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會墮入深淵嗎?

撰文:Andrew Sullivan

翻譯:陶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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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k Wilson / Getty Images

在過去的12個月里,最令人沮喪的一件事情是:我們認為這是個正常的選舉年,儘管它相當醜陋;共和黨在一個極其引人注目和難以捉摸的人物領導下就政策問題進行著常規的政治鬥爭。從這幾個月的事情來看,我已經很清楚地認識到這是一種自欺欺人的想法。對過去一年的情況更準確的描述是:一個公開持原始法西斯主義立場的邪教領袖掀起了一場群眾運動,而共和黨則被裹挾其中,此人侵蝕了民主生活的核心規範,破壞了美國的民主制度;如今,這個邪教領袖離入主白宮僅有一步之遙。我在今年4月份時就提出過這個觀點,當時,唐納德·特朗普即將獲得共和黨的黨內提名。自那時以來所發生的一切只讓我感到越發恐懼。

我在想我是不是失去了理智,因為我的這個觀點看起來實在是有點過於聳人聽聞了。我也的確是一個容易情緒化的人——我曾經擔心奧巴馬可能會因為在2012年總統大選的首場辯論中的表現而輸掉選舉;我在和朋友們的討論中經常會談到一些將來可能會發生的災難場景,有時我們所描述的那些災難場景就像是為偏執狂們設計的一部惡托邦迷你劇。因此,諸位讀者大可以把我在下文中所寫的內容當成是一個容易激動的異類的所思所想。我希望你們是對的。但是,隨著選舉日一天天臨近,形勢越來越明顯,那就是唐納德·特朗普很可能成為美國下一任總統;在這個時候,再一次提出共和國眼下正面臨著的嚴重危險的證據實在是有其價值的。

我們先來說我們已經知道的。唐納德·特朗普是第一位似乎對憲政民主缺少理解或者尊重的總統候選人,他表現出一副未來的強人姿態。首先是他的性格——不知道他的心神不寧、不穩定和不受控制的心理狀態是否可以歸因於他的性格,通過他的表現來看,別人對他來說只能是為自己意志服務的工具。他似乎沒有親密的朋友,因為他無法容忍與他享受平等地位的人。他從來不對某個人笑,因為如果那樣的話,勢必意味著他承認了對方對自己也會產生影響力,哪怕這種影響力是轉瞬即逝的。他把他的妻子和孩子僅僅當作自己權力的延伸,那些敢於違抗他意旨者要麼被趕走、羞辱,要麼被收買。

從他的學校時代到初選期間,他與男人的關係的基礎是對對方的控制和主宰;要達到這個目標,他會對身邊的男人採取欺凌、恐嚇手段,如果必要的話,他會對其進行羞辱。他與女人的關係完全是為實現這樣一個功能:女人能夠讓他在其他男人面前表明,自己在對雄性領袖地位的爭奪中更勝一籌。女人是被追求、捕獲、使用、攻擊的對象,或者只是為展現他的優越地位而在其他男人面前展示的道具。對於任何讓他感覺困難的人際關係,他的處理方式是去中止這種關係,他通常採取的方式是解僱或者羞辱這個人,或者直接毀掉這個人的前途。他只尊重強者,當面對弱者時,他只會施以懲罰或者嘲弄;這是他的核心價值觀,也正是這樣一種觀念驅使他前進。他不會道歉或者為失敗承擔責任。一直以來,真相只是他用於服務自己一時的個人利益的工具。如果他遭遇到任何形式的挫折,他只會通過狂熱地尋求復仇來減輕自己的不快。

他腦子裡只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鬥爭哲學,那種彼此都能獲得好處的雙贏的局面是他所不能容忍的,因為只有將別人掌握在手中他才能獲得精神上的安寧。(這也是為什麼他不能理解自由貿易或者北約這樣的組織,以及權力分立這樣的概念的原因之一。)在任何一種衝突中,他都不能選擇讓步;他必須繼續加大賭注,直到他周圍的人都覺得自己面臨的危險大到必須認輸的程度。從他那些漫不經心的商業交易和上十億美元的債務,到他給那些不幸需要跟他打交道的機構所造成的損害——他完全漠不關心自己給它們造成了怎樣的損害,總之,其他人的利益對他來說從來不在他考慮範圍之內。關於這點,只消問被他隨意解僱的那許多前員工,或者問實際上已經被他摧毀的共和黨便知。他不但違反而且破壞了那些使自由民主成為可能的核心規範,而這些規範之所以被設計出來的目的恰恰是為了防止那種在特朗普身上體現得十分明顯的暴虐衝動和病態自戀。

