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推薦 | 傅庚生《中國文學欣賞發凡》

中國文學欣賞發凡

傅庚生著

傅光編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7-12頁數:314 定價: 49.00ISBN:9787108059833

錢鍾書:庚生先生大著,夙所研誦,心儀已久。與光先生當有喬梓之誼,家學相傳,益深忻佩。

霍松林:傳世君猶餘鳳髓,說詩誰更解人頤。

陳貽焮:先師論學,自出機樞,折中當理,妙達古人之詣,以成一家之言。

作者手跡

編者按:《中國文學欣賞發凡》採擷傅庚生先生自《中國文學欣賞舉隅》出版後直至1962年二十年間撰著的與文學欣賞相關的文章,匯為一編。其寫作是在作者的名作《中國文學欣賞舉隅》之後,所以不少內容都有作者新的理解與發揮,可以說是更進一境了。

本書並非簡單地將這些文章羅列彙編,而是仍因《舉隅》釐為廿六章,將文章編排在二十六個題目下,一是使全書整齊劃一,更具條理;二是內容上由淺入深,易於收循序漸進之效;三是與《舉隅》更易兩相參證,比並閱讀。如《發凡》的《了解與欣賞》與《舉隅》的《精研與達詁》、《發凡》的《風格與人格》與《舉隅》的《善美與高格》、《發凡》的《深隱與卓秀》與《舉隅》的《辭意與隱秀》、《發凡》的《言辭與聲韻》與《舉隅》的《重言與音韻》等等。且《發凡》第一章《文學與要素》可說是《發凡》《舉隅》兩書的總綱,也是作者文學欣賞的總依據。兩書可謂珠聯璧合、若合符契。

顧名思義,「發凡」者,乃是發凡起例,以明文學欣賞循序漸進的過程;「舉隅」則是給予欣賞的例說,希望讀者可以隅反的。《發凡》是以語體文寫作,更多適合今天的讀者,而且指出欣賞須從自我人格的馴制開始。讀者由「發凡」而「舉隅」,從文字上說,是從語體而文言,對於言語的適應也會更加容易些;從內容上說,自「發凡」入手,由淺入深、由表及裡,欣賞的眼界自然逐漸開闊,再讀「舉隅」的例說,會更容易把握其方法與脈絡。由《發凡》拾階而上、觀其大意;再到《舉隅》登堂入室、探驪得珠。

「修辭立其誠」,不僅是做人的根本,且尤是學文的先導。先生指出欣賞須從自我人格的馴制開始,而本書於端志、明誠等立身務本的精神,亦獨多闡發。故今摘取第十一章《情辭與本色》以饗讀者,讀者亦可與《舉隅》之《深情與至誠》比觀。

傅庚生先生題寫扇面

情辭與本色

文學創作離卻了誠便一無是處,「修辭立其誠」遂為亘古不移的鐵律。「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是至誠的作品便自然有一種動人的力量,震撼人們的心魄。反之,藝術的手腕儘管高,話說得儘管堂皇,若是透著一星兒的「反諸身不誠」,結果便是「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則何益矣」。顧亭林說:「末世人情彌巧,文而不慚。固有朝賦《採薇》之篇,而夕有捧檄之喜者。苟以其言取之,則車載魯連,斗量王蠋矣。曰:是不然。世有知言者出焉,則其人之真偽,即以其言辨之,而卒莫能逃也。《黍離》之大夫,始而『搖搖』,中而『如醉』,既而『如噎』,無可奈何,而付之蒼天者,真也。汨羅之宗臣,言之重,辭之復,心煩意亂,而其詞不能以次者,真也。栗里之徵士,淡然若忘於世,而感憤之懷有時不能自止,而微見其情者,真也。其汲汲於自表暴而為言者,偽也。」誠的表現連啰嗦都算好,偽的表襮愈「汲汲」偏愈糟,誠之不可掩如此夫!

