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布朗-詹姆斯，血肉之軀，獅王的意志

來自專欄 Neverland

文 | 劉洞宇

剛剛結束的，2018年東部決賽搶七大戰，有我最愛的兩個鏡頭。

第一個，發生在東部冠軍的頒獎現場。勒布朗一個人，獨自癱坐在一處角落，也不講話，只是大口喘氣。然後，在更衣室一幫人瘋狂慶祝，盧指導縱情高歌（有人說他在唱「我的老父親」？）的時候，勒布朗遠遠坐著，踩在冰桶里歇息，在雙膝和背部纏上厚重的冰袋。48小時前他不慎撞傷了右腿；而接下來的故事和熱血漫畫所講如出一轍：這個男人咬著牙，拖著一條腿接管了後來的比賽，並在剛才帶著酸痛又打滿東決第七場的48分鐘。在比賽最後一分鐘，他親手殺死了北岸花園再一年的希望。回到更衣室他說，我實在累了。

第二個，在第七戰的場上。是薩姆-德克爾發推驚呼「在最高點來見我吧」那個回合，勒布朗對羅齊爾展臂一扣送上了死亡封蓋，在電光火石的攻守轉換，傑夫-格林衝擊籃下博得了罰球，一秒未歇的勒布朗-詹姆斯沒有參與進攻，而是站在原地爭取著這十幾秒在場上的稍縱即逝的休息時間。隊友回頭看他，他一個人，遠遠站在底線那裡，豎起了兩手的大拇指，臉上掛滿了欣慰和信任。他感激隊友為他刺刀見紅，哪怕一個回合的微薄的貢獻，他好像在說，我沒事，夥計們，你們幹得不錯。

這兩個無言的鏡頭，或許三十年後還會被後世反覆言說。

如果把所有的感動鋪陳開來，分量太重；言語在這種時候，實在蒼白。

我只能描繪我最極限的眼力：

三十年後，我們都要白頭，老去，而這些畫面還會長青著被下一代年輕人津津樂道。他們會知道，「勒布朗G6休息57.3秒，第四節痛苦倒地，爬起來，迎接全場震耳欲聾的MVP呼聲，拖著一條腿單挑塔圖姆射進那兩記昨日重現式的讀秒三分」意味著什麼。

他們會被這個「季後賽出場時間比對面整隊還多1500分鐘」的老漢所感。他們會震動，勒布朗-詹姆斯在鐵血綠軍搶七的客場打滿全場（感謝盧指導連叫兩個暫停），並在最後時刻掛著莫里斯奔襲騰空——正如16年夏天最後一個金州主場已經體能垂盡的他上演了驚世一帽——不知哪來的氣力。

他們會看到的，會看到所有細枝末節，包括勒布朗那些瀕臨枯竭之際砸前框的強投，以及他所有堅毅決然、一去不返的眼神；這些東西都會被新時代球迷反覆提及，並永遠定格在競技體育光耀的歷史長河中。

——新王當立之日，新人們會和我們一樣，爭論誰是聯盟第一人，誰是誰的接班人，比較誰的歷史地位更高，誰的巔峰統治更強，他們會吵得面紅耳赤，四面樹敵；到那時候，2017-2018年的勒布朗-詹姆斯，被群狼圍困撕咬、然後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的老獅王，一定會被人們樂此不疲地想起和回憶。

如果去回顧一下騎士VS綠軍整個系列賽，我們只會更驚嘆：

首先騎士就被當頭棒喝，連丟兩場（勒布朗G2前獨自一人早早到球館訓練，在隨後比賽中再次砍瓜切菜般斬落40+三雙，但同塔圖姆相撞後的頸部扭傷明顯讓他下半場失去了活力）。

隨後勒布朗帶領眾將連扳兩場強勢打平（G4再次送出讓我們審美疲勞的44分，其中包括幾記關鍵的高難度後仰）。

之後輸掉天王山（因賽程緊張，日夜兼程，勒布朗遭遇了嚴重的睡眠困難，這時候所有人都在猜測這個已創下無數聯盟最老記錄的王者還能堅持多久）。

到第六戰，在「只要不打架，主裁就不管」的尺度下，勒布朗面對球隊二當家缺席和自己腿部受傷的危難關頭，統治全場並在最後連得8分、用血腥的46分結束了比賽。天子之怒，流血漂櫓，稱王東部8年的勒布朗-詹姆斯再一次解決了一切。（此役後，社區最前排的評價，一句是巴克利的，「不要換我下場，我死後多的是時間休息」，另一句是伯德的，「今晚是上帝穿著23號在打球」。）

