,世人各種身份有各種價錢的衣料,而對於她則世上的東西都還未有品極。她又象十七八歲正在成長中,身體與衣裳彼此叛逆。她的神情,是小女孩放學回家,路上一人獨行,肚裡在想什麼心事,遇見小同學叫她,她亦不理,她臉上的那種正經樣子。  她的亦不是生命力強,亦不是魅惑力,但我覺得面前都是她的人。我連不以為為她是美的,竟是並不喜歡她,還只怕傷害她。美是個觀念,必定如此如彼,連對於美的喜歡亦有定形的感情,必定如何如何,張愛玲卻把我的這些全打翻了。我常時以為很懂得了什麼叫做驚艷,遇到真事,卻艷亦不是那種艷法,驚亦不是那種驚法。  我竟是要和愛玲斗,向她批評今時流行作品,又說她的文章好在那裡,還講我在南京的事情,因為在她面前,我才如此分明的有了我自己。我而且問她每月寫稿的收入,聽她很老實的回答。初次見面,人家又是小姐,問到這些是失禮的,但是對著好人,珍惜之意亦只能是關心她的身體與生活。  張愛玲亦喜孜孜的只管聽我說,在客廳里一坐五小時,她也一般的糊塗可笑。我的驚艷是還在懂得她之前,所以她喜歡,因為我這真是無條件。而她的喜歡,亦是還在曉得她自己的感情之前。這樣奇怪,不曉得不懂得亦可以是知音。  後來我送她到弄堂口,兩人並肩走,我說:「你的身裁這樣高,這怎麼可以?」只這一聲就把兩人說得這樣近,張愛玲很詫異,幾乎要起反感了,但是真的非常好。

第二天我去看張愛玲。她房裡竟是華貴到使我不安,那陳設與傢俱原簡單,亦不是很值錢,但竟是無價的,一種現代的新鮮明亮幾乎是帶刺激性。陽台外是全上海在天際雲影日色里,底下電車噹噹的來去。張愛玲今天穿寶藍綢襖絝,帶了嫩黃邊框的眼鏡,越顯得臉兒象月亮。三國時東京最繁華,劉備到孫夫人房裡竟然膽怯,張愛玲房裡亦象這樣的有兵氣。  

我在她房裡亦一坐坐得很久,只管講理論,一時又講我的生平,而張愛玲亦只管會聽。男歡女悅,一種似舞,一種似斗,而中國舊式欄上雕刻的男女偶舞,那蠻橫潑辣,亦有如薛仁貴與代戰公主在兩軍陣前相遇,舞亦似斗。民歌里又有男女相難,說書又愛聽蘇小妹三難新郎,王安石與蘇東坡是政敵,民間卻把來說成王安石相公就黃州菊花及峽中茶水這兩件博識上折服了蘇學士,兩人的交情倒是非常活潑,比政敵好得多了。我向來與人也不比,也不鬥,如今卻見了張愛玲要比鬥起來。  但我使盡武器,還不及她的只是素手。張愛玲的祖父張佩綸與李鴻章的小姐配婚姻,是有名的佳話,因我說起,她就把她祖母的那首詩抄給我看,卻說她祖母並不怎樣會做詩,這一首亦是她祖父改作的。她這樣破壞佳話,所以寫得好小說。  張愛玲因說,她聽聞我在南京下獄,竟也動了憐才之念,和蘇青去過一次周家,想有什麼法子可以救我。我聽了只覺得她幼稚可笑,一種詫異卻還比感激更好。我連沒有比比擬張佩綸當年,因為現前一刻值千金,草草的連感動與比擬都沒有工夫。  回家我寫了第一封信給張愛玲,竟寫成了象五四時代的新詩,一般幼稚可笑,張愛玲也詫異,我還自己以為好。都是張愛玲之故,使我後來想起就要覺得難為情。但我信里說她謙遜,卻道著了她,她回信說我「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從此我每隔一天必去看她。才去看了她三四回,張愛玲忽然很煩惱,而且凄涼。女子一愛了人,是會有這種委屈的。她送來一張字條,叫我不要再去看她,但我不覺得世上會有什麼事沖犯,當日仍又去看她,而她見了我亦仍又歡喜。以後索性變得天天都去看她了。  因為我說起登在《天地》上的那張相片,翌日她便取出給我,背後還寫有字:「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她這送相片,好象吳季扎贈劍,依我自己的例來推測,那徐君亦不過是愛悅,卻未必有要的意思。張愛玲是知道我喜愛,你既喜愛,我說就給了你,我把相片給你,我亦是歡喜的。而我亦只端然的接受,沒有神魂顛倒。各種感情與思想可以只是一個好,這好字的境界是還在感情與思念之先,但有意義,而不是什麼的意義,且連喜怒哀樂都還沒有名字。

