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下美人金禮嬴
來自專欄寫秋簃
(我知道這不會是一篇很引人關注的文章,但對這個人物的欣賞依然令我不得不沉浸其中,並耗時一月,落筆萬言將之寫完。金禮嬴並不具備太多關注度,傳世資料也委實極少,這篇文章中能夠呈現的,已是我在舊書堆里能搜羅出的極限(或也算全網獨一份)。我並不想用所謂賢妻才女為她定義,或拉來李清照、謝道韞之流為她背書,只因在我心中,所有歸類與標籤對這個女子而言都是褻瀆。她獨一無二。
感謝每個肯看完的人,同時也覺得你們很幸運:)芸芸讀書者眾,只你們未曾錯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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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近年西人對文藝復興時期光影工具的質疑和小窗視角的反思,世界對東方繪畫日益關注,相關收藏與研究也俱日益轉暖。在市場的裹挾下,中國書畫不能免俗地從雅債漸漸淪為純商品,所謂血統氣質,再難換得一場珍藏的久居。
為了阻斷珍品外流,前幾年文物局特意為中晚清乃至當代的文物擬了一份出入境限制方案。在這份方案里,自乾隆60年至今的文物被分為了兩類三等:按照新舊中國為界斷代,分作「作品一律不準出境「、」作品原則上不準出境「和」精品及各時期代表作不準出境「三級,待遇規格很見分明。
且不提這標準實操起來太過不易,市場也並未完全買賬,但有這樣一份名單擺出來,倒足可見官方是如何宣定清中期以來一干人物的書畫地位了。清代那份名單草草翻來,熟人頗不少見:二等有王傑、劉墉、紀曉嵐、袁枚、姚鼐、林則徐、陳師曾、梁啟超、李叔同等,三等中更有畢沅、左宗棠、李鴻章、翁同龢、張之洞、沈曾植、康有為、羅振玉之流,均是風口浪尖、才振一時之輩。
前幾天無意中看到這份名單時,我在熠熠群才中逢著了一個熟悉卻意外的名字。
金禮嬴。
金禮嬴的名字盈盈踞座於這群人物之上,屬「作品一律不準出境」之列——在建國後的那份名錄上,處這一位次上的對標人物不過林風眠、李可染、黃賓虹、徐悲鴻、傅抱石等寥寥十人,連齊白石、吳湖帆等都因為作品太多、良莠不齊而沒能上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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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天的我們看來,金禮嬴似乎沒有很大的名氣。她上與國略廟堂無干,下於艷事傳奇無涉,沒有太煊赫的家世,也不樂於標榜性情、與人唱和逢迎——更偏偏,她還是女子。在男人書寫話語權的時代,這一系列的「沒有」,已足以抹殺一個女子所有清才捷筆,哀樂輝光。
於是在這樣的抹殺之下,她的得名,似乎反而便比名單上大多男子來得更加貴重純粹。金禮嬴死時不過三十六歲——也就是說,她僅用了常人三分之一的時間容量,便完成了大多數作畫者無法企及的藝術成就。雖素來不曾輕看她,但這番意外的仰視仍是很令我訝異了一回。
我於畫道是十足的門外漢,對金禮嬴的印象其實全來自她那位熱烈瀟洒卻一生偃蹇的丈夫王曇,和王集中附編的一卷《秋紅丈室遺詩》——不能與她最得意的身份相認委實遺憾,但「嘉道第一女畫家」之外的金禮嬴溫毓秀潤,端然獨立,一樣是值得世人紙外久相注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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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稽金氏,系出炎漢,宗祠供奉的是光武帝以下的諸帝神主,自來與劉氏互不通婚——金禮嬴出身世家旁支。