最終搶七，在10勝0敗的魔鬼主場，驕傲綠軍連續37輪2:0領先最後晉級的護身符，破滅了。一群初生牛犢，在少帥指揮下，對勒布朗進行了最大可能的圍追堵截；他們沒想到，這個34歲、鬍鬚已經星白、打了47分鐘的老漢，在最後一分鐘還有力氣收割比賽。

——我一直覺得，史詩是會自己說話的。

把時鐘再往回撥一點。

克利夫蘭人整個季後賽的歷程，一路的曲折和險阻，更是波瀾壯闊，難以言盡。

我相信所有人都記得打猛龍G3，勒布朗用一記高難度滑翔拋射打板絕殺，葬送了加拿大人的幻想。也或許記得G2，勒布朗用殺人誅心的無解後仰，把北境之王的主場優勢打得煙消雲散，單場7記後仰跳投，也平了NBA歷史記錄。後來記者Zach Lowe說，據他了解，面對賽前被看好的分區頭號種子，勒布朗是以自我玩樂的心境嘗試了那些高難度的中距離；你可以想像：他面對這個老對手的心理勢差誇張到了什麼程度。

再往前看，打步行者。面對強硬的敵人，面對死纏的斯蒂芬森們，勒布朗和他的騎士同樣花了七場才死裡逃生。事實上，七場比賽，騎士總得分加起來比步行者還少40分；步行者明顯是那隻更好的球隊。勒布朗的隊友們在整個系列賽，曠古未見地，沒有任何一場比賽有哪怕一人拿分在20以上，二當家樂福場均只能攻下11.4分，命中率33%，防守更是不大好看；而勒布朗一人在取勝的四場中場均狂轟41.7分11籃板6.7助攻（以及搶七戰統治級的45分）。——事實上在經歷完慘烈的七場大戰後，勒布朗的身體遭受了極大的損耗，他不得不嘗試用拔火罐來恢復身體；一些隊友甚至表示，「我們從未見過這般筋疲力竭的勒布朗」。

其間的故事，我們都看到了：

在必須給予回應的G2，勒布朗開場連拿16分，完成一波16-1的攻擊盛宴，曠古罕有。在令人窒息的G7，在連續出場35分鐘、因為腿部抽筋不得不返回更衣室的時候，勒布朗斷然拒絕了醫療團隊的輸液建議，在第四節上演王者歸來。尤其，在那場至關重要的天王山，勒布朗又一記絕命三分殺死了印第安納人。完成絕殺，躍上技術台，振臂歡呼，老夫聊發了少年狂。

——那一刻，那一次燈亮球進，不過是整個七場系列賽艱苦泥濘、險象環生的縮影。勒布朗就是這樣，幾乎憑一己之力，拖著球隊，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化險為夷。

打步行者G3騎士兩分惜敗，我不知道多少人還記得這場。我就是突然想到了。緊要關頭，比分落後，所有人都預想勒布朗會用招牌式的坦克突破衝鋒陷陣之際，他卻出乎意料地選擇了高難度的、曾經不那麼稔熟的遠射去亡命追分。直到最後一刻，他在前場站好位，計劃著用上賽季打奇才那招「接四分位橫跨全場長傳三分」的時候，對手罰球意外不中，JR沒能把球交到他手上，憾負。

「都是一分，但是它們不一樣，完全不一樣。」這是後來，大約是完成了羞辱多倫多人的那些投射之後，勒布朗說了這般話，在我印象中，這是他職業生涯第一次說這般話。

要是從頭至尾看了騎士常規賽，你大概不會對季後賽發生這一切感到太驚奇。

在常規賽，勒布朗不僅獻上了他職業生涯最花樣繁複、妖異可怖（這賽季以各類表演上五佳球的比例之高，恐怕08-09賽季都難以企及）的全能輸出，他還得以完成了歷史級別的單賽季關鍵球表演。甚至我們可以說：勒布朗-詹姆斯，在他個人第十五個常規賽，上演了或許是史上單賽季單人最誇張和無解的關鍵時刻攻防接管。