我到南京,張愛玲來信,我接在手裡象接了一塊石頭,是這樣的有分量,但並非責任感。我且亦不怎麼相思,只是變得愛嘯歌。每次回上海,不到家裡,先去看愛玲,踏進房門就說:「我回來了。」  要到黃昏盡,我才從愛玲處出來,到美麗園家裡,臨睡前還要青芸陪我說話一回,青芸覺得我這個叔叔總是好的,張小姐亦不比等閑女子。一晚我從愛玲處出來徑到熊劍東家,劍東夫婦和朋友在打牌,我在牌桌邊看了一回,只覺坐立不安,心裡滿滿的,想要嘯歌,想要說話,連那電燈兒都要笑我的。  我常時一個月里總回上海一次,住上八九天,晨出夜歸只看張愛玲,兩人伴在房裡,男的廢了耕,女的廢了織,連同道出去遊玩都不想,亦且沒有工夫。舊戲裡申桂生可以無年無月地伴在志貞尼姑房裡,連沒有想到蜜月旅行,看來竟是真的。  我們兩人在一起時,只是說話說不完。在愛玲面前,我想說些什麼都象生手拉胡琴,辛苦吃力,仍道不著正字眼,絲竹之音亦變為金石之聲,自己著實懊惱煩亂,每每說了又改,改了又悔。但愛玲喜歡這種刺激,象聽山西梆子的把腦髓都要砸出來,而且聽我說話,隨處都有我的人,不管是說的什麼,愛玲亦覺得好象「攀條摘香花,言是歡氣息」。  愛玲種種使我不習慣。她從來不悲天憫人,不同情誰,慈悲布施她全無,她的世界裡是沒有一個誇張的,亦沒有一個委屈的。她非常自私,臨事心狠手辣。她的自私是一個人在佳節良辰上了大場面,自己的存在分外分明。她的心狠手辣是因她一點委屈受不得。她卻又非常順從,順從在她是心甘情願的喜悅。且她對世人有不勝其多的抱歉,時時覺得做錯了似的,後悔不迭,她的悔是如同對著大地春陽,燕子的軟語商量不定。  我的迂於定型的東西,張愛玲給我的新鮮驚喜卻尚在判定是非之先。舊小說里常有人到了仙境,所見珍禽異卉,多不識其名,愛玲的說話行事與我如冰炭,每每當下我不以為然,連她給我看她的繪畫,亦與我所預期的完全不對。但是不必等到後來識得了才歡喜佩服,便是起初不識,連歡喜佩服亦尚未形成,心裡倒是多少帶有叛逆的那種詫異,亦就非常好,而我就只憑這樣辛辣而又糊塗的好感覺,對於不識的東西亦一概承認,她問我喜歡她的繪畫麽,只得答說是的,愛玲聽了很高興,還告訴她的姑姑。  我是受過思想訓練的人,對凡百東西皆要在理論上通過了才能承認。我給愛玲看我的論文,她卻說這樣體系嚴密,不如解散的好,我亦果然把來解散了,驅使萬物如軍隊,原來不如讓萬物解甲歸田,一路有言笑。我且又被名詞術語禁制住,有錢有勢我不怕,但對公定的學術界權威我膽怯。一次我竟然敢說出紅樓夢西遊記勝過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或歌德的浮士德,愛玲卻平然答道,當然是紅樓夢西遊記好。  牽牛織女鵲橋相會,私語未完,忽又天曉,連歡娛亦成了草草。子夜歌里有:一夜就郎宿,通宵語不息,黃櫱萬里路,道苦真無極。  我與愛玲卻是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  如此只顧男歡女愛,伴了幾天,兩人都吃力,隨又我去南京,讓她亦有工夫好寫文章。而每次小別,亦並無離愁,倒象是過了燈節,對平常日子轉覺有一種新意。只說銀河是淚水,原來銀河輕淺卻是形容喜悅。

基督說:「屬於凱撒的歸凱撒,屬於上帝的歸上帝。」如今亦即如此把人們來分屬,張愛玲卻教了我沒有禁忌。天下人不死於殉惡,而死殉善,怎樣善的東西若是帶上巫厴禁忌,它便不好了。  我因聽別人常說學生時代最幸福,也問問愛玲,愛玲卻很不喜歡學校生活。我又以為童年必要懷戀,她亦不懷戀。在我認定是應當的感情,在她都沒有這樣的應當。她而且理直氣壯的對我說,她不喜她的父母,她一人住在外面,她有一個弟弟偶來看她,她亦一概無情。這與我的做人大反對。但中國文明原是人行於五倫五常,並不是人屬於五倫五常,而倫常之所在幾千年來不被革命掉,是因與二十四孝同時也可以有桃花女與樊梨花。  民間看戲,愛看與公公鬥法的桃花女。也喜歡樊梨花,樊梨花弒夫弒父,但大唐世界還是要她這樣美貌有本領的人。還有哪吒,哪吒是個小小孩童,翻江倒海闖了大禍,他父親怕連累,挾生身之恩要責罰他,哪吒一怒,刳肉還母,剔骨還父,後來是觀世音菩薩用荷葉與藕做成他的肢體。張愛玲便亦是這樣的蓮花身。  愛玲是她的人新,像穿的新衣服對於不潔特別觸目,有一點點霧數或穢褻她即刻就覺得。聊齋里的香玉,那男人對著絳雪道:「香玉吾愛妻,絳雪吾膩友也。」愛玲很不喜。又我與愛玲閑話所識的幾個文化人,愛玲一照眼就看出那人又不幹凈,又不聰明。我每聽她說,不禁將人比己,多少要心驚,但亦無從檢點起。  我稱讚愛玲的房間,她卻說這還是她母親出國前布置的,若她自己來布置,她愛刺激的顏色。趙匡胤形容旭日:「欲出不出光辣撻,千山萬山如火發。」愛玲說的刺激是像這樣辣撻的光輝顏色。她看金瓶梅,宋惠蓮的衣群她都留心到,我問她看到穢褻的地方是否覺得刺激,她卻竟沒有。她愛看小報,許多惡濁裝腔的句子她一邊笑罵,一邊還是看;亦有妙語,小報上的妙語往往亦是可憐語,一點不得愛玲的同情,但她轉述給我聽時,她亦是這樣的開心好笑。無論她在看什麼,她仍只是她自己,不致與書中人同哀樂,清潔到好象不染紅塵。  連對於好的東西,愛玲亦不沾身。