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棉:死亡,奏響生命的終曲
【 死 亡 , 奏 響 生 命 的 終 曲 】
慕 棉
要知道,誰甘願捨身被啞口的「遺忘」,
坦然撇下了憂喜交織的此生,
誰離開風和日暖的明媚現場
而不依依的回頭來盼一陣?
辭世的靈魂還依傍鍾情的懷抱,
臨閉的眼睛需要盡哀的珠淚,
即使這家墳墓里也有「自然」的呼號
他們的舊火還點燃我們的新灰。
——Thomas Gray
當我第一次讀到托馬斯.格雷的《墓園輓歌》的時候,我無比的憂傷與迷茫。那年,我十六歲,面臨著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友突然離世的打擊,對生命與死亡充滿了不解與困惑。
彼時的我內心的悲傷無法遏制,死亡的氣息強烈的衝擊著我,我感覺到它是如此的貼近,無論我看起來多麼年輕,我的生命多麼鮮活,它依然飄忽在我的左右,若隱若現。如同我的朋友,前一天我們還在通信聊著假期的安排,第二天她就消失在了我的生命中,留給我的是伴隨我整個青春無法抹去的斷裂之痛與逝去之殤,而這同樣也引發了我彼時依舊稚嫩年少的心開始了對死亡與生命的持續的追問。
詩人說:「無論是誰,都渴望被銘記;在彌留之際,那些過往的歡樂時光,那些曾經的痛苦與焦慮,那些逝去的一切都在閃回,誰會不渴望回頭在看一眼這個世界?」這段話,隨著青春之殤深深的鐫刻在了我的心裡,伴隨了我青春時期被衝擊到支離破碎的每一個夢境。
轉眼又是十六年在時間的河流中奔涌而過,當我再次回首人生的時候,也許我到此刻我才能夠意識到些許那少年時期的這段生死永訣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也許,從那時起,我就一直在追問著這樣一個關於生命的命題,人在死亡面前,到底該如何自處?
一. 喪鐘為誰而鳴
沒有人是座孤島
......
任何人的死亡都是對我的縮小,
因為我處於人類之中,
因此不必去知道喪鐘為誰而鳴,
它就為你而鳴!!
——Mainly by John Donne
印象最深刻的關於死亡的描寫,也許是海明威在《喪鐘為誰而鳴》里對戰爭里的三天洋洋洒洒的描寫,面對生與死、愛情與責任、道德倫理與戰爭血淋淋的現實,海明威用一隻鐵筆進行了淋漓盡致的描繪,種種複雜矛盾的人物內心活動都躍然紙上,讓人熱血沸騰又充滿矛盾,你不得不跟著主人公一起去思考,到底該如何選擇,到底該如何面對這些複雜的人生命題,因為,如果是我呢?
在作家設定的特殊的環境下,將人物不斷的逼到死角,拷問著人的生死觀,最終羅伯特的死亡是慘烈的也是壯美的,到高潮處戛然而止,留給人的思考卻揮之不去。
也許,生活在現代和平社會的我們,對戰爭的印象更多的是電影院屏幕上呈現的精彩紛呈的震撼大片,而戰爭本身已經變得有些遙遠與陌生了,然而這種對生死抉擇的拷問,卻是超越戰爭與時代的,它直指了人類最根本的問題。
在死亡面前,人類是如此的平等。王侯將相也好,草芥貧民也罷,無一例外,沒人可以逃開死亡這個最終的宿命。古往今來的人們,懼怕死亡,避諱死亡,拒絕談及死亡。為了逃避死亡,人們千方百計的避免談及它,設置了種種禮儀教法的忌諱,想要把死亡隔離在外,你是否也在小時候因為無意中提到死而被大人訓斥?然而,無論人們怎樣的想要假裝忘記死亡這件事,死亡都如同陽光背後的影子,在每個人身後拖出一段或長或短的黑色。我們不肯回頭,不肯看到它,它卻依然如故的存在於那裡,從不曾消失。