我們知道，常規賽的騎士，可謂「風雨飄搖」。從歐文休賽期提出交易以來，這支球隊經歷了複雜的交易、混亂的更衣室問題、畸形的陣容輪轉、隊員的更迭進出，再加上嚴重的傷病，一度整個隊伍都七零八落，快要散架了似的。那時候，很多人都覺得這隻球隊沒有希望了（一度在討論如何不掉出東部前八；甚至直到季後賽，美國專家團都一致判定騎士難進東絕），——而且屋漏偏逢連敗，非常挫士氣。

所以，我們看到了，那個男人選擇站出來：在他漫長職業生涯中第一次打滿整個賽季的82場；在太多場，被拖至最後一刻的比賽里，一人強行收下。有人說，「現在的勒布朗太可怕了，一到最後幾分鐘就是一個人拿球單幹。」

——各類統計表單也支持著這種觀感：在關鍵時刻，勒布朗的回合佔有率、每48分鐘得分、出手數、效率值、真實命中率、以及各種高階攻防數據，都在無聲地驚呼著這個還未引起大家注意的可怖的事實。

所以我們得以看到，他在面對國王、灰熊、快船、公牛的時候，用果決的遠射殺死了比賽。

看到在丹佛高原，他用兩記驚為天人的急停後仰結束了戰鬥。

看到他對施羅德的排球血帽，以及無數在最後關頭上演的窒息防守和遮天火鍋。

看到在球隊諸位即將各奔東西的最後一場，面對巴特勒，用大帽和一記金雞獨立的絕殺做了送別。

——我們整個賽季都在看到，這位聯盟霸主，拖著殘敗不整的軍團，一次又一次地，化腐朽為神奇。

寫下這段話的時候，我腦海中又盤旋了太多鏡頭。

我想到2月真刀真槍的全明星賽。在群星閃耀的斯台普斯，最後時刻，勒布朗戰隊，極有默契地，交球勒布朗，兩次嚴防死守，連續取分，傳威少快下，收比賽。他榮膺MVP，星中之星，當之無愧。

哦對了，還有那些「NBA五佳球，你放老詹集錦幹嘛」的高光。

比如勒布朗背運穿襠TT的人球分過。

比如他血腥隔扣努爾基奇夢回少年。

比如他打公牛幾乎復刻韋德的假轉身華麗後仰。（還有人記得嗎？）

比如在洛杉磯傳給日日奇的no look pass。

但我最鐘意，是「騎士113-118落後雄鹿，時間只餘5.9秒，勒布朗發球借字母哥後背反彈拿球迅速射入三分」那一幕。

——畫面中，這個男人實在有膽識，有頭腦和創造力，而且，還儼然沒準備認命。

是的。

把這一幅幅瑰麗奇絕、連綿不止的英雄圖景疊加起來，把它們的故事背景和感官素材鋪陳開，毫無疑問了：

我們正在面對NBA近二十年來最輝煌壯麗、震懾人心的個人表演。

勒布朗-詹姆斯，不論他接下來勝敗幾何，至少直至今日，擔得起「偉大」二字。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縱觀這個賽季的征程，甚至有人感嘆道，「這個男人重新定義了人類的身心在籃球世界的天花板，我真的想不到有人可以在那種境況下做到更好了。」

被感染的球員們、解說們，不停搜刮著他們的辭藻，奉上誠心的讚歎。

杜德利發推「勒布朗也許是史上最佳」後，布克頑皮回應：「我都告訴你多少次了？」

凱西和波波維奇們講，勒布朗讓我想起了當年對抗喬丹、想推倒這面牆、整場盯著一個人看的經歷。

書豪像一個迷弟一樣，數次感嘆，「勒布朗與邁克爾-喬丹的區別在哪？我需要幫助，因為我真的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皮爾斯說，「勒布朗的比賽已無缺點」「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會把任何人排在勒布朗前面了」，並提醒年輕人，「我不想在搶七大戰中看到勒布朗，那讓我感到不舒服。」

科比說，「如果我還在聯盟打球，最想和勒布朗做隊友」，並在東決G7賽後稱讚這個亦敵亦友的老夥計，「我們可以在不詆毀一個人的情況下欣賞另一個人，我愛他正在做的事情。#享受勒布朗的尋夢之旅」。

