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劼:紅樓夢後四十回的大致圖景和《論紅樓夢》自序
作者: 李劼 出版社: 理想國 |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副標題: 論紅樓夢(精裝增訂版) 出版年: 2016-9 頁數: 488 定價: 59.00 裝幀: 精裝 ISBN: 9787549586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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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劼,作家,思想文化學者,文藝評論家;本名陸偉民,生於上海,畢業於華東師大中文系,並在該系執教十多年。1998年赴美,現居紐約。80年代至今,發表大量文章,在海內外出版有文學評論集《個性·自我·創造》,專著五卷本《李劼思想文化文集》,《中國文化冷風景》、《百年風雨》、《歷史文化的全息圖像:論〈紅樓夢〉》,《木心論》等;以及歷史小說《吳越春秋》、《商周春秋》、《漢末黨錮之謎》,長篇小說《麗娃河》、《上海往事》、《星河流轉》等。
李劼認為,拿掉《紅樓夢》,中國文化的一雙眼睛就沒有了;拿掉唐詩宋詞,中國文化的一張美麗面孔就沒有了;拿掉先秦諸子,中國文化就不成立了。今天,剝落什麼,就重生什麼,中國的思想文化資源需重新整合,李劼三部曲《歷史文化的全息圖像》等書,即嘗試提供整合的大致框架。就近而言,是沒多少人真正讀懂的《紅樓夢》、自沉昆明湖的王國維、壁立千仞的陳寅恪等一脈文化香火的承繼。而從先秦六柱,重新釐定楊朱貴己、李耳無為、墨翟兼愛、管仲人本、公孫龍非馬、莊周逍遙的思想光譜,六位大家猶如六根支柱(需摒棄的是儒家法家之荀況的帝王術、商鞅的軍國主義理念、韓非的權術等),乃至《山海經》神話中的人文風貌,上古伏羲先民的全息智慧。背後一以貫之的思想線索,即中國式的文藝復興,復興的是被歷史掩埋的華夏民族的人文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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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的閱讀魅力不啻在於引人入勝,時時令人拍案叫絕,更在於常讀常新,即便二十多年之前寫過《歷史文化的全息圖像——論紅樓夢》一著之後,依然會興緻勃勃地重新翻閱。最近收到一部編者寄贈的《紅樓夢脂評匯校本》,再度細讀了一遍八十回的脂評本。從其中一些脂評所透露的信息,加上此前有關前面八十回敘事脈絡的梳理,對後四十回的故事走向,隱隱有了一個大致的圖景,在此與眾分享。
從此書匯總的各種批語評說來看,諸評批者對小說的理解僅止於細微末節的敘事技巧,並無有足以與作者比肩的洞察和觀照。但讓人感興趣的是,他們無意中透露出的後四十回痕迹,比如寶玉窮愁潦倒之後,曾躋身破廟圍著破氈烤火;又如寶玉與寶釵成婚時,襲人離去之際曾向寶玉推薦麝月;以及襲人曾到廟中探望過落魄的舊主人,等等。這些細節與八十回中的諸多鋪墊是相吻合的。其實,後四十回的故事脈絡既是潛伏在諸多詩詞曲賦里的,也是可以在前八十回敘事的諸多鋪墊中梳理出來的。在此,筆者嘗試著向大家提供一個大致的敘事架構和故事脈絡。
