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學中的元亨利貞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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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萬耕 來源:哲學中國網 原載《首都師範大學學報》2004年03期《周易》之中,「元亨利貞」四字,為數甚多,也可以說是《易》經所有文字中最難解釋的文字。近人高亨作《周易古經通說》,第5篇曰《元亨利貞解》,彙集卦爻辭中之有「元亨利貞」之字者,分類排列,又結合古代文字訓詁,詳加討論[1];黃慶萱著《周易縱橫談》,其中有《周易元亨利貞析義》,歸納《周易》經傳言及「元亨利貞」者,察其句讀,考其分合,詳加比較,以定諸義,皆多有發明。黃氏云:「或合用,或分用,其義亦多異說」,「不可固執一義也」[2]。這正如唐孔穎達所說:「《易》含萬象,事義非一,隨時曲變」,「不可一例求之,不可一類取之」[3]。對於解讀《易》經具有重要的方法論的指導意義。宋代理學大師朱熹,曾對其學生強調閱讀《周易》的方法說:「今人讀《易》,當分三籌。伏羲自是伏羲之易,文王自是文王之易,孔子自是孔子之易。」[4](卷66)「須是將伏羲畫底卦做一樣看……孔子說底做一樣看,王輔嗣、伊川說底各做一樣看。」[4](卷67)今撰此文,依據朱熹「將易各自看」的易學觀,把《周易》經、傳、學看作一個發展的過程,以此梳理「元亨利貞」說的演變,希望獲得更為符合歷史本來面貌的認知,並就教於方聞之士。一關於《易經》中「元亨利貞」四字的理解,自從《文言傳》提出以仁、禮、義、固四德說,予以解釋以來,影響深遠。但以此閱讀《易經》,多有扦格難通之感。至唐孔穎達、李鼎祚引《子夏傳》:「元,始也。亨,通也。利,和也。貞,正也」之後,幾乎成了解釋「元亨利貞」的通例。宋人朱熹又稍加變通,提出:「元,大也。亨,通也。利,宜也。貞,正而固也。」[5]近代學者吸取歷史主義的方法,以經解經,以傳解傳,取得了重要成果。高亨以為:「元,大也;亨,即享祀之享;利,即利益之利;貞,即貞卜之貞也」[1]。其《周易大傳今注》更進一步說:「元,大也。亨即享字,祭也。利即利益之利。貞,占問。」[6]此種解釋,也曾產生了廣泛影響。現參考前人舊說,略辨如下。首先說「元」。以大釋元,在訓詁學上確有依據。《左傳》昭公十二年:「南蒯之將叛也,……枚筮之,遇坤之比,曰:『黃裳元吉』。以為大吉也。」[7]《詩·六月》:「元戎十乘」,《毛傳》:「元,大也。」[8]《書·金滕》「今我即命於元龜」,馬註:「元龜,大龜也。」[9]但據此認為,《易》中元字皆為此義,「其曰『元吉』者,猶雲大吉也。其曰『元亨』者,猶雲大亨也。其曰『元夫者』,猶雲大夫也」[1],卻有不周延之處。因為「元吉」之外,《易經》中還常言「大吉」。既然二者並列使用,就應該有所差別。否則,就沒有必要用兩個概念。《說文》云:「元,始也。」《爾雅·釋詁》云:「元,首也。」元,即開始第一個,為首為長者。所以《文言傳》釋元為:「元者,善之長也」。也就是說,元是善的首領,是善之最。因此,元吉也不是一般的大吉,而是吉中之最,當釋為「最吉」。准此,「元夫」似亦不宜釋為「大夫」,而以「首領」為佳。