微笑刺客打了個比方，「勒布朗就像醫生護工，把隊友重新呵護到健康水平，把JR和格林搶救回來，有段時間騎士已經走到一般球隊會崩潰的邊緣（客場搶七第一節落後十幾分），他不會因此痛擊隊友的過失，而是不斷鼓勵，直到隊友恢復水平，跟上他，與他一起戰鬥，然後贏得比賽——在我眼裡，這就是偉大領袖的定義。」

——庫里（「他用意志力帶著球隊八進總決」）、司機（「勒布朗讓關鍵一投看起來很簡單」）、麥迪（「我們應該停止關於勒布朗不能進關鍵球的爭論」）、韋德、妖刀、魔獸、大帝們也儘是稱讚。

後面是主持人方隊。

范甘迪在東決G7賽後的評價最值得玩味，他直言不諱：

「在NBA歷史上所有進總決賽的隊伍里，沒有哪位球員像勒布朗這樣，肩上扛的擔子如此之重。帶領這支騎士進總決，這是勒布朗迄今為止的最大成就。」

國內，蘇群老師的解說詞自然已成經典：

「不論你喜歡他與否，請尊重這個世紀最偉大的運動員，不要等到退役才追悔」「我們在同一個時空下，有幸見證NBA近二十年最偉大的表演」「請記住這個數字，57.3秒」......

他和王子星還引用勒布朗正在讀的《牧羊少年奇幻之旅》：

「沒有一顆心，因為追求夢想而受傷。當你真心渴望某樣東西時，整個宇宙都會來幫你。」

——當然還有其他讚譽，比如馬大爺一如既往的直白，比如於嘉半開玩笑質疑籃球不像是團隊項目，比如楊健感嘆這是「天人之戰」，比如黃健翔前輩特意在G6賽後發微博：

「詹姆斯真是太厲害了，簡直就不是人類，是超人。一個人對一項賽事，對一個球隊的影響力之大，絕對是近年來世界體壇屈指可數的天王人物之一。」

最後是楊毅對勒布朗連珠炮式的讚譽。你們都在調侃楊毅賣衣服，是搖擺不定的商人，可是拋開其他東西，至少對勒布朗的能力，他一直是在嘆服：

「我想說成就不論，......，單說如今的綜合實力，詹姆斯確實前無古人了。 他的身體天賦，全面技術和球商的結合超越了籃球這項運動的極限了。對他來說，球太輕了，球場太小了，都在股掌之間。」（2013年2月）

「在我見過的所有冠軍級別球隊里，從未有過勒布朗這樣決定性的控制力。這就是勒布朗-詹姆斯的絕對實力，如今這個星球之上，無可比擬。」（2017年5月）

「此時此刻，這已窮盡我的想像。但勒布朗-詹姆斯，就是這樣窮盡我們想像的運動員。你可以這麼說，他干出什麼事兒來，你都不要意外。這都不是虎牢關三戰呂布，這像濮陽城外曹孟德十餘員上將圍戰呂布。勒布朗將再次衝擊個人英雄主義的極限。「（2018年5月11日，東決前夕）

「任何再說勒布朗是只依靠身體打球的人，都那麼無知。他的身體，是他的智慧調動的武器。在33歲之上，勒布朗還能打出這樣令人恐懼的水平，尤其是在騎士隊此時的陣容配置下，還能讓東部震顫，他的技術、意識、判斷，都達到了世間罕見的水平。他比自己25歲的時候更全面，更懂得怎樣率領球隊。他對比賽的拆解，他對個人攻擊的把握（尤其看那三分球），對個人攻擊和組織進攻時機的掌控，傳球的精準性和到位率，對隊友們的帶動，都是令人失語的，彷彿不知如何讚美和形容。」

「如果以我——一個常人的想像力和判斷，凱爾特人能贏下這輪系列賽。勒布朗的神力和悲壯，蒼天可嘆。漫漫東部，對一代帝王的8年抗戰，就要到盡頭了嗎？「（G2騎士敗北賽後）

