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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澴居士說《金瓶梅》(二)

潘金蓮:「妖女」形象重新解讀

——對《金瓶梅》的男權意識批判之二

摘要:明代女性的主體意識逐漸覺醒,為了維護男權統治,笑笑生精心塑造了潘金蓮這一妖女形象,並通過她一系列的罪惡行動把女性的醜惡演繹到了極至,最後讓其慘死以實現對女性的懲戒和警示,而潘金蓮則淪為封建男權意識下的一個淫惡的文化符號。

關鍵詞:潘金蓮男權意識 人物塑造 文化符號

前文已述(詳見拙作《男權統治下文本的說教性和權威性——對<金瓶梅>的男權意識批判之一》,笑笑生是站在維護男權統治的立場上來塑造女性形象的,他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韙用最惡毒的筆墨去塑造潘金蓮這一「妖女」形象,其目的就是為了懲戒明代主體意識逐漸覺醒的女性,以挽救日益頹廢的父權社會,維護男權的統治地位。所謂「妖女」,原指命里註定勾引男人、出沒於晚間森林、十分可怕的「鬼魂」形象。在女性主義批評家看來,妖女不過是男性出於「厭女症」而虛構出的種種歪曲、貶低婦女的形象,是父權文化語境中的不祥之物。在男權意識操縱之下,潘金蓮這一妖女形象,是通過她的通姦、殺夫、善妒、謀害他人性命(如宋惠連、官哥兒、李瓶兒等)、施虐他人(如秋菊、孫雪娥等)等一系的令人髮指的罪惡行動表現出來的,最後讓武松舉起維護男權社會統治秩序的「正義」之刀將其了結。筆者在此無意於給潘金蓮翻案,但認為潘金蓮確是一個封建男權操縱下的受傷者,是一個可憐的、不幸的、被侮辱和被損害的女性,是男權意識操縱下精心塑造的淫惡女性形象,並且笑笑生試圖用這種女性形象的悲慘結局來警示其他女性。

笑笑生精心設計潘金蓮偷奸是女性墮落的開始。根據上文的論述,我們已經知道笑笑生決意要將潘金蓮塑造成一個罪惡的女性形象,而詆毀一個女人的最好方法是令其不貞,在有著種種性禁忌的中國封建社會,女子的貞節就成了一種比生命更重要的價值符號,「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一旦失節——不管出於何種原因——都會打上終身恥辱的印記。在父權制社會,只有這樣的女人才會招來更多的指責和唾罵。遵循著這一思維,笑笑生讓風流倜儻、「語言甜凈」的西門慶出場了,並讓他費盡心思地誘姦了潘金蓮,以至於令其陷於泥污之中永遠不能自拔。

很顯然,笑笑生在此批判的對象並不是西門慶,在男權觀念看來男女之間關係的不正當,責任首先在女方。儘管是西門慶主動勾引了潘金蓮,但在男權操縱一切的時代里,男人可以擁有三妻四妾,還可以在外面眠花卧柳偷香竊玉;相反,男性對女性的貞操卻控制得極為嚴密,女性若有紅杏出牆之舉,父權社會將嚴懲不貸,「為了保證妻子的貞操,從而保證子女出自一定的父親,妻子便落在丈夫的絕對權力之下了;即使打死了她,那也不過是行使他的權力罷了。」[1]P70笑笑生在潘金蓮與西門慶二人偷奸之後將批判的鋒芒便直指潘金蓮,從第四回的回目「淫婦背武大偷奸」即可看出潘金蓮落了個淫婦的惡名,而西門慶卻輕鬆地逃脫了指責,儘管是他主動地勾引了別人的妻子。「因為封建社會遵從的是片面的貞操觀,男子無所謂貞操問題。」[2]P238因而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出封建男權社會的價值標準具有雙重性。儘管女性在情感、婚姻上會遇到種種痛苦不幸,但這些並不可能贏得道學家的同情,只要她們跨越雷池一步就會引來無盡的指斥和責罵,僅一個偷奸養漢的罪名就可將其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因為貞潔的評價標準是男性制定的,言說的權力也盡在父權的掌握之中,男人可以按自己的意願用自己的語言任意塑造女性,現成的語言系統是作為主流的男性建構的,「構成世界並形成主體的語言本身帶有家長式或男性性格」,[3]女性則普遍處於失語狀態,她們只能任由男性去塑造,去塗抹,去評價。