睽卦九四:「睽孤,遇元夫,交孚,厲無咎。」當解釋為:遭受排擠而孤立,遇到首領,相互信任,雖然危險,但無災禍。如此說來,萃卦九五:「萃有位,無咎。匪孚,元永貞,悔亡。」之「元」,也可釋為「元首」,即是說,聚於尊貴之地,不受責備。沒有信譽之時,元首如能永守中正,就會遠離悔恨。這樣,也就無需在「元」字之下,擅添一個「吉」字,改易古經,以牽就己意了。其次析「亨」。古人以通釋亨,並無不可。只是亨通之通,並非一般的通,而是使人與神相溝通。這與釋亨為享,解為祭祀,也不相矛盾。《周易》鼎卦《彖傳》曰:「亨,飪也。聖人亨以享上帝,而大亨以養聖賢。」[6]是享祭、享宴,其字作「亨」,也可作「享」。《左傳》僖公二十五年:「筮之,遇大有之睽。曰:『吉。遇公用享於天子之卦。戰克而王饗,吉孰大焉!』」[7]此引大有卦九三爻辭「公用亨於天子」,「亨」字作享,而解釋為饗,是其相通之證。所以朱熹《周易本義》注大有九三:「公用亨於天子」說:「《春秋傳》作享,謂朝獻也。古者亨通之亨,享獻之享,烹飪之烹,皆作亨字。」其解隨卦上六:「王用亨於西山」說:「亨,亦當作祭享之享。」又解升卦六四:「王用亨於歧山」說:「義見隨卦。登祭于山之象。」[5]大概周人以為,由享祭及宴饗,乃可得與神人相通。據唐陸德明《經典釋文》所引述,漢晉間人也有此種觀念,其中說:「大有九三,公用亨於天子。通也。京房:獻也。干寶:宴也。姚云:享祀也。」「隨,用亨,通也。陸(績?):許兩反,祭也。」由此看來,這所謂享祭,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祭祀,而是當場就能與神靈溝通的享祭。因此,在《周易》不同的卦爻辭中,可根據具體的語境,或釋為祭祀,或釋為溝通,或釋為亨通,不必一例求之。如上文「王用亨於西山」,「王用亨於岐山」,當釋為天子在西山或歧山舉行祭祀。而卦辭句首為「亨」字者,如蒙、小畜、謙、復、咸、恆、困、震等,一般宜釋為與神進行溝通。以困卦為例,「困,亨。貞,大人吉,無咎。」意為,處於困境,與神進行溝通。占問,大人吉祥,沒有過錯。如果釋亨為亨通,則於義不暢。處於困境,何言亨通?至於大過卦辭「棟橈,利有攸往,亨」;節卦卦辭「節,亨」及六四爻辭「安節,亨」,則以釋為亨通為佳。將「利」釋為宜,還是解為利益之利,講宜於某某,還是講有利於某某,均無礙大局,一般讀者也不會產生更多歧義,此不贅言。最後辨「貞」。古人釋貞為正,大概也有所本。《詩·文王有聲》:「宅此鎬京,惟龜正之。」[8]殷、周人通過靈龜的占卜以確定是否建宅鎬京的行為。占卜是要人神溝通,在古人看來,是十分神聖的事情,必須態度端正,畢恭畢敬。大約由此,卜問也即「貞」便獲得了正的含義。正如鄭玄所說:「貞之為問,問於正者,必先正之,乃從問焉。」(《周禮·太卜》注)「問事之正曰貞」(《周禮·天府》注)[10]。然而,殷周以來,貞何時過渡為正,仍然是一個迷。如果均以正釋貞,《易經》中的「貞凶」、「貞厲」,就很難讓人理解。歷代注家於此多解為「守正之兇險」,也實在失之於牽強附會。再比如節卦卦辭:「節,亨。苦節,不可貞。」既然前句說節儉能夠亨通,為什麼後句又說,苦苦節儉卻不可以守正呢?所以,現代學者吸取許慎的說法,以貞為占問,是今人解經的一個貢獻。《說文》云:「貞,卜問也。從卜,貝以為贄。」這可能較為接近「貞」字的本義,因為它說明了「貞」字的由來,即用貝殼作為禮物向神靈進行卜問。