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陽壽系列 《陽壽·陰妻》

短篇 陽壽系列 《陽壽·陰妻》

來自專欄水千戶專欄

小張喘不過來氣。

他夢到被自己未來的老丈人掐著脖子惡狠狠地逼問:車子,房子,票子,你都有啥?你憑什麼娶我家閨女!

為什麼小張知道那是自己未來老丈人?廢話,小張在夢裡都沒敢還手,那不是老丈人還是誰!

不過他總算是醒了過來,小張翻了個身,從被自己的嘔吐物窒息的險境中逃脫,躺在地上拚命呼吸空氣。

一股混合飯館油煙,人體排泄物與嘔吐物的氣味惡狠狠地躥進小張鼻子里。小張搖晃一下腦袋,好半晌才明白自己在哪。

他今天是來聯誼來了。

小張今年二十有六,做一份不咸不淡的工作,拿一份不溫不飽的工資,每月清光,但除了房租水電衣食住行,也不知道花去了哪裡。

家裡人催他結婚,他也有點這個想法,今天就跟同事來和隔壁那棟大樓,某個公司前台小姐妹們一起吃飯聯絡感情。

按照同事構建的美好願景,現在這個時間點,他們應該在KTV,嚎著「我們不一樣」或者「平凡之路」,同時對之前早就私下商量好的目標捉對廝殺,增進交流呢吧。

但小張覺得自己好像忘了點什麼,不然沒法解釋他為什麼躺在飯館後巷裡。

哦,他想起來了。

飯桌上如花似玉的姑娘們不著痕迹地分別試探了幾句,沒錢沒背景沒關係的小張,就此出局。小張拚命再想搭話,那幾個姑娘卻是對小張再也不理不睬。所以他才開始自己灌自己。

悶酒醋心,同時還利尿。他就是啤酒灌多了,來這飯館後巷清空膀胱,一跤摔倒,順勢睡著,才導致了那個真實無比的噩夢。

是啊,車子房子票子面子,小張有什麼?

小張看看身上,心中哀嘆一句:這套約會用「戰衣」可是花了他一千二百大洋,足足有工資四分之一,現下看起來,上衣褲子是要報廢了。

回家吧,回家玩兩局絕地吃雞,然後洗洗睡。明天周一,還要上班。

但在那之前,得想個辦法把自己身上這些狼藉弄掉。小張在地上抓了兩把,萬幸,滿地都是小廣告單。

美容院大減價,健身房大酬賓,商場大讓利,醫院大優惠。切包皮附贈免費宮頸糜爛檢查,超聲波激光伽馬射線遠紅外無痛人流,各種「黑科技」各種「揮淚甩賣」各種「跳樓價」。他用這些廣告單在身上擦拭,好歹把嘔吐物弄掉一些。

「咦?」小張看著手上這張廣告單,不禁贊了一句:好一張清新脫俗的廣告單,和那些妖艷賤貨一點都不一樣。

這廣告單黑乎乎的,背景圖片好像是哪兒一座古城,上面用標準仿宋體寥寥寫了幾行字,做得彷彿是張契約一樣。

「契約書」

「今有陽間人士______,自願貢獻陽壽(尾壽)三年,下送幽冥,解救地府冤魂,以換薄賞,簽字_______,畫押________」

「地府福利辦 戊戌年三月初十」

這廣告單賣相不甚精美,但竟然很大手筆的附帶了一根簡陋的圓珠筆,就黏在這廣告單背面。小張就著參觀後巷昏暗的燈光,看著這張廣告單啞然失笑:這什麼玩意?和尚廟還是算卦攤流出來的?明明全是義務沒有權利,奉獻陽壽三年,也不說清楚那「薄賞」到底是什麼,還敢大大咧咧的署名「福利辦」?

酒意上涌,小張低頭,回想自己這小半輩子,一股冤屈頂上心頭:活成這麼個熊樣,還要繼續活下去,多活三年,少活三年,有啥差別?