一、寶玉出家
寶玉的結局由兩句話概括,一句話是《好了歌》裡面的「淪為乞丐人皆謗」,一句是「懸崖撒手」。「淪為乞丐」是賈府抄家之後的流落街頭光景,「懸崖撒手」是像柳湘蓮那樣的出家。
在前八十回中,榮寧兩府雖然已經敗落,但最致命的打擊卻是抄家。在四十七回抄檢大觀園的敘事中,小說已經穿插了甄家被抄的線索。甄家和賈家猶如一紙兩面,甄家被抄,是後面賈府被抄的一個影子。作者生怕讀者看不懂,又特意通過探春的口明明白白地道出。因此,王夫人的抄檢大觀園,是一個極具反諷意味的隱喻。這個女人的特點是,二木頭迎春的智商,加上趙姨娘的賊膽。王夫人的抄檢大觀園,其愚蠢不下於趙姨娘當眾數落賈探春。她以為用這樣的方式可以保護兒子,當然,其實是強迫兒子按照她的意願存活;她根本不知道,此舉使賈寶玉對她這個親生母親恨之入骨,從而在《芙蓉女兒誄》中以「剖悍婦之心」之句劍指生母。王夫人逼死晴雯,攆走芳官等一干優伶,等於在賈寶玉心上戳了一刀。試想金釧兒之死,已經讓賈寶玉難以釋懷,不了情撮土為香,更何況晴雯之死?《芙蓉女兒誄》寫的是《離騷》那般的鋪天蓋地的怨恨。賈寶玉的母子關係就此打了個死結。
要知道這個死結有多難解,看看賈璉最後如何報復王熙鳳便可知。賈璉雖然是個泥濁男人,但對尤二姐卻是一往情深。這既可以說一個怯懦的男人喜歡百依百順的女人,而不敢面對具有挑戰性的強者,也可以說是他受夠了王熙鳳的強勢,終於在尤二姐那裡找到了他的溫柔歸宿。因此,尤二姐之死,無疑是在賈璉和王熙鳳之間打了死結。王熙鳳一從二令三人木的被休結局,就此被敲定。可見,後四十回寫賈璉的休妻,與寫賈寶玉的離家出走,庶幾就是一種異曲同工的敘事。這兩種遺棄,性質不一,事出同理,都是無法解開的死結所致。
後四十回中的賈寶玉懸崖撒手,在前八十回中有著極其充分的鋪墊。先是小說開頭部分的甄士隱出家,後是六十六回中的柳湘蓮遁入空門。這兩個鋪墊全都指向賈寶玉的懸崖撒手結局,所謂一唱三嘆的敘事手法。饒有趣味的是,這前後三個遁入空門者,全都有廟作背景。說甄士隱出家以被燒掉的葫蘆廟作背景,寫柳湘蓮出家則以一座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破廟為背景;最後,賈寶玉出家也是由破廟墊底。不知道襲人去廟中探望,是表示關切,還是勸他回心轉意。但寶玉從大觀園、從賈府到寺廟、到出家的人生軌跡,卻是毋容置疑的。襲人去廟中探望舊主,在前八十回里的反襯式鋪墊乃是,賈寶玉在過年的時候突訪襲人娘家。其中,最為醒目的對照是,彼時的寶玉身著綿衣綢緞,此刻破廟裡的寶玉卻是破氈裹身。
賈寶玉的懸崖撒手,在後四十回中大致經由這麼幾個階段:先是黛玉之死,再是與寶釵那樁不無勉強的婚姻,然後家道敗落,賈府被抄檢,可能有入獄的經歷;之後離家出走,流落街頭,可能有行乞的經歷;最終與甄士隱、柳湘蓮一樣遁入空門。需要說明的乃是,與寶釵的婚姻應該是發生在黛玉之死之後,而不是像高鶚寫的那樣,黛玉因為寶玉和寶釵的成婚緣故,傷心而亡。
