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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政:湘西行記

?水流經新晃一段,繞成一個大大的「幾」字,新晃縣城則位於這個彎道內,三面環水。從波州鎮順著320國道繼續西行,必經新晃大橋才能進入縣城。民國十八年(1929年),晃縣縣政府由老晃城遷至太陽坪,又在龍溪口大碼頭架設浮橋,太陽坪才日漸繁盛,至今還是新晃城的中心地段。民國二十七年,為修建湘黔公路,始有一座石墩木面大橋橫跨?水。可到1949年底,為阻止解放軍進城,該橋又被炸毀,直至1953年3月才修復通車。1972年9月13日,正是林彪的第一個周年祭,與公路橋平行的鐵路橋也告竣工,當日,由懷化開出的火車首次進入侗鄉。

新晃大橋所處位置本為晃州渡,在老晃城「廳署南門外」,時有渡船兩隻,設渡夫四名。據《晃州廳志》所載,「晃州渡口為滇黔孔道,舟子榜人迎接不暇」,可渡夫看人擺渡,「有苦行旅」。清乾隆六年(1741年),有僧人名悟透者,倡議鄉人出資,買下二十六畝七分地,充作「渡田」,以保證渡夫的生活。「知縣(芷江)袁守定聞而善之,乃屬董事者,別召農民俾充渡夫」,也就是換一幫人來擺渡,同時擬定規條,刻於碑上,聲稱「現在渡夫乃積年地棍,勒索行商已經手滑,決不可留,亦決不能望其後改,應即扣除。」此後的渡夫,「有田可耕有粟足食」,往來客商才方便許多。

新晃古時稱晃州,民國二年改為晃縣。中共建政後的1956年,國務院批准撤銷晃縣,成立新晃侗族自治縣,同時將原屬芷江縣的一些地區,主要是侗族聚居區,劃歸新晃管轄。按照《新唐書·地理志》的記載,貞觀十五年(641年),依羈縻制度在該地置晃州,隸屬江南道,「晃州」才進入歷史。所謂羈縻,就是籠絡加控制,以當地部族頭人為最高長官,中央政府不再派駐行政官員。所以「港人治港」在中國也是古已有之,不算什麼創新。但羈縻總有盡頭,在集權體制下,隨著中央權力的不斷滲透,土司必然會被流官所取代。宋元時期,土司制度達到頂峰,明代算是土流共治。到乾隆皇帝當政時,土司制度基本廢除,侗族地區也徹底實現了改土歸流。

從新晃大橋沿河北上,不遠處就是?水索橋。新晃橋多,道光年間即有大小橋樑22座,故有「橋城」之譽。索橋連接?水兩岸,主索及穩定索均採用鍍鋅鋼絲繩合成受力系統,全長149.1米。臨岸各有一鼓樓,重檐六角攢尖頂。與中原普通亭閣相比,更顯古樸與粗獷。較之侗族地區常見的鼓樓,又似乎過分隨意了些,至少不算精心之作。橫樑上有匾,書「民怡橋」三字。橋上有人釣魚,還自帶馬扎;也有如我一般的遊客,拿著手機或相機,四處拍照。警示牌固然提醒行人,不得在橋上奔跑、跳舞或故意搖擺,可到底攔不住一些熊孩子歡呼雀躍,橋上行人倒也見怪不怪。

?水東岸有一線紫紅色砂礫岩,也就是俗稱的丹霞地貌。清時曾有名張希元者來此悠遊,留下「赤岩峭峙楚江邊,秋水澄空影帶鮮」的詩句。只可惜我到新晃時尚處汛期,?水實在難說澄澈,也就只能想像一下張詩的意境,默默地附庸一下風雅便罷。行過索橋,就是夜郎古樂城。如今的新晃為發展大眾旅遊,正竭力打造「夜郎古都」。《晃州廳志》固然有言,「在漢為夜郎國」;但關於這個問題,史家並無定論,考古學也缺乏足夠的證據支持。充其量,能夠確定的也只是唐貞觀八年(634年)析龍標縣置夜郎縣,但此夜郎非彼夜郎也,為商業目的過分宣傳,倒真有「夜郎自大」之嫌了。

唐王朝崩潰後,晃州故地為「蠻酋」田氏盤踞。北宋淳化二年(991年),酋長田漢權向朝廷進獻晃州古印一枚,被封作晃州刺史,其實還是羈縻的延續。熙寧七年(1074年),章惇平蠻獲勝,在芷江地置沅州,晃州城則被摧毀,「其址無有存者」。明洪武十五年(1382年),朱元璋開通了京都至滇黔的驛道,在晃州堡置驛站,又設巡檢司。吳三桂反清時,曾佔據晃州達五年之久。清乾隆三年(1738年),設晃州營,派駐兵士、守備,又整修城牆,「洞其四門」,但也只是土堡,「高不盈丈,無所謂雉堞譙樓也」。直到嘉慶二十一年(1816年),成立晃州直隸廳,該地才有了臨河的城牆。

