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蠻荒也最開化 鹿兒島:日本的斯巴達,明治維新的故鄉】

彰顯館裡,神風特攻隊隊員坂津忠正在自己的老照片(右圖後排左一)前合影。 (南方周末記者 周華蕾/圖)

從東京看過來,鹿兒島就是九州島最南端的偏遠之地。古時,最快的信使也得花上兩個星期才能捎來江戶(東京的舊稱)的消息。即使今天有了新幹線,這裡到東京仍需七八個小時。

島上生活著薩摩人的後代。一個多世紀前,他們的先祖從這裡起兵,把日本推上了近代化之路。

明治維新三傑中,薩摩人佔據兩席:西鄉隆盛,統領倒幕軍,推翻了德川幕府;大久保利通,人稱「東洋俾斯麥」,塑造了明治維新後日本的政體。

鹿兒島甲突川邊的下加治屋町已不見當年的屋宅。橋頭立著大久保利通身著洋服的銅像,他冷峻的目光注視著自己和西鄉的生長之地。這一片薩摩下級武士的聚居地,走出了日本海軍的締造者東鄉平八郎、陸軍元帥大山岩、第二任內閣總理大臣黑田清隆等多位維新將才。

日後命運各異的他們,有著相同的童年——薩摩武士的養成時期。

兇殘、自律、忠誠

「獅子就是把它的崽子拋下千仞的深谷。」14歲出頭的薩摩男孩們在藩屬監獄門口集合,等待劊子手砍下死囚的腦袋,然後一哄而上。第一個咬下屍體耳朵或手指的為勝者,將得到第一輪向死屍下刀的機會,享受薩摩少年勇士最榮耀的時刻。

薩摩人面色黝黑,身體粗短,行動矯健,作風兇狠,自古有「薩摩隼人」之稱,王宮守衛多從中出。

統治薩摩近七個世紀的島津氏是日本最古老的武士家族,家世可以追溯到日本第一代幕府——鎌倉幕府的時代。公元12世紀前後,島津氏已經稱霸一方,即便是後來統治日本時間最長的德川家,也要四百年後才開始崛起。

薩摩的武士教養之道獨特,薩摩劍道更是劍術中的異類。示現流是島津家的御用流派。下級武士則練習藥丸自顯流。後者要求出擊時一定要有劈入地面的力量,從敵人的頸動脈一刀劈到大腿,保證一擊斃命。這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兇悍招式,卻有一個輕盈的名稱——「蜻蜓」。

極致的殺伐之氣和極致的柔美靜雅,在薩摩武士的養成過程中同在。

西鄉隆盛和大久保利通曾一起向伊藤茂右衛門學習陽明心學,跟隨島津家廟住持無參和尚學禪。多年後大久保利通說,急性子和火爆脾氣的西鄉將禪宗看成控制他情緒的手段,希望通過坐禪冥想擺脫世事的困擾。

結束了白天的殺戮,年輕的薩摩武士坐在甲突川的河岸,提起裙褲,將長長的武士刀放好,夜復一夜地撥動琵琶,通過琵琶悲傷而溫柔的音色來平復激動的心靈,遠離血腥的修羅場。

日本國歌「君之代」的歌詞正取自薩摩琵琶歌:「吾君,千秋萬代,直至,碎石成磐石,磐石生蘚苔。」堅如磐石的忠誠、無私無欲,乃薩摩藩武士道精義之所在。島津家的中興之祖島津忠良專門創作了47首伊呂波歌,朗朗上口,唱的就是薩摩人處世修身的準則。五百年後的今天,出生於鹿兒島的知名企業家稻盛和夫仍把這奉為信條。

薩摩藩不設私塾,少年由父輩、兄長傳道授業,從相撲到儒家經典,教學相長。此種「鄉中教育」,成就了薩摩的遍地武士,平均每四個人中就有一個武士。在一個藩只許建一座城堡的德川幕府時代,薩摩武士聚合而居,形成固若金湯的外城堡壘。現存的知覽、出水武士宅邸群,可見島津家當年的用心和遠見。

在西洋人眼裡,薩摩武士是日本的斯巴達人:兇殘、自律、忠誠。他們以島津家六百多年不間斷的統治為豪,堅守自成一體的武士精神世界。他們在語言上跟江戶人無法溝通,鄙夷江戶的風雅和情調,直至18世紀,仍拒穿日本式布襪。

「面朝大海」的意義

薩摩人卻向另一個世界敞開了大門。1543年,一艘倒霉的葡萄牙商船被衝上薩摩的種子島,薩摩人先於其他地區的日本人,第一次見到了火繩槍。早期的日本語里,火繩槍就是種子島。