潘金蓮殺夫使得她墮入萬惡不赦的深淵。當堂堂打虎英雄武松的出現時,確實給猶如身陷死水中的潘金蓮帶來了一絲曙光,激起了長久壓抑在她內心的愛情渴望,但在那個男權主導一切的社會,女人是不配享受感情生活的,她們的存在只不過是供男性驅使享樂的玩物和作為傳宗接代的工具,如恩格斯說:「母權制的被推翻,乃是女性的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失敗。」[4]P69從此,「丈夫在家中也掌握了權柄,而妻子被貶低,被奴役,變成丈夫淫慾的奴隸,變成生孩子的簡單工具了。」[5]P69作為男權意識中道德楷模的武松當然嚴厲地拒絕了她,感情追求的破滅勢必造成潘金蓮痛苦失落的心理,而一個愛而無望、對生活基本失去信心的女子,是很容易受外界誘惑的,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西門慶出場了,他不失時機地鑽了空子,勾引了潘金蓮。當喬鄆哥把這一消息告訴武大時,武大是怒火中燒,當時就要去捉姦,(有趣的是張大戶把潘金蓮養為外室時經常當著武大「私會」,武大卻未出一言,由此可見武大也只不過是把她當作換取生活補貼的工具。)其言行的果敢是不同與往日的。後經喬鄆哥攛掇,一場周密的捉姦計劃便展開了。在捉姦行動中,一向老實懦弱的武大卻是「從外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搶入茶房裡來」,而高大威猛的西門慶此時面對矮小委瑣的武大卻是慌忙不迭,甚至嚇得要鑽床底,原因何在呢?因為在中國的封建社會,女性普遍要受到政權、神權、族權、夫權的約束。這些權力是封建宗法專制制度的集中體現,它們貫穿到人們的一切社會生活之中,故而在家庭中充當丈夫的武大,擁有對潘金蓮的絕對主權,這是由所謂的三綱五常、三從四德等封建道德準則以及法律賦予他的。這種權力是以全部封建道德法律作為靠山的,使得武大敢於直面侵犯他的任何強敵。由此可見,中國的夫權對於婦女妻妾,有著至高無上的權威性,在封建社會,丈夫就是妻妾的一切,作為妻子,必須無條件服從丈夫的一切,否則就被視為大逆不道。可是潘金蓮卻也太「大逆不道」了,不僅背夫偷奸,還向高高在上的夫權舉起了反抗的武器,竟用一包砒霜謀殺了自己的親夫,這當然是十惡不赦的。不管武大與潘金蓮是如何不般配,也不論潘金蓮與武大生活在一起是多麼的寂寞和痛苦,謀殺親夫這條罪狀即使拿今天的法律中來審判,也不可能得到諒解和寬恕,因而等待潘金蓮的不僅有道德的審判,還有法律的制裁。在封建道學家看來,潘金蓮不僅是「貪淫無恥壞綱常」的罪人與「敗壞風俗傷人倫」豬狗,更是葯鴆武大郎的兇手,她如何能逃脫這些指責和制裁呢?

潘金蓮的嫉妒反抗使得她的妖女形象的徹底定位。在女性主義者看來,既成的文化傳統和話語體系就是以菲勒斯為中心而構成的象徵秩序,女性若要進入這種主流文化之中,就必須服從父權的文化法則,將自己納入以菲勒斯為中心的象徵秩序之中,所謂「菲勒斯」(phallus),原指男性生殖器形象,是生殖力和創造力的象徵;而菲勒斯中心主義則意味著父權制的正麵價值是衡量一切的標準;否則,就會被視作妖女,這不僅為政治家、道德家、文學家、批評家所不容,更是「男人」所不可容忍的,厄運必定會降臨到妖女的頭上。

在西門家族,有財色有仁義好性兒的李瓶兒是後來居上,生子之後更是得到了西門慶的專寵,這勢必大大刺激了潘金蓮的嫉妒性和攻擊性心理。在男性看來,女子的嫉妒心理無疑是一種人性的強烈自我表現,是對夫權壓迫的不滿與反抗,這當然是不能容忍,因而在潘金蓮的一系列的反抗之中,她的妖婦形象也徹底定位了。

縱觀《金瓶梅》全書,潘金蓮最尖刻最惡毒的嫉妒莫過於與她對李瓶兒產生的嫉妒,李瓶兒有錢,人也年輕漂亮,風月也不比潘金蓮差,性格又好且頗得人心,這對潘金蓮來說是一個強大的威脅,因而潘金蓮常像幽靈一樣監視著李瓶兒,並且隨時準備出擊。在私語翡翠軒那一節(第27回),她先是在旁偷窺李瓶兒和西門慶的房事,當得知李瓶兒懷有身孕後,她是妒火中燒,吃酒時不時冷嘲熱諷,「羞得李瓶兒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後來李瓶兒的兒子終於養下來了,潘金蓮見全家都歡天喜地,亂成一團,妒火則更旺了。但她不能改變這一事實,只能閉門到床上去哭,嫉妒心之強烈可以見之。在封建社會,女人的嫉妒也在「七出」之列,笑笑生竭力寫潘金蓮的妒性,用意亦是很明顯的。

李瓶兒因為有了官哥兒,地位是蒸蒸日上,潘金蓮的處境則是每況愈下,妒忌心強的潘金蓮當然不甘心如此。她知道李瓶兒的兒子怕驚,便故意痛打秋菊,打狗子來刺激官哥兒,最後乾脆利用條件反射原理訓練雪獅子貓,官哥兒終於慘死潘金蓮苦心訓練的雪獅子之下。在李瓶兒整日以淚洗面的時候,潘金蓮則每日抖擻精神,拍手稱快,諷刺她是「老鴇子死了粉頭,沒指望了。」李瓶兒在其折磨下終於凄慘夭逝,潘金蓮也終於除去了眼中釘、肉中刺,女性的狠毒兇殘可恥被潘金蓮發揮到了極致,令人髮指。任何一位讀者讀到這裡都會感到氣憤,指斥潘金蓮為「惡婦」「妖女」也順理成章的事。潘金蓮在笑笑生的塗抹下終於成了一個淫惡的文化符號。

總之,潘金蓮這一女性形象在男權意識操縱之下,已演變成為一個凝聚著複雜的男權文化語碼的文化符號,瀰漫著菲勒斯中心話語。笑笑生不惜用一切惡毒的文字來精心塑造潘金蓮這一淫婦典型,最後讓武松將其剖腹剜心以實現其道德懲戒則是對女性的警示,其目的當然是為了維護菲勒斯中心的威嚴。

參考文獻:

[1][4][5]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A].馬克思恩格斯全集[C]第2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

[2]吳秀華.明末請初小說戲曲中的女性形象研究[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

[3]陳鉉美.當今世界女性主義批評的潮流與動向[J].東南亞研究,2001.(2).

(載《樂山師範學院學報》2006年第21卷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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