但是,完全以「卜問」詮釋經文之貞字,也還有許多文句難以解釋。比如觀卦六二:「窺觀,利女貞。」既然偷視,又何以是有利的占問呢?頤卦六五:「拂經,居貞吉」。違背常規,貞問居處又怎麼會吉利呢?再有損卦九二:「利貞,征凶」。既然占問有利,又何以言凶呢?如果將這些貞字訓為「正」,分別解為:偷視,宜於女子堅貞;違背常規,堅守正道則吉;利於守正,征伐將有兇險,就順暢多了。因此,我們認為,對於《周易》經文中的「貞」字,一般情況下,可釋為占問;而有些地方也可以釋為守正或堅貞,不必定於一體,不必一例求之。如此以來,《易經》中乾、坤、屯、隨、臨、無妄、革七卦的「元亨利貞」,則宜取朱熹句讀,讀為「元亨,利貞」。「元亨」即占問開始,先行溝通。這樣,神靈才能接受你的諮詢,你自己方能獲得有利的占問。而這有利的占問,也就是所謂的「利貞」了。二《易》本卜筮之書。從《左傳》、《國語》所提供的材料看,春秋時人主要是從筮法的角度解釋卦爻辭,用來說明所佔之事的吉凶。但是,隨著人們理性思維的覺醒,一些進步人士開始擺脫宗教巫術的束縛,而賦予《周易》越來越多的本來所沒有的含義。《左傳》昭公十二年記載:季氏的家臣南蒯要背叛魯國,投奔齊國,事先佔了一卦,爻辭說「黃裳,元吉」。他自以為大吉,又以此去請教子服惠伯。惠伯見他吞吞吐吐,知道沒有好事,便說:忠信之事則可,不然必敗。外強內溫,忠也;和以率貞,信也。故曰:「黃裳,元吉」。黃,中之色也;裳,下之飾也;元,善之長也。中不忠,不得其色;下不共,不得其飾;事不善,不得其極。外內倡和為忠,率事以信為共,供養三德為善。非此三者弗當。且夫《易》不可以占險。將何事也?且可飾乎?中美能黃,上美為元,下美則裳。參成可筮,猶有闕也,筮雖吉,未也。[7]「《易》不可以占險」,完全是一種創新的思想。這是認為,只有具備忠、信、善三種品德的人,用《周易》占問正大光明之事,才會有靈驗,否則,即便筮得吉兆,也一定會失敗。也就是說,決定吉凶的主要依據並不是占筮的結果,而是人們的品德和行為。這說明,當時的一些人已經開始擺脫宗教巫術的束縛,從理性的角度對《易經》這部占筮書進行批判和改造了。正是在這種形勢下,人們對「元亨利貞」進行了改造,添加了許多它本來沒有的內容。《左傳》襄公九年記載:穆姜薨於東宮。始往而筮之,遇艮之八。史曰:「是謂艮之隨,隨其出也。君必速出。」姜曰:「亡!是於《周易》曰:『隨:元亨利貞,無咎。』元,體之長也;亨,嘉之會也;利,義之和也;貞,事之干也。體仁足以長人;嘉德足以合禮;利物足以和義;貞固足以幹事。然固不可誣也;是以雖隨無咎。今我婦人而與於亂;固在下位,而有不仁,不可謂元;不靖國家,不可謂亨;作而害身,不可謂利;棄位而姣,不可謂貞。有四德者,隨而無咎。我皆無之,豈隨也哉!我則取惑,能無咎平?必死於此,弗得出矣!」[7]這是以仁德為無,以禮德為亨,以義德為利,以幹事為貞,即以人之四德解釋卦辭「元亨利貞」,是一種新的創造。穆姜認為,隨卦之所以「無咎」,是因為具備「元亨利貞」四種德行,可是她自己品德敗壞,這四種德行一種也不具備,怎能無咎?照此說法,人事的吉凶,是與人的品行聯繫在一起的,品行不好,所佔雖吉,也不能改變人的處境。這是以倫理道德的觀點,解釋《易經》中的吉凶占辭,反映了春秋時代的占筮觀。此種觀點,完全被《文言傳》所吸收。其中說:元者,善之長也。亨者,嘉之會也。利者,義之和也。貞者,事之干也。