她的家世可考已不多,只從王曇的回憶里可窺知她有一位風雅豪邁的父親,金梅園。梅園公是王曇的忘年好友,兩家來往自來便多,故而對自己日後這位夫郎,金禮嬴是自小見慣的。
她幼時小字喚作纖纖,解以「蹴罷鞦韆,起來慵整纖縴手」固得其嬌憨,而實則以「纖纖擢素手,札扎弄機杼」詮釋倒更合適些(他們在虎丘的居所名叫「盈盈一水樓」,與小名參看甚妙)——十三歲上,她閑來習字時曾在父親書房裡抄寫過王曇所作的一首織錦迴文詩。後來王曇憶及此節曾寫道:「(禮贏)年十三手書予所作織錦迴文,為蹇修之始」,可謂情緣往複,淵源先定。
從硬體上看來,二人的婚姻其實說不上完美:金禮嬴小王曇一輪,亦並非其原配。在娶她前,王曇曾有正室朱樨香和一妾錢畹。
彼時那個與金禮嬴無關的王曇尚頗年輕,他自信、洒脫,卻不輕佻,放得開身手,也沉得下性子——文武兼能,嬌妻美妾,正是最風光得意的時候。
史上對朱樨香的記載不多。但直至她去世十二年後金禮嬴也撒手人寰,王曇依然在悼亡所作的《鶴市》詩里為她留了一角絮念,而為安慰丈夫,金禮嬴也曾數次追寫朱樨香禮佛形影——這或能反證朱氏實非俗流。
王曇在詩注里回憶說,金禮嬴曾親繪一幅朱樨香《繙經小影》贈他,之後又待再畫一幅《綉佛》。而畫成掛起端詳時,她卻是一怔,喃喃說道:「這幅怎麼這麼像我?」——金禮嬴本精於女紅,女史拈針,自來參照了更多自己的形態。她看去覺得有趣,便索性二圖分題朱氏與自己二人名款,合起來送給了王曇作為留念。
及至禮嬴死後,王曇收拾出這兩幅圖軸一時傷感,嘆道:「追魂戲寫春風面,落筆知成讖語無?」看去實是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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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曇性情熱烈,自陳懷抱,往往唯恐不盡,故而集詩素來話多。在他的詩注里,我找到了許多文章中不曾提及的舊事絮語。他先前那位妻子朱樨香的故事,便大半藏在鶴市詩的夾縫中。
在這些字縫裡,我約略看到朱氏較王曇還大兩歲,生於大年初一(古謂此為端日),故而小名叫端娘。二人婚後不久,王曇便被補為國子監生,入京遊學,朱樨香則留在家鄉,長齋拜佛,為他祈佑高中。偶爾王曇回來探親,待不幾日朱氏便催他歸京讀書。如此虔跪三年,「當膝皆穿」。
這樣的苦拜令我想起《蒼穹之昴》中梁文秀的夫人楊青筠——但楊氏是心知不見愛於夫郎,故而甘心以長跪三年解太后之局,復免梁氏難堪,而朱樨香的勸學輕別,卻全是出於一片無私的殷許。這殷許,或者被今人目為無謂的愚賢。
我特用了無謂,而非無趣,只因我總覺有王、金二人那樣的追想,朱氏並不該是個無意趣的女子。
她也會相思。王曇回憶朋友告訴他,朱樨香曾說「渠每一出,予魂行千里,見黃河大江。」馳思懷想,一往無前,有此一言,我便覺樨香固然虔賢,實則骨子裡亦是詩人了。
她死在了三十六歲那年的正月,恰沒能看到王曇同年秋天高中鄉試。夫妻十二年,倒有六年仳離。死前一日,她如知大限將至,先行沐浴,而後立化於烏橋尼寺。
少年夫妻,自來有其難忘之處。王曇回憶稱朱樨香彌留時曾對他說:「你以後續娶,怕要娶一位姓金的女子」——當時會稽當湖一代金姓者眾,她指的自然未必是金梅園家的女兒,但前因後想,卻終於成真,也未必非緣。
王曇自述後來屢屢發夢,夢到朱樨香帶他「渡橫流,山下有大樓,見一女、六姨及房室。以予見太婆,婆帳後,畹娘在焉。」畹娘即其妾錢畹,既有她侍立帳後,那麼此夢自喻指其繼室了。
正在同年,忘年好友金梅園得知他喪妻,好言相慰,更力主將女兒許配給他。斯時的王曇適逢鄉試高中,又正當壯年,朱氏死後實則已有多人說媒,但念及此夢,他卻特應允了金家。