1970年代,為鋪設湘黔鐵路,晃州直隸廳廳署舊址終於不復存在,「晃州」也徹底成為歷史。如今即使是當地的年輕人,也早已習慣了「新晃」這個稱謂。直到「晃州風雨橋」落成通車,「晃州」這兩個字才重新從故紙堆中被翻了出來,以表明當地人對於自身歷史的尊重。2014年1月26日,當地政府在橋上舉行踩橋儀式。按照侗鄉的習俗,踩橋需設祭壇,並由當地一個德高望重的老人敬拜神靈後,換上新鞋才能上橋。老人每走一步,必念一句吉語,同時拋撒錢幣及糖果。當然,無神論的政府沒有那麼複雜,但侗族人喜愛的蘆笙必不可少。儀式過後,數人齊奏,激蕩?水,響徹雲霄。

索橋以北的?水拐彎處,就是晃州風雨橋。大橋全長220米,引橋兩邊有石欄,刻著打糍粑、演儺戲等生活、娛樂場景,盡顯侗鄉風情,橋廊則為全木結構。橋頭有門樓,完全是侗寨寨門的式樣。四柱三門,將橋面分成三個部分,中間行車,兩邊走人。與眾多風雨橋不同的是,晃州風雨橋其實是兩條獨立的橋廊通過門樓與橋亭合為一體,所以行車道上方沒有廊架及屋頂,而一般風雨橋的頂部都是封閉式的。如此設計既方便行車,也更顯美觀、通透,難怪當地人誇口說,晃州風雨橋是最好的。相比之下,無論芷江龍津橋,抑或林溪程陽橋,都不過爾爾了。

從側面看,晃州風雨橋除兩端門樓外,其實是五座密檐式鼓樓通過橋廊相接,正中最高的鼓樓為六角攢尖頂,左右分別為四角攢尖及歇山頂,頂部俱為葫蘆造型。在中國傳統建築的裝飾美學當中,葫蘆意味著福祿;就自然崇拜的原始信仰而言,葫蘆又具有生殖崇拜的象徵意義。侗鄉新婚夫婦回門,娘家人往往會贈送一個用花布紮成嬰兒摸樣的葫蘆,就類似於漢人的「早生貴子」,又蘊含多子多孫的祝福。另外,在侗族有關人類起源的神話傳說當中,他們的始祖姜良、姜妹正是依靠葫蘆,才沒能在大洪水中喪命,就像《聖經》里的諾亞方舟,成為人類新生的起點。

橋廊及橋亭都有青瓦覆面,檐部則塗成白色,這樣就顯得層次分明異常醒目。又以畫眉鳥作飛檐翹腳。侗族延續了古越人對於鳥圖騰的崇拜,姜良、姜妹在洪水過後,正是大鳥銜來稻穀才能播種,人類方得以繼續繁衍生息。畫眉善鳴,嗓音洪亮。清人查慎行有詩曰:「溪女不畫眉,愛聽畫眉鳥。夾岸一聲啼,曉山青未了。」侗民又愛唱歌,其「侗族大歌」早已走向世界。忙裡偷閒,他們多愛養畫眉,至今還有「斗鳥」的習俗。只是養鳥用來打鬥,就像鬥雞一樣,想來實在沒啥意思。歐陽修被貶後,曾作《畫眉鳥》一詩----「百囀千聲隨意移,山花紅紫樹高低。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對自由的嚮往和熱愛,任何生命都是一致的。

自秦漢以降,中央政權雖然也在侗族地區設置郡縣,將其納入王朝的版圖,但實際上多為「入版圖者存虛名,充府庫者亡實利」①。至少到中共建政時止,侗族先民與中央政權或外來勢力的鬥爭從未平息過。但落後民族的悲哀就在於,他們可以跟一個強勢政權相抗,但面對強勢文化卻幾無還手之力。如鼓樓、風雨橋等散發著民族特色的建築,本身就是漢文化入侵的結果。至於那些「九宮十八廟」供奉的各路神仙,最終也統統地湧入侗鄉,被他們安放在風雨橋中,接受全族的祭拜。如今又在無神論政府的掌控下,將其逐一清退,任風雨橋淪為一個單純的景觀,不再承載侗民們的希望,並無奈地接受一個強勢文化打造的政治秩序。惟其如此,他們才能延續這個置身於其中的、略顯尷尬的族群。

當然,他們可以拒絕,但拒絕的結果,一定是滅亡。時至今日,侗族沒有自己的文字,即使是在維也納金色大廳出演過的「侗族大歌」,都只能依靠口耳相傳,因為他們沒有能力記錄和整理,自然也就無法積極有效地傳承了,而無法傳承的東西是沒有生命力的。如鼓樓、風雨橋之類的建築技藝,至今還被侗族「掌墨師」所壟斷,無法通過正規的教育來擴大影響,甚至無法與正規的建築單位合作。因為建築是有行業標準的,誰能給「掌墨師」制定標準呢?所以,正經的建築就只能淪為尷尬的景觀,非如此不能進入市場。但市場的標準擺在那裡,不接受的結果會如何呢?在我看來,這不是一個需要思考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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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①.《宋史·西南溪峒諸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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