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牽手

我讀書的習慣是，一筆在手，碰到心儀的好句便下劃線，再隨手於空白邊緣記下由此引發的一閃之念。今天躺著讀簡媜，遇上的是《夢遊書》的一節《銜文字結巢》，一讀不可收拾，手中的筆一直沒停過，等一節讀完，人已由躺為俯再為坐起，而書上，幾乎每一個句子下都已為我划上了橫線！實在字字經典！

愛簡氏文字，從《四月裂帛》開始，不是一兩天了。她的文，是要細細體會才能得個中真味的。其對文字的駕馭能力，文字的穿透力、準確性、優雅性，讓人叫絕；修辭手法更是運用得出神入化；而文中的哲理和對生命意義、情感深淺的揭示，叫人佩服得無語。

《夢遊書》是簡嫃以女性第一人稱寫一對異性文友（也算愛人吧，如果愛的主旨在精神層面的話）的交往的。縮略幾句於此，大家共享。我算借他人的酒杯，倒自己的感慨了！文章中描寫的感情讓人生出無盡的向往來。

[相識] 你隸屬的現實於我全然陌生，我的草根風情你不曾經驗。

而我們宛如舊識，單刀直入觸及對方的底弦，交淺言深了。

魚雁往返中有一種熟捻被喚醒。你的信如柔軟的繩索，輾轉套住一匹已揚躥的野馬。那時，我正在懸崖。

[相知] 你是男身的我，我是女貌的你，情感呼應，性格同源。

是的，我遇到最好的你，得了最好的機會，銜文字結巢，與你同眠。

我們的草舍不在人間，鑰匙藏在文字里。肅穆地在茶煙裊裊中對話生命奧秘，引據過往滄桑，印證以貞靜的清白通過塵淵，終究完成尊貴的今生……。

[相惜] 我們唯一遺憾是無法聚膝，然而這也不算，靈魂遙遠才叫人飲憾。現實若圓滿無缺，人的光華無從顯現。現實的缺口不是用來滅絕人，它給人一個機會，看看人能攀越多高，奔赴多遠，堅韌多久？它試探著，能否從獸的野性掙脫為人，從人的禁錮蛻變出來，接近了神。

[相愛] 我們都已滄海桑田過，磨盡性格內的劣質，正是渴求恆常寧靜、布施善美的時刻(有時，我反而感謝你的過去，她們為我做工，磨出鑽石)。

使靈魂不墜的是愛，使愛發出烈焰的是冰雪人格。

我藏在你的襯衫口袋，如同你已編入我束髮的緞帶里。我們分頭擔負現實責任，不能喊苦；亦不願圖謀一己之樂而揚棄良知——人格裂痕的愛，毫無莊嚴可言。

你我身上各有數樁輕重緩急的緣法，彼此不能取代。若你傾戀我而背離其他，你仍不義；若我執著你而揚棄其他，我亦不義。

[升華] 則不足為奇的戀愛，因容納而與恆河等長，生命因歡心受苦而與須彌同高。

你所完成的尊貴將照射我，我也拿得出同質尊貴榮耀你。兩情既已相悅，人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報之。

最後，簡嫃的總結是——五年來草舍印心，我才肯輕聲對你說:我在的鄉就是你的原鄉；不管往後我以何種身份與何人了結何法，宿命里永遠有你一席坐榻，你可以來，與我相對無言，或品賞你分內的桃花。

就算上回見面是今生的訣別，我亦平心靜氣，死亡也有管不到的地方。

如我們約定，將來誰先走，把龐大的信札交給對方保管，允諾不流入任何人眼底。我又不免遐想，有那麼一天，當我們已知死亡將攫走其中一人，還能有最後一夜，把書信都帶來，去找一處寧靜的湖泊，偕坐，你把我寄你的信遞給我，你當我；我用你的信回你，我換作你。讀罷一封，毀一封，說盡你我半生，合成一場，不悲不喜地互道珍重，祝福生之末旅、逝者遠途，一路順風。如果，連這一天也沒，最後離開草舍的，記得放火。

如作者所下斷語，現實里時間和空間對我們不夠友善，彼此錯過了牽手的時間，為無珢的空間所阻隔，但是，這對擁有冰雪人格與烈焰之愛的文友之間，早已是「靈魂牽手，異地同心」了。

讀到這樣的句子，體會這樣精神境界的感情，能說什麼呢？除了，潸然淚下……轉載王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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