婚後他攜妾與金氏全家正式相見,渡水見樓,樓中一位老太太,六個小姨子一如夢中所晤,故而《鶴市》詩中言及朱樨香有「月老氤氳一夢咍」的句子——可以說他與金禮嬴的緣分,是由朱樨香彌留前那一句話牽繫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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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禮嬴嫁王曇時二十二歲,在當時已不算年輕。王曇並沒提過她是為何遲遲未嫁,但從一些細節追看則知,她本就是一位頗有主見的姑娘,加之父親開明,又對她格外寵愛,也便未曾催逼她為世俗禮法去早早嫁人。
金家祖母是一位虔誠禮佛的老婦人,故而金氏姊妹從小便都依隨祖母讀經,其中又以禮嬴最為慧悟。王曇說她年少時讀經,曾每每為佛陀看不起女子,不許其姨母出家成為沙門之事而心中不平,及至後來看到龍女獻珠一案,見一眾弟子均無明珠,而獨龍女有,獻珠而後更能轉男身成佛,方才轉喜。
很多年後她與王曇共讀時又提到此節,忽悶悶嘆道:「月有下弦,理無圓相。頷下明珠,當歸女子,我當不轉男身。」後來更有《禮天竺呈觀音大士》一詩:「同感楊枝洗孽塵,心香一瓣共朝真。神仙墮落為名士,菩薩慈悲念女身。前度姻緣成小劫,下方夫婦是凡人。望娘灘遠潮音近,惟有閑思是至親。」
痴極淡極,中禪理,亦能判證,故雖學禪,卻遠自諸逃禪者之上。這或也是後來她能把佛像畫得清新不俗,自成一派的原因。
金梅園確是真心喜愛王曇這個年輕人。許婚之時,除禮嬴外,他尚有將第五女同嫁王曇之意——父女三人,就此曾有一段有趣的談論。
五妹問禮嬴說:「讀過《漢書》吧?你傾慕鮑宣、梁鴻,可是我也願意作桓少君、孟光啊。」而金梅園沒等禮嬴回答,便笑著為長女解圍:「我倒是讀過《晉書》。可知段元妃不為凡人之妻,段季妃也不為庸人之婦呢。」三人一時大笑。
這樣的家庭氛圍,調教出有才而風趣的女子自非難事。禮嬴和五妹一個嫻靜文慧,一個靈動嬌柔,實為一時釵黛。只可惜的是後來這位五妹因祖母不允與姐姐同嫁王曇而被許婚他人,一年後含恨而死,死前有言:「我若死了,只求姐夫文章一篇。」
想來是所託非人,不能欣賞這樣自由而活潑的才媛——而王曇後來也便真的為這位五姨寫了一篇墓志銘,以全此情,這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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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金禮嬴雖然嫁給了她心許的郎君,初嫁的那段日子卻並不順遂。
與五妹相較,她性格偏於沉靜矜持,或者說,比較慢熱。斯時正值王曇喪妻不久,會試將近,也便無心對新婚妻子多作眷戀。成婚後,他匆匆將妾錢畹和兒子善才托居金家,便赴京趕考去了。
禮嬴新婚仍居家中,與未嫁彷彿,只多一位了錢氏「隔一壁而居」,如當年的朱樨香一般靜等王曇歸來,依稀現出幾分寶釵之「意難平」的凄涼形影來。
在話本小說里,這樣的久侯往往要以男子的金榜題名,衣錦還鄉為結尾——但現實是,王曇本科會試未中。
他尚不知,這一次科舉,是他一生最後的一次公平應試的機會。
放榜之後,時中丞吉慶愛重王曇身手了得,提出招他從武職,同時范叔度也將他薦去福郡王幕下——斯時王曇三十四歲,正值壯年,小遇科考之挫本覺無顏面回鄉,忽得有騁才的機會,便索性修書辭家,自京師直接走馬從戎而去。
他得人贈以四匹日行五百里的快馬,交替而行,須臾南下。這一去我並沒查到具體時日,但乾末嘉初起義頻仍,只見他先在襄鄖一帶平齊王氏之亂,又下黔西南鎮王囊仙起義,意興激揚,想來所耗非短。
這段時日里,金禮嬴曾有數番作詩寄與王曇,這些詩並未收入她後來的集子,但我還是在王曇的回憶中找到了其中的幾句零章:「十年舊事揚州夢,百計相思蜀道難。拋我明珠雙淚冷,贈君金枕兩頭寒。」
四句四典,小杜薄倖,玄宗聞鈴,梅妃辭珠,公主留枕——俱非善讖,別怨易見。
在這段漫長的等待中,父親金梅園病倒了。禮嬴殷勤照顧,及至危急,還曾刲左臂和葯喂父親喝下——古來為至親割股刲臂者眾矣,但連雞鴨都未曾宰殺過,又是如此嫻於書畫的閨閣女子肯為父割臂上之肉的,亦不多見。