激憤之下,小張從廣告單上撕下筆來,抬手在廣告單上籤下自己的大名,還用圓珠筆塗黑大拇指,在畫押處摁上自己的指印。

這事做完,小張就耗費了自己全部的體力,踉蹌起身抖擻精神,大手一揮,叫了輛網約車回家去了。

那張被他扔在身後的廣告單無風自動,在空中緩緩飄起,無火自燃,化為飛灰,被風吹散。

「小張,前台電話,有人找你。」隔壁工位有人戳戳小張,小張正捏著電話,使動三寸不爛之舌想讓對面的客戶給自己一個登門介紹產品的機會,眼看對方就要上鉤,被這橫空出世的訪客一攔,頓時失去銳氣,對面醒過味兒來的客戶三兩句搶白,掛了電話。

小張一拍桌子,回頭怒視,卻發現那是他頂頭上司,一張憤怒的臉頓時想要強行擠出點笑意,但臉皮抗議這種大起大落的變化,於是小張就尷尬的半笑著點頭:「誒我知道了經理,現在就去。」

悻悻走到公司前台的小張看著來人,胸臆中這股火憋著,對來人也不假顏色,開口就是怒斥:「您好,您找我有事?」

——笑話,作為一個專業的銷售人員,小張絕不可能做出無故遷怒的事情,萬一,對方是慕名而來,上趕著送錢給他的大客戶呢。

「你就是張……哦,看起來是。」來人穿的像個公職人員,表情嚴肅地低頭查看手上的平板電腦,小張跟著他的眼神低頭看去,那電腦上顯示的是自己的頭像。

小張下意識縮了縮脖子,眼珠四下亂瞟,找著可能躲在暗處的大蓋帽。難道是上次招待客戶去夜總會……不對,自己這點酒量,有招待這種好事從來是經理和幾個酒中豪客同事上啊……

莫非是自己那些齷齪事發……不對,他小張雖然不說頂天立地,但也沒做過什麼壞事。那對面這人到底找自己幹嘛來的?

這男人看看小張,點了點頭,轉過身就走,口裡說著:「小夥子,來,咱私下談。」

小張摸著腦袋跟了過去,走到一僻靜處,那男人回過頭看著他:「你上周六晚上十點是不是撿了一張福利契約書?」

「什麼書?」小張有點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那人板著的臉上露出一絲驚訝,瞪著小張:「你竟然不知道你撿到了什麼?」

小張拚命回憶,那晚他好像確實在飯館後門撿了一張什麼契約,簽完就拋諸腦後,難道那就是這男人口中的契約書?再看那男人,滿臉都是羨慕嫉妒恨,他上下打量著小張:「你小子可以啊,這種好事竟然也可以靠撿的?」

小張皺起眉頭,心中飄過「仙人跳」「高級詐騙」等字眼,悄悄往後退了兩步。

小張坐在家中,左邊鄰居妖精打架的啪啪啪聲從耳邊流過,穿透牆壁如清風過大網眼篩子;右邊鄰居音量宏大的美國大片呯呯碰碰,震得他桌上水杯亂跳,腦門發懵。他住的是走在潮流前線的青年公寓,單門獨戶,帶廚房,衛生間,卧室,精緻典雅,佔地九平米,除了牆壁薄了一點,房租貴了一點,冬冷夏熱,離公司一個半小時車程,沒什麼大毛病。

他頻頻看錶,終於,十點到了。

小張緊張起來,四下打量良久,才緩緩長出一口氣:「個騙子,說的還挺真的。」

原來那天那人自稱地府使者,跟小張說他撿了個大便宜而不自知。那契約書原是一件流落到人世間的寶貝,卻不知怎麼讓小張誤打誤撞撿到,還寫上了大名,即刻生效。

小張當時就嗤之以鼻:「有讓人獻陽壽的寶貝?」

那人娓娓道來:小兄弟你是只看現在不管將來。人陽壽有限,而將死之時,各種病痛一齊找上門,心肝脾肺腎腦胃腸皮骨,癌變一起,就無法抵抗,受盡折磨,化療放療吃藥打針,渾身插滿管子也治不好,只能略略延命,最後還是要受盡摧殘,死在醫院。

但這張契約書,卻可以削減掉人生命中最後的三年。

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一個人不再有風燭殘年,病痛折磨,臨終那場大苦。可以在某個無風無雨的靜謐夜晚,輕輕鬆鬆舒舒服服地往床上一躺,長睡不起,駕鶴西歸。