君子體仁足以長人,嘉會足以合禮,利物足以和義,貞固足以幹事。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貞。」[6]這裡,除了將「體之長」改為「善之長」外,其它與穆姜所言無甚區別。而「善之長」很可能是吸取上述子服惠伯所說而來。這種解說,基本上擺脫了宗教巫術的羈絆,改變了《周易》作為卜筮之書的本來面貌,將「元亨利貞」說提升到了倫理學和哲學的高度,充分體現了當時人將《周易》看作是道德修養的典籍的易學觀。此種觀念,與孔子重在「觀其德義」,「求其德」的學《易》態度也是完全一致的。帛書《要》云:「子曰:《易》,我後其祝卜矣!我觀其德義耳也。幽贊而達乎數,明數而達乎德,又仁守者而義行之耳。贊而不達於數,則其為之巫;數而不達於德,則其為之史。史巫之筮,鄉之而未也,好之而非也。後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其德而已,吾與史巫同塗而殊歸者也。」[11]其《論語,子路》篇也曰:「不佔而已。」[12]此種解《易》風氣,開啟了儒家人文主義的易學傳統。三到了漢代,隨著經學的確立,《周易》成了《五經》之首。西漢末期,著名思想家揚雄,以為經莫大於《周易》,便加以模仿而創作了《太玄》。《太玄》吸取當時的自然科學知識,構造了一個貫通天人的自然哲學系統,並模仿《周易》「元享利貞」四德,提出「罔、直、蒙、酋、冥」的觀念,並與四方、四時相配合,用來說明事物從無到有,從發生到消滅的無窮髮展過程。從而使「元亨利貞」說第一次上升到了形而上的層面,獲得了世界觀的意義。《太玄文》曰:罔直蒙酋冥。罔,北方也,冬也,未有形也。直,東方也,春也,質而未有文也。蒙,南方也,夏也,物之修長也,皆可得而戴也。酋,西方也,秋也,物皆成象而就也。有形復於無形,故曰冥。故萬物罔乎北,直乎東,蒙乎南,酋乎西,冥平北。故罔者,有之舍也。直者,文之素也。蒙者,亡之主也。酋者,生之府也。冥者,明之藏也。罔舍其氣,直觸其類,蒙極其修,酋考其就,冥反其奧。[13]這是說,罔代表北方,冬季,此時萬物潛藏,未有形兆。萬物雖未成形,但陽氣萌於地中,故言「舍其氣」。萬物的變化皆由此發端,有形即出於無形,所以說罔為「有之舍」。直代表東方,春季,此方此時陽氣育物,萬物孚甲而出,枝葉未舒,尚無文華,故云「質而未有文也」,但質素可繪文彩,質乃文之基礎,所以說「質者文之素也」。蒙代表南方,夏季,此時陽氣極盛,萬物繁茂生長,故言「蒙極其修」。萬物盛長,鬱鬱蔥蔥,覆蔽天地,此即「物之修長也,皆可得而戴(《說文》:分物得增益曰戴)也」。盛極則衰,陽極陰生,陽主生,陰主亡,萬物隨陰開始走向衰亡,故言「亡之主」。酋代表西方,秋季,此時陰氣盛壯,萬物皆成熟,因此說「皆成象而就」。萬物至此完成了從發生到滅亡的過程,故云「考其就」。秋天萬物成熟結籽,以後又可以隨陽而萌生,所以說酋為「生之府』。秋天已過,冬日即來,萬物又蟄伏潛藏,「有形復於無形」,所以稱為「冥」。有形反於無形,有形可見之物又將由此發生,所以說「冥者,明之藏」。這個萬物由有形到無形,又由無形到有形的過程,奧妙難測,故云「冥反其奧」。這樣,《太玄》就用「罔、直、蒙、酋、冥」五個字,概括了陰陽二氣消長,萬物盛衰的周而復始的永恆的變化過程,也就是《太玄圖》所說的「罔直蒙酋,乃窮乎神域」[13]。