六年後,受葡萄牙國王派遣,傳教士法蘭西斯哥·薩比爾率東方傳教團抵達日本,第一站就是鹿兒島。1549年9月29日,當薩比爾把一本裝幀精美的《聖經》贈予薩摩藩主島津貴久,告知他天主教的戒律盡在其中時,島津貴久說他會小心保管這些經書,因為「假若耶穌基督的律法果然真而且善,那妖魔鬼怪勢必大光其火」。幾天後,島津貴久發布了全日本第一條保護天主教佈道活動的法令,允許薩摩藩民自由選擇這種新宗教。

薩摩人很快知道了面朝大海的意義。1609年,薩摩藩藩主島津家久發兵,佔領了與其隔洋相望的琉球國(現沖繩縣)首府那霸,要求琉球國王進貢,史稱琉球討伐。島津氏成為惟一接受外國國王宣誓效忠的大名家族。漫長的鎖國年代裡,薩摩跟琉球的貿易是日本屈指可數的對外窗口。

薩摩人對西洋抱有坦率的、強烈的興趣。島津家族25代家主島津重豪和他的曾孫島津齊彬都是大名鼎鼎的「蘭癖」。島津重豪熱衷收集與荷蘭有關的文書,還在江戶的藩邸專辟「獨樂園」保存這些文書。他精通荷蘭文,尤其擅長會話,經常跟設在長崎的荷蘭商館館長希堡爾特交流。每次去見希堡爾特,島津重豪都會帶上島津齊彬。

1837年,蘭學學者高野長英因寫作《戊戌夢物語》反對幕府驅逐外國商船,遭到追捕。島津齊彬還暗中與他接觸,請他翻譯荷蘭書籍。

島津重豪、島津齊彬一方面翻譯西學書籍,一方面踐行殖產興業的西方強國之道。1773年,島津重豪建成「造士館」、「演武館」,打破階級身份界限,普及教育。他下令設立醫學館,在藩內開設了「吉野葯園」作為醫學館的附屬。六年後,設立明時館(後改名為天文館),研究天文曆法,編撰了一部《薩摩歷》,後來成為薩摩藩的蘭學研究機構。西鄉隆盛、大久保利通,都曾在造士館學習。

1842年,島津齊彬從荷蘭商人手中購入《中國鴉片戰爭始末見聞錄》。閱畢,島津齊彬意識到,西方叩開中國大門後,下一個目標必是日本,作為日本最西南的藩國,薩摩藩必會最先受到衝擊。在蘭學學者的幫助下,他組織薩摩人煉鐵、造槍炮、造船,創建了日本近代第一個工廠群。

「昇平丸」是薩摩造船事業的象徵,堪為當時日本造船業的最高傑作。它就是後來幕府海軍最有名的訓練艦「昌平丸」。向幕府敬獻戰艦時,島津齊彬建議取消以往地方性很強的旗印,改為懸掛代表整個日本的旗印,為此他設計了白底紅日的旗印,就是現在的日本國旗「日章旗」。

島津齊彬辭世三年後,1860年,日本特使為交換《日美通商條約》乘美國軍艦赴美,剛學會航海的日本人從荷蘭購回250噸的「咸臨丸」隨行,這次日本人首次自駕輪船橫渡太平洋的航行,船上懸掛的便是「日章旗」。

擋不住的紡織機

和琉球的關係加深了薩摩人對西方威脅的理解。美國人佩里首次到訪日本的幾天前,1853年5月28日,西鄉隆盛在書信中寫道,已經有外國船隻到達琉球,可以預見其他地方也會面臨同樣的情況。

「武士的急務是協力了解國外情形,以便用他們的長處彌補我們的不足,增強我國軍事實力,反制夷邦。」一份1856年的資料中,島津齊彬表露了學習西方的目的。

此時的薩摩人是傳統日本文化的忠實維護者,他們迅速加入了趕走西洋人的行列。1860年,薩摩藩參與了暗殺幕府大老井伊直弼的行動,後者在兩年前和美國、荷蘭、英國、法國、俄國簽訂了友好通商條約。1861年,一個薩摩藩的極端主義分子殺死了美國第一任駐日總領事哈里斯的秘書兼翻譯亨利·修士肯,和他一起的另一人則襲擊了江戶的英國公使館,砍死兩名使館官員,重傷一名。

最重大的排外事件發生在1862年9月。4個英國人在橫濱附近的生麥村遊玩,撞上了島津久光的隊伍。島津久光是1858年島津齊彬死後薩摩的實際統治者,當時他正從江戶到京都的路上,打算進京促進幕府和朝廷的聯合。他的武士衛隊拔劍相見,一下砍死1人,砍傷2人。1863年7月,為了替同胞報仇,英國艦隊炮轟鹿兒港,燒毀了鹿兒港的大部分地方,島津齊彬傾注巨大心血的西式工廠被夷為平地。