在特朗普征服共和黨之前,任何一個關注事態發展的人都知道特朗普身上的這些特點。我們再來看看自他征服共和黨以來又發生了什麼。他認為司法制度應當完全從屬於他的政治和個人利益;他對一位聯邦法官提出質疑,而質疑的理由卻是這位法官的墨西哥裔身份。他指責司法部和聯邦調查局暗中保護希拉里·柯林頓。他表示,如果落選,他將拒絕接受選舉結果。他公開表示要動用政府權力找那些反對他的報紙的麻煩,比如對《華盛頓郵報》提起反壟斷起訴。他是美國歷史上的第一個煽動支持者對記者團的仇視(「他們都是一幫令人厭惡、噁心的人」)的總統候選人——他還鼓勵他的那些最醜惡的支持者用其反猶主義語詞攻擊這些記者們。他是美國歷史上第一個表示如果自己贏得大選,保證會把競選對手投入監獄的總統候選人。他曾經考慮過在局部戰爭中使用核武器。他對警察公開運用「種族定性」(racial profiling)表示讚揚(註:「種族定性」是指執法機關在判斷某一類特定的犯罪或違法行為的犯罪嫌疑人身份將種族或族群特徵列入考慮範圍,進而可能導致在破案過程中更多地懷疑某一族群的作案嫌疑)。他最喜歡的外國領導人是一個謀殺記者,犯下戰爭罪行,使用仇外心理和戰爭來鞏固自己的政治地位,相信北約和歐盟應當解體的人。他沒有收回他在初選期間所做的那些最令人憎惡的諾言:對囚犯使用酷刑,「哪怕它不起作用」;殺害恐怖分子嫌疑人的無辜家人;把數百萬非法移民抓起來;向伊斯蘭教宣戰,提出要創建一個資料庫來對穆斯林進行監控,另外他還呼籲全面禁止穆斯林入境。

我們被告知不能使用法西斯這個詞來描述這一切,可是我找不到一個更準確的詞來描述它。

右翼和左翼的建制派都曾有過很多機會阻止特朗普,但是他們都失敗了,因為他們的懦弱,他們狹隘的自我利益以及在這樣的現實面前所表現出的惶惑。美國的右翼人士表現得尤其怯懦。對於這個可能讓他在周二獲得大選勝利的黨組織,特朗普沒有表現出絲毫的忠誠之心:他向眾議院議長宣戰;只要共和黨全國委員會不屈從於他的意志,他便會對其大加攻訐;他詆毀每一個與他同台競爭的共和黨候選人,他甚至公開並且十分輕蔑地駁斥自己提名的副總統候選人,而且他還不會因為這些行為受到懲罰。然而,如同魏瑪德國的保守黨派當年所表現的那樣,共和黨從來沒有想過要去強烈譴責特朗普,而只是試圖從他的許多追隨者身上謀得利處;他們過去一直沒有能夠控制住他,可他們依然抱有一種愚蠢且虛妄的幻想,幻想將來某個時候他們可以將他置於自己的控制之下。

在親共和黨的媒體幫助下,特朗普的謊言和陰謀論,特別是他的許多歇斯底里的言論得到了廣泛的傳播。從福克斯新聞種種惡毒的宣傳到互聯網上的 「另類右翼」分子(「alt-right」)的瘋狂言論(註:「alt-right」是右翼意識形態的一個分支,它反對美國主流的保守主義。它的形成主要是在互聯網上,「另類右翼」分子多使用假名表達各自觀點。 它常常與白人至上主義、伊斯蘭恐懼症、反女性主義、恐同症、反猶太主義、民族主義、右翼民粹主義、本土主義、傳統主義等聯繫在一起),這個世界在過去的十年里被描繪成一個充斥著混亂和犯罪的地獄般的地方,唯一的解決方法就是有一個政治強人上台;這些人也都因發表凡此種種言論而大發其財。華府的共和黨人則通過執行一項政策來讓這種危機圖景看起來更為逼真,這項政策便是去蓄意阻撓民主黨總統試圖採取的每一項措施;國會因而常常陷入僵局,它無法在不造成憲法危機的情況下通過預算案,無法填補最高法院空缺出來的席位,或以務實的方式改革醫療政策。他們甘願造成國家信用等級被降級也要傾瀉自己的憤怒。他們的所作所為令公眾對國會這個美國政府的核心民主機構的支持在很長時間裡降低到前所未有的地步——這又是一個令人不安的類比:20世紀30年代,一些國家的民主議會也失去了民眾的信任。因此,共和黨人成了一股沒有興趣治理國家,但是一心要破壞那些使民主、法治成為可能的機構的力量。在過去的許多年裡,他們早已不是所謂的「保守主義者」——他們的所作所為與「保守主義」這個詞完全沾不上邊。他們其實是一群極右翼虛無主義革命者,他們在尋找一位能夠激發起民眾支持的領袖。如今,他們終於找到了人選。