也許懼怕的另一面就是不可避免的吸引,當我們拚命想逃避一樣事物的時候,內心深處幾乎一定或多或少的隱藏著對它的「期待」與「好奇」,而正是這種矛盾時常造就著我們內心的煎熬與痛苦。這也正是死亡的魅力。它不必一定要出現在你的生活里,但是你依然不可避免的被它所深深的影響著。回想從小到大,那些令你動容的故事,回想每年電影院里火爆的那些片子,也許你會發現,沒有一個震撼人心的故事可以真正脫離死亡的命題。而一個文學或者文藝作品如果能夠脫穎而出、經久不衰,那麼其必然有著偉大之處去超越作品的情節本身探索與拷問最基本的人性,比如愛與死亡。
佛洛依德在晚年的時候提出,人不止有愛本能,還有死本能。先不論,死亡是否真的是一種人性中本能的內驅力。起碼愛與死,是人類兩個最基本也最永恆的無法逃避的主題。愛與死,它們就像是一個硬幣的兩面,相互依存,又相互對立。因為有了死亡的必然結局,人類對愛的需求才顯得更加強烈,因為愛,代表著結合,代表著孕育,代表著新生命的希望與延續的可能。因為有愛的存在,人類對死亡的絕望才不至於吞噬掉自己。而人類也就在這樣的愛與死的車輪的周而復始里,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誠如,約翰.鄧恩這篇佈道辭所說,你不必知道喪鐘為誰而鳴,它就是為你為我為每個人而鳴。或早或晚,我們都要去經歷那一刻。
二 人類永恆之殤
我步入叢林
因為我希望生活得有意義
我希望活得深刻
吸取生命中所有的精華
把非生命的一切都擊潰
以免當我生命終結
發現自己從沒有活過
——Henry David Thoreau
死亡就是這樣,似乎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它是比較遙遠的事情,我們都時常覺得自己還能活很久,就好像忘記了死亡這回事早晚會發生一樣。記得《紅樓夢》中似乎是小紅說過,看著寶玉她們在裁衣裳,倒好像有幾百年的營生似的。可終究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不過三年五載,也就各干各的去了。想來小紅倒是比寶玉有靈氣,而大多數人不過如同腹內草莽的寶玉,總以為人生還有很長很長的路,想著熱熱鬧鬧的在衣香鬢影里消磨時光,沒那麼容易參透生死聚散。然而,哪怕是這樣富貴閑人的寶玉,也無法規避死亡的陰影,那個無憂無慮的痴情公子終究也只能眼睜睜看著身邊的伊人一個一個離去。也許,每個人在自己的故事裡,都是入世問情的頑石,哪怕化形如寶似玉,也終究逃不開如影隨形的死亡。
死亡,就這樣無時無刻不實實在在的影響著每個人最基本最根本的利益。因為,從某種程度上說離開活著這個事實,其他一切現實世界的利益似乎都無從談起。所以,談論著看起來充滿形而上的色彩的生死觀,從某些層面來說,也許要比看得見的衣食住行更加現實,更加貼近生活的本質。
在2013年復旦投毒案中,罪犯林森浩從事發到黃洋發病住院直至死亡,再到一審判決,以及後來面對媒體的整個過程中都表現的異常冷漠而鎮定,他對某媒體描述案發過程說:「這個(被投入二甲基亞硝胺的水)黃洋不一定喝的,這個味道那麼濃,又黃又油,他可能不喝。他喝了,就是我想要的,」冷酷到讓人無法相信他正在敘述謀殺。從這些話里看起來,對他來說,似乎殺死朝夕相處的同學,與實驗室里的一隻小白鼠沒有差別。而面對自己的死刑判決,他同樣的漠然,我們無法揣測,他內心對生死的看法,然而從這些反應來看,對他來說似乎自己與他人的生死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
這個例子,清晰的反應出一個人的生死觀,或者說一個人怎樣看待生死,是決定其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的基石,可以說有著什麼樣的生死觀,就必然有著與此相對應的「三觀」。對生命的漠視,沒有恰當的死亡教育,可能恰恰正是林森浩和黃洋悲劇的根源。近年來,網路上也常常流行一句話說「毀三觀」,人們批判某些社會問題也常常說人「三觀」不正,然而,「三觀」也許只是表象,背後的根源卻很可能是沒有恰當的生死觀。誠如我們現在缺乏的死亡教育一般,在我們的社會現實里,生死觀,被大多數人所了解的還遠遠不夠。