然而任是如此,金梅園還是沒能好轉起來。「少微星隕,丈人山摧」,收到這位忘年好友兼老丈人的訃告時,王曇正在在大梁朱仙鎮一處被焚毀殆盡的戰場。他泣不成聲,投鞭返家。而人在中途,臂上創口還在潰血的金禮嬴又接到了新的打擊:五妹所託非人,鬱郁一年,也於日內含恨而死。
——這死又難免不令她自責:若妹妹嫁的是王曇,如今想來還能很自在地活著,而或許相較自己,王曇也會更喜愛五妹的性情。
昔時談座上妙語如珠的父女三人,轉眼僅余她孑然一身,這段最難捱過的時候,丈夫卻不在身旁。
傷心之餘,她還要照顧他那位比自己年長不少的妾,和一位調皮的繼子善才。
王曇是在追想時才體會到,妻子曾獨自度過了一段多麼艱難的時光。金禮贏死後,他在鶴市詩中曾有這樣一句話:「至今回想新婚淚,多似吳門蠟燭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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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梅園的墓選在了松台山上,由禮嬴姊妹幾人負土築成。墓畔原有一無人僧屋,蓋因白日僧人均要下山取水,而自梅園入葬後,僧屋之畔卻生出泉水來,味如惠泉尤冽,時謂金禮嬴虔孝刲臂,感動神靈而出,名之為釧影泉。
王曇歸來後,金禮嬴在松台山守孝三年,居喪攻書。順便幫王曇整理了一遍他的文稿、詩冊,也進而在文字中重行認識了一遍這位夫郎。漸漸地,二人雖未同住,心卻都靜定下來。在一次次短暫的面聚中,王曇漸漸發現了這位繼室妻子在自己心中的重量,常有「連日三至江干,風水不能別」之情境。
守孝期滿,「身從一渡烏江後,人是三年泣血回。」她畫了一幅《松台辭墓圖》告別父親,正式開始與王曇相處。
這一年,她二十六歲,王曇三十八歲,均已不再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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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然辭山後,夫妻二人擇居蘇州。王曇雖功名未顯,但究竟文名早揚,地方之人均以為其騰達是早晚之事,兼之他又好交朋友,故而食住並不發愁。斯時的兵備宋汝和、司馬蔣立崖等人均對王曇多有接濟,而蘇州太守任曉林更先後贈了他西支家巷、東支家巷的兩套大宅子以為居住。
吳門自明爾來便是畫家雲集之所,金禮嬴定居以後遂始與當地畫人往來,王曇也安心開始準備次年的會試。
結縭近四年後,王、金伉儷終於找到了安適的相處狀態。
金禮嬴的瀟洒與意趣,正適宜在閑中慢品。
她性好佳山水,詩文書畫,俱師造化,恰與王曇俊游舊好相合。在這數年間,夫婦二人同舟行遍吳越幽勝,「前船賓客後琵琶」,頗多喜樂。二人曾在某歲除夜攜全家「泊舟皋亭之半山,看梅數日」以度歲,屋浮天上,身集空虛,疏影下卧看香雪,幽暢已極。金禮嬴後來還特為此作了一幅《香雪海圖》記游。
又某次,二人暮中泊舟嘉興。金禮嬴一時興至,將王曇留在里門外,獨自帶了一名婢女去探訪蘇軾曾三度行經的三過堂。
三過堂在陡門橋南東堍水灘上,上世紀九十年代已被拆除,至今無考。其中曾有南宋的本覺禪師集蘇軾帖字而豎起的詩碑,有「萬里家山一夢中」句。金禮嬴本是擅書之人,見古碑大為心愛,當即也不再返船,徑自命婢女點起紅燭,通夜氈墨拓起碑來。
拓碑並不是件簡單的活計,上紙、椎拓、上墨、取拓,樣樣親力親為,極耗心力,待到她收卷好拓片回到船上時,已是次日近午,連帶著王曇也餓了一早。
王曇自不是為一頓晨炊蝎蝎螫螫之輩。他驟得珍拓,歸舟上展卷而觀,大是喜歡,有詩謂:「徒被坡公濃笑煞,明誠夫婦又同痴。」及至民國,易均室曾乞刻閑章「明誠夫婦又同痴」,只為心慕王、金二人此游。