按照小說的敘事手法,故事情節通常都是起伏有致的。倘若黛玉之死好比墜入谷底,那麼之後會有個回升,那個回升就是與寶釵的婚姻,讓讀者誤以為寶玉的人生又有了希望。但不要忘了前面判詞中所說的,「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正如賈寶玉林黛玉的結局由寶玉自己脫口而出:「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寶玉寶釵婚姻也已註定「到底意難平」。即便沒有抄家沒有入獄之類的劫難,賈寶玉也不會恪守與寶釵的婚姻。這便是前面判詞所云:「玉帶林中掛,金釵雪裡埋」。
二、賈府破敗
榮寧二府的破敗,乃是《紅樓夢》中有關世事無常的最為觸目驚心的寫照。在前八十回中,舉凡這個鐘鳴鼎食之家的如何顯赫如何張揚的種種描寫,幾乎都是為最後的敗落作渲染和鋪墊。在前面八十回中,賈氏家族雖然尚未轟然倒塌,但內囊也盡上來了。小說中有大量的筆墨描繪這個家族如何的入不敷出,甚至於竟將賈母的私產偷去典當。但同時,又借元春省親、歲末家祭等等場合,鋪陳出這個家族的龐大浩繁。
從這樣的敘事脈絡中,根本無法將結局定為寶玉披著猩紅斗蓬、穿戴得如同當初突訪襲家那樣光鮮地應試趕考中興家業。真不知高鶚是從哪裡得到那種興高彩烈的喜慶的。其實,只要稍許懂得一點小說敘事,就可得知,早在小說開頭,作者已經通過甄士隱在預告賈寶玉結局的同時預告了賈氏家族的沒落。與甄士隱出家相應的是甄家被大火盡毀。賈府最後也是被一場大火毀掉的,那場大火,即是抄家。火災之於被抄家,是相當貼切的隱喻。因為兩者之於家的毀滅,全都同樣的徹底。當然,假如要讓當今諸多巨貪在火災和被抄家之間及選擇,肯定是寧可遭火災也不願被抄家。
不管怎麼說,賈寶玉和賈府的結局,都早已在甄士隱的遭遇中預伏在先。而甄士隱的命名亦意在此,否則就不叫甄士隱,亦即真事隱。反過來說,發生在甄士隱身上的故事,全都是賈寶玉以及賈府的鋪墊。這就叫做,假作真時真亦假,亦即,賈作甄時甄就是賈,甄士隱就是賈寶玉的逼真寫照。此乃閱讀《紅樓夢》必須知道的常識般的閱讀前提。
由此亦可見,高鶚的續作,不僅不合常理常情,也不合閱讀常識。不過,更有甚者,比如網上流傳的一百零八回癸酉本那樣的續作,雖然照著前八十回中的諸多判詞以及各種批語按圖索驥,但文字卻比高鶚還糟糕。高鶚的文字僅平庸而已,癸酉本的文字卻於穿鑿附會之間,粗俗得有如薛蟠的腔調。《紅樓夢》續作的難度首先還不在於文字功力,而在於能否讀懂這部小說。自《紅樓夢》問世以來幾百年間,讀懂的人都沒有幾個,更遑論續作!高鶚續作與癸酉本二十八回之續的共同問題都在於沒有讀懂原著。後四十回的故事情節尚可還原,但續寫是絕對不可能的。
有關賈府的破敗,此處想順便提及的是,由於賈府的敗落,可能會無意中使鴛鴦在賈母逝世後免遭賈赦毒手。雖然鴛鴦也是悲劇人物,但結局並非高鶚寫的那樣,真的像她當初發誓的那般上吊自殺。也許是別一種模樣的悲劇。當然,從諸多批語中,沒有見到任何有關鴛鴦結局的線索,故而只能故妄揣測罷了,無法確然。
三、賈母和林黛玉的歸宿
這祖孫二人全都仙逝,是可以肯定的,似乎還沒有人會認為她們之中的任何一個,會活到小說結尾。但高鶚續作的失誤在於,賈母竟然冷了心,聽任人家以一個掉包計,拆散了寶黛,將寶貝孫子送進了薛家的洞房。高鶚設計這場掉包婚姻的愚蠢在於,既沒讀懂賈母,也沒讀懂王氏姐妹,甚至連王熙鳳都沒有讀懂。
