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丨「在美國華文報紙仍處於非常邊緣的位置」——李金銓、令狐萍、張萱三人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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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萍,1956年出生於山西太原,美國杜魯門州立大學歷史系前主任、教授,兼任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特聘研究員、中國教育部「長江學者」講座教授,長期從事中美文化傳播研究,迄今為止已出版十餘部英文著述,曾任國際權威學刊《美國亞裔研究》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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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金銓,香港城市大學媒體與傳播學系講座教授兼傳播研究中心主任,早年獲得美國密西根大學博士學位。歷任美國明尼蘇達大學教授、香港中文大學與台灣政治大學講座教授,是國際中華傳播學會(Chinese Communication Association)創始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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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萱,文學博士、博士後,湖北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曾在香港城市大學、美國北卡大學教堂山分校擔任訪問學者。

會談內容

張:很感謝兩位教授接受我的訪談,令狐萍教授是著名少數族裔研究專家,而李金銓教授是著名傳播學者,兩位老師對於同一個問題一定會有各自精彩的簡介。我想請教的第一個問題是,二位教授認為美國主流媒介中對於華裔或涉華新聞的信息比重如何?主要集中於那些方面?

令:因為中國經濟起飛和國家的發展,美國對亞洲特別是華裔、對中國的報道比原來要多一些了,每天的新聞報紙、電台,沒有哪一天不涉及上述三個元素。當然華裔本身也很活躍,比如通過參政等形式,使其曝光度比以前要多很多。其實,除卻參政之外,華裔在各個方面都很活躍,譬如在政界比較出名的人物就是駱家輝,他曾是是商務部長,現在是美國駐華大使。除了他之外,其他一些華裔文藝界人士的曝光度也比以前要多很多。

李:我個人認為,其實美國的主流報紙對華裔的報道整體來說不算多,有的話主要集中於東西兩岸華人聚居的城市。華裔目前在美國社會畢竟還是一個不太顯著的群體,沒有舉足輕重的影響。至於對於涉華的新聞,還是以美國的外交政策為主軸,這個沒有太多的改變。

▲美國華人報紙

張:那麼美國主流媒介對於華裔新聞報道最明顯的變化特徵又是什麼呢?

令:最明顯的特徵就是關於亞裔的新聞報道比重總體上升,美國社會對亞洲人、中國人也開始另眼相看。

李:坦率地說,我很久沒有看這些報紙了,所以這個問題我不敢說。我的直覺認為,應該改變不是太大吧。重要的是華裔媒介對於美國的報道如何改變,而不是美國主流媒介對於華裔的報道如何改變。華裔的政治勢力目前還是微不足道的。

張:我們知道,在美國地區,有許多華裔人士主辦的華文報紙,如《星島日報》、《中華經濟時報》、《華美日報》、《明報》等等,甚至只要有華人的城市,就有華裔的報紙,隨著華人移民的有增無減,它們自身也呈現出競爭激烈的景象,就兩位教授個人的經驗來看,您認為這些報紙在美國主流新聞體系中居於何種位置?它們是否會因為華裔關注度的提升而進入到美國的主流媒介呢?

李:我們知道,早年美國的華裔媒介是「國共內戰」在海外輿論場的延伸,到了1980年代,他們逐漸形成了共識,即是華裔媒介必須照顧到華裔在美國社會的基本利益,使華裔如何在美國的體制下與其他族裔競爭資源,保護權益。因此,國共鬥爭的味道逐漸淡化。坦白說,不能高估華文報紙的地位,它仍處於非常邊緣的位置。Robert E. Park在1922年代寫了一本書叫The Immigrant Press and Its Control, 分析移民報紙在「美國化「的過程中扮演什麼角色。一般來說,移民報紙凝聚族群的向心力,既排斥又促進族裔融入美國社會的」大熔爐「,是一種雙重的辯證角色。

▲《星島日報》,由胡文虎於1938年創辦,是一份歷史悠久、發行網覆蓋全球的中文國際報章

這個視野也許還可以參考,以觀察華裔媒體的地位。華文報紙銷路其實有限。你提到了香港的《星島日報》和《明報》,卻漏掉了台灣的《世界日報》。至於其他報紙都是微不足道的。總之,美國的主流媒介當然是以英文為主,族裔媒介只是陪襯,而華裔人數少,華裔媒介的影響力更小。這個影響力僅至於第一代新移民,等到他們的第二代都美國化了,根本與華裔媒介無關。你提出的問題顯示,大中華地區對華裔媒介的想像,超出美國主流社會對它的青睞。