她寫的文章,許多新派女子讀了,刻意想要學她筆下的人物都及不得,但愛玲自己其實並不喜愛這樣的人物。愛玲可以與金瓶梅里的潘金蓮李瓶兒也知心,但是絕不同情她們,與紅樓夢裡的林黛玉薛寶釵鳳姐晴雯襲人,乃至趙姨娘等亦知心,但是絕不想要拿她們中的誰來比自己。她對書中的或現時的男人亦如此。她是陌上游春賞花,亦不落情緣的一個人。  我自己以為能平視王侯,但仍有太多的感激,愛玲則一次亦沒有這樣,即使對方是日神,她亦能在小地方把他看得清清楚楚。常人之情,連我在內,往往姑息君子,不姑息小人,對東西亦如此,可是從來的悲劇都由好人作成,而許多好東西亦只見其紛紛的毀滅,因為那樣的好原來有限,是帶疾的,其實不可原諒的還是不應當原諒。愛玲對好人好東西非常苛刻,而對小人與普通的東西,亦不過是這點嚴格,她這真是平等。  愛玲好象小孩,所以她不喜小孩,小狗小貓她都不近,連對小天使她亦沒有好感。一次她搬印書的白報紙回來,到了公寓門口要付車夫小賬,她覺得非常可恥又害怕,寧可多些,把錢往那車夫手裡一塞,趕忙逃上樓來,連不敢看那車夫的臉。中國民間又說小孩的眼睛最凈,睡夢裡會微笑,是菩薩在教他,而有時無端驚恐,則是他見了不祥不潔了。張愛玲一點亦不研究時事,但她和我說日本的流行歌非常悲哀,這話便是說日本將亡,當時我連不敢告訴池田,他若知道,應當大驚痛哭。

張愛玲喜聞氣味,油漆與汽油的氣味她亦喜歡聞聞。她喝濃茶,吃油膩熟爛之物。她極少買東西,飯菜上頭卻不吝刻,又每天必吃點心,她調養自己象只紅嘴綠鶯哥。有餘錢她買衣料與胭脂花粉。她還是小女孩時就有一篇文字在報上登了出來,得到五元,大人們說這是第一次稿費,應當買本字典做紀念,她卻馬上拿這錢去買了口紅。  她母親是清末黃軍門的小姐,西洋化的漂亮婦人,從小要訓練愛玲做個淑女,到底灰了心。她母親教她如何巧笑,愛玲卻不笑則已,一笑則張開嘴大笑,又或單是喜孜孜的笑容,連她自己亦忘了是在笑,有點傻裡傻氣。愛玲向我如此形容她自己,她對於這種無可奈何的事只覺得非常開心。又道:「我母親教我淑女行走時的姿勢,但我走路總是沖沖跌跌,在房裡也會三天兩天撞著桌椅角,腿上磕破皮膚便是瘀青,我就用紅藥水擦了一大搭,姑姑每次見了一驚,以為傷重流血到如此。」她說時又覺得非常開心。  愛玲給我看小時她母親從埃及帶給她的兩串玻璃大珠子,一串藍色,一串紫虹色,我當即覺得自己是男孩子,看不起這種女孩子的東西。她還給我看她小時的作文。她十四歲即寫有一部「摩登紅樓夢」,訂成上下兩冊的手稿本,開頭是秦鍾與智能兒坐火車私奔杭州,自由戀愛結了婚,但是經濟困難,又氣又傷心,而後來是賈母帶了寶玉及眾姊妹來西湖看水上運動會,吃冰淇淋。我初看時一驚,怎麼可以這樣煞風景,但是她寫得來真有理性的清潔。  張愛玲是使人初看她諸般不順眼,她決不迎合你,你要迎合她更休想。你用一切定型的美惡去看她總看她不透,象佛經里說的不可以三十二相見如來,她的人即是這樣的神光離合。偶有文化人來到她這裡勉強坐得一回,只覺對她不可逼視,不可久留。好的東西原來不是叫人都安,卻是要叫人稍稍不安。  她但凡做什麼,都好象在承當一件大事,看她走路時的神情就非同小可,她是連拈一枚針,或開一個罐頭,也一臉理直氣壯的正經。眾人慣做的事,雖心不在焉亦可以做得妥當的,在她都十分吃力,且又不肯有一點遷就。但她也居然接洽寫稿的兩不吃虧,用錢亦預算排得好好的。她處理事情有她的條理,亦且不受欺侮。一次路遇癟三搶她的手提包,爭奪了好一回沒有被奪去,又一次癟三搶她手裡的小饅頭,一半落地,一半她仍拿了回來。  我在人情上銀錢上,總是人欠欠人,愛玲卻是兩訖,凡是象刀截的分明,總不拖泥帶水。她與她姑姑分房同居,兩人錙銖必較。她卻也自己知道,還好意思對我說:「我姑姑說我財迷。」說著笑起來,很開心。她與炎櫻難得一同上街去咖啡店吃點心,亦必先言明誰付賬。炎櫻是個印度女子,非常俏皮,她有本領說得那咖啡店主猶太人亦軟了心腸,少算她的錢,愛玲向我說起又很開心。  愛玲的一錢如命,使我想起小時正月初一用紅頭繩編起一串壓歲錢,都是康熙道光的白亮銅錢,亦有這種喜悅。我笑愛玲:「有的父親給子女學費,訴苦說我的錢個個有血的,又或說是血汗。」愛玲聽了很無奈,笑道:「我的錢血倒沒有,是汗血的錢只使人心裡難受,也就不這般可喜了。」  愛玲每用錢,都有一種理直氣壯,是慷慨節儉,皆不夾絲毫誇張。一次說起一個朋友家,她道,那麼多值錢的東西都其氣不揚,沒有喜意,我看過之後,只覺寧可不要富貴了。又愛玲住的公寓,鄰房是個德國人,慳吝的叫人連不好笑,愛玲道:「西洋人都是慳吝的,他們雖會投資建設大工程,又肯出錢辦慈善事業,到底亦不懂得有一種德性叫慷慨。」