然而,逃避並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鴻蒙初辟,人類伊始,就開始被生死問題困擾著,按照《聖經》的記載,人類史上第一個死去的人並不是亞當或者夏娃,而是他們的次子亞伯爾。他死於自己的哥哥加音的嫉妒,從此死亡就成了困擾人類的謎題。
也許不論古今,不論中外,每個人的內心深處,也許都藏著一段這樣的經歷,當夜深人靜萬籟俱寂的時候,望著滿眼的黑夜突然被一股徹骨的無力感吞沒;或者在天光初現睜開眼睛的那一剎那,忽然恍惚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今夕是何夕;又或者在歌舞昇平盡享人生樂事的時候,忽然想到不知道這樣的日子,哪一天就終結了而忽然陷入莫名的沮喪里;抑或在痛苦的深淵裡掙扎的時候,期盼著不如一切都一了百了吧,然後,也許不寒而慄,也許心灰意冷、又也許是奮起努力,抑或也可能有種難得的解脫感。無論我們是否把這種感覺說出來,無論我們是否意識到自己曾經思考過死亡的問題,這一切都真實的存在於我們的潛意識深處,如同平靜水面下暗涌的漩渦,深不可測,彷彿一不小心,就會落入其中,萬劫不復。
三 儒釋道浸染下中國人的生死觀
不用再怕烈日晒蒸
不用再怕冰凍風刮
世界的工作你已完成
領取工資,然後回家
才子佳人,同歸黃泉
如同掃煙囪的人一般
不再畏懼權貴的威力
暴君也對你無可奈何
不用再為衣食而憂慮
蘆葦和橡樹一樣結果
王侯學者,千行百業
化為塵埃,無法逃脫
不用再怕閃劍的揮舞
不用再為雷鳴所煩憂
敵人的非難無須顧慮
你已閱盡了喜怒哀愁
人世間的痴情男女
都將和你一樣歸於塵土
沒有巫師能傷害到你,
也沒有符咒把你驚擾
孤魂野鬼將與你遠離
沒有任何禍患讓你煩惱
閉上眼睛,安靜地去吧
你的墳墓將為世人記掛
——Shakespeare
關於生死,千百年來我們的祖先留下了各種各樣的思考,無論哪一個派別的哲學,終究都繞不過生死大事,人們企圖從各種角度去解開這個生死迷局。又如《舊約.創世紀》中所說,上帝用地上的塵土造人,又將生氣吹任其鼻孔,便成了有靈的活人。「塵」與「氣」即是生命的兩大組成部分。中國古代也有與此類似的女媧造人的傳說。而「塵」和「氣」這兩個生命要素,在中國古代則通常用「形」與「神」、「形」與「氣」或者「魂」與「魄」等來表達,可見在這點上東西方對看待生命的組成還是有某些共通之處的。
《詩經.大雅.文王》記載:文王過世後,升於天上,還曾陪侍天帝左右,降至人世。可見,古時,人們相信有死後世界的存在。而《詩經.大雅.雲漢》也記載了西周晚期的一場大旱。周王為大旱所困,對上蒼嘆息,也對在天上的群公先正,撒手不管人間事而有所埋怨。《尚書.盤庚》則記載說 ,商王盤庚勸說氏族長和國人同意遷都的故事,其中提到,過去,氏族長老的祖先原就是商王祖先的臣下,傳至子孫,其關係依然如此,即使在雙方祖上已經亡故,關係依然世世代代延續。這兩則記載中,則可以看出,去世之人對在世之人世世代代的影響,逝者在以其他的方式參與子孫後代們的現實生活——那些你以為死去的,也許從未真正的離開或死去。