「不只是他的身體，不只是他的攻擊力，而是他的智慧。你現在欣賞勒布朗的比賽，已經不是像他年輕的時候那樣，欣賞他的暴力美學。像大姚在有一年全明星賽上說的，他像一塊磚頭一樣拍進來，拍的你眼冒金星。他仍然能拍，但更多的，你看到的是他對比賽的掌控，他的判斷力，採用的方式。勒布朗的比賽，彷彿每一個回合都是被計算出來的——就像這個系列賽第一戰之後，他能在發布會上迅速說出兩分鐘里所有的回合那樣。他的視線彷彿不是平面的，而是一座俯瞰的燈塔，能清晰看到半場之內的任何位置，隨時洞穿對方的防守——他就像是漫畫里的某個奇妙的角色。」（G3賽後）

「在球場綜合統治力的體現上，在我目力所及的30年里，只有他和邁克爾-喬丹處在同一級別，再沒有任何人能接近他們。」

「還能用什麼，來形容勒布朗-詹姆斯的意志呢？一位王者與年輕的，對抗他的世界的交戰，人與命運的搏殺，天人交戰里的天生下凡。完全難以想像，我再解說的時候就在想，血肉之軀的人，在33歲的年紀上，怎麼做到的呢？（G6賽後）」

「你給邁克爾-喬丹這撥人，喬丹進不了總決賽。勒布朗是我目力所及最偉大的統治者，儘管他的命運沒有喬丹那麼完美。傳奇的重要元素之一是命運，命運就是你自己掌控不了。絕對能力和命運，和成就，有時候不是一回事兒。我是一個70後，看邁克爾-喬丹打球長大的70後。今天我們真看過喬丹的70後之間聊，包括楊健，大多是跟我一個觀點，個別不一致的也覺得不好說，但這種比較很平靜。」（G7賽後）

以上，都是他的原話。

同很多人一樣，我心中也有一份表單：勒布朗職業生涯單場比賽的歷史排位。

第一位，我會選2016年總決賽G6。

——這是絕境。這時候：克利夫蘭人2-3落後73勝金州，面臨著格林回歸，水花兄弟箭在弦上的瘋狂；他們面前還有52年家鄉無冠的詛咒，還有整個賽季關於王朝球隊的狂熱敘事。

而且，就算拋開這些，單論勒布朗的個人表演，也無從挑剔了。這一役，完滿體現了勒布朗外科手術式的球場控制，這種級別的控制力，至少在我看錄像的年歲里，從未見過。——正如很多人所知道的那樣，尤其從第三節後半段（歐文受傷不能發揮）起始，直到最後加到41分那個蓋棺的左翼三分球，勒布朗完全統治了比賽。完全統治的意思，借一個網友的說法，就是每個回合，從每個進攻的回合，到每個防守的回合，都幾乎由勒布朗一人一手操辦，像一面堅不可摧的城牆，抵禦住城外勇士的狂轟濫炸。那場比賽，精絕堅強，讓人不得不驚異勒布朗-詹姆斯冷酷至極的攻防統治——所以美國球迷在賽後會驚呼道：我們看到了另一個維度的東西，「其他人在玩跳棋，而勒布朗一個人在玩國際象棋！」

而榜單第二位，可能就是今年對綠軍的最後這兩場了。——我不得不把他們合在一起，才構得成一份完整的拼圖；就像16年G6背後實際上還有更大的鋪陳一樣。

然後第三位，我才會說12年東決G6，被無數次提及的，輸了就萬劫不復的「死亡之瞳」。

第四位，07年東決G5，小皇帝面對活塞鐵桶陣連得29分完成絕殺。

第五位，是15年總決賽，最偉大的敗者表演；我不曉得該選哪一場，或許是G2，因為我愛那個終場的砸球怒吼。

可能很多人不理解，這，剛剛過去的G6和G7，有那麼重要嗎？

在我心中，是的。

G7賽後，從03年就來到克利夫蘭的鮑仁君博士也發文章，說他同意布萊恩-文霍斯特的看法：「這場比賽是歷史，是詹姆斯職業生涯前二的比賽」。他給出的理由是，「這場比賽故事性甚至強過16年總決賽；如果有人問單核帶隊能撐多久，就看看這場比賽。」

如果北岸花園一戰，是「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是統治。十一年前面對活塞五虎，是「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是勇猛。2015年率領著絕地七武士，是「若一去不返？便一去不返」，是悲壯。那麼今年這兩役，就是「一個人是一支隊伍」，是老兵不死，是尊嚴。