在這個循環往複、永無休止的變化過程中,既有時間的推移,又有空間的轉換,而且還有新故更代、推陳致新的質的變化。所以《太玄文》又說:「罔直相極,蒙酋相敕。出冥入冥,新故更代。陰陽迭循,清濁相廢。將來者進,成功者退。已用則賤,當時則貴。」[13]這是說,事物變化的過程,就是對立面相互轉化,新事物代替舊事物的過程,是一個新陳代謝的過程,因此,處於上升階段的事物是最有生命力的,最可寶貴的,即使它表面上處於弱小狀態。這在中國思想史上是一種嶄新的觀點,充分體現了過程論思維的基本特徵,含有深刻的辯證思維。揚雄硬造「罔直蒙酋冥」這五個生詞,概括其世界圖式,表現了標新立異的作風。但此說在易學史上具有重要意義。它第一次突破了以仁、禮、義、干四種德行解釋「元亨利貞」的觀念,將其配以東西南北四方和春夏秋冬四時,構成了一個時間與空間相互配合的世界模式,使之具有了鮮明的世界觀意義。這樣,就將「元亨利貞」四德提升到了形上學的高度,對後來晉唐、宋明的易學家都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四南北朝時期的周弘正,曾與梁武帝討論易學問題,著有《周易義疏》。他從天地人三個方面解釋四德,進一步豐富了「元亨利貞」說的哲學內容。唐史徵《周易口訣義》引周氏《周易義疏》云:元,始也,於時配春,言萬物始生,得其元始之序。發育長養,亨通也,於時配夏,夏以通暢,合其嘉美之道。利者,義也,於時配秋,秋以成實,得其利物之宜。貞者,正也,於時配冬,冬以物之終,納干正之道。若以五行言之,元,木也;亨,火也;利,金也;貞,水也:土則資四事,故不言之。若以人事言之,則元為仁,亨為禮,利為義,貞為信。不言智者,謂此四事,因智而用。故乾鑿度云:水上二行,兼智兼信是也。[14]此種解說,是對以前各種「元亨利貞」說的綜合。「元始,亨通,利和,貞正」,是否本於《子夏易傳》,尚未作出詳備考辨,不敢輕易論定。但「元始之序」,「嘉美之道」,「利物之宜」,「干正之道」,本於《文言傳》則無疑。其以「元亨利貞」配四時,顯然是受揚雄「罔直蒙酋冥」說的影響。其以「元亨利貞」配五行,似也本於揚雄。揚氏解說四德,未直接配入金木水火土,但其於《太玄數》中卻說:「三八為木,為東方,為春,……時生……性仁,情喜」;「二七為火,為南方,為夏,……時養……性禮,情樂」;「四九為金,為西方,為秋,……時殺……性宜,情怒」;「一六為水,為北方,為冬,……時藏……性智,情悲」;「五五為土,為中央,為四維,……為該……性信,情恐懼」。這表明,《太玄》圖式是配有五行的。正如《太玄瑩》所說:「鴻本五行,九位施重,上下相因,醯在其中」[3]。周氏之說即來於此。其認為「元亨利貞」具有始生、長養、成實、終結之義,意味著事物從始到終的發展過程,很可能也是吸取《太玄》世界圖式而來。所不同是,周氏沒有配入東西南北四方。但是,周氏此說,從天地人三個方面解說四德,以天之「元亨利貞」為春夏秋冬,地之「元亨利貞」為木火金水,人之「元亨利貞」為仁禮義信,並以春生、夏長、秋成、冬終體現事物的變化過程,又進一步豐富和發展了「元亨利貞」說的哲學內涵,對唐宋易學起了很大影響。南北朝時期的庄氏(已佚名)受其影響,又將「元亨利貞」推廣為天道生長萬物的性能。他說:元者善之長者,謂天之體性,生養方物。善之大者,莫善施生,元為施生之宗,故言元者善之長也。亨者嘉之會者,嘉美也,言天能通暢萬物,使物嘉美之會聚,故云嘉之會也。利者義之和者,言天能利益庶物,使物各得其宜而和同也。