在這樣一個不安的時刻,人們普遍感到極為焦慮和不滿,而無能的民主黨人卻決定提名一個最平庸的、名譽受到嚴重損害的建制派人物來作為民主黨的總統候選人。他們非常清楚得知道,希拉里·柯林頓沒有能力鼓舞除開她的支持者以外的人,她也無法給他們提供保證或是說服他們信任自己;他們也知道,希拉里強大的自尊心、享受的特權以及斂財行為令她身陷諸多算不上重大的醜聞之中,而這些醜聞都遭到了特朗普的利用,他針對這些醜聞編造了大量謊言。聯邦調查局局長詹姆斯·科米(James Comey)違反執法協議,致信國會宣布重啟對一批新郵件的調查,他的這一令人吃驚的決定將選舉推向混亂之中。科米通過此舉維護了自己在極右勢力中的信譽,也讓希拉里最大的弱點曝光於世:她有太多秘密,而且她過於狡猾。這種選舉最後階段的混亂局面正是共和黨需要加以利用的。科米讓希拉里在大選前的最後幾天里成了眾矢之的。如果這次選舉是針對希拉里進行全民投票,她便已經輸了。

是的,希拉里精明地利用人們對特朗普當選的恐懼來應對特朗普所激發的恐懼(對移民,對伊斯蘭教,對恐怖主義的恐懼),但是她所面對的對手是「恐懼大師」。除了奧巴馬以外,民主黨人長期以來一直都不會把情感作為一種政治武器來使用,他們所提倡的冷酷的理性主義從來都不是右翼所調用的團體、民族激情的對手。希拉里的競選集會比較起特朗普的實在要蒼白太多,特朗普組織的競選集會上滿是群情激昂的支持者,他們在特朗普演說的煽動下更是能進入一種瘋狂狀態。在三次辯論中,雖然從各種數據來看,希拉里每次都贏了特朗普,但是我擔心的是她沒有能為自己選擇參選總統提供一個引人注目的、簡單且積極的理由。只有當一個政黨在與自己所力圖代表的國家的一半民眾完全脫離聯繫時,才會犯下這樣一個極其傲慢、自滿的錯誤。

有些人,包括許多將會把票投給特朗普的人會爭辯說,即使這個行為反覆無常、睚眥必報、任何時候都保持亢奮狀態的暴君周二能夠贏得大選,他上台以後還是會受到體制的約束。我們現在來對這個說法檢驗一番。在過去的一年裡,共和黨中有哪些人能夠與特朗普對抗?即使和他關係最密切的助手也沒法讓他在辯論前集中注意力。他設立了一個政策諮詢機構,然後直到它被解散,他都一直對其視而不見。我們不知道他的外交政策顧問是誰。他說他比任何一位將軍、外交官和任何一個在政府中有實際經驗的人都要懂得多。他宣布自己的首席顧問是他本人。即使是尼克松這樣的罪犯也最終受到共和黨建制派的管控並且迫於壓力辭去總統職位,那時的共和黨建制派尚且知道如何治理國家,尚且對美國更廣泛的機構效忠。而如今,當年的共和黨建制派已不復存在。

更重要的是,如果特朗普獲勝,他幾乎肯定會把眾議院,參議院和最高法院攬到手裡。如果希拉里當選總統,她會受到各種力量的制衡;而如果特朗普當選總統,他將會試圖擺脫各種力量對他的制衡。到時候誰又能讓他變得溫和或者阻止他的行動呢?議長哪怕對他表示極輕微的反對態度將會很快被解除職務。特朗普認為可以發動不可預測的或不道德的戰爭,或者發動非法戰爭,如果高級軍官對此表示反對,那麼他們肯定也會被解職。至於司法方面,他曾經公開宣布他有意利用政府的權力把他在政治上的對手投入監獄。對這個自由的美國社會,他曾經威脅要盡其所能讓那些反對他的媒體破產。