——你可能發現了，是不是關涉到總冠軍，是不是奠定歷史地位，在我這份榜單，不是唯一的衡量。這其中，是仔細考慮了觀感、場面、情勢、以及「統治力的絕對高度」。16年，勒布朗面臨著極大心理劣勢的後三場，象徵意義當然無與倫比，但那會兒他的統治力還未進化到今年這般誇張可怖。12年G6，象徵意義自然也極大，但那時候勒布朗還在南海岸，那一場，我把它定性是這個男人在邁阿密「效率籃球」下一次忘我的、掙脫了一切顧忌和枷鎖的爆發。

如果把北岸花園那次自我救贖，形容是「勒布朗的小宇宙在取經長河中一次超星級別的爆發」，那麼，我認為他現在的心境和氣性，就是翻天覆日的大神話。——就像一個求道者，在九九八十一難之後，羽化通熟，究竟證成了大道。」毫無保留地，他在向我們展示籃球世界的全部寶藏。」

——回望這一路：最早的時候，天選之子靠天賦、非人的身體和視野；後來，少年化身南海岸的大反派，帶著黑色面罩，靠愈發老成的大局觀、效率及綜合能力。最後，他修鍊出收放自如的掌控力，重劍無鋒，隨心所欲。時至今日，勒布朗-詹姆斯知道如何去分配體能，如何觀察，如何判斷勢頭，打什麼戰術，什麼時間去控場、壓制、接管比賽並一錘定音，這份功力上，已經無人能出其右。所以面對他渾然天成的比賽，我們只能驚嘆、震撼、拜服、最後錯愕到失語。

這就是我的體會。

以前，我也喜歡戰天鬥地，經常跟那些仇恨者爭執。

「有缺點的戰士終究是戰士，不是嗎？你去看超級英雄的電影好了，他們幾個沒有不堪回首的過往」，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你們用陳腐的眼光看人，不是自欺欺人嗎？」，說「人很複雜，每個人都有私密的精神世界，你們用簡單的標籤去定性一個人，去誅心，不可笑嗎？......」

我甚至給一個極端的老兄說了下面的話，我說，你要放寬心，你再怎麼詆毀，也對他施予不了任何傷害。憎惡是消耗性的，一直恨一個人，你就要一直打氣，給自己充電心理能量。而愛一個人是反過來的，愛有一種慣性。而且，我說，你看去年勒布朗生日的時候，上海詹蜜在世博谷投影了一個慶生視頻，通過鮑老師給他看到了，他很開心，——哪怕這是一個巨人面對一個不起眼的小女生表白的那種開心——至少在那一刻，他咧嘴笑了。他明白，在無窮多個不起眼的角落，他有無限的後盾。

......

勒布朗-詹姆斯，我們之所以稱讚他，給予他無盡的溢美，是因為他滿足了我們凡人對超級英雄的所有幻想。英雄的困頓，英雄的孤單無助，英雄的溫情（尚記得他聽聞波波妻子去世時的哽咽，以及後來善意給女記者解圍），戰甲下的挫敗，以及後來漫畫男主般王者歸來，這是英雄所擁有的一切的勇猛、神力和無畏。

（——順便一提，其實我最喜歡，不是勒布朗在場上那些大無畏，而是一個場外小故事：尤尼恩回憶幾年前，在他們夏天一同出遊坐香蕉船的時候，勒布朗曾毫不猶豫跳進海里救出了一位不慎落水的好友，——像一個真正的超人一般。）

英雄當然有灰色的歲月，但英雄就是「是其所不是」：勇猛精進，不斷奮起，一日接著一日，超越著自我。於是當擂鼓作響、疾風驟雨之後，王位還是屬於那個英雄。英雄還是守住了王位。到一切塵埃落定之日，和英雄永遠相隨的不是聒噪的評價，而是無言的史詩。

這就夠了罷。

——所以我知道，到最後，競技體育本身會給出答案。而這些爭執會在答案面前會顯得多麼輕浮和滑稽。你我都扭轉不了那個軌跡，——我們幾乎可以把它叫「宿命」。這種東西不說話，但它震觸人心，某一個時候你感覺有千言萬語在湧上你的腦門。