令:我與李教授的看法相似,事實上,華人報紙在美國主流媒體中影響不大,基本上它的對象還是以華人為主。主流媒體依然是英文報刊,這和語言是有關係的,因為華人報紙是中文的,所以進入主流媒體的機會還很有限。值得一提的是,其實美國媒體中的轟動新聞比較多,比如槍殺案等危言聳聽的新聞。因此,涉及到華人的新聞形象,也同樣不免如此。這種媒介形象不一定能真實的反映一個國家形象。所以,只要大家都了解美國媒介的這種傳播規律,自然就不太會認為這是美國民眾對華裔或是其他民族、國家形象的唯一判斷。

張:兩位老師將問題帶入到了華人在國際傳播視野中的形象這一熱門話題,令狐萍教授曾將百年來華裔在美國人心中的形象分為「東方神話」、「苦力與妓女」、「模範少數族裔」與「空中飛人」四個階段,尤其是「模範少數族裔」反映了「二戰」中國成為美國同盟國之後,華裔形象在美國人眼裡所發生的實質性改觀,可以說是華裔形象在美國文化傳播中的歷史性轉折。不知您是否認為,這四個階段是否也可以反映華人在美國媒介中的形象變遷?

李:這個問題我沒有做過專門研究,不敢隨便置喙。以我個人的認識而言,美國的華裔社會分為兩個階層,一個是專業人士的中上階層,一個是底層勞工,中間沒有聯繫的臍帶。早期華裔是從香港、台灣去的,最近二十年,大陸去的越來越多了,內部應該有實質的改變。美國的媒介怎麼看華裔?這個問題我不好說,因為必須要做實證研究。

▲100年前,中國人在美國媒體中基本上是被醜化的形象

令:可以這樣說。譬如,在「二戰」以前,美國社會對華人社會的整體印象比較負面,「二戰」特別是上世紀60年代以後,華人在教育、就業方面成果比較顯著,媒體宣傳報道也多了起來,所以比較正面形象也越來越多。其中,「模範少數族裔」就是美國主流媒體塑造出來的一個形象,它也反映了學術界所認為的「模範少數族裔」形象。這一方面展現了華裔的正面因素,另一方面也反映了美國主流媒體用亞裔與非裔、西班牙裔來做的一個對比。這樣一來,主流社會就會認為:同樣是少數族裔,為什麼亞裔能做到的事情,非裔、西班牙裔卻做不到呢?甚至用這一點來作為判斷標準。

而且我認為,在新媒體時代,中華文化的凝聚力在美國華裔當中的地位是很重要的。我的「文化社區理論」就認為,現在美國的華裔和美國社會是同步的。從他們的居住狀況來講,中產階級、精英大多數都住在郊區,這部分階層的華人與美國的白人社會融合,已經不像過去唐人街這類的集中地點。所以用地理區域來看華人社會,已經不太容易發現傳統意義上的「唐人街」了,當然老的「唐人街」現在也還是有的。

所以,從表面上看,很難發現這樣一個華人聚居的地理區域,但深入研究,在周末、假日的時候,華人又會聚集在華人學校、華人教會等地,進而形成一個很大的華人中心。因此,在這種場合下,來者都可以感受到中國的文化氛圍,這是一種中國的社區形態,也就是一種Social network(社區網路)。只是這個社區又不像過去華人街的店鋪這種中國色彩的東西那麼具體,所以我用「文化」來做華人社會的界定。這樣說來,文化是起了一個很重要的紐帶作用,也可以說起到了一個社區的橋樑、社區的構架作用。

▲捷克工業城市皮爾森

張:在這裡,我非常願意和二位教授分享一個我個人的經歷,2013年夏天,我在捷克的工業城市皮爾森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在當地的夜晚,幾乎所有的商店都已經關門,但僅有兩三家開門營業的,卻是華商店鋪,但這些華人都不會說中國話。這看起來很矛盾:一方面,它們擁有華人艱苦樸素、吃苦耐勞的精神,一方面,他們又喪失了作為華人的基本特徵:語言。從跨文化傳播的角度來看,您如何來解釋這一現象?