到春秋時期,儒家思想開始發展,至漢朝漸漸為統治者所推崇成為中國文化的主流,此後千年不衰,影響深遠。其生死觀,也深深的植入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心中。《論語》記載,一次,孔子的弟子季路向孔子請教有關「事鬼神」的問題,孔子答說:「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季路又進一步請教有關「死」的道理,孔子答說:「未知生,焉知死?」從中不難看出儒家對待死亡以及死亡以後的問題,採取的是一種避而不談的態度。然而,孔子的避而不談里,又帶著強烈的入世色彩,強調著「生」的意義。這種入世裡帶著積極進取的一面,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儒生的終極追求。輕生死重入世的同時,儒家的另一個特點是重道義。因而,捨生取義,殺身成仁的故事廣為流傳。與此同時,貪生怕死則成為被嘲笑的懦夫。
中國古來捨生取義的故事數不勝數,這種捨生取義的理念也隨著儒教治國而廣泛傳播和深入人心,然而也隨著儒家文化的逐漸僵化而走向了某種教條和僵化。文天祥被俘後,幾次自殺殉國未遂,其忠誠愛國之心可謂昭然。然而,卻有大批的儒生依然覺得不夠,其中以幕僚王炎午為最。也許考證起來,這個王炎午可算是「大字報」的開山祖師了,此人寫下《生祭文丞相文》,內容儘是「嗚呼,大丞相可死矣」之類,基本全文就是男人版的「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然後用斗大的字謄寫百餘份,四處張貼在文天祥可能被押解的路上,一路催其向西赴死已證己身。當一種僵化的生死觀與道德觀捆綁的時候,這種生死觀就變成了一種對人的生命本身的漠視與不尊重。
在儒家文化的強勢氛圍中,道家文化始終如同一道活泉,雖不能佔據主導或與其分庭抗禮,卻也一直在浸潤著這個民族的心靈。在道家思想里,生命的本源就是「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因而道是蘊化萬物的本源,而死亡是對道的一種回歸。所以在道家的思想觀念里,死亡並不可怕,甚至是值得慶祝的。莊子的妻子去世的時候,他鼓盆而歌,就是對生命回歸本源與真相的一種慶祝。
在道家的生死觀里,有一種達觀,一種對生命形態變化的順其自然。死是生的開始,生是死的延續,生生死死相續相繼,人活著是氣聚集在一起,人死去也不過是氣散了。然而,生死聚散里,氣始終如一,並沒有發生改變。只是人們貪生畏死的心,把死看做了恐怖的事情。然而,生死本身就是可以互相轉化的。因而大覺悟者把平等的看待生死。道家的這種對生死辯證的理解,同樣深入人心。《紅樓夢》里寶玉就常說「等我死了,化灰化煙」,甄士隱的《好了歌》也可看做是此類生死觀的一種表達。在生死達觀的同時,道家又非常注重身體層面的修身養性,這從歷代道家的養生與丹法傳承中,也可見一斑。也可以說,道家的生死觀有一種對生命個體本身的尊重。
然而,事物總是存在其兩面性的,這種隨順生死的觀念,也在歷史中發展出消極避世的一面。《莊子.人間世》說,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本意是一種歲萬事萬物變化的隨順,然而在歷史的發展與傳承中,卻也在某種程度上擴大了人在命運面前的無力感——面對來勢洶洶而又不可預測的命運,人力顯得如此渺小而無助,無力抗拒也無法避免,最終我們能做的,不過是調整自己面對命運的心態罷了,也許正是基於這種原因,道家多出隱士,而不主張入世。
那麼,談了儒與道之後,似乎自然就要談到佛,儒釋道三家在中國的歷史上,似乎從來難分彼此,而儘管佛教本身是一種外來宗教,然而在千年的傳承中,卻逐漸與中華文化相融合,成為了民族文化甚至民族性格中不可或缺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佛教與其他所有宗教的最明顯差別,也許在於佛法中並不存在創世者或者說某種程度上佛教是無神論的,佛法中認為人是五蘊和合而生的存在,世間萬事萬物都在無常變化之中,而每個人在佛法面前都是平淡的,具有不二的智慧本性。而死亡,是「壽暖識」三者的離開,因而身心壞滅。同時,佛家亦講輪迴,身心壞滅,並不是形神俱散,而是命盡神遷。因而,真實的死亡並不存在,死亡只是生命形式變換的一種中間態,而業力就是其中相續的牽引者。