愛玲從來不牽愁惹恨,要就是大哭一常她告訴我有過兩回,一回是她十歲前後,為一個男人,但我記不得是愛玲討厭他或喜歡他而失意,就大哭起來。又一回是在香港大學讀書時,一年放暑假,彷彿是因炎櫻沒有等她就回上海家去了,她平時原不想家,這次卻倒在床上大哭大喊的不可開交。她文章里慣會描畫惻惻輕怨,脈脈情思,靜靜淚痕,她本人卻寧象晴天落白雨。  她道:「你說沒有離愁,我想我也是的,可是上回你去南京,我竟要感傷了。」但她到底也不是個會纏綿悱惻的人。還有一次她來信說:"我想過,你將來就只是我這裡來來去去亦可以。"她是想到婚姻上頭,不知如何是好,但也就不再去多想了。  前此我問愛玲向來對結婚的想法,她說她沒有怎樣去想像這個。她且亦不想會與何人戀愛,連追求她的人好象亦沒有過,若有,大約她亦不喜。總之現在尚早,等到要結婚的時候就結婚,亦不挑三挑四。有志氣的男人對於結婚不結婚都可以慷慨,而她是女子,卻亦能如此。  但她想不到會遇見我。我已有妻室,她並不在意。再或我有許多女友,乃至挾妓遊玩,她亦不會吃醋。她倒是願意世上的女子都喜歡我。而她與我是即使不常在一起,相隔亦只如我一人在房裡,而她則去廚下取茶。我們兩人在的地方,他人只有一半到得去的,還有一半到不去的。  我與愛玲亦只是男女相悅,子夜歌里稱「歡」,實在比稱愛人好。兩人坐在房裡說話,她會只顧孜孜的看我,不勝之喜,說道:「你怎這樣聰明,上海話是敲敲頭頂,腳底板亦會響。」後來我亡命雁宕山時讀到古人有一句話:「君子如響」,不覺的笑了。她如此兀自歡喜得詫異起來,會只管問:「你的人是真的么?你和我這樣在一起是真的么?」還必定要我回答,倒弄得我很僵。一次聽愛玲說舊小說里有「欲仙欲死」的句子,我一驚,連聲贊道好句子,問她出在哪一部舊小說,她亦奇怪,說:「這是常見的呀。」其實卻是她每每歡喜得欲仙欲死,糊塗到竟以為早有這樣的現成語。  可是天下人要象我這樣喜歡她,我亦沒有見過。誰曾與張愛玲晤面說話,我都當他是件大事,想聽聽他們說她的人如何生得美,但他們竟連慣會的評頭論足也無。她的文章人人愛,好象看燈市,這亦不能不算是一種廣大到相忘的知音,但我覺得他們總不能起勁。我與他們一樣面對著人世的美好,可是只有我驚動,要聞雞起舞。  七月間日本宇恆君來上海,我說起張愛玲,他想要識面,我即答不可以招致,往見亦還要先問過她;熊劍東幾次說宴請張愛玲,要我陪同去見她,我都給她謝絕了。我惟介紹了池田,每次他與愛玲見面,我在一道,都如承大事。池田說,他當炎櫻是他的妹妹,當張小姐是他的姊姊,比他更是大人。張愛玲也說池田好,但是我看池田並沒有從她受到什麼影響。  我與愛玲只是這樣,亦已人世有似山不厭高,海不厭深,高山大海幾乎不可以是兒女思情。我們兩人都少曾想到要結婚。但英娣竟與我離異,我們才亦結婚了。是年我三十八歲,她二十三歲。我為顧到日後時局變動不致連累她,沒有舉行儀式,只寫婚書為定,文曰: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上兩句是愛玲撰的,後兩句我撰,旁寫炎櫻為媒證。  我們雖結了婚,亦仍象是沒有結過婚。我不肯使她的生活有一點因我之故而改變。兩人怎樣亦做不象夫妻的樣子,卻依然一個是金童,一個是玉女。

世人多知惡的東西往往有大威力,如雲惡煞,會驚得人分開頂門骨,轟去魂魄,不知好的東西亦可以有大威力,它使人直見性命,亦有這樣的驚。佛經里描寫如來現相,世界起六種十八相震動,竟象是熱核炸彈投下的震動。但惡煞的威是威嚇、驚是驚怖,使人渺小,好的東西則威如祥麟威鳳的威,驚是驚喜,使人飛揚。惟有好的東西亦發揮了大威力,才能使惡煞的大威力亦化凶為吉。但西洋人惟發現了神,他們的人依然是燔祭的犧牲,不及中國人的可以直見性命,誰擋在面前,雖釋迦亦可以一棒打殺,如漢高祖的斬蛇開徑。  我小時看花是花,看水是水,見了檐頭的月亮有思無念,人與物皆清潔到情義亦是理性。大起來受西洋精神對中國文明的衝擊,因我堅起心思,想要學好向上,聽信理論,且造作感情以求與之相合,反為弄得一身玻紅樓夢裡賈寶玉病重,和尚來說會醫,襲人等把他身上帶的通靈寶石解下來遞出去,那和尚接在手裡只見玉色暗漠昏濁,不覺長嘆一聲道,青梗峰下,別來十五年矣,竟如此為貪嗔愛痴所困,你那本性光明何在也!我讀到這一節,回味過來,真要掩泣。  我在愛玲這裡,是重新看見了我自己與天地萬物,現代中國與西洋可以只是一個海宴河清。西遊記里唐僧取經,到得雷音了,渡河上船時稍公把他一推,險些人掉下水去,定性看時,上游頭淌下一個屍身來,他吃驚道,如何佛地也有死人,行者答師父,那是你的業身,恭喜解脫了。