這場戰爭改變了薩摩藩對洋人的態度。島津久光意識到了薩摩藩與英國之間的巨大差距,原本堅定「攘夷」的他主動派出使節到江戶向英國公使謝罪求和,拿出了25000英鎊的賠償款,承諾懲處「生麥事件」兇手。

薩摩藩以令人吃驚的效率開始了對英國的全面學習。半年之後,1864年6月,薩摩藩創辦了西學學校——開誠所藩校。1865年4月,薩摩藩向英國派出了日本第一代赴西方國家的留學生。

1865年4月17日早上,15名薩摩留學生和4名翻譯在串木野市羽島浦登上英國軍火商格拉夫預先準備好的蒸汽船,秘密踏上前往英國的旅程。當時日本還處在德川幕府的鎖國令中,全部人員使用的都是假名。一行人經過新加坡、蘇伊士和地中海,於6月21日到達倫敦,入讀倫敦大學。途中他們已經剪去長發。

新納久修和五代友厚在英國購買了紡織機,於1867年建立了日本最早的機械紡織工廠「鹿兒島紡織所」。機械的安裝和操作指導由英國技師擔任,技師們當時住過的宿舍,就是今天的「異人館」。

松木弘安(後來的寺島宗則)則在英國外交部中遊說,稱日本需要在天皇統治下建立一個統一國家,獲得了英國當局的理解。自此,英國的對日政策為之一變,儘管法國一直在支持幕府,英國轉而支持薩長倒幕派,對倒幕運動的進展產生了重大的影響。當時,西鄉隆盛、大久保利通,在日本國內和英國公使館翻譯薩托多有交流。

1867年,薩摩藩以「日本薩摩琉球國太守政府」的名義參加巴黎世界博覽會,與德川幕府代表團分庭抗禮。此事也由留英學生一手促成。

薩英戰爭三年後,薩摩藩聯合強大的長州藩,推翻了德川幕府的統治,恢復了日本天皇的統治,開啟了1868年的明治維新。此後薩摩人一直和英國海軍保持著良好的關係,二戰前日本海軍一直由薩摩人統率,包括打贏甲午日清戰爭和日俄戰爭。

明治二年(1869年),薩摩藩在英國人威廉芬頓的指導下,成立了一支銅管軍樂隊。第二年,明治天皇舉行閱兵典禮時樂隊第一次登場演奏。威廉芬頓提議,日本作為一個現代化國家,應該有一首國歌,若有歌詞,他願意為之譜曲。薩摩藩新式步兵團長大山岩接受了建議,從他最喜愛的薩摩琵琶歌《蓬萊山》中挑選了歌詞。曲子的旋律後來被詬病西洋味重,不夠威嚴莊重,明治9年,在海軍軍樂隊長中村佑庸的提議下,由宮廷樂師林廣守重新譜曲,傳唱至今。

武士的尾聲

開創了明治新局的薩摩藩很快卻成為新政策最強烈的抵制者。1873年,明治政府發布徵兵令,通過徵兵建立新軍隊,供養武士階層的理由蕩然無存,大量的藩兵被迫退伍回家,武士俸祿被取消。1876年,明治政府發布廢刀令,武士不再有佩刀的權利。

武士數量龐大的薩摩藩,受到的衝擊最大。島津久光在藩內的所有要職上都安插了自己的親信,緊緊地將薩摩藩掌握在手中。新政府提出的新政策絲毫無法滲入薩摩藩的體制內部,藩內一枝獨秀地延續著江戶時代。

1877年2月,薩摩人再次揭竿而起,舊薩摩藩士族推舉西鄉隆盛為首領,發動反政府的武裝叛亂。7個月的鏖戰,以西鄉隆盛的剖腹自殺而告終。上萬薩摩武士,完成了武士精神的最後閃耀。

最古老的武士家族走到了歷史盡頭。在明治政府的廢藩置縣運動中,薩摩最後一代藩主島津忠義被免去知藩事一職,在明治政府的命令下,將戶籍轉移到東京府,家也搬到了東京袖崎。兩年後,島津忠義又回到鹿兒島,住在仙岩園。他的下任家主島津忠重創立了薩摩興業株式會社(1951年更名為島津興業),島津興業從事的行業包括玻璃工藝、薩摩燒、高爾夫球場,經營和維護著仙岩園、集成館、紡織技師館等島津家遺產。

今天的鹿兒島市,市徽沿用島津家的十字家徽,很多地方仍瀰漫著島津家獨特的貴族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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