有一個佛教故事說,有位老婦人喪子痛不欲生,整天守著兒子的墓哭泣,佛陀知道後,帶著弟子來到老婦人面前,老婦人就請求佛陀大慈大悲,救她兒子活過來。佛陀說,沒問題,只要你能取得一種吉祥火來,就能讓你兒子死而復生。老婦人聽了非常高興,問:「什麼叫吉祥火,到哪裡去找?」佛陀說,「你隨便選一個地方挨家挨戶去問,看誰家裡未曾死過人,如果回答沒有,那麼這人家的火就是吉祥火了,借來即能救你兒子。」老婦聽了滿懷希望地一家一家地去問,然而,沒有人家符合條件。佛陀於是開示說:「這個世界上的一切生命有生必有死,生、老、病、死這是規律,誰也不能避免。老婦人聽了如夢初醒,頓悟無常之理,當下跟隨佛陀走上了解脫之路。可見,佛教的生死觀,直面了人生的難題——生老病死,指出了各種生命形式的虛妄,也指出了變化與無常的真相。而當生命的脆弱被直面的時候,對生命的某種珍惜也就同時應運而生了,解脫的因緣也就種下了。
佛家的哲學裡,了脫生死的修行與對有情生命的尊重是並存的,珍惜生命,又同時追求超越生命在現世的存在形式,也許是世間法與出世間法共存與佛法之內的一個緣由。
然而,無論是哪一派宗教,在傳承過程中,都不可能逃過政治的洗禮。因而,無論原始教義如何,宗教總是會或多或少的被改編從而變成愚民的工具。佛教的輪迴觀,本身超越簡單生死局限性的哲學,然而,卻也可以被利用變成讓百姓安於現狀的麻醉劑,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在這裡得到了一個關於福報與業力的回答。
儒釋道三家的思想從不同角度滲透在中國歷史與中國人的民族性格中,漸漸交匯,甚至難分彼此。古代文人出仕則以儒家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來鞭策自己,仕途多舛,則常常寄情佛道,以得到內心的舒展與解脫,魏晉的嘯聲,就常讓我覺得像是另一種形式的參禪,《紅樓夢》中佛道更是不分彼此,茫茫大士與渺渺真人更是從來都是一起出現。文化基因滲透在血管里,流傳千年,時至今日,我們每個人身上也都流淌著這些早已交融的血液。在今天,又不斷被高度物質化的現實世界所衝擊。
無疑這種衝擊是巨大的,尤其是在當代的教育里,純唯物的教育帶來的是生死觀教育的更大缺失,在過去的幾十年里,人們甚至羞於啟齒說自己相信死亡並不是終結。那麼這種情況下,造成的大多數現代人的生死觀是什麼呢,我沒有做過這樣的調查,然而,我們卻可以想像,當死亡意味著徹底的終結的時候,所帶來的後果。對生命徹底消亡的深重恐懼,對生的意義的懷疑甚至終極的意義感的缺失,及時行樂娛樂至死的泛濫,也許都是這種純唯物的生死觀的一種表達。
在這種生死觀里,死亡不止是讓人悲傷的,也是可怕的,當生存是存在的唯一可能的時候,那些可能超越生命的信仰就容易消失了,而比可怕更可怕的是,在巨大的恐懼面前,人也可能為了抵禦恐懼而變得無所畏懼,無所顧忌,因而為所欲為——大不了就是死,還能怎樣?或者反正都是一死,一件壞事和很多件又有什麼差別?死亡,變成了現代人內心一個更深重的痛點,而有著這樣生死觀的人群,自然也就容易出現這樣那樣的心理問題,最底層的生存焦慮,會以種種方式,在我們的生活中顯現出來。
然而,我們終究是被儒釋道所浸染的民族,也許無論在多麼唯物的背景下,我們內心深處總會有個聲音在悄悄發問,死亡真的就只是這樣嗎?