——我有時甚至覺得：在那種東西呈示出來的那一刻，不僅你們的偏激和設計會顯照得滑稽不堪，甚至連我現在的全部讚譽誇耀都儘是多餘和生硬。

有人不禁追問，這個男人的血肉骨骼里，到底有什麼？

——我們都知道：勒布朗-詹姆斯擁有歷史級別的身體素質。按張公子的說法，是「NBA史上所有位置的球員里綜合運動能力（速度、彈跳、爆發力、力量、身高、持久性、耐力、平衡感）最好的球員之一。」而且他傾向於去掉這個之一。

不少人也知道，勒布朗對身體的打理、鍛造和保養極度苛刻，這種虔城和自律十幾年如一日，儼然像一個清教徒。正如去年總決賽失利，在大家都還熱議著這是詹皇第幾次無功而返的時候，他又一個人重新回到球館了。眾所周知，勒布朗紅肉很多年都不碰了，他對飲食的死磕，也同對健身和苦練一樣執著——除了這幾年越來越愛品一口紅酒。

但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勒布朗頭腦的天才：

——他籃球智商之高，場面洞察力之強，彷彿他知道一切東西。這賽季，大約是去年底的時候，鮑老師微博透露了一個小故事，說在有一場比賽里，勒布朗竟然對著正要球的香波特大喊了一句，「嘿夥計，你在左角落的命中率只有32%！「香波特後來回憶，自己當時直接愣了。

勒布朗-詹姆斯擁有罕見的超強記憶，其實早已不是什麼秘聞。

正是這種能力，讓勒布朗通曉每個球隊的戰術和體系，清楚每位球員的優缺點和攻守偏好（勒布朗在2K中唯一的追帽大師勳章，僅憑他天生神力還遠遠不夠），他甚至了解NCAA里那群新兵蛋子的潛力和特點。勒布朗可以回憶起歷史上一場遙遠比賽的全部細節，就像他在很多次向媒體隨口展示的那樣；記者說，他從來不隨隊友一起看錄像。波什也曾經感嘆，「這傢伙記得太多他本不該記住的東西」。

——這種記憶，醫學上叫照相機記憶，或是清晰記憶（eidetic memory），聲稱擁有這項過目不忘能力的人在人群中比例極低。他們在生活中承受了不會遺忘的痛苦，像極了好萊塢影片里超級英雄的痛苦。而也正是這種頭腦，讓勒布朗在場上擁有了超絕常人，開了天眼般的判斷力、計劃性和大局觀。

但同時，這份能力也曾使他不能自已，思慮了太多東西，背負著失意的過往，有數不盡的傷痕在刺痛。

——當然了，關於他如何在艱苦泥濘中降服了這頭心中的猛獸，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說來說去，到底什麼是「統治力」呢？

——無論如何，慶幸我們有那些鐵一樣的，讓每一個細節可查的數據。

請允許我再贅述一下這些表單和數據，雖然它們已不能使你我有任何震動：

勒布朗在整個季後賽，場均可以轟下34+9+9。在首輪，他場均34分，除樂福13.3分之外，騎士無人上雙；在東決場均33.6分，接下來是樂福的12.5分。

看總得分：在總決賽前，勒布朗已經18場內轟下了612分，超越了1995年的奧拉朱旺（18場，594分）和1989年的邁克爾-喬丹（17場，591分），獨居歷史第一。

另外，勒布朗單賽季季後賽7次40+，也追平了邁克爾喬丹在89年的神跡。與之相比，身為超級得分手的凱文-杜蘭特整個職業生涯，也即7次。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賽季聯盟其他人加一起，也不過這個次數。

如果加上時間限制更誇張。比如限制到第15個賽季之後，季後賽40+，能想到嗎？歷史上其他所有人加一起，區區3次。而勒布朗一人，面對絞肉機式的消耗絞殺，單季完成了7次。

接下來是絕殺。勒布朗-詹姆斯迄今為止在職業生涯中完成8次季後賽絕殺，第二名是邁克爾-喬丹的6次。

再限制嚴格一點，壓哨絕殺，勒布朗完成了5次，慢慢歷史長河中，喬丹的3次緊隨其後。

再然後，是檢驗一個巨星是否能抗住重壓的特殊比賽：天王山，搶七（勒布朗場均35分），Win Or Go Home（勒布朗場均34分）。這三種場次標籤的無論你怎麼組合過濾，這個人的場均得分，都是歷史第一。