大觀園的孫子孫女之中,賈母最上心的無疑就是寶玉、黛玉。雖然賈母很賞識薛寶釵,但這並不意味著賈母會因此冷落林黛玉。就林黛玉而言,大觀園好比是外婆的澎湖灣,能夠讓她得以棲身的溫馨之地。就賈母而言,林黛玉是她早逝的寶貝女兒遺留給她的親骨肉。這種祖孫之間的親情,是什麼力量都摧折不了的。當賈母戲謔「就這兩個玉可惡」時,無意間道出的卻是,就這兩個玉乃是她最上心的,不允許任何人侵犯的。賈母這句戲謔的潛台詞,王夫人也罷,薛姨媽也罷,王熙鳳也罷,全都是聽懂的,大概只有高鶚聽不懂。
王夫人內心深處是不喜歡林黛玉的,小說非常巧妙地以王夫人對晴雯的惡言惡語中,暗示出王夫人對林黛玉的近乎本能的反感。小說更以王夫人之于晴雯的虐殺呈示出王夫人之於林黛玉這類性格的少女有多麼厭惡。但王夫人從來不敢對林黛玉有何微詞,因為她深知這對賈母是一種什麼樣的冒犯。王夫人不僅不敢侵犯林黛玉,而且還要小心翼翼地呵護林黛玉。當下人提及,是否裁減大觀園裡的丫環時,王夫人馬上制止。其制止的理由恰好就是,林黛玉母親當年在賈府做小姐時,是如何的嬌貴。至於薛姨媽,更是「愛語慰痴顰」,與此前薛寶釵的「蘭言解疑癖」合成母女撫慰林黛玉的兩重奏。這對母女要慰的痴,要解的疑,表面上是林黛玉之痴之疑,實際上卻是賈母之於林黛玉的痴愛、之於薛氏母女以及王夫人之疑。因為再笨的人也看得出,薛家與賈家的聯姻是利益最大化組合。世事洞明如賈母者豈有不知,安得不疑?
賈母並不懷疑薛家母女的聯姻之心,讓老太太深感疑惑的是這樁婚姻會不會傷害的是兩個玉之間的兩小無猜。有關情愛,賈母曾借戲文表示過,少男少女不能一見到自己喜歡的人就聯想到終身大事起來。有不少讀者將此解讀為賈母對林黛玉的警告。那是不成立的。因為林黛玉與賈寶玉固然一見如故,但並非就是鍾情了。寶黛之間的青梅竹馬,是隨著年歲的增長,日漸成長而終至堅韌不拔。賈母難道不知道?當然知道。但賈母採取過什麼防範措施么?從來沒有。賈母那番話是很不經意、但又極有份量的警告,不是警告林黛玉,而是警告在賈寶玉的婚姻大事上,任何人都不要擅作主張。
彷彿是對這番話的一個意味深長的註解,賈母在薛寶琴身上,試探了薛家。這次賈母談及的當然不是情愛,而就是婚姻。賈母故意打聽薛寶琴的家世,迫使薛姨媽只好以實相告:已經許了人家。然後賈母馬上掉轉話題。賈母藉此向王氏姐妹傳達的信息是,對於薛家,並非一點意思都沒有。這個信息所包含的更深一層信息乃是,但你們也應該知道,那兩個玉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因為賈寶玉的婚姻,在賈母心中確實是個難題,既不想拆散兩個玉,又深知賈府需要薛家的錢。
貴妃娘娘賈元春是明白賈母心思的,所以從宮中送出的禮物之中,特意將寶玉寶釵做成一雙。這是一次無言的建言。賈母豈有不知?但賈母感到非常為難。比賈元春更加明白老祖宗心思的,當數王熙鳳。王熙鳳深知,林黛玉在賈母心中佔有什麼樣的份量,所以會一再跟林黛玉開玩笑,說林黛玉早晚會成賈家的媳婦云云。當然,這之中不排除王熙鳳也確實希望林黛玉成為弟媳,雖然是盞美人燈,但畢竟要比薛寶釵好糊弄。因此,王熙鳳從來不曾跟薛寶釵透過那樣的意思。王熙鳳很忌諱薛寶釵,就像王夫人很不喜歡林黛玉。王熙鳳的忌諱又跟王夫人的不喜歡一樣,都是絕對不能說出來,甚至是一丁點微小的表示,都不能有的。可嘆的是,續作者高鶚,完全茫然於這樣的人際關係和人情世故,故而會讓王熙鳳來設計什麼掉包計。王熙鳳連王夫人的抄檢大觀園都不肯配合,更遑論幫著薛家設計將林黛玉置於死地的掉包計。賈母聽到寶玉挨板子,氣喘吁吁地趕來說,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假設賈母得知林黛玉奄奄一息,會是個什麼光景?須知,這兩個玉,都是老太太的心頭肉。高鶚真是蠢透了。
