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與罵哪個更壞？

來自專欄死理性派

　　今天晚上與男友聊到一個被家暴的朋友，男友隨口說「他能走到今天真不容易。相比他來說，你的未成年時光似乎還是挺好的。」

　　我一下子有種莫名的憤怒感，腦中想到了許多來訪者對我傾訴家暴時的痛苦與憤怒，以及他們的憤怒中所體現出來的力量，與另外一些來訪者雖然沒有被家暴但是因為誤以為自己「幸福」而無止境責備自己，導致自身力量被消磨殆盡的無力與茫然，覺得男友的話什麼地方很不對勁，於是立即反駁說：

　　「一個挨打的孩子能相對輕易地認識到『爸媽是壞人』，從而更可能因為不相信父母而不得不培養出獨屬於自己的世界觀。」

　　男友進入了死理性派模式：「那麼，你的意思是，同時經歷肢體暴力與言語暴力的人（肢體暴力很難不伴隨言語暴力）更可能比只經歷言語暴力的人健康？這似乎就成了鼓勵肢體暴力了吧？再說，你怎樣解釋肢體暴力帶來的強烈認同施暴者的現象？」

　　我想了想，回復：「這不是打還是不打的問題。我覺得最大的問題在於欺騙。許多未被家暴的所謂被『慣壞了』的人（包括曾經的我）一直誤以為父母對自己很好，結果因為無法理解自己的憤怒、無法將憤怒發泄到他人（特別是父母）身上而無止境的自我攻擊，他們才是比被家暴的群體更容易抑鬱、更難實現自我接納的一群人。」

　　「難道會有哪個家暴的父母不會說『我這都是為你好』嗎？難道家暴不包括欺騙嗎？這個量多量少差別在哪兒？為什麼不帶家暴的欺騙比帶家暴的欺騙更壞呢？」

　　「因為我找不到任何攻擊他人的理由，所以自罪感更強啊！」

　　「被家暴的人同樣有強烈的自罪感啊，他們總會找理由確認『爸媽打我是有原因的，錯的一定是我』。」

　　我感覺到了一種強烈的不被理解的孤獨感，於是進屋自己坐了一會兒。

　　幾分鐘之後，我走出來，對男友說：

　　「首先，我絕對不認為『用肢體暴力的方式激發個體的自我意識』是帶有任何善意的值得被任何人認可的事情，但同時，你的言語讓我產生了強烈的如小時候一樣的不被理解的痛苦感受。

　　「我期望你能理解像我這樣的所謂的『被慣壞的孩子』內心的痛苦，我們的痛苦，完全不比被家暴的孩子少，甚至可能更多。

　　「因為在我人生的至少前25年，我都天真而真誠地相信我們家是一個『重女輕男』的家庭。

　　「『你看你兄弟們都做農活，只你做得少！』

　　「『你兄弟們都挨打，只有你不挨我們打！』

　　「『有出去玩的機會，每次都是帶你，不帶你哥哥弟弟！』

　　「我走到哪裡都被人們說是我爸媽的心頭肉，說他們一切都是為我好，是絕對愛我的，是需要我感恩的，同時他們反覆讚美我的乖巧懂事，讚美我與父母的和諧關係，這對我產生了深刻的洗腦功效，讓我徹徹底底地認為我與父母的關係是最完美的關係，認為我在與異性交往過程中的一系列問題的核心真是源於我個子矮、皮膚黑等所謂『客觀因素』，認為我『天生註定是一個不配被男人愛的女人』，認為『只有父母才是真心愛我、其他沒有血緣關係的人都不可相信』，認為『如果一個普通男人對我好，一定是有所圖謀，不可能是因為愛』，認為『如果有好男人愛我，那是天大的賞賜，我必須感恩戴德，不可以再提任何要求』……

　　「同時因為我哥哥一直對我有肢體暴力，童年的我將一切恨意都歸至他一個人身上，結果更加認為父母是天底下唯一的好人。但這種歸因解釋不了我生命中的大多數問題，比如持續十多年的口腔潰瘍，持續20年的胃炎胃潰瘍，持續近30年的腹瀉，這一切都在今天4月我釐清自己與父母的多數歷史遺留問題之後無葯自愈。

　　「另外，因為農村人樸素而又邪惡（卻不自知）的本質主義，他們將小時候哥哥弟弟的所有『不聽話』以及成績不好等現象都解釋為『生來人品不好』、『生來不適合學習』，我則成了家裡『唯一乖巧聽話又懂事又成績好的好孩子』，是他們『唯一的希望』，是他們的『貼心小棉襖』，結果越是哥哥弟弟放肆地發泄他們的憤怒，我內心越是恐懼，越是覺得壓力山大，因為所有人看到我們家庭紛爭的場景，都會對我說『你爸媽真是運氣不好，生了那麼兩個逆子，你是好孩子，一定要加倍對父母孝順！』

　　「另外，與許多經歷不公的孩子一樣，雖然我們家資源緊缺，幾個孩子之間原本該是有限資源競爭者的關係，但我一直對弟弟極好，看起來是『懂事』，但究其根源，還是因為一直不被父母認同，才會拚命去做一切有可能取悅父母的事情啊，而我在生命中的至少前23年，都覺得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在我這樣敘述的過程中，男友走過來，輕輕抱住我。

　　我流了好多眼淚講完這些話之後，狠狠地大哭了一場。為自己，也為那些仍然未能走出自罪感泥沼的被「慣壞了」的朋友們，為那些仍然畏寒的經常被消化系統疾病困擾的朋友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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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與罵哪個更壞？

　　欺騙、對個體人格的貶低與侮辱才是使痛苦的人們如此痛苦的更大原因。

　　但一切「客觀分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個體自己的感受。

　　如果與某人相處時不管怎麼都覺得不舒服，請不要再那樣習慣性怪罪自己。或許我們可以「從自己身上找原因」，但這樣刨根問底的結果決不應該是「調整自己的情緒以適應對方」，而是應該接納自己的情緒，找出一些安全的方式，將自己的憤怒完全表達出來。

　　因為情緒沒有錯。

　　因為痛苦沒有錯。

　　因為生而為人，我們本應該被一些人理解、被所有人尊重，本應該被愛。

　　我是一個值得被愛的好孩子。

　　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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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慧敏，2018年5月30日，於縉雲山

李慧敏簡介：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人本取向，關心每一位個體內心深處的吶喊，相信每一個人都擁有深層的理性，都有內在的追求美好的力量。

我反對濫用抗抑鬱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