這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

小張當時就覺得這人說的倍兒有道理。他家裡也有老人,小時候還見過自己爺爺腦梗以後在病房昏迷,從大腹便便慢慢瘦脫型,最後溘然而逝的樣子。

雖然爺爺那時候怕是已經沒有意識,但小張總覺得,那不會很舒服。

而且那人還和小張說,這交出去的三年陽壽,雖然是尾壽,但陽壽就是陽壽。陽壽差不多是人對地府最珍貴的東西,小張簽下契約,貢獻了陽壽出去,自然也會有獎勵。獎勵可以是官運亨通,可以是金榜題名,可以是身輕體健(奧運健兒那級別的身輕體健,最少也得是個國家健將)……等等。

但這些獎勵小張沒得選,據那人說,契約乃他撿到,沒有專人指點,所以簽約時選擇的機會錯過了。

正在小張聽到此,頗為悵惘的時候,那人對他說:所以你的獎勵,是一個媳婦兒。

小張當時就脫口而出:你們……人口買賣的事兒,也干?

那地府使者卻對他笑了笑:想什麼呢,我們可是正經機構,不做什麼「人」口買賣。

你那媳婦兒,不是人。

小張當時寒毛都豎起來了:不是人,是,鬼?

地獄使者點了點頭。

小張想了想,一身寒毛又消了下去,他的擇偶條件從少年時的二次元偶像,到長大後的新垣結衣,經歷過對自身條件的認識以後,條件一減再減,現在早已變成了基礎款要求:女的,活的。

經過上次聯誼的打擊,他痛定思痛,狠下決心:不是活的,也行!

所以今晚十點,就是那地府使者跟他說好,送媳婦兒上門的時間。但小張等了又等,卻始終沒等到有人敲門,他渾身癱軟,往床上一躺,心中還想著:就當是做了個美夢吧,夢醒了,也就完了。

小張倚在了一雙軟綿綿的大腿上。

背後有個女人的聲音:

「官人,你累啦?」

「官人,奴家叫小玉,乃是地府大老爺送來給您的贈禮,地府官家說,奴家其實和您今世實有夫妻之緣,而今您提前享用千日,也不算逾矩……」

小張觸電一樣從床上彈起,回過頭,正看到一個姑娘坐在床上,身著大紅喜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沖小張襝衽一禮。

小張搬了個凳子顫顫巍巍坐在那姑娘對面,用盡自己初中所學的語文水平,終於弄清楚這姑娘說的是什麼意思:

這就是地府給他貢獻陽壽返還的福利,那個鬼新娘!

而且根據這姑娘所說,他們這輩子其實有命定姻緣,只不過小張年紀太輕,還沒有碰上那個命中伴侶,所以地府非常好心的複製了那命中伴侶的神識化為人形,借給小張千日享用。

三年換三年,小張心裡想了想,這買賣不虧。

小張看看簡陋的房間,不好意思地笑笑:「委屈你了小玉,你說咱這洞房花燭夜可真是寒酸,我也沒什麼錢……」

小玉卻是微微一笑:「官人,出嫁隨夫,咱們家錢少,就少用一些,不礙事的。」

小張抬起頭,朝虛空中拜了三拜,滿眼含淚,心中大喊:瞧瞧人家這思想水平!瞧瞧這被封建殘餘文化洗過的腦子,滿腦子三從四德,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呸,誰是狗了,就算以前是單身狗,咱現在也光榮脫單了!

於是小張出門買了兩根紅蠟燭,一沓紅紙,小玉一雙妙手把紅紙剪出幾個喜字貼在牆上,這婚事就這麼結了。

那之後的五個月,是小張最幸福的五個月。

這鬼新娘小玉當得起「出得廳堂入得廚房上得大床」的評價,溫柔有禮,乾淨勤快,把小張原先搞成狗窩彷彿的出租屋收拾得利落大方,每天小張回家就有熱菜飯享用,連洗澡都有人擦背遞毛巾。把小張越發慣得四體不勤,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享不盡的福分。

而且這小玉滿腦子都是舊社會思想,以夫為尊,不看韓劇不追綜藝不愛衣服化妝品包包鞋子,最多的花費就是偶爾買點香燭燒用。成天除了伺候小張,就是做做女紅,連小張也用上了自家媳婦親手織的圍巾。

可以說,除了越來越重的黑眼圈,小張容光煥發,工作也更有動力了。

至於這黑眼圈,小張不問小玉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他與小玉人鬼殊途,既成夫妻,有了夫妻之實,小玉自然會吸走他的陽氣。

這怕什麼的!小張沒事就去點兩盤烤韭菜,動輒來五個大腰子,雞蛋香蕉也是流水般吃下。和自己孤單一人萬事靠手比起來,這點陽氣,隨便吸!