文學藝術的意境原是情思靈性迸射出的電光石火,把這意境表現出來,便如適逢其會地拍下一幀照片;倘若是未曾感光的底片,會印曬出什麼畫面呢?這叫做「不誠無物」。作者真摯的情感映現於作品中,那作品才是有了生命的、著了色的,是桃花自然它便紅,是梨花自然它便白,各有各的情趣,各有各的本色。

唐順之給茅坤的信上說:

今有兩人,其一人心地超然,所謂具千古隻眼人也,即使未嘗操紙筆呻吟學為文章,但直抒胸臆,信手寫出,如寫家書,雖或疏鹵,然絕無煙火酸餡習氣,便是宇宙間一樣絕好文字。其一人猶然塵中人也,雖其專專學為文章,其於所謂繩墨布置則儘是矣,然翻來覆去,不過是幾句婆子舌頭語,索其所謂真精神與千古不可磨滅之見,絕無有也,則文雖工而不免為下格。此文章本色也。即如以詩為喻,陶彭澤未嘗較聲律,雕句文,但信手寫出,便是宇宙間第一等好詩。何則?其本色高也。自有詩以來,其較聲律、雕句文,用心最苦而立說最嚴者,無如沈約,苦卻一生精力,使人讀其詩,只見其捆縛齷齪,滿卷累牘,竟不曾道出一兩句好話。何則?其本色卑也。本色卑,文不能工也;而況非其本色者哉?

他雖只是重視文學內容而輕視其形式的說法,立論稍嫌偏陂,但是提到本色的高卑,是頗有道理的。我們可以這樣說:文學的內容形式原是不可強分的,由情思靈性凝聚而成的本色卻是不可強同的。文學創作各有本色,也有高卑的不同。本色高是情知合無間、真善美渾同如一的境界;本色卑是自覺或不自覺的塵俗迂陋,或是低級趣味的。我們也試把陶、沈二人的詩比較著看,不必管它們形式上的自然或琢飾,只就內容著眼,已可見出情思上的超凡或塵俗了。

陶潛《飲酒》詩之一: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何等恬適自然!「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真是出淤泥而不染,是何等的胸襟!明道的人還用什麼矜持與造作,只是坦蕩蕩地有什麼便說什麼;由於人格的醇美,詩的格調自然便高了。

試再讀沈約的《直學省愁卧》:

秋風吹廣陌,蕭瑟入南闈。愁人掩軒卧,高窗時動扉。虛館清陰滿,神宇曖微微。網蟲垂戶織,夕鳥傍櫩飛。纓珮空為忝,江海事多違。山中有桂樹,歲暮可言歸。

「虛館清陰滿,神宇曖微微。網蟲垂戶織,夕鳥傍櫩飛」,作者在孤寂的環境中,非但領略不了「虛室絕塵想」的物我兩忘恬適之情,反而覺得當直無事的百無聊賴。「愁人掩軒卧」,正是一片熱中沒個安排處;「纓珮空為忝,江海事多違。山中有桂樹,歲暮可言歸」,自然是自欺欺人的口頭禪了。他也許有「歸歟」的臆念,而激成這臆念的卻不過是嫌官小而已;滿肚皮的青紫,詩的本色哪得不卑?

我並不是說隱逸的詩本色便高,廊廟的文學本色便卑。前者若是欺世盜名的,便永也難脫俗濁;後者果有「人飢己飢,人溺己溺」之志的,也必不失為高格。試看杜甫的《北征》:

……揮涕戀行在,道途猶恍惚。乾坤含瘡痍,憂虞何時畢?靡靡逾阡陌,人煙眇蕭瑟。所遇多被傷,呻吟更流血。回首鳳翔縣,旌旗晚明滅。……凄涼大同殿,寂寞白獸闥。都人望翠華,佳氣向金闕。園陵固有神,掃灑數不缺。煌煌太宗業,樹立甚宏達。

這不忘君國的詩情,讀起來令人生敬;充沛著偉大的同情,自別有一番光景。

再看王維的《竹里館》: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獨坐時心還不曾閑,偽裝著似有不求人知的豁達,其實是「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到底又不甘寂寞,終於借明月相照來「慰情良勝無」。說了「幽篁」,又道了「深林」,掩藏得唯恐不密,究竟那一片忮求的心未曾打疊得起,只想用文辭欺人罷了。

文學的風格即人格,本色高卑的等次是可以畫一百種分數的。沉者自沉,浮者自浮,在不知不覺中它便流露出來,唯其不可掩才名之曰本色。「唯大英雄能本色」,在文學作品中修辭立誠以表現自己的本色,正需要有大的勇氣;很多人只能吞吞吐吐地、遮遮掩掩地寫出些連本色都表顯不出的模糊朦朧的文字。有的敢於大膽來表現,為了情才學識不足以稱之,又要暴露出本色的粗俗。所以僅有表現的勇氣還不夠,「是真名士自風流」,風流的情趣才是構成美的詩格的因子。這流風美韻唯一的條件是真,名士的派頭是不好冒牌子假充的。自家逞強去效法英雄,難免要淪於粗獷;頂名冒替去做名士,往往只能招供出自己的浮滑。英雄本色與名士風流倚於天賦的才情者居多,不可強幾;人們可以下一番功力的,便只有勉為積學的君子了。