賈母在寶玉的婚姻面前感到為難,棘手,但絕對不可能擇釵棄黛。當她得知寶玉聽信紫鵑胡謅黛玉要回蘇州而鬧得不可開交時,只輕輕一句,我當是什麼大事,不過是小孩子家的玩笑罷了,便將此事輕輕揭過。這並非是不把寶黛的兩小無猜當回事,而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淡化方式,不讓兩個心肝寶貝受到傷害,從而保護兩個玉。賈母知道自己的話是一錘定音的,如此定性之後,沒有人再敢對此胡言亂語。
賈母之於兩個玉的呵護,不要說王夫人、薛姨媽、乃至薛寶釵,更不用說王熙鳳看在眼裡,聽在耳里,記在心裡,即便是賈府里的僕役小廝,也知道得清清楚楚。故而賈璉的跟班小廝興兒,會告訴尤二奶奶說,寶二爺將來的婚事,已定了林姑娘無疑了。俗話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鐘鳴鼎食家族裡的下人,總是最明白髮生在主子間的林林總總。因為他們是憑這個吃飯的,倘若連主子間的事情都弄不明白,還能端穩手中的飯碗么?賈母的心思,賈府上下全知道。但這在主子們是不會說出來的,這在下人嘴裡卻免不了會無心快語。
但賈母也確實不知道,究竟以什麼樣的方式,既能維護家族利益,又能成全寶黛情愛。在後四十回中,原作如何敘述賈母這個心結如何了結的,難以確然。或者是因為賈母的逝世,導致黛玉人向廣寒奔了;抑或是黛玉先走,致使賈母傷心過度而過世。能夠肯定的只是,賈母是享福享死的,黛玉是多情而情死的。這在二十九回的回目中,標示得清清楚楚:「享福人福深還祈福,多情女情重愈斟情。」將祖孫兩個放作一處,並非偶然隨意之舉,而是對她們兩位最終結局的一個看似無意其實有心的預告。
能夠確定的是,賈母和林黛玉的仙逝,應當發生賈寶玉的婚姻之前。寶玉與寶釵的婚姻,由於賈母和林黛玉的先後過世,得以成立。儘管這場婚姻其實並不能挽救賈氏家庭的敗落,也無法阻止賈寶玉最終懸崖撒手遁入空門,但這場婚姻確實發生了。從前面八十回中的批語里可以看到,不僅發生了,而且襲人還退出了,並且推薦了麝月,繼續照顧賈寶玉。襲人的歸宿則是蔣玉涵。這一歸宿蟄伏在前八十回里的賈寶玉與蔣玉涵的互贈禮物上。
林黛玉應該是病死的。前面八十回中,對此作了極其充分的鋪墊:林黛玉患了難以治癒的病症。不僅如此,就連林黛玉病死的情景也經由林黛玉自己的聯詩明白無誤地道出了:冷月葬詩魂。亦即,死在晚上,並且是冷清的,孤寂的。「質本潔來還潔去」,死得很乾凈。死時身旁幾乎無人,大概只有紫娟。賈寶玉應該不在旁邊。否則就不叫嫦娥奔月了。小說把林黛玉之死比作嫦娥奔月,既是詩意筆調,也是突出其仙逝的孤寒。
總之,祖孫兩者,賈母死得相當世俗,黛玉死得詩意盎然。一個是享福人之死,一個是多情女之逝。可見,即便是回目設計,在《紅樓夢》中也是意味深長的。
四、薛氏母女與王夫人、王熙鳳的結局