只是這一天,那小玉卻拉小張坐下,一臉鄭重地對他說:「官人,你我緣分已盡,我就要回歸地府去了。」

小張愕然:「說好的千日緣分,怎麼五個月就盡了?小玉,你老實說,是不是怕咱倆呆久了我陽氣枯槁不久於人世?你不要怕,我最近找到一家便宜量大的燒烤攤,以後我一頓吃十個大腰子三盤烤韭菜,沒事!」

小玉面上一紅,聲若蚊吶:「那個千日的緣分,官人您已經用完了,奴家也……並沒有吸過您的陽氣。」

「咦,你這話說的,千日……咦,千,日……」小張不禁回想起自己這五個月來昏天暗地的夜晚生活,最近他可是輕易不出門應酬,一到晚上就按時回家,但一晚上也就能睡六七個鐘頭……

小張自己一張老臉也有點發紅:「感情我這一夜七次郎,做了一百五十多天啊……」

小玉這話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小臉臊成一塊紅布。

「那,好吧,對了,你說咱們本來有命定姻緣,也就是說這個世界上你其實是存在著的?」小張想起一事,開口問道。

「嗯,官人您記住我的名字,日後自然會碰上有緣人,不過她是現世人物,脾氣品性可能和奴家略有不同……」小玉和小張說完,灑淚作別,化為一陣青煙消散。

小張從這天起,就像變了個人一樣。

他不再弔兒郎當過一天算一天,而是每天努力工作,保持鍛煉,沒事還要報提高班學知識,他心裡想的好:我命中竟然有這麼好的媳婦兒,那我就不能再混了,我要多賺錢,對得起這媳婦。

人一旦有了動力,自然就會上進了。

而且小張這三個月一打掃房間,以外賣食品為主食的習慣了改了。房子里空空蕩蕩,他自然而然就拿起了掃帚;外賣的飯菜,也沒有小玉親手做的,吃起來香。他勤打掃,學廚藝,慢慢做菜也有了點樣子。

只是閑下來時,他總會想小玉。

小玉臨走前和他說,他們本來就是命中注定,今世夫妻,而且和他說這人,自己早晚會碰到。只要碰到,就能認出來的。

我的老婆誒,你現在在哪裡呢?

時光流轉。

這天小張又出門跑業務,來到公司後門,走的匆忙,正和一個女的撞了個滿懷。

「誒你長沒長眼,老娘弄死你信不信?」小張還沒開口,對面那女人就爆發了。這女人一頭短髮染了三個顏色,兩個耳朵鑲了六個耳釘,長相倒是不賴,如果沒有那一臉煙熏妝的話。

小張一股火也躥了上來,自從娶過鬼妻,他再也看不上這路所謂時尚弄潮兒,他挽挽袖子擺出架勢正要開口教育對方,那女人卻二話不說,當頭一拳打了過來。

小張只感覺眼前一黑。

「哥們真對不住啊,我這脾氣也是太糙了,看你挽袖子還以為你要動手呢,就先發制人了嘿嘿。剛才民警大哥教育的對,咱們這算什麼事兒啊,你傷得重不重,沒事吧?沒事我請你喝酒,我趙玉今天給你賠不是了。」

小張拿衛生紙堵著鼻子,被那女人勾肩搭背,從警局走出來,一臉悻悻之色。這女人比他還爺們,他是實在瞧不上……等等,趙玉?

小張回過頭去,那叫趙玉的姑娘一頭短髮根根直立,六個耳釘在夕陽下爍爍放光,五官眉眼,依稀是小玉的模樣。

小張的臉垮了下來。

趙玉勾著小張的脖子,邊走邊說,嗓門大到引人側目,她卻全然不顧:「誒我跟你說,我不知道怎麼看你特別投緣,咱哥倆也算不打不相識,今晚可得好好喝點兒,我知道有家燒烤店,便宜量大,大腰子烤韭菜可好吃了……什麼,做飯?我不會啊……圍巾?那玩意誰會織誰織去!……」

兩人的身影在夕陽下緩緩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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