這些空洞的、原則上的話愈說愈不分明,還是舉實例來講罷。杜牧有一首《題桃花夫人廟》詩:

細腰宮裡露桃新,脈脈無言幾度春。至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

稱許綠珠的墜樓殉主,以責讓息姬的不能捨生取義,話說得還俏皮,「脈脈無言度幾春」,對這遭人蹂躪無可如何的息夫人也寄以偌大的同情了。所以這首詩的格調,可以說是漂亮而不嫌刻薄。他的《金谷園》:

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

情辭的飄逸瀟洒,就更駸駸乎而向上了。這些都是杜郎名士風流性格的湧現,須學不得。然而竟有詩里的野狐禪袁枚他偏要推衍這種詩情寫一首「詠綠珠」:

人生一死談何易,看得分明勝丈夫。猶記息姬歸楚日,下樓還要侍兒扶。

既淺俗,又儇薄,這自逞才子氣的袁子才,詩的本色自來就是如此這般卑不足道的;他的「性靈」完全是低級趣味!牧之的「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是多麼倜儻不群的名士風流,子才的「若道風情老無分,夕陽不合照桃花」是何等憨皮涎臉的倚老賣老!他倆都曾盡情地露現著本色,一經露現,便也涇渭分明。

《唐詩紀事》上載有一段:

牧為御史,分務洛陽。時李司徒願罷鎮閑居,聲妓豪侈,洛中名士咸謁之。李高會朝客,以杜持憲,不敢邀致。杜遣座客達意,願預斯會,李不得已邀之。杜獨坐南行,瞪目注視,引滿三卮。問李云:「聞有紫雲者,孰是?」李指示之。杜凝睇良久,曰:「名不虛得,宜以見惠!」李俯而笑,諸妓亦回首破顏。杜又自飲三爵,朗吟而起,曰:「華堂今日綺筵開,誰喚分司御史來?忽發狂言驚滿座,兩行紅粉一時回。」氣意閑逸,傍若無人。

《隨園詩話》上載有一段:

乾隆戊辰,李君宗典權知甘泉,書來,道女子王姓者,有事在官,可作小星之贈。予買舟揚州,見此女於觀音庵;與阿母同居,年十九,風致嫣然。任予平視,挽衣掠鬢,了無忤意。欲娶之,而以膚色稍次,故中止。及解纜,到蘇州,重遣人相訪,則已為江東小吏所得。余為作《滿江紅》一闋云:「我負卿卿,撐船去,曉風殘雪。曾記得,庵門初啟,嬋娟方出。玉手自翻紅翠袖,粉香聽摸風前頰。問姮娥何事不嬌羞?情難說。既已別,還相憶;重訪舊,杳無跡。說廬江小吏,公然折得。珠落掌中偏不取,花看人采方知惜。笑平生雙眼太孤高,嗟何益!」

看一看他倆的生活,一個是放浪形骸之外,不拘行檢,大踏步地走去走來,「濯清漣而不妖」,抓得起,放得下;一個是狂狂汲汲,卻卻前前,一會兒裝聾賣傻,一會兒又抓耳撓腮。再比較著讀他們的詩詞,一個是興到之作,吟過便了;一個像煞有介事,偽冒多情。本色的高卑,真有雲泥之判。

王昶《湖海詩傳》里說:「子才來往江湖,太丘道廣,不論貲郎蠢夫,互相酬和。又取英俊少年,著錄為弟子,授以《才調》等集,挾之以游東諸侯。更招士女之能詩畫者十三人,繪為投詩之圖,燕釵蟬鬢,傍柳隨花,問業請前。而子才白須紅舄,流盼旁觀,悠然自得。亦以此索當途之題句,於是人爭愛之,所至延為上客。」由「杜郎俊賞」學到他這樣的顏厚不自忸怩,不怪章實齋要罵他「小慧佻薄」了。可見文學固然要能表現出作者的本色來,要緊的還是如何使這本色往高處走。大英雄真名士既然是不可強相躋攀的,人們就該積學儲寶,培育淳至的感情,收其放心,走上君子的途路;袁枚卻是步入魔道了。

我們試再讀鄧漢儀的《題息夫人廟》詩:

楚宮慵掃眉黛新,只自無言對暮春。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一片醇摯的同情心,充分地表現出恕的品德,它的本色如溫潤含蓄的玉石一般,便是詩中的君子;小杜的「細腰宮裡」可以比做晶瑩透徹的冰與水精,透露著英氣,不消說是名士風流的本色;袁枚的《息夫人》卻是詩國里的小人。

《隨園詩話》還有一節說:「寫懷假託閨情,最蘊藉。仲燭亭在杭州,余屢為薦館。最後將薦往蕪湖,札問需修金若干。仲不答,但寄古樂府云:『託買吳綾束,何須問短長?妾身君慣抱,尺寸細思量。』」這傢伙也是個濁物,正和袁枚聲應氣求。他們都是「肉麻當有趣」的,所以一個才能把如此「言之丑也」的歪詩寄以代書,一個便居然也激賞它的「蘊藉」;可謂難兄難弟了。還是一讀朱慶餘《近試上張水部》詩來廓清這魔障罷:

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這才當得起「蘊藉」二字。區區燭亭胸中有什麼丘壑,強自效顰罷了。朱詩里的「停」字、「待」字、「低」字,都具有貞靜的品格,自是讀書人的本色語。前面那首歪詩里的「慣」字、「抱」字、「細」字,都反映著俗惡不堪的心曲,自又是市儈的本色語。試把他們比擬的意旨拋開,只就兩詩的正面描寫說,貞淫雅鄭,已自不同。

貞靜的品格,須是從學問中來。雖未必如名士風流得著不得絲毫的勉強,而一分一寸的尺度卻也緊跟著人們的工力走。這裡所說的工力,並不是指著藝術的技巧、描寫的手腕。技巧的嫻熟只能幫助本色的表現,於本色的卑俗是無補的。劉熙載《詞概》上說:「周美成詞,或稱其無美不備。余謂論詞莫先於品,美成詞信富艷精工,只是當不得個『貞』字,是以士大夫不肯學之;學之則不知終日意縈何處矣。」王靜安《人間詞話》上說:「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雖作艷語,終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與娼伎之別。」可見藝術上的技巧只能在表現上奏技,本色的高卑卻繫於作者的情思之本。我們且來看歐陽修的《臨江仙》:

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小樓西角斷虹明。闌干倚處,待得月華生。 燕子飛來窺畫棟,玉鉤垂下簾旌。涼波不動簟紋平。水精雙枕,傍有墮釵橫。

她在遲佇著「真箇憐惜」的心上的人兒!一陣雷雨交加,怕阻遏了良人的步履,荷聲碎,人心也碎了。好容易盼到傍晚,天才開霽,她便倚定闌乾等候著,一直到月上東窗,還兀自在那裡痴望。燕子飛來,在畫棟上俯瞰著月光下屋內的幾宗物事,都是反光較強的:玉鉤低垂著,雙枕虛設著,月光灑在平凈的簟席之上,空無所有,只有一支不知什麼時候從她髮際墮下的金釵橫放在那兒。這「墮釵」含蓄著主人家重重的心事,昨夜的「輾轉反側」也是由它向我們交代清了的。透過這經濟的描寫手腕,把含蓄的情思,貞靜的品格,都表現在這裡了。這一闋詞就是意境上見功夫,趣味中出心性的絕好例證,我們分明見出作者的學識素養能夠激蕩心源,創作趣味乃能似此的皎潔,一塵不染。再參校著讀周美成的《南柯子·詠梳兒》:

桂魄分余暈,檀槽破紫心。曉妝初試鬢雲侵,每被蘭膏香染,色深沉。 指印纖纖粉,釵橫隱隱金。有時雲雨鳳幃深,長是枕前不見,殢人尋。

從一柄梳子勾引起如許多的無題事,聯想愈轉愈深邃,情趣越來越下流。「淑女與娼伎之別」,只在這「墮釵」與「墮梳」上。美成平生過著「疏雋少檢」的生活,這些「纖纖」「隱隱」「枕前不見」,正是他詩材的武庫,低級趣味便也形成他詞風的當行本色了。我們如果相信歐陽永叔有詩人的生活,那麼,周美成的生活就該是藝人的。

文學是人生的表現。希望文學的本色高,先須有嚴肅而洒脫的生活;歸根結蒂,又落在一個「誠」字上。

1946年8月

END

有別於傳統的詩話、詞話

吸納前人前說的基礎上

這是一本個性獨特的古典文學欣賞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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