我在愛玲這裡亦有看見自己的屍身的驚。我若沒有她,後來亦寫不成《山河歲月》。  我們兩人在房裡,好象「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我與她是同住同修,同緣同相,同見同知。愛玲極艷。她卻又壯闊,尋常都有石破天驚。她完全是理性的,理性到得如同數學,它就只是這樣的,不著理論邏輯,她的驚絕四海,便象數學的理直,而她的艷亦象數學的無限。我卻不準確的地方是誇張,準確的地方又貧薄不足,所以每要從她校正。前人說夫婦如調琴瑟,我是從愛玲才得調弦正柱。  前時我在香港,買了貝多芬的唱片段一聽不喜,但貝多芬稱為樂聖,必是我不行,我就天天刻苦開來聽,努力要使自己懂得它為止。及知愛玲是九歲起學鋼琴學到十五歲,我正待得意,不料她卻說不喜鋼琴,這一言就使我爽然若失。又我自中學讀書以來,即不屑京戲紹興戲流行歌等,亦是經愛玲指點,我才曉得它的好,而且我原來是喜歡它的。《大學》里說:「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我是現在才有了自己。  愛玲把現代西洋文學讀得最多,兩人在房裡,她每每講給我聽,好象「十八隻抽屜」,志貞尼姑搬出吃食請情郎。她講給我聽蕭伯納、赫克斯萊、桑茂忒芒,及勞倫斯的作品。她每講完之後,總說「可是他們的好處到底有限制,」好象塵瀆了我傾聽似的。她一點也不覺得我的英文不好有何不足,反而是她多對我小心抱歉。可是對西洋的古典作品她沒有興緻,莎士比亞、歌德、囂俄(或為蘇俄?——桑妮注)她亦不愛。西洋凡隆重的東西,象他們的壁畫、交響曲、革命或世界大戰,都使人覺得吃力,其實並不好。愛玲寧是只喜現代平民精神的一點。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我讀了感動的地方她全不感動,她反是在沒有故事的地方看出有幾節描寫得好。她不會被哄了去陪人歌哭,因為她的感情清到即是理性。連英娣與我離異的那天,我到愛玲處有淚,愛玲亦不同情。  我從來不見愛玲買書,她房裡亦不堆書。我拿了詩經、樂府詩、李義山詩來,她看過即刻歸還。我從池田處借來日本的板畫、浮世繪,及賽尚的畫冊,她看了喜歡,池田說那麼給她吧,她卻不要。她在文章里描寫的幾塊衣料,我問她,她只在店裡看了沒有買得,我覺可惜,她卻一點亦不覺得有遺憾。愛玲是象陌上桑里的秦羅敷,羽林郎里的胡姬,不論對方怎樣的動人,她亦只是好意,而不用情。  她對我這樣百依百順,亦不因我的緣故改變她的主意。我時常發過一陣議論,隨又想想不對,與她說:「照你自己的樣子就好,請不要受我的影響。」她笑道:「你放心,我不依的還是不依,雖然不依,但我還是愛聽。」她這個人人呀,真真的象天道無親。  一個人誠了意未必即能聰明,卻是「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要聰明了然後能意誠,知尚在意之先。且不能以致知去格物,而是格物尚在致知之先。格物完全是一種天機。愛玲是其人如天,所以她的格物致知我終難及。愛玲的聰明真象水晶心肝玻璃人兒。我以為中國古書上頭我可以向她逞能,焉知亦是她強。兩人並坐同看一本書,那書里的句子便象街上的行人只和她打招呼,但我真高興我是與她在一起。讀詩經,我當她未必喜歡大雅,不想詩經亦是服她的,有一篇只念了開頭兩句:「倬彼雲漢,昭回於天」,愛玲一驚,說:「啊!真真的是大旱年歲。」又古詩十九首念到:「燕趙有佳人,美者顏如玉,被服羅裳衣,當戶理清曲。」她詫異道:「真是貞潔,那是妓女呀!」又同看子夜歌:「歡從何處來,端然有憂色。」她嘆息道:「這端然真好,而她亦真是愛他!」我才知我平常看東西以為懂了,其實竟未懂得。  愛玲不看理論的書,連不喜歷史。但我還是看了她的一篇寫衣裳的散文,才與民國初年以來的許多大事覷面相見相知,而她這篇文章亦寫衣裳只是寫衣裳,全不用環境時代來說明。愛玲是凡她的知識即是與世人萬物的照膽照心。