四 時時刻刻的死亡與重生
因為我不能停下來等待死亡,
他親切地停下等我;
馬車中只有我們倆
還有"不朽"同行。
我們慢慢行駛,他知道無需匆忙,
而我已經放下
我的勞作,和我的懶散,
為他的殷勤有禮。
我們經過學校,正是課間休息
孩子們正在遊戲,喧鬧;
我們經過注目凝視的穀物的田野,
經過西沉的落日。
我們在一座房舍前停下
似乎是隆起的地面;
幾乎看不見屋頂,
屋檐只是個土堆。
從那時已有幾個世紀;但每一個
感覺都比那一天還短
那是我第一次猜出
馬頭朝向永恆。
——Emily dickinson
死亡,就是如此神奇的存在,我們好像總是無法意識到自己會死的事實,又總是在不自覺的探索著關於死亡的意義。
我們的身體里,新陳代謝,每時每刻都在發生。人出生之後,成長的每一個過程,同樣也是在走向死亡的過程,生長與死亡,一直並行存在著。每時每刻都有部分細胞在分裂,產生新細胞,而同時每時每刻也都有衰老的細胞在死亡。據說人體的細胞每七年就會全部換成新的,從這個角度講,也許我們可以說,每七年其實我們已經死了一次,又重生了一次。對比小時候的照片,你是否會有一種不真實感,那個奶娃娃真的是「我」嗎?還是完全已經判若兩人了?那麼,這種變化與重生,是否也沒有本質的差別呢?
哲學家說,今日之外,已非昨日之我。從這個角度講,我們每一分鐘都在死亡與重生之中,上一刻的我,已經死去,永不會再回來,而這一刻的我也註定在這一刻死去,然而下一刻的我又同時獲得新生。對於人類來說,沒有死亡,也就不再需要繁衍,或者說繁衍將帶來巨大的生存危機和快速的人類群體與種族的毀滅。而沒有繁衍的人類,也許也就不再需要家庭,甚至不再需要互相的關愛,那時,也許我們要面對的是生命活力與動能的消失殆盡,生命熱情的迅速流逝與無窮無盡的永恆的孤寂。
而對一個人來說,沒有過去的我的死去,就沒有一個嶄新的我的誕生。我們常常能夠看到,在現實生活里,有太多人抓著過去不放,生活在對過去的痛苦、悔恨、自責、怨憤里,又或者生活在過去的美好回憶里,不能允許過去的離開,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不接受「死亡」的一種表現,就意味著,我們不能允許明天真正的到來,失去死亡也意味著失去新生。
從這個角度講,我們不需要去證明死後世界的存在,而輪迴也不在身外,每一刻我們都在生死相續之中輪迴,未曾止息。那麼,我們又為何不能相信,一個更廣闊的死後世界的存在呢?
五 直視驕陽,向死而生
不要在我的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裡 我沒有睡去
我是吹拂而過的千縷之風
已化為璀璨似鑽的雪花
我是灑落在熟穗上的日光
化為了溫柔的秋雨
當你在早晨的寂謐中醒來
是鳥兒沉默盤旋時
雀躍飛升的氣流
我是夜晚中閃耀柔光的星子
不要站在我的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兒 我沒有逝去
——by Mary Elizabeth Frye
歐文亞隆說,死亡就好像是當空的烈日,平日里,我們總是無法直視驕陽,然而,最終我們卻要直視驕陽,向死而生。也許,這種直面死亡的態度,至少是值得我們去思索的,而現在的我們,缺少的不只是直面自己會死亡的事實的相關教育,還有直面他人最終那一刻合適的臨終關懷。
因為沒有死亡教育,我們不懂得該如何面對死亡,也不可能在面對死亡之前,有這樣的經驗。而當死亡突如其來的進入我們的生活的時候,我們再想去學習如何面對它,卻已經來不及了。就如同少年時代的我,因一個巨大而意外的死亡衝擊,帶來的是幾乎崩潰的身心之傷。回想那個時期,我的記憶中,幾乎沒有見過陽光,每個白天我如同正常人一般上學放學,而每個夜晚我都面對著無盡的黑暗冥思著關於死亡的真相,也因而長期承受著極度虛弱無法安眠的痛苦。我彷彿在黑暗的森林裡迷路的孩子,而穿越這片森林花費了我整個高中的時光。
