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不偉大也不光榮,只有殘酷和求生——評《從海底出擊》

既不偉大也不光榮,只有殘酷和求生——評《從海底出擊》

來自專欄盧瑟經濟學

2011年的舊文:

首先聲明,我看的是209分鐘版。

看完電影,第一印象,這條潛艇運氣好得出奇。先後兩次遭遇驅逐艦圍剿,先後遭到三十枚以上的深水炸彈的攻擊。在直布羅陀,被航空炸彈直接命中,被驅逐艦猛烈炮擊,魚雷管進水,蓄電池破裂,艇內充滿毒氣。沉入破壞深度以下,坐沉海底,居然還能浮上來,開回基地。

在真實的戰爭中,隨便哪一項,都能要了潛艇的命。這不是真實的戰爭,這是導演手下留情。

導演讓潛艇飽受磨難,最後在基地掛了。九九八十一難,死在八十一難上。讓觀眾和艇員一起經歷所有的磨難,然後才結束潛艇的生命。

對海難的船員來說,望見海灘以後溺水而死,是雙倍的凄慘。對潛艇兵來說,能死在水面上,是極大的幸運。因為大多數情況下,他們都要和鐵棺材一起坐沉海底。四萬潛艇兵,三萬陣亡,其中大多數都是這樣的命運。

如果大家覺得電影中戰爭殘酷,那麼真實的戰爭比電影殘酷百倍。

潛艇的船艙好像春運的車廂,擁擠、骯髒、悶熱、汗臭刺鼻。難怪潛艇兵盼望早點把魚雷打光,早點回港。打光魚雷就需要遇到英國船隊,遇到船隊才有商船,它們是潛艇的目標。當然船隊中也有護航的驅逐艦,他們是潛艇的天敵。

驅逐艦是貓,潛艇是老鼠。水面上,驅逐艦比潛艇快,火力比潛艇猛。水下更是如此。對於驅逐艦的深彈,潛艇根本沒有還手的能力。只能拚命深潛,希望驅逐艦找不到自己,外加祈禱上帝保佑。

潛艇發射魚雷,看秒錶,聽到魚雷爆炸的聲音,然後是商船龍骨斷裂的聲音。這就意味著「老鼠」得手了,也意味著「貓」來了。「貓」不會輕易放過「老鼠」。後面的幾個小時里,「貓」會用聲納反覆犁遍嫌疑海域的每一寸角落,尋找那隻做壞事的「老鼠」。稍微得到「老鼠」的一點蛛絲馬跡,「貓」就會投下一連串的深彈。深彈不必直接命中潛艇,只要在一定範圍內爆炸,水壓和衝擊波,就能粉碎潛艇。由於水幾乎不可壓縮,是很好的傳導衝擊波的介質,所以深彈在水下的殺傷力遠遠大於水面。

對潛艇兵來說,後面的幾個小時,隨時都可能掛掉,是最難熬的時候。先是越來越近的螺旋槳聲音,然後是「嘀嗒」、「嘀嗒」的聲納聲,接著是深彈落水的「噗嚕」、「噗嚕」的水聲,最後是深彈爆炸的轟鳴。不知道哪一顆深彈就要了潛艇的命。一條驅逐艦開過去了,馬上還有另一條。一會突然安靜下來了,一點聲音都沒有,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走遠了,還是在水面上守株待兔——關閉發動機停在嫌疑海域,靜靜地耐心守候,等待潛艇氧氣耗盡,自動上浮。死亡不可怕,等待死亡最可怕。連續這樣反覆折磨,誰也受不了。在電影中,久經沙場的輪機長几乎崩潰。

德國潛艇的主要目標是沒有武裝的商船。商船是潛艇的獵物,潛艇是驅逐艦的獵物。發射魚雷攻擊商船,代價是挨深彈,每個潛艇兵都清楚。商船被擊沉,海員或溺水或燒死,潛艇兵不會援救。潛艇也一樣,潛艇兵或溺水或窒息,驅逐艦也不能救助他們。一報還一報,現世報,公平合理。

潛艇一旦坐沉海底,基本沒有靠自己能力浮上來的機會。庫爾斯克號坐沉150米,在和平年代都沒有浮上來。老式潛艇坐沉280米,在敵人的眼皮底下還能浮上來?