張愛玲是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看她的文章,只覺得她什麼都曉得,其實她卻世事經歷得很少,但是這個時代的一切自會來與她交涉,好象「花來衫里,影落池中」。一日清晨,我與她步行同去美麗園,大西路上樹影車聲,商店行人,愛玲心裡喜悅,與我說:「現代的東西縱有千般不是,它到底是我們的,與我們親。」  愛玲的母親還在南洋,姑姑已先從歐州回來,在怡和洋行做事,一日她說起柏林戰時不知破壞得如何了,因就講論柏林的街道,我問愛玲,愛玲答:「我不想出洋留學,住處我是喜歡上海。」所以我政治上諸般作為,亦終不想要移動她。  我與愛玲同看日本的板畫、浮世繪、朝鮮的瓷器,及古印度的壁畫集,我都伺候看她的臉色,聽她說那一幅好,即使只是片言隻語的指點,我才也能懂得它果然是非常好的。還有愛玲文章里描寫民間小調里的鼓樓打更,都有一統江山的安定,我才亦對這些東西另眼相看。可是隨即我跟愛玲去靜安寺街上買小菜,到清冷冷的洋式食品店裡看看牛肉雞蛋之類,只覺與我剛才所懂得的中國文明全不調和,而在她則只覺非常親切,她的新就是新得這樣刺激的。

我與她同看西洋畫冊子,拉斐爾與達文西的作品,她只一頁一頁的翻翻過,翻到米開朗基羅雕刻的人象「黎明」,她停了細看一回,她道:「這很大氣,是未完工的。」塞尚的畫卻有好幾幅她給我講說,畫里人物的那種小奸小壞使她笑起來。愛玲自己便是愛描寫民國世界小奸小壞的市民,她的《傾城之戀》里的男女,漂亮機警,慣會風裡言、風裡語,做張做致,再帶幾分玩世不恭,益發幻美輕巧了,背後可是有著對人生的堅執,也竟如火如荼,惟象白日里的火山,不見焰,只見是灰白的煙霧。他們想要奇特,結局只平淡的成了家室,但是也有著對於人生的真實的如泣如訴。  現代大都市裡的小市民不知如何總是委屈的,他們的小奸小壞,小小的得意,何時都會遇著大的悲慘決裂。現代的東西何時都會使人忽然覺得它不對,不對到可怕的程度,連眼前那樣分明的一切,都成了不可干涉。愛玲與我說:「西洋人有一種阻隔,象月光下一隻蝴蝶停在帶有白手套的手背上,真是隔得叫人難受。」又一次她告訴我:「午後公寓里有兩個外國男孩搭電梯,到得那一層樓上,樓上惟見太陽荒荒,只聽得一個說再會。真是可怕!」  掃帚星的尾巴有毒,掃著地球,地球上就要動刀兵或是發生大瘟疫,但不致因此毀滅,如今民國世界便象這樣,亦不過是被西洋的尾巴掃著罷了,所以愛玲還是從赫克斯萊的影響走了出來。  中國文明就是能直見性命,所以無隔。我與愛玲兩人並坐著看詩經,這裡也是「既見君子」,那裡也是「邂逅相見」,她很高興,說:「怎麼這樣容易就見著了!」而虞信的賦里更有:樹里聞歌,枝中見舞,恰對妝台,諸窗並開,遙看已識,試喚便來。  愛玲與陽台外的全上海即是這樣的相望相識,叫一聲都會來到房裡似的。西洋人與現世無緣,他們的最高境界倒是見著了神,而中國人則「見神如鬼」是句不好聽的話。  中國人說天意,說天機,故又愛玲在人世是諸天遊戲,正經亦是她,調皮亦是她。我是從愛玲才曉得了中國人有遠比西洋人的幽默更好的滑稽。漢樂府有個流蕩在他縣的人,逆旅主婦給他洗補衣裳,「夫婿從門來,斜倚西北眄」,我與愛玲念到這裡,她就笑起來道:「是上海話眼睛描發描發。」再看底下時卻是:「語卿且勿眄」,她詫異道:「啊!這樣困苦還能滑稽,怎麼能夠!」兩人把它來讀完:「語卿且勿眄,水落石頭見,石見何磊磊,遠行不如歸。」這麼一句竟是對困苦亦能生氣撒嬌。這種滑稽是非常陽氣的糊塗。  愛玲自己,便亦調皮得叫人把她無奈。報上雜誌上凡有批評她的文章的,她都剪存,還有人冒昧寫信來崇拜她,她亦收存,雖然她也不聽,也不答,也不作參考。我是人家讚揚我不得當,只覺不舒服,責難我不得當,亦只得咄的一聲,「無聊」,但他若是誠懇的,我雖不睬他,亦多少珍重他的這份心意。愛玲卻不然。她笑道:「我是但凡人家說我好,說得不對我亦高興。」勸告她責難她得不對,則她也許生氣,但亦往往只是詫異。他們說好說壞沒有說著了她,倒反給她如此分明的看見了他們本人。她每與姑姑與炎櫻,或與我說起,便笑罵,只覺又是無奈,又是開心好玩。是這樣的形相,即不論他們當中雖有心意誠懇的,她亦一概不同情。愛玲論人,總是把聰明放在第一,與《大學》的把格物致知放在誠其意之先,正好偶合。  又我與她正在用我們自己的言語要說明一件事,她卻會即刻想到一句文藝腔,脫口而出,注曰,這是時人的確兩人都笑起來,她這人就有這樣壞。連她身為女子,亦會揶揄可笑的形容她自己。蘇州靈岩寺客堂掛有印光法師寫的字,是「極樂世界,無有女人,女人到此,化童男身。」蘇青去游,見了很氣,愛玲卻絲毫沒有反感。  我是從愛玲才曉得了漢民族的壯闊無私,活潑喜樂,中華民國到底可以從時代的巫厴走了出來。愛玲是吉人,毀滅輪不到她,終不會遭災落難。  夏天一個傍晚,兩人在陽台上眺望紅塵靄靄的上海,西邊天上餘輝未盡,有一道雲隙處清森遙遠。我與她說時局不好,來日大難,她聽了很震動。漢樂府有「來日大難,口燥唇乾,今日相樂,皆當喜歡」,她道:「這口燥唇乾好象是你對他們說了又說,他們總還不懂,叫我真是心疼你。」又道:「你這個人嘎,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象個香袋兒,密密的針線縫縫好,放在衣廂里藏藏好。」不但是為相守,亦是為疼惜不已。隨即她進房裡給我倒茶,她拿茶出來走到門邊,我迎上去接茶,她腰身一側,喜氣洋洋的看著我的臉,眼睛裡都是笑。我說:「啊,你這一下姿勢真是艷!」她道:「你是人家有好處容易得你感激,但難得你滿足。」她在我身旁等我吃完茶,又收杯進去,看她心裡還是喜之不盡,此則真是「今日相樂,皆當喜歡」了,雖然她剛才並沒有留心到這兩句。