我也曾見過太多人,因親人的死亡而責怪自己或者他人,從此不允許自己走出死亡的陰影。因為我們不能坦然的面對人會死去的時事,我們就會不斷的去問為什麼,或者,是不是如何這樣或者那樣,就不會......總之,我們需要一個被遷怒的對象來承載我們面對死亡的無力與深重的悲傷,而這個對象可能是我們自己,也可以轉嫁到他人身上。無論我們選擇了誰來承擔這一切,我們都是在抗拒死亡的事實,都是在試圖轉移對死亡本身的恐懼與失去的傷痛。恨或者說憤怒,是一種力量,可以支撐我們逃避我們原本需要面對的東西,也在支撐我們在這種逃避中活下去。然而,恨與憤怒卻也是雙刃劍,即使我們選擇他人作為死亡遷怒的轉嫁對象,最終我們自己依然逃避不了這種傷害,活在恨與憤怒中的人,不會走出痛苦的泥潭,而痛苦也就會寫在我們自己的細胞里,會寫在我們自己的臉上甚至身體語言上。
因而,生死觀的建立,直面死亡這個千古迷局,是我們每個人都無法逃避的現實,總有一天,或早或晚,我們都得面對它。
而能夠直面死亡,才可能有深入的臨終關懷發生。祖父病重的時候,我曾經思索過一些關於醫學倫理的問題。如果在某些情況下,明知道求治並不能真正發生,帶來的更多的是折磨,到底人們是否要為親人選擇救治?我們是選擇讓自己心安,還是選擇讓人可以有尊嚴的死去?最後我發現,這個問題沒有標準答案,因為有些情況下,我們根本無法預料結果。如果當事者是清醒的,也許我們可以尊重當事者的選擇。而如果當事者是昏迷的,他人不得不做出選擇的時候,生死觀就常常決定著人們的選擇,也影響著人們面對他人離世的心態。
好的臨終關懷,不止包括讓身體少受折磨,不過度治療,還包括對病人情緒的紓解,內心的撫慰,甚至也包含著對生命死後世界的信心的建立與引導。因而,越是成熟的社會體系中,越是注重臨終關懷工作者的培養。然而,無論如何,最適合做這個工作的人,也許都並不可能僅僅是醫護人員或者社工,家人朋友愛人合適的陪伴與疏導,效果是遠遠大於其他人幾倍的努力所能達到的效果的。每個家庭都不會沒有死亡,每個人也不會不經歷親人離世的傷痛,因而去樹立自己合適的生死觀,培養自己臨終關懷的能力,也可以說是每個人都需要去面臨的功課。而這種能力的培養,受益的將不只是別人,更重要的是自己面對死亡的能力。
一段生命開始,常常伴隨著自己的哭聲作為序曲,又在他人的哭聲里,走向這段生命形式的謝幕。也許,淚水我們無法避免,無論我們有多麼廣大的生死觀,多麼能夠理解死亡的含義,面對自己身邊人的離開,都免不了傷痛。然而,也許我們可以讓這淚水裡,多一絲安心少一點遺憾——死亡,我們無法逃避,然而面對死亡的方式,我們可以選擇。
記得曾經聽過一個故事,當年在民國的時候,有一個大學者。他經常發表演講,有一天他就講說,現代科學證實了,沒有神的存在。這時候一個老太太說「您剛才講的科學,我不懂我也駁斥不了。但我有一個問題,我信佛,信了幾十年了,我心情特別愉快,感覺很幸福,這一生過的很安穩,跟誰在一起我都特樂呵,您說,我就這過下去一直到我死那一天我突然發現沒有佛,我損失了什麼?這學者說,女士,您什麼也沒損失。那老太太說,那我還有第二個問題,萬一您死的時候您發現真不是死了就啥都沒有了,那您這輩子不信,您損失了什麼?學者聽了,陷入了沉思。
也許,這個故事,正好可以作為結尾,我們該到底如何去選擇自己的生死觀呢?這也是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回首往事,第一次直面死亡至今十六載匆匆而過,人生無常,白駒過隙,逝者已矣,生者唯有謹以文紀念,聊表寸心,以慰九天之魂,願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作者簡介】
慕棉,吉林大學工學博士,美國催眠協會(ABH)&美國加州催眠學院(P.A.S.H)認證催眠師,國際醫學最高認證中心(WMECC)認證EFT情緒釋放技術治療師,國際整體暨自然醫學學會(IHNMA)認證完型治療執行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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