薛家最後得到了賈寶玉的婚姻,但不是用欺騙的方式,而是水到渠成地成功了。這場婚姻的最大障礙,賈母和林黛玉,全都作古之後,庶幾便是勢在必然。但從《紅樓夢》的整個敘事布局上,作者並無意於讓雙方皆大歡喜,而是讓這場婚姻註定成為悲劇。繼「玉帶林中掛」之後,便是「金釵雪中埋」。此處雪中云云,並非死亡的隱喻,而是守寡的意思。就此而言,寡婦李紈,是寶釵的一面鏡子。
《紅樓夢》的精緻通常在於,表面上漫不經心,骨子裡極其細膩。正如晴雯冤死,暗含著襲人不會如願以償,襲人最終沒能成為寶玉的姨太太。同樣,黛玉仙逝,意味著寶釵並非「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的勝利者。不然就不叫「好便是了,了便是好」了。寶釵在自己的婚姻上是下足了功夫的。這個原先有志於成為貴妃娘娘的少女,入了賈府之後便認定了金玉良緣。儘管這金玉良緣不僅面對著寶玉黛玉之間至死不渝的深情,而且還面對著老祖宗之於兩個玉的痴心疼愛,但薛家母女不動聲色、不屈不撓地達成了。
薛家母女的生存策略,應該說是極其高明的。在老太太面前,她們秀足了溫良恭儉讓;在賈府里,她們始終不卑不亢,贏得了上上下下的一致稱讚;在大觀園裡,她們盡顯大家風範,雍容雅緻;對賈寶玉,她們溫愛有加而又彬彬有禮;對林黛玉,她們又是「蘭言解疑癖」又是「愛語慰痴顰」,哄得林黛玉把她們當好人,並且還深信不疑。她們騙不過的大概就是王熙鳳,鳳姐始終堅持把林妹妹認為賈寶玉的媳婦。當然,她們也瞞不過賈母的眼睛。賈母比王熙鳳厲害之處在於,心裡雪亮,卻樂得裝糊塗。試想,鴛鴦偷賈母的東西給賈璉典當了維持賈府門面那樣的事情,賈母都揣著明白裝糊塗,更不用說寶黛之間的婚姻大事。事情越大,越不能說越不可說,甚至連事情的存在與否都不能提及。
賈母其實不僅知道薛家母女的用心,而且也知道王夫人內心深處並不喜歡林黛玉。賈母在帶著眾人游宴大觀園之際,借口寶釵太樸素,讓人給寶釵屋裡添家什,藉此告訴薛家母女,並非不看重薛寶釵。但此前,老太太又特意在帶著大家造訪瀟湘館之際,嫌屋裡的窗紗太舊,吩咐要給換新的,無意間向眾人強調了,這個外孫女在她心中的份量。更有意思的是,當老太太聽到鴛鴦哭訴之後,明明是賈赦夫婦之過,卻厲聲斥責王夫人,最後是探春站出來為王夫人辯護過後,老太太才假裝自己氣糊塗了。事實上,老太太什麼時候糊塗過了?老太太的斥責王夫人,骨子裡是故意假裝糊塗,藉此敲打這個陰險的小兒媳婦。這種手法,探春再聰明也不會懂得。但這樣的敲打,老太太知,王夫人知。真正叫做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也正是這番敲打,引出王夫人在聽到有人提議縮減小姐們的用度時,以林黛玉母親當年在賈府如何嬌貴的事例,加以制止了。王夫人可以折磨酷肖林妹妹的丫環,但絕不敢越過賈母給她設下的那道警戒線,冒犯賈母心愛的外孫女。順便說一下,癸酉本的續作者不知就裡,竟然會杜撰王夫人訓斥林黛玉沒有好好勸寶玉讀書的細節。僅此一端,便可見續作者的無知,更可見此續作本的偽劣。
從這樣的人物關係糾葛,大致上可以得知薛家母女、王夫人、王熙鳳的結局。薛姨媽應該是回到小說開頭的光景,帶著動輒闖禍的兒子、孤寡的女兒,離開破敗的賈府。叫做從哪裡來,回哪裡去。其時,香菱已逝。那是小說開頭就在判詞中標明的。至於那個夏金桂、寶蟾與呆霸王之間如何了結,應該是相當喜劇的。因為僅夏金桂、寶蟾這兩個名字就已經調侃得可以。桂花理當開在秋天,卻姓了夏,寶蟾無疑就是癩蛤蟆的學名了。小說給薛蟠配了這對寶貨,與其是給呆霸王難堪,不如說是悄悄調侃了一下老謀深算的薛姨媽。