一日午後好天氣,兩人同去附近馬路上走走。愛玲穿一件桃紅單旗袍,我說好看,她道:「桃紅的顏色聞得見香氣。」還有我愛看她穿那雙繡花鞋子,是她去靜安寺廟會買得的,鞋頭連鞋邦綉有龍鳳,穿在她腳上,線條非常柔和。她知我喜歡,我每從南京回來,在房裡她總穿這雙鞋。  有時晚飯後燈下兩人好玩,挨得很近,臉對臉看著。她的臉好象一朵開得滿滿的花,又好象一輪圓得滿滿的月亮。愛玲做不來微笑,要就是這樣無保留的開心,眼睛裡都是滿滿的笑意。我當然亦滿心裡歡喜,但因為她是這樣美的,我就變得只是正經起來。我撫她的臉,說道:「你的臉好大,象平原緬邈,山河浩蕩。」她笑起來道:「象平原是大而平坦,這樣的臉好不怕人。」她因說水滸里有寫宋江見玄女,我水滸看過無數遍,惟有這種地方偏記不得,央她念了,卻是「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八個字,我一聽當下呆住,竟離開了剛才說話的主題,卻要到翌日,我才與她說:「你就是正大仙容。」但上句我未聽在心裡,央她又念了一遍。  還有一次也是,我想要形容愛玲行坐走路,總口齒艱澀,她就代我說了,她道:「金瓶梅里寫孟玉樓,行走時香風細細,坐下時淹然百媚。」我覺得淹然兩字真是好,要愛玲說來聽聽,愛玲道:「有人雖遇見怎樣好的東西亦水滴不入,有人卻象絲棉蘸著了胭脂,即刻滲開得一踏糊塗。」又問我們兩人在一淘時呢?她道:「你象一隻小鹿在溪里吃水。」  我問愛玲,她答說還沒有過何種感覺或意態形致,是她所不能描寫的,惟要存在心裡過一過,總可以說得明白。她是使萬物自語,恰如將軍的戰馬識得吉凶,還有寶刀亦中夜會得自己鳴躍。我說蘇青的臉美,愛玲道:「蘇青的美是一個俊字,有人說她世俗,其實她俊俏,她的世俗也好,她的臉好象喜事人家新蒸的雪白饅頭,上面點有胭脂。」  愛玲與炎櫻要好,炎櫻這個名字是愛玲給她取的,她的本名是FATIMA。她象敦煌壁畫里的天女,古印度的天女是被同時代西方的巴比侖與埃及所照亮,炎櫻亦這樣,是生於現代西洋的,但仍是印度女子,且住在中國的上海。她比愛玲淘氣。她只會說幾句中國話,但對她所識的三五個中國字非常有興趣,建議要與愛玲兩人制新衣裝,面前各寫一句聯語,走到街上,忽然兩人會合在一起,忽然上下聯成了對。  愛玲每贊炎櫻生得美,很大氣,知道我也喜歡她,愛玲很高興。炎櫻每來,活動不停,三人在房裡,我只覺笨拙,不但是我英文不行之故,即使她是講上海話的,恐怕我亦應接不及。她又喜理論,但她滔滔說了許多,結果只象一陣風來去得無影無蹤。有時愛玲要我評評,我就試與炎櫻辨答。我說,但是事實如此,她道「真可怕!」我說社會本來就是這樣的,她道「怎麼可以這樣愚蠢!」都只是小女孩的責怪,我的邏輯只好完全失敗,而且甘願認輸。我忽然想起古樂府「歡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卻又不切合眼前的光景,但與炎櫻說話,的確好象聞得見香氣。  愛玲與外界少往來,惟一次有個朋友被日本憲兵隊逮捕,愛玲因傾城之戀改編舞台劇上演,曾得他奔走,由我陪同去慰問過他家裡,隨後我還與日本憲兵隊說了,要他們可釋放則釋放。應酬場面上,只一次同去過邵洵美家裡。又當初有一晚上,我去蘇青家裡,恰值愛玲也來到。她喜歡也在眾人面前看著我,但是她又妒忌,會覺得她自己很委屈。她惟常到炎櫻家裡,雖與我一道她亦很自然。我美麗園家裡她亦來過幾次,但只住過一晚。平時她惟與姑姑朝夕相見說話,有什麼事商量商量。  她文章里有寫姑姑說,從前家裡養叫蟈蟈,剝青豆伺它,她正聽姑姑說下去,卻沒有了。如今手頭沒有愛玲寫的書,不大記得,但心裡尚留著一種好,那是什麼意義或情調都還未有的好,如前人寫琴,「再鼓聽愈淡」,人世只是歷然都在,什麼擾亂亦沒有。