這一趟夜拓碑刻,金禮嬴也有詩作留下,我以為比王曇的更見雋秀輕靈:「一盞禪燈四壁紅,桑城荒影踏冥濛。為尋馬券遲僧寺,誰捏鴻泥塑長公。石版漫鐫三過字,布帆輕趁兩番風。越來溪上年年住,我亦家山在夢中。」
自燈入影,聲光設境,馬券鴻泥,藉典入事,而自鴻泥有石定帆輕之喻,結尾以蘇詩收束即可立穩平宕。以詩作論,實過諸多同期詩名早傳的袁門閨秀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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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愜意生涯並不太長久。嘉慶四年,京中「掌心雷」驟然事發(見前文《說王曇——寂寞的歡樂英雄》),王曇無端作了朝野笑柄,也便不得不放棄了已未會試。一時之間,英豪才子變成了時人所避不及之輩,素日的朋友,也大半再不敢與之往來。
見近年仕途無望,辯述不能,王曇索性將太守所贈住宅封還。復作詩留別:「馬革胔骸我不能,全身俠骨已磨稜。中年霹靂留王導,半片籧篨覆庾冰。名已冷灰難再熱,家猶衰漢不中興。平生不敢言恩怨,豫讓前情報未曾。」灰心極處,卻猶倔強不肯屈節。
見棄朝堂,王曇一時無顏面對妻小,送金禮嬴、錢畹一行人回到嘉紹居住後,自己遠遊登州,逃世而去。他少年得名,雖偶有小挫,卻每能激揚自勵,以留軀許國,而這番徹底不再見容於上,其打擊無疑是毀滅性的。
這一程遠走,有哀憐之輩許其為李白釣鰲東海,「以天下無義氣丈夫為餌」,亦有為他不平者勸他不如回京,留待來年,然而實則都是隔靴搔癢,不得其意。
而留在家鄉的金禮嬴這次卻沒有催他。
她雖為丈夫不平,卻再不曾以此自怨。打理好錢畹一干人起居生活後,金禮嬴租了一條烏篷船,獨自遍游越中山水,涵養胸中浩然之氣,筆下雲嵐,也從此漸備丘壑。約略過了半年,她託人輾轉自遼左向登州為王曇帶去了一幅《邪溪乘筏圖》以為自況。
縱然在蓬萊方丈看盡了海蜃謎樓,真正能慰藉心靈的實還是家鄉的山水。王曇持卷惆悵良久,決心不屈於時局,回京再試一試。
而一如我們所知道的,後來的主考官多怕觸霉頭,不敢冒險,故而他雖努力參試,還曾改名「良士」希望消除偏見,試卷卻還是八中八黜,空留滿紙每次考完都會被諸省傳抄的錦繡文字,和一腔無用的孤勇。
他頹然回到了故鄉,金禮嬴在書齋中等他。
她沒多說什麼,只取出自己所繪一幅《山居圖》,展卷對王曇說:「你看,若能遇到如此佳山水,我們就一起隱居在那裡如何?」王曇長吁了一口氣,鄭重應道:「諾。」
龔自珍在《定庵詩話》里寫到這段時曾嘆道:「曩者同時之士,固嘗擬仲瞿以晉宋間民,不聞其有奇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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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曇一諾,並非虛語,從此直到禮嬴死前,他再未前去參加科舉。暫摒絕了出仕的心思(及至晚年迫於生計,方才又行應考數次,然而依舊不中),二人也便過起了半隱逸的日子。
金禮嬴心知丈夫仕途既斷,仰人接濟則已非長久之計,便決意靠自己開筆賣畫來維持家用。
古來畫家固然以文人自居,動輒推逸作為上品,然而實則大多畫人都需仰仗賣畫收入來生存,似金禮嬴從前只為自娛或記游的倒是少數。較之那些遊走於兼職與專職間畫家要可愛些的是,她從不曾藏藏掖掖,也絕不肯與藏家牙人暗相做作擺出些意不在此、偶一為之的態度。金禮嬴賣畫便認認真真賣畫,「每日晨起,坐一室,研吮丹粉,盡二鼓乃已」,委實殫精竭慮。
她本嫻書畫,既肯出售,一時「求者踵至,其畫亦由此益工」。以其詩書畫三絕,加之王曇的名人效應,市場倒還是買賬的。「庶幾乎夏昶一日之竹,西涼十錠之金矣。」一家的生活水準,在她刻意經營之下,便也暫沒太受影響。
如此又一年,吳縣出了一件新聞,知縣唐仲冕打算重修唐寅墓。
金禮嬴本喜唐寅書畫,又為其科考案「謗滿天下」之事於王曇頗有身世同感,為安慰夫郎,遂殷勤解囊助葺——這一番資助,倒散了大半賣畫結餘的錢銀。