薛寶釵的結局自然是寫在判詞里的,「金釵雪中埋」。這裡的雪字有兩層意思,一層當然是「豐年好大雪」之雪,埋在錢堆里;一層則是死寂意義上的雪,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之雪。這與前八十回描寫寶釵之居的那個形容,雪洞一般,是互相照應的。那樣的死寂不是軀體的消失,而是情感世界的死亡,亦即如同李紈一般的守寡。然而,那位癸酉本的續作者顯然不懂得「金釵雪中埋」的真正涵義,故而會在後二十八回中設置了寶釵倒在雪地里死亡的牽強情節。
王夫人的結局,不會比薛姨媽更好,只會更慘。薛姨媽雖然也功於心計,但除了爭取金玉良緣,還並不曾如何造孽。王夫人是作了孽的,金釧之死,晴雯之死,芳官等一干優伶出家,還有抄檢大觀園導致的其他丫環之悲苦,都是王夫人的作孽。王夫人的作孽,緣由是想保護賈寶玉不受傷害,其實也是保護自己的有個依靠。與此相應,她最後得到的結果,應該是失去兒子,失去她想要的那個依靠。除了這個打擊之外,可能還會遭到趙姨娘母子的什麼報復。家族破敗後,許多事情都會翻轉過來。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是也。
王熙鳳的結局,明明白白地寫在判詞里:「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從某種意義上說,鳳姐是小說中最具立體感的人物。不是因為她的性格鮮明,而是因為她的複雜,多面。她造的罪孽,不下於王夫人。其中最為令人不齒的,乃是逼死尤二姐。此事使她遭到最為直接的報復,便是賈璉的休妻。被休之後,應該是病死。彌留之際是否有諸如尤二姐之類的鬼魂糾纏,不得而知,但相信原著一定會寫得非常精彩。
張愛玲曾說,人生三大憾事,一是鰣魚多刺,二是海棠無香,三是紅樓未完。這可能正好反證了,世上萬事萬物,都不得十全十美。但即便如此,你我能夠閱讀《紅樓夢》,亦已然是漢語讀者的大幸了。
二0一六年七月二十日寫於紐約
首發於二0一六年八月二十三日《深圳特區報》
歷史文化的全息圖像-論《紅樓夢》自序
在漢語語言文化歷史上,我認為有二本書是天書,一本是《易經》,一本則是《紅樓夢》。有關《易經》,此生也許只能敬畏而在闡釋上卻唯有望洋興嘆而已。所幸的是,與《紅樓夢》倒是頗有緣份;不僅是對小說的整個氣脈,即便是其中的局部細節,我都能有心領神會之感。當然,這種解讀和闡釋具有一種無可名狀的悲涼,不管行文如何激昂,總也抹不去這樣的蕭瑟。
我不知道整個文化輪迴將如何了結,或者說如何走向,此系天機,如我等凡夫俗子無以揣度。然而,就已經出現的種種文化跡象而言,我想人們或多或少總有些許感受吧。諸如王國維之死,陳寅恪所著《柳如是別傳》,等等。在我去年寫的那篇《悲悼〈柳如是別傳〉》一文中,深感從《紅樓夢》到王國維再到《柳如是別傳》之間的文化氣脈之衰微。遺憾的是那篇文章在今年的《讀書》第4期上發表時被刪去了十分之七,致使許多讀者沒能理解我的感觸。在我看來,王國維自沉昆明湖與賈寶玉最終懸崖撒手在文化上具有前赴後繼似的一致性;而陳寅恪為柳如是作傳與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推出大觀園女兒世界又是一個息息相通的歷史性呼應。審美向度的嚴重闕如和人文靈魂的空前缺席,使歷史的敗落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致使一些先知先覺者不得不首先承擔死亡的命運。