如果你還要翻閱所謂高階數據，也就是我們的籃球專家所精心設計的，可以一體化衡量一個球員貢獻價值和統治程度的數值加權，你會發現，不論WS、WS/48，還是PER，或者VORP、BPM，勒布朗都極不合群地站在另一個遙遠的角落。

但終究，統治力是一種觀感。

一種最原始，最直接的觀感：

一個球員的能量，他的球隊配置，他所面臨的險境，他對整個局面的霸據和決定力，以及他可以化險為夷的單人接管，——噪雜的視野範圍內這一切的東西，綜合成一個觀感。這就是統治。——而就我個人的心目，在東區決賽漫長的第六場和第七場，在七場系列賽直至整個季後賽，勒布朗-詹姆斯的孤影，把這種觀感推向了一個史無前例的高度。

所以歸根結底，勒布朗-詹姆斯到底憑什麼闖出了東部？

是的，勒布朗這賽季武器庫之豐富，境界之超絕，我們至少有所領教了。

可這還不足以讓他在荊棘的嗜血叢林中活出來。

我們心裡都知道：是他在季後賽所表達出的超越我們任何人想像的堅韌和意志，讓他撐到了最後。

大比分落敗，美媒甚至開始議論說「輸掉比賽是否反而可以保住歷史地位」，吃瓜群眾也不斷猜想他的下家。這個過程反覆了數次。每一次這個時候，在所有人「你不能要求他更多了」的注視下，勒布朗都爆發出獅王般的意志。

是的，——這個男人在面臨絕境時候的堅韌不拔和求勝之心，不僅超出了Colin Cowherd等人的估計，也超出了我們所有人的估算和想像。勒布朗-詹姆斯，他比最狂妄的詹吹還要狂，還要不講道理，比最失了智的瘋話還要瘋狂，還要不可思議。

於是一個老球迷在社區感嘆：

「我看的球越多，越意識到勒布朗的不真實。

這個人太狠了，他由不得你不服。」

請允許我思緒紛雜。

於是我又想起2015年。那時候，大家滿以為已是勒布朗的極限。那是回騎士的第一年，在樂福報銷和幾乎失去歐文的情形下，勒布朗還是打出讓人嘆為觀止的比賽，在5月橫掃了60勝老鷹。女記者問滿身是傷的勒布朗，接下來你有可能不打嗎，勒布朗淡然一笑，說了好幾個「no chance」。不過後來他也坦白，我不可能打48分鐘，因為那超過了我的極限。如果我說我能打，那是在欺騙我的團隊。

一晃三年。

34歲鬍鬚星白的勒布朗，騙過了老天爺。

他在休息57.3秒、強撐著一條腿敷上冰袋，連得8分收下G6的48小時之後，又打滿了他這賽季第100場的48分鐘。場上的那一點喘息，遠不足以讓勒布朗沉重的肉身恢復能量，可是，到底是什麼讓他在懸崖邊上又活了過來？

我以為，是競技體育的超人意志。

是雄獅的意志。

所以，——終究，在最後一刻讓他逆天改命、奇蹟勝利的，不是他AlphaGo一樣的精準跟儲備，而是他作為一個有限者的血性、骨骼和尊嚴。是他一顆劇烈跳動的心臟，是他的孤膽。你拆開機器人，裡面是嗡嗡作響的機箱，別無他物。可你打破勒布朗的眉骨，鮮紅色的血馬上淌出來，堵都堵不住。

——他終究不是刀槍不入，他終究是個有限者，所以他才值得我們愛。

東決頒獎儀式，勒布朗一直癱坐在地上。記者邀請後隊友把他慢慢攙扶起來。他面對鏡頭，說了下面這段話，我覺得把它放在這篇最後，是再好不過的總結：

「等我生涯結束，不管最終是贏、是輸還是打平，我期望別人對我的評價是，這個男人把他的一切都留在了場上。這跟人生其實是一個道理，輸了後怎麼站起來，怎麼讓自己不斷進步，這比輸贏本身更重要。

我會對家人和隊友保持真誠，至於總決賽戰績和個人表現，我真的不在乎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