貞者事之干者,言天能以中正之氣成就萬物,使物皆得幹濟。(《周易正義》引)[3]這是認為,天具有生成萬物的四種功能,元為使萬物初生,亨為使萬物通暢盛美,利為使萬物各得其宜而和同,貞為使萬物皆得中正而完成。這與周弘正的說法是一脈相承的。只不過,周氏以春夏秋冬四時說明植物生、長、成、終的過程,而庄氏則以天道的性能解說萬物生長的過程。值得注意的是,庄氏此說也透露出一個信息,天道之所以能使萬物生長成就,是因為其中有「氣」,此即「能以中正之氣成就萬物」。所以,孔穎達著《周易正義》,又以陽氣生化萬物的性能闡釋「元亨利貞」說。《周易正義》解釋乾卦卦辭「元亨利貞」曰:元亨利貞者,是乾之四德也。《子夏傳》云:元,始也;亨,通也;利,和也;貞,正也。言此卦之德,有純陽之性,自然能以陽氣始生,萬物而得元始亨通,能使物性和諧,各得其利,又能使物堅固貞正得終。此卦自然令物有此四種使得其所,故謂之四德。言聖人亦當法此卦,而行善道以長萬物,物得生存而為元也。又當以嘉美之事會合萬物,令使開通而為亨也。又當以義協和萬物,使物各得其理而為利也。又當以貞固幹事,使物各得其正而為貞也。是以聖人法乾而行此四德,故曰元亨利貞。[3]這是以陽氣生長萬物的性能解釋天道的內容,將「元亨利貞」視為陽氣使萬物得以生存、開通、具有條理和堅固完善的四種屬性與功能,並以元為萬物生長之始,貞為萬物成長之終,也就是說,「元亨利貞」乃陽氣生化萬物的四個階段。他不僅以此解釋天道,也用來說明人類的活動。認為聖人應當效法天道的這些功能,輔助萬物得以成長。又解釋乾卦《彖傳》文說:「大哉乾元者,陽氣昊大,乾體廣遠,又似元大始生萬物,故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者,釋其乾元稱大之義。以萬象之物,皆資取乾元而各得始生,不失其宜,所以稱大也。……天是有形之物,以其至健,能總領有形,是乾元之德也。雲行雨施,品物流形者,此二句釋亨之德也。言乾能用天之德,使雲氣流行,雨澤施布,故品類之物,流布成形,各行亨通,無所壅蔽,是其亨也。」其釋「保合太和,乃利貞」說:「此二句釋利貞也。純陽剛暴,若無和順,則物不得利,又失其正。以能保安合會太和之道,乃能利貞於萬物,言萬物得利而貞正也。」[3]這都是用陽氣生長萬物的過程解釋「元亨利貞」。此種學說,是將陰陽二氣看作天地萬物形成和變化的本原,也是對漢易中二氣說的進一步闡發,對宋明易學起了一定影響。五宋易的興起,標誌著古代易學的發展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宋易的特點之一,就是將《周易》原理高度哲理化。此種風氣也表現在對「元亨利貞」的解釋上。北宋易學大師邵雍綜合古人的說法,更將乾卦卦辭「元亨利貞」與四季、四德配合起來。其《皇極經世·觀物外篇》說道:元者,春也,仁也。春者,時之始;仁者,德之長。時則未盛,而德足以長人,故言德而不言時。亨者,夏也,禮也。夏者,時之盛;禮者,德之文。盛則必衰,而文不足以救之,故言時而不言德。利者,秋也,義也。秋者,時之成;義者,德之方。萬物方成而獲利,義者,不通於利,故言時而不言德也。貞者,冬也,智也。冬者,時之末;智者,德之衰。正則吉,不正則凶,故言德而不言時也。[15]其實,邵氏此說也包含陰陽消長在內,因為其《觀物外篇》的宗旨就是闡發陰陽消長之理,天地終始之變。