然而,文化氣脈的這種走向,從另一個角度說來,似乎又是一種復興的跡象。因為不管如何的衰敗,整個文化依然氣息尚存。說中國歷史有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是一個方面,但在另一個方面,整個歷史文化也確實具有一種頑強的生命力。歷史上游牧民族的二次入主中原,結果都在軍事征服之後不知不覺地走向文化上的同化。佛教的傳播,則產生了禪宗那樣的文化命脈;近百年來西方文化的挑戰,是否也為漢語文化提供了一個歷史的契機呢?本世紀以來,漢語文化經受了二次空前劫難,一次是三、四十年代來自日本的軍事入侵,一次是六、七十年代的所謂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結果都以奄奄一息的狀態頑強地存活下來。及至當今重新陷入毀滅性的境地時,我想還會度此一劫的。但為此有必要提出一個文化救亡的課題。
儘管救亡一說,因為歷史原因,已經十分可疑。任何有關拯救者角色的扮演,最終總要走向美好願望的反面。但目前除此之外也想不出其他說法表述身處淪喪年代的心情。在《聖經》中,上帝用洪水解決了人類的墮落。但如今上帝何在?也會訴諸洪水么?抑或大火?原子彈之類核武器的發明是否意味著上帝之於人類的第二次懲罰?...也許等到答案降落時,人們都來不及「哎喲」一聲。至於諾亞方舟的啟示,在我的理解也只能訴諸文化空間的重新構建。儘管如今似乎人人都在爭相滿足物質慾望,但真正能夠發泄物慾的機會還是壟斷在少數人手裡。這就好比1966年天安門廣場上人山人海的集會歡呼,等到事過境遷,人們才會發現空空蕩蕩,並且為自己的盲目而感到好笑。愚昧的民眾總是樂於成全權杖的魔術,十分自覺地投身一次次虛假的歷史遊戲。他們實在應該時時重溫好了歌的告誡,以便保持一種做人的清醒。
《紅樓夢》的闡釋作為一種研究,其置身的領域已經相當不堪,濁氣熏人。好在我從來不曾相信過那些鬼頭鬼腦的說法。為自己的解讀在心靈上留出了一片純粹的餘地。即便我的闡釋毫無價值,我也為那樣一片純粹而感到驕傲。從研究毛澤東現象到闡釋《紅樓夢》,在我是一個全新的轉折;站在新的基點上,不免有一覽眾山小之感。也許這種感受不無孤寒,但至少使我獲得了一種學術方向。由《紅樓夢》向上追溯,可進入諸子百家以及先秦文化和文學的重新考察,從而理清漢語文化的歷史脈胳;從《紅樓夢》向下展開,則可縱觀中國晚近文化歷史的大致走向,從而著手一系列的文化著述;至於基於《紅樓夢》所提供的歷史文化全息圖像去觀照西方文化,則可對西方文化從希臘時代到二十世紀的演變歷程有一個極具參照意味的觀察。從這個意義上說,也許我們正身處一個意味深長的年代。當黑夜黑到深處時,黎明也就開始了。
是為自序。
於一九九三年八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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