令:其實我想,不光是在捷克,我想,普遍的華人第二代、第三代都有這種現象,因為他們要在當地生存就要融合在其中,就必須要運用當地的語言,所以他們逐漸就會和自己母語產生一定的隔閡。雖然他們也認為自己是中國人,但實際上他們在文化、意識形態方面很可能就與他們所生活的國家更加同化。總體上來說,其實在海外華人中都存在這種現象。

海外華人的第二、第三代、或者更往後,一代代與母國文化的隔閡程度是越來越大,所以,他們自身就會很努力學習華文,盡量來縮小這種差距。比如說,現在中國經濟起飛,第二代華人也認為很有必要讓自己的子女學習中文,將來可以增加他們在中國的就業、創業等其他的機會,所以也會有意識的教導他們的子女學習中文。

▲當代美國人眼中的中國人

李:這裡提到了張萱自己的經驗,這個道理很簡單,就是「禮失求諸野」啊。華裔到了別的國家,把那些精神原原本本帶過去,而且世代相傳都保持住了。我們在海外華裔身上看到一些好的精神(例如勤儉、重視家庭和子女教育),也看到一些壞的壞的習慣(例如窩裡斗)。中國文化的一些特質,你在馬來西亞、印尼和美國各地都能看到,他們特意保存得比在母國好,有的特徵可能在母社會甚至已經式微或改變了。

張:非常感謝二位老師剛才精彩的對談,請容許我提最後一個問題:在跨文化傳播理論中,有一個「傳播涵化」的概念,這是對1970年代朝鮮居民移民美國芝加哥之後的一種現象研究,即朝鮮人到了美國經歷了幾代人的磨合之後,一部分朝鮮人被「美國化」了,但是也有一部分與他們住在一起的美國人被「朝鮮化」了,我認為,這一問題在華人社群中也有出現,在這個「涵化」的過程中,您認為,在一個新媒體泛濫的時代里,華人應該如何保持自己的文化傳統與精神特徵?

令:你說的沒錯,他們確實會互相影響。在海外華裔中這種現象也是存在的,我們也可以說美國人被中國文化影響了。譬如美國人吃中餐很普遍、用筷子也很熟練,特別是上世紀70年代,美國人吃中餐越來越流行、普及。這反映了它們對中國文化比之前要了解,沒有過去那麼無知了,但是要說達到「中國化」這個程度,我看還沒有。

▲帕克的《移民媒介及其控制》成為學界名著

所以說,想要保持自己的文化傳統,只有靠自己努力。因為在國外沒有這種文化氛圍,畢竟一個國家的本國文化是主體文化,是大氣候。比如,要在一個英語的國度中講中國話,那就比較困難。因此總體來講,在外國文化這個大環境里保持母國文化,確實比較艱難。而且,在新媒體環境中,新的媒體如互聯網、智能手機網路可能會讓這種「涵化」更加容易,藉此,要想保持自己母國文化的特性,個人還必須要付出更大的努力。

李:「傳播涵化」是George Gerbner在1970年代提出的一個概念,主要是指電視媒介如何對受眾灌輸整體性的世界觀與意識形態,不是因為華裔而起的。少數族裔在美國要生存,想發展,首先要認定自己是華裔美國人(Chinese American),而不是美裔華人(American Chinese)。他們是美國人,然後行有餘力,再求保存中華文化的某些特徵與傳統。

否則,本末倒置,想在美國做「中國人」,做不好美國人,也做不好中國人,這是沒有什麼道理的。猶太人在美國社會這麼成功,因為猶太族裔在美國社會各方面出人頭地,影響力無與倫比。我的子女在美國成長的過程中,我常告訴他們,如果人家認為他們和別人不一樣,他們應該引以為榮,因為他們有兩種文化的熏陶,他們從來沒有認同危機。這種熏陶也應該是自然而然,潛移默化的,在不同的文化土壤若硬用填鴨式的方法灌輸中國傳統,只有會讓第二代更加遠離中華文化。

原文發表於《中國圖書評論》2016.7

本文由訪談記者張萱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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