張佩綸當年為御史,攻擊李鴻章議和,力主與法軍戰,朝廷命他督師,兵敗基隆,貶竄熱河七年。罰滿釋歸京師,聽候起複,例須謁李鴻章,意外得到李鴻章的小姐賜以顏色,憂患感激,遂成婚配。但李鴻章因翁婿避嫌,倒反不好保奏了,夫妻遂居南京。同輩張之洞是兩湖總督,吳大徵是江蘇巡撫,盛宣懷是郵傳部大臣,他們或經過南京晤見,故人樽酒平生,張佩綸曾悲歌慷慨,泣數行下。愛玲說祖父好,姑姑卻不喜,姑姑的漂亮是祖母的,她說祖父相貌不配。  張家在南京的老宅,我專為去踏看過,一邊是洋房,做過立法院,已遭兵燹(音XIAN,三聲),正宅則是舊式建築,完全成了瓦礫之場,廢池頹垣,惟剩月洞門與柱礎階砌,尚可想見當年花廳亭榭之跡。我告訴愛玲,愛玲卻沒有懷古之思。她給我看祖母的一隻鐲子,還有李鴻章出使西洋得來的小玩意金蟬金象,當年他給女兒的,這些東西,連同祖母為女兒時的照片,在愛玲這裡就都解脫了興亡滄桑。  愛玲喜在房門外悄悄窺看我在房裡。她寫道:「他一人坐在沙發上,房裡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寧靜,外面風雨淋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她是把古人亦當他們是今天的人。非煙傳里的那女子,與人私通,被拷打至死,惟雲「生得相親,死亦無恨」,遂不復言,愛玲說道,當然是這樣的,而且只可以是這樣的。因為愛玲自己就是這樣一個柔艷剛強的女子。她又說會真記里崔鶯鶯寫給張生的信好非常委屈,卻又這樣亮烈,而張生竟還去鄭家看她,她當然不見。

好句是使人直見性命。白居易長恨歌有「宛轉蛾眉馬前死」,愛玲嘆息道,這怎麼可能!這樣委屈,但是心甘情願,為了他,如同為一代江山,而亦真是這樣的。  愛玲與我說趙飛燕,漢成帝說飛燕是「謙畏禮義人也」,她回味這謙畏兩字,只覺是無限的喜悅,無限的美,女心真象是絲棉蘸著胭脂,都滲開化開了,柔艷到如此,但又只是禮義的清嘉。愛玲又說趙飛燕與宮女踏歌「赤鳳來」,一陣風起,她的人想要飛去,忽然覺得非常悲哀。後來我重翻飛燕外傳,原文卻並沒有寫得這樣好,愛玲是她自己有這樣一種欲仙欲死,她的人還比倚新妝的飛燕更美。  愛玲真是錦心繡口。房裡兩人排排坐在沙發上,從姓胡姓張說起,她道:「姓崔好,我母親姓黃亦好,紅樓夢有黃金鶯,非常好的名字,而且是寫的她與藕官在河邊柳蔭下編花藍兒,就更見這個名字好了。」她說姓胡更好,我問姓張呢?她道:「張字沒有顏色氣味,亦還不算壞。牛僧孺有給劉禹錫的詩,是這樣一個好人,卻姓了牛,名字又叫僧孺,真要命。」我說胡姓來從隴西,稱安定胡,我的上代也許是羌,羌與羯氐鮮卑等是五胡。愛玲道:「羌好。羯很惡,面孔黑黑的。氐有股氣味。鮮卑是黃鬍鬚。羌字象只小山羊走路,頭上兩隻角。」  她只管看著我,不勝之喜,用手指著我的眉毛,說:「你的眉毛。」撫到眼睛,說:「你的眼睛。」撫到嘴上,說:「你的嘴。你嘴角這裡的渦我喜歡。」她叫我「蘭成」,我當時竟不知如何答應。我總不當面叫她名字,與人說是張愛玲,她今要我叫來聽聽,我十分無奈,只叫得一聲「愛玲」,登時很狼狽,她也聽了詫異,道:「啊?」對人如對花,雖日日相見,亦竟是新相知,荷花嬌欲語,你不禁想要叫她,但若是真叫了出來,又怕要驚動三世十方。  房裡牆壁上一點斜陽,如夢如幻,兩人象金箔銀紙剪貼的人形。但是我們又很俗氣。愛玲的書銷路很多,稿費比別人高,不靠我養她,我只給過她一點錢,她去做了一件皮襖,式樣是她自出新裁,做得來很寬大,她心裡歡喜,因為世人都是丈夫給妻子錢用,她也要。又兩人去看崔承禧的舞,回來時下雨,從戲院門口討得一輛黃包車,雨蓬放下,她坐在我身上,可是她生得這樣長大,且穿的雨衣,我抱著她只覺得諸般不宜,但真是難忘的實感。  且我們所處的時局亦是這樣實感的,有朝一日,夫妻亦要大限來時各自飛。但我說:「我必定逃得過,惟頭兩年里要改姓換名,將來與你雖隔了銀河亦必定我得見。」愛玲道:「那時你變姓名,可叫張牽,又或叫張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牽你招你。」  愛玲還與我說起李義山的兩句詩,這又是我起先看過了亦沒有留心的,詩曰: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原隔座看。  其後我親見日本戰敗,總要想起這兩句。見星沉海底雖驚痛。中華民國還要有新的好日子要來,如虹氣飛雨掃過河原,那裡是漢民族的出身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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