一條潛艇出航了,誰也不知道在哪裡。按時回來了,就是回來了。沒回來,就是被消滅了。他們在哪裡?誰也不知道,只能說他們在大洋深處長眠了。

捲入戰爭的戰士,不是殺人就是被殺,殘酷的戰爭中他們努力做的就是求生。如果驅逐艦不獵殺潛艇,潛艇也會偷襲驅逐艦。這是你死我活的事情,沒有其他的選擇餘地。

導演不能展示真實的戰爭——如果那樣的話,潛艇很快就掛了,沒戲可演了。

至於幾十號人擠在春運車廂一樣的船艙里,兩個人共用一個床鋪,幾十號人用一個衛生間,一個多月不洗澡,渾身油泥,爬滿虱子,暈船的嘔吐物沒有地方處理,二十四小時聽震耳欲聾的機器聲,十五天不見太陽,經常連續若干天不能上甲板呼吸新鮮空氣,吃長滿青黴的麵包,沒有刮毛的豬肉,等等等等惡劣的生活環境,和隨時長眠相比,這些都不算什麼了。

戰爭中,命如草芥的不僅是潛艇兵。德國步兵在東線被活活凍死,飛行員和飛機一起化為烈焰,坦克兵死在鋼鐵的墳墓里。

當元首鼓勵德國人為了祖國去光榮、自豪、義無反顧地獻身的時候,多數德國人並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輪機長想念自己生病的妻子,娃娃兵想念自己的法國女朋友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人都是有感情的。潛艇兵都渴望結束戰爭。他們是否後悔自己當年選擇了元首呢?

對於德國和被侵略國家的痛苦,每個德國人都是有責任的——是他們自己選擇了元首,選擇了戰爭。

亞洲也是一樣。

當日本飛行員駕駛戰鬥機衝撞美國軍艦的時候,當日本士兵被美國人的噴火器燒成焦炭的時候,當他們在暗堡中瘋狂射擊突然被美國的推土機活埋的時候,當他們被美軍坦克碾碎的時候,是否想念自己的父母妻兒?是否後悔自己當年狗血沸騰地支持戰爭,去建設什麼「大東亞共榮圈」?

當美軍對日本平民使用燃燒彈和原子彈的時候,他們是否想到了東亞其他國家的平民呢?他們還記得南京嗎?他們知道這是自己應當接受的報應嗎?當被俘的關東軍被蘇軍送到西伯利亞的時候,他們是否想過自己當年怎麼對待中國戰俘?

戰爭並不偉大,也不浪漫。

有一個紀錄片名為《意志的勝利》,記述的是1934年納粹黨紐倫堡大會。從時間看,《從海底出擊》講述的是7、8年以後的事情。1934年所有的德國人都熱血沸騰,要在元首的領導下,要為祖國獻身,建立一個千年的民族帝國,享受幸福生活。元首說德國人熱愛和平,但是決不軟弱。

德國人確實熱愛和平,也豪不軟弱。他們和平地吞併了奧地利、捷克,他們「反擊」波蘭的挑釁,「反擊」蘇聯的軍事壓力。當他們能和平地吞併其他國家的時候,他們就和平。當和平的方式不能達到侵略的目的的時候,他們就毫不軟弱。

德國人不能把責任完全推給元首,是他們自己選擇了元首,是他們自己消滅了不同的聲音,是他們自己選擇了戰爭。沒有他們,元首不過是一個光桿司令,納粹運動不可能如火如荼地開展起來。他們是納粹運動的燃料,這場運動最終化為熊熊戰火,燒遍了歐洲。他們也為民族主義的瘋狂擴張貢獻自己的血肉和生命。

到1942年,每一個曾經在1934年為元首狂熱的人,都要經歷戰爭的磨難。每一個懷疑元首的人,都被早關進了集中營,在強制苦役或者已經被處決。經歷戰爭磨難的德國人,終於知道什麼是元首宣揚的偉大而光榮的戰爭。然而,此時已經悔之晚矣。整個日爾曼民族被綁在元首駕駛的瘋狂的戰車上,向懸崖狂奔。作為個人,只能努力的活下去,活一天是一天。

人們都是健忘的。和平的時候,人們往往忘記了戰爭的殘酷、和平的寶貴。這就如同人在健康的時候,不懂得愛惜身體一樣。這就需要有這樣的影片不斷提醒人們:當有人宣揚「為了民族的利益,拓展生存空間」的時候,且慢歡呼。須知,每一個歡呼的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沉痛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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