所以此文多言「時則未盛」、「盛則必衰」。並以陰陽消長的法則觀察萬物的盛衰和人事的興廢,如其《四道吟》所說:「天道有消長,地道有險夷,人道有興廢,物道有盛衰。」(《擊壤集》)宋明理學的奠基人程頤解釋乾卦卦辭說:「元亨利貞,謂之四德。元者,萬物之始。亨者,萬物之長。利者,萬物之遂。貞者,萬物之成。惟乾坤有此四德,在它卦則隨事而變。」(《伊川易傳》)南宋理學大師朱熹更將前人的「元亨利貞」說綰結在一起。《朱子語類》云:梅蕊初生為元,開花為亨,結子為利,成熟為貞。物生為元,長為亨,成而未完為利,成熟為貞。以天道言之,為元亨利貞;以四時言之,為春夏秋冬;以人道言之,為仁義禮智;以氣候言之,為溫涼燥濕;以四方言之,為東南西北。[4](卷68)天道、地道、人道,時間、空間,萬事萬物,無不具備這四個階段或四種屬性,「元亨利貞」簡直成為各種變化的綜合體了。但朱熹認為,這四個階段,既是萬事萬物生長變化之理,也是氣化萬物的過程。所謂:「元亨利貞,理也有這四段,氣也有這四段。……所以伊川說元者物之始,亨者物之遂,利者物之實,貞者物之成。這雖是就氣上說,然理便在其中。」(同上)天道和人道,是就理說的;四時和氣候,是就氣說的。就事物變化之理說,此元亨利貞乃事物變化過程的四種規定性。有此四種規定性,陰陽二氣和萬事萬物方有其流轉運行和生長成熟的過程。世間的一切,概莫能外。「這個道理,直是自然,全不是安排得。只是聖人便窺見機緘,表明出來。」[4](卷69)就氣化和事物變化的過程說,元亨利貞四個階段,是一個生生不已,循環往複,沒有窮盡的無限過程。《朱子語類》說:氣無終始,且從元處說起,元之前又是貞了。如子時是今日,子之前又是昨日之亥,無空闕時。然天地間有個局定底,如四方是也;有個推行底,如四時是也。理都如此。元亨利貞,譬如谷可見。谷之生,萌芽是元,苗是亨,穗是利,成實是貞。谷之實,又能復生,循環無窮。[4](卷68)。對於此種循環無窮的過程,朱熹又強調說:「元亨利貞無斷處,貞了又元」(同上)。《語類》卷六也說:「仁為四端之首,而智則能成始而成終。猶元為四德之長,然元不生於元而生於貞。蓋天地之化,不翕聚則不能發散也。仁智交際之間,乃萬化之機軸。此理循環不窮,吻合無間,故不貞則無以為元也。」[4]「貞了又元」,後來被稱為「貞下起元」。「元生於貞」、「貞了又元」、「貞下起元」都是要凸顯事物變化過程的循環無窮之義。這也就是程朱理學所極力宣揚的「動靜無端,陰陽無始」。不難看出,朱熹是以陰陽流轉說解釋「元亨利貞」四德,並以此說明事物變化過程的四個階段和四種規定性,視其為萬事萬物變化的基本規律。這表明,一陰一陽,相互流轉,其始無端,其卒無終,既沒有開頭,也沒有終結。由此,整個物質世界的變化也是一樣,既無開端,也無終結。任何事物都只是陰陽流轉總過程中的一個階段。正如《語類》卷94所說:「這不可說道有個始。他那有始之前,畢竟是個什麼。他自是做一番天地了。壞了後,他恁地做起來,那個有甚窮盡。」[4]此天地之前,已經自有一番天地,此天地毀滅了,仍然另有一天地,其前無始,其後無終,永無窮盡之時。這是對古老的陰陽學說的一大貢獻,也將「元亨利貞」說進一步高度哲理化了。【參考文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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