不久,六如居士祠墓終於落成,唐知縣首倡之後,一時詩作無數。王曇亦有和作:
「百年紅樹已成塵,何事方墳又一新。吾輩功名多鬼禍,君家文字兩傳人。憐才守宰悲枯骨,薄命桃花哭替身。髣髴長官題字處,荒蛙磷火舊時春。
人生不合負時名,潦倒張靈乞食清。中酒文章狂杜牧,愛才兒女嫁陳平。弓傷都墓心猶碎,糞苦宸濠禍未明。多有舊交文字輩,猶將奴態恕書生。……」
雖為唐寅作,實為向世哭己之不平。氣苦鬱結,躍躍能見。
金禮嬴讀後,也用同韻作了數首——她不好交際,這幾首詩也是她一生中難見的一次酬唱,而從文字間易見,她雖次的是唐仲冕韻,詩卻只是為寫給王曇一人看的。
「三尺孤墳一陌塵,桃花橋北墓門新。世間兒女憐才子,地下荒蠅吊酒人。末路青衫窮措大,老來紅粉送終身。書樓一角凄然在,零亂殘英急暮春。
大羅天下竟無名,浪飲何分酒濁清。龍虎榜高遭鬼擊,鴛鴦冢小被人平。碑留死友胡中議,債迫窮交祝允明。一樣繡鞋尖上土,踏青時節拜書生。……」
相較王作,禮嬴的和作相對緩和,但卻並不平淡。她的詩作常有一種隔岸的悲觀,或者說通徹的無能為力感,化哭為嘆,乃有哀音不絕——而這組詩最終也頗成讖語:她死後,王曇濩落雲遊,窮迫潦倒,及至死無人顧,卻真與六如彷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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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一年,金禮嬴賣畫又攢下一些積蓄,夫妻二人回到蘇州,置買了衛街西橋一套普大夫宅。
既是自己的宅子,自然便可大展手腳治園。二人引樹牽流,聚波回岸,置白松閣、鴻隱樓、昭明閣、種秋堂、琵琶館、鸚鵡廊、歡喜園、如意池諸景,是所謂「傑閣松風,山池樹石,時也秋花匝地,明月乍來,米元章書畫之船,康崑崙琵琶之手,芙蓉人面,鸚鵡傳言,又三年於茲也」。
金禮嬴擇了供有梁昭明太子銅佛的昭明閣居住,自名昭明閣女史,而王曇也便順理成章地以「昭明閣外史」自命,在吳門的那段時日,他為人所作書畫題款均用此名。
禮嬴愛極這座新宅,曾有詩《移居》稱:「一間船子當精廬,心笑相如賦子虛。如此風波宜小住,者來奴婢會抄書。痴兒嫩學嬌無那,老作成家健有餘。喜與滄浪亭水近,西橋風雨有家居。」又作《留待山居圖》,復留詩四首:
「昭明老佛守柴關,畫天詩地閣一間。佔盡洞天仙偶福,更從何處買青山。
秫秔三頃樹千章,只費將軍紙半張。多少眼前心事在,願天輕易莫斜陽。
杜陵廣廈萬間春,未必他年話果真。留得桃花原一記,後人想殺此中人。
如此安排亦大難,百年風雨幾宵安。不如眼底真消受,茶熟香溫幾遍看。」
火燒眉毛,且顧眼下。而這三年,也確是夫婦二人一生中最愜意的三年。
賣畫之餘,金禮嬴尚有些餘暇打理二人藏書。教導王曇的兒子善才同時(善才大名謂王人樹,我常疑後朝曾國藩常與通信那位謎樣的人樹先生是否此兒),她也兼帶家中侍女讀書,授四五個童僕學習書法,還立志仿照《昭明文選》的體例來修一部《女文選》。
某日晚間修書受涼,她曾戲謔一首小詩:「茉莉花香扇紙輕,烏絲紅袖幾門生。晚來半臂無人送,冷煞修書宋子京。」而王曇心疼之餘也回詩道:「促席雲鬟方丈地,倚欄紅袖一廊花。古無女史修書福,孤負禁寒半臂紗。」——歷經許多磨折,二人相處,已全致親近自然,再無滯澀猜疑。
善才年齡雖小,在父親、繼母和母親的引帶下卻也能作得一手清雋的小詩。我在《靈芬館詩話》中曾見他幾則斷章,如「春與愁人同老去,山如好女上樓來」,又如「萬里旌旗渡遼海,一家花月住迷樓」,都是溫華靈秀之作,與父親的鐵板銅琶相比,倒是略近繼母禮嬴味道。
至今金禮嬴傳世的畫作最負盛名的是浙博所藏的《觀音圖》,正出於吳門三年。圖中觀音秀髮垂肩,倚坐在朝天吼身上嫣然注視著作民間嬰孩樣玩耍的善財童子,眉目溫柔,氣韻流轉,想像她在鸚鵡廊與善才共處,當亦如此情境。