令人驚訝的是,這些都不需要我們去做什麼闡釋,也不需要去對未來做什麼預測。特朗普已經一遍又一遍用簡單的語言告訴了美國人這一切。他每一天都在向我們展示他在性情上的反覆無常。有時候,你可以看到他的民調支持率暴跌,隨著一些關於他的事情被曝光出來,特朗普對民眾的吸引力隨之下降;但是如果是任何其他候選人遇到這樣的情況肯定就直接出局了。之後他的支持率又會不可阻擋地回升。他與他的支持者的關係是一種絕對的、完全的以及個人的關係。幾個月前,他曾吹噓,就算他在第五大道上朝某人開槍,他的支持者也會繼續站在他身邊。他說得沒錯。這不是民主領袖的標誌,而是一個專制邪教的標誌。

這也是他的政綱的一個很重要的功能。在美國,信仰法西斯主義的人從來還沒有參與過總統的選舉。在距離權力如此接近的候選人中,沒有人比特朗普更清楚地表明自己是一個決心要阻止更多拉美裔移民進入美國的白人民族主義者。大規模的移民以飛快的速度改變了美國的人口組成,美國即將成為少數族裔占多數的國家;那些因為這種劇烈變化而感到不舒服的人只被視為偏執狂和種族主義者,而特朗普的出現則讓他們看到了振奮人心的復仇的希望。他所點燃的火焰不會被輕易地澆滅。如果他的政策導致經濟下滑,他會指責別人,再「挖出」幾個陰謀。假如他承諾要縮小自由貿易的規模遭到共和黨人抵制,他將會號召自己的「基本盤」來向共和黨領導層施壓,最終迫使共和黨領導層妥協。如果他當選之後要做的事情里包括放棄伊朗核協議,那麼考慮到伊朗會趕在特朗普對其發動軍事攻擊、阻撓伊朗核計劃之前製造好一個核彈,一場軍事對抗必將很快發生;而急速與伊朗開戰將會讓他的權力變得更大。

是的,他是一個無能的人,一個在治國上的外行,他不知道自己不知道什麼。他的許多舉動可能會導致民眾對他的支持率一落千丈。但特朗普不會承認錯誤,他會否認自己犯了錯誤或者為這些錯誤尋找替罪羊,或者轉移公眾的注意力,而這些轉移人們注意力的事物可能會破壞社會的穩定。如果特朗普當選總統,在他的任期內,毫無疑問的是,某個警察和某個手無寸鐵的黑人之間又會爆發與之前類似的事件。而當這樣的事情發生時,特朗普不但不會尋求讓民眾迅速恢復平靜,而且還會煽動民眾。未來可能會發生某種形式的由伊斯蘭極端分子發動的恐怖襲擊——如果特朗普當選,恐怖分子可能會以此為由發動一系列恐怖攻擊,那時候的特朗普會把朱利安尼的狡猾以及普京的殘暴結合起來對恐怖襲擊事件加以利用。

我長期以來都懷有這樣的信念,那就是法西斯主義者不會在美國掌權。過去的一年裡所發生的一系列事情表明,我應該對這一信念做深刻的反思。一場政治風暴已經到來了,全球化削弱了白人工薪階層的經濟實力,知識界的左翼人士對社會和種族問題給予了過分的重視,一場災難性的戰爭和金融危機讓精英們的信譽蕩然無存。就像歷史上經常發生的那樣,人們依然需要那一團革命火花,一個獨一無二的人會應運而生,他那煽動群情的天賦將會把一個先進國家拖入暴力和野蠻之中。特朗普對於美國人來說就是這樣一個「百年一遇」的人選。

也許周二不會發生最壞的事情。也許我的這番對我們的時代所做的災難性解讀過於誇大了。也許這篇短文會在未來遭到人們的嘲笑:或者希拉里會取得大選勝利並在總統的位置上做得很成功,或者特朗普當選以後的表現與他作為候選人的差別很大。我肯定希望如此。但是我們幾乎無法避免一個非常深重的危機卻又是個事實,我的焦慮也因此無法得到緩解。用本傑明·富蘭克林的話來說,我們生活在一個共和國中,如果我們能讓這個共和國維持下去的話。(A republic, if you can keep it.)然而,兩個多世紀以後,我們居然在考慮做這樣一個選擇:我們是不是可以不去精心維持這個共和國,然後看它會變成什麼樣子?

且去做你能做的事情。

Andrew Sullivan 是一位保守主義政治評論作家,他曾任《新共和》編輯。他的保守主義思想有兩個來源:他的天主教背景和英國政治哲學家邁克爾·歐克肖特(Michael Oakeshott)的哲學思想。他出版的作品有 The Conservative Soul: How We Lost It, How to Get It Back (2006),Intimations Pursued: The Voice of Practice in the Conversation of Michael Oakeshott (2007)等。

本文選自 New York Magazine 網站。東方歷史評論受權譯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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