修書課兒之餘,在書法一道,禮嬴亦有精進。她曾在夢中悟得筆法:「管須向左迤後稍偃,若指鼻準者,鋒乃得中」——我自揣測,當是所謂筆管稍傾向西南,而筆鋒稍指向東北,則筆鋒入紙就得逆勢。懸臂落紙,逆而澀,鋒能得中,即可參近「筆力驚絕"了。她嘗數次通臨孫過庭草書,王曇閱後嘆服,贊她「山妻小字草書仙」,又稱「解字彩鸞嗤我拙,工書逸少讓渠先。」
經過幾番升沉相處,他對這位小自己十二歲的妻子實致真心愛重。及至禮嬴死後多年,王曇還時常與人說起她是何日夢得神授,素來往往又是如何持筆,如何落字。神往思馳,彷彿瞑目便復相見。
文字之外,伉儷二人的吳門生涯也兼備畫意音聲。
山莊作畫是金禮嬴每日的功課,這自不消說。她畫藝既成,聲名漸顯,不獨吳門一帶求畫者無數,連日本一位長崎將軍也因愛她所繪佛像,而千里迢迢遣人持倭國獨有的柳絮箋來乞畫——這柳絮箋著墨極好,及至畫完封裱,金禮嬴還念念不忘了許久。
左手神仙,右手名士,不獨《觀音圖》,她平生最得意的《建安七子圖》亦出於此。王曇回憶說該畫四十五日而成,宮殿樓閣、樹石人物,均極飛動之致。時人有「建安七子圖還在,此是金釵畫狀元」之謂。只可惜,這幅畫後來歸了那位被龔自珍譏為「團扇才人踞上游」的陳文述,更至後來竟不知所蹤了。
於音樂一道二人亦有所專:王曇本能琵琶,金禮嬴也擅吹鶴骨簫,雲破月來,悠揚不絕,琴簫相合,仙樂風飄,直入神仙畫卷。園中琵琶館是王曇夫婦弦歌共樂之地,二人常邀請吳下善才一同來此彈奏,逸品高下,其中以蘇達子之徒俞秋圃為最高,王曇說他頗承西域天方回部諸城真傳,又能作《玉樹庭花》,得陳隋調,琵琶兼有西域中土兩重妙處。
而自然更多時候,他們並不約客前來,只二人偕坐,王曇彈琴,禮嬴靜聽。王之姨丈舒鐵雲某日來訪見此曾有詩謂「國手琵琶國色聽」,乃見音律妙悟,神往如何。
十數年後,龔自珍經過江南在廢棄已久的琵琶館周遭,也聽過一回俞秋圃的琵琶,有詩讚稱:「我疑慕生來撥箭,又疑王郎舞雙劍。曲終卻是琵琶聲,一代宮商創生面。」(此中王郎,即指王曇)——斯時龔氏失意科考,而曾在琵琶館暢奏的吳門第一人俞秋圃亦已垂垂暮老,不見知音。正是所謂「我有心靈動鬼神,卻無福見乾隆春。席中亦復無知者,誰是乾隆全盛人?"
兩個下第舉子,一曲玉項琵琶。盛極返衰,與白居易遇琵琶女直可同論。
◆
靜好的吳門生涯,以禮嬴作畫勞累過度,咳血卧病而終。
為禮嬴早年游杭州時一首如有憾焉的「梅妻鶴子林君復,泛宅浮家張志和。如此溪山留不得,五湖歸計又如何」,王曇決意遷家杭州,便於妻子養病。
他在武林門外的西馬塍租下了之前二人便曾短暫借住過的紅桕山莊——此一帶是姜白石所居舊址,金禮嬴一見便曾嘆道:「我之歌哭,殆在是矣。」
她生命中的最後兩年,也便是在這裡度過的。
讀王、金二人詩集,自紅桕山莊以來,雖然均不肯作深憂語,但仍能領受就中沉哀日甚一日。金禮嬴初時尚能陪同王曇在附近的山林遊玩,及至後來則只能在家卧侯。二人計劃已久的雁盪山之游,最終只得由王曇獨往。
他臨行前頗有不舍,金禮嬴卻笑說:「春山如慶,夏山如競,秋山如病,冬山如定。子不詡夫詩仙,我何爭乎畫聖?」
為詳細描繪雁盪風景,王曇健履獨行,作了許多詩記游,就中不乏佳制。而歸來後,他聽得山莊中鵝鴨亂鳴,方知金禮嬴病似又重了些,竟全已無力打理庭除雜事了。他強笑著寫詩相嘲:「還山篙水趁潮生,一墅秋花匝屋明。報道山妻才卧病,滿田鵝鴨作烏聲。」
雖已不能隨他行游,金禮嬴卻自有偕樂的辦法。王曇歸來後,她強自起床,自奩中取出了十八幅冊頁,其中所繪儘是雁盪山水。她將圖冊遞給王曇,笑說:「君吳門十八日,我神遊亦十八日也。」竟是猜度行程,日作一幅——這般神遊,卻與朱樨香早年所謂「渠每一出,予魂行千里,見黃河大江」頗有相似。
王曇張張看去,龍湫雁湖,彷彿親到,不由大是稱奇。在這十八張圖之後還附有一首小詩:「原約筠輿兩兩過,好山如夢病如魔。能傳付與床頭看,欲畫其如紙費何。巾幗聲名身後事,神仙游債欠來多。觀音千手千支筆,猶恐光陰一剎那。」看至末句,王曇大覺心酸,也作了一首詩相慰:「尋山情興似登樓,覺得甌東勝九州。霞客好游原是癖,維摩久病不須愁。聰明技小天何忌?閨閣才多鬼不讎。九十蘭英頭髮白,著書容有後千秋。」
末句以《女文選》未完相勉,實出一片殷殷之心——王曇此人原是譽妻成癖的,而詩中卻道「聰明技小」,「閨閣才多」,實是為妻子虔求壽算,刻意謙卑,以他狂傲性情,實是少有的態度,也足見其心中凄惶,實已難能自處。
這一段時日的詩詞,如小龍女重傷後與楊過古墓同處,各懷愁腸,卻只付相向強笑,語不中癢,卻更令人鼻酸。
◆
為便禮嬴足不出戶而領略自然,王曇特特選了三千本夭桃,擬種在山莊湖墅四面。有同鄉老人做客時聽聞此計,勸道:「你種桃花?桃花多不過活十八年,不如種梅,就算短壽的也有五百歲好活呢。」壽數之說,卻一時切中了王曇的心事。他忙回去問禮嬴的意思,禮嬴本愛梅花,當下道:「我意也,盡種之。」於是王曇又去搜羅了百本梅花,參差種在周遭,之前的三千本桃花,便補缺散種在了四周。
為討妻子高興,王曇特地接連寫了兩首《聘梅除夕示內子》、《媵桃上元日示內子》,內有「分得散花灘上月,年年紅雨護梅花」句,蓋求天垂憐,得享壽終。
然而雖然二人都在極力經營生趣以避來日大難,金禮嬴的身體還是日甚一日地壞了下去。
她作畫氣力漸難沛足,在杭州,她總共只畫過若干觀音像,再沒能留有大幅製作,閑余也只寫些扇面小品,聊備出售——她曾自嘲「山人不是齊蕭賁,日與閑人畫扇頭」,然而為了一家生計,卻也只能如此強撐下去。
更後來,她力不能支,只小字臨金經,再不作畫。王曇追憶稱「扶筇尚愛花能好,強笑明知病已深」,歡容慘淡,不須再注。
死亡的陰雲漸漸籠罩紅桕山莊,先是王曇的妾室錢畹去世,之後為金禮嬴打理梅花的侍女墨鬟也一病不起。金禮嬴強打精神為二人題就墓字後也病勢轉劇,吐血不止,靜養多日後終於溘然死去。
及至死日,滿園梅樹桃花尚未得成氣候。這一年,金禮嬴三十六歲,與王曇結縭亦不過十二年。
她死前曾憐惜地看著王曇,嘆息道:「名大則攻,才大則窮」,更請王曇將她葬於散花灘的梅花林中,以維摩詰經相殉,蓋半是為了答謝丈夫當年相慰那句「維摩久病不須愁」吧。
辦妥喪事後,王曇在她的奩中找到了幾首遺詩。
「門外桃花開未開?童奴來報滿田栽。自然有個該開處,拍手崖邊看去來。」全脫詩腔,出偈子味,亦是勸慰夫郎緣化有常,莫要縱情傷心之意。
然而又如何能不傷心呢?
王曇忍淚出行避哀,而歸家收拾金禮嬴遺物,見到十二年離合間的百餘封家書,不由又下淚數回。因在杭州她已鮮少作畫,字紙簍中寫廢的殘稿也已多被文人們爭相收藏取走,書房中僅剩的只有一些乾涸的粉墨硃砂。王曇一概封存不取,而僅留了她生前收藏墮發自製的一螺假髮珍藏。
至他死時,這盤頭髮猶自黑亮膏澤。色空空色,水月一場,如是而已。
◆
金禮嬴的人生實在不長,也未必有多麼詭譎波折,而我行筆爾來,卻終未肯多作刪減,及至贅贅萬言,意猶未盡。只因搜集資料愈多,我愈是為她動心。
她身上實在有我所能期許的、女性全部的好處。幽閑靜致,不盲從亦不逞辯,直是所謂「淡柔情於俗內,負雅志於高雲」——雖然或是因她太好,造化終究未肯厚待她,但這樣輕盈的人生,長度厚度,也元已無謂。
行文至此,或本該為其詩詞作番定論了,然而面對薄薄七八頁的《秋紅丈室遺詩》,我卻很難說出一句針砭。
金禮嬴的詩作和她的畫作、女紅、文論、簫藝類同,均出入天然,不見機心慾望,得林下風。作詩之人慾出儕輩,是終需自問一句「是否非詩不可」的,而金禮嬴卻顯然無意應對這樣的問題。
她並不凜畏表達,卻也不執著於剖白;不矜持姿態,也無心放浪形骸。她就端然站在詩里,有時輕嘆,有時微笑,或出於書卷,或入於畫意,如一呼一吸般自然安適。「只除一所黃皮塔,常在光明藏里過」,直如觀音千面,不知其象。
對這樣全無動摩擦因數的人物,若以牛三律打底的人間技法境界去勒求,卻或者反而落俗了吧。
我只對著她畫上所落金禮嬴三字定定看了很久。任百餘年前揖讓搖曳的筆勢中,疏枝橫水,吳帶撇波,終於水雲兩去,各入光明。
這樣的注視,已是我所能給出的最好的詩注、與告別了。
(公眾號:李讓眉此間清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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