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聃:張愛玲小說《傾城之戀》
奧斯丁的小說《傲慢與偏見》中有一個配角夏綠蒂,這個角色在作品中佔有很重要的地位,沒有這個配角,伊麗莎白這個主角也就失去了人性的光芒。夏綠蒂在小說中是個既無錢又無貌,27歲仍待字閨中的「老姑娘」。為了能有個「可靠地儲藏室」,她閃電般地嫁給了繼承了家族產業的牧師柯林斯。夏綠蒂這種「儲藏室」情結,小說是這樣描寫的:「結婚到底是她一貫的目標:大凡家境不好而有受過相當教育的青年女子,總是把結婚當做僅有的一條體面的道路。儘管結婚並不一定會叫人幸福,但總算給自己安排了一個可靠地儲藏室,日後可以不致挨凍受飢,她現在就獲得這樣一個儲藏室了。她今年二十七歲,人長得又不標緻,這個儲藏室當然會使她覺得無限幸運。」儘管夏綠蒂婚後不幸福,她倒能十分坦然地咽下這苦澀的果子。
小時候讀這部小說,我對夏綠蒂這個人物很是不滿,不滿的是因為她在無愛的婚姻中還可以安然入眠。我埋怨夏綠蒂的傻,氣憤她的愚昧。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我開始理解了夏綠蒂,也才開始理解奧斯丁塑造這個人物的藝術匠心。夏綠蒂明明知道自己不喜歡柯林斯,可是她尋求一個「儲藏室」的目的達到了,於是她很滿足。在那個過去的年代,像夏綠蒂這樣的女子,她們對幸福的追求也是強烈的,可是憑她們自己的力量根本辦不到。因為她們沒有獨立的生存能力,在當時的英國社會,沒有財產而又受過教育的女性,除了結婚,沒有別的出路。
夏綠蒂就是這樣一個只能靠「儲藏室」才能生存下去的女性。她沒有財產,就意味著她是個寄居者,寄居者的悲哀將伴隨她一生,想要擺脫都不可能。在沒有結婚之前,她寄居在父母家中,靠父母生存;結婚之後,她又寄居在丈夫家中,靠丈夫生存。夏綠蒂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是因為她那個社會沒有給她提供獨立生存的能力,她只能依附,只能寄居,她像一個無根的浮萍,一生都要品味飄零的苦痛。
張愛玲是一位女作家,她對女性命運是很敏感的,家庭的不幸和在家庭里享受不到應有的愛憐,使她對女性的依附和寄居的命運感受刻骨銘心。《傾城之戀》是張愛玲的小說中最能體現她那種命運飄零感的小說。這是一個老掉牙的關於「調情」的故事,但是張愛玲卻把自己對女性命運的悲涼之情傾注在作品中,使整個作品瀰漫著濃重的感傷情調,讀來令人落淚,是張愛玲最膾炙人口的短篇小說之一。故事的場景主要發生在上海香港。上海來的
小說費盡心機描寫的重點是范柳原與白流蘇的調情表演。這是通俗小說慣用的套路,可是在這故事的後面卻吟唱著作者對女人可悲命運的慨嘆,慨嘆掌握不了自己命運的女人是如何為了活著而逢場作戲的悲哀和飄零的苦痛。
大文豪傅雷對這部小說不大滿意,說小說是華彩勝過了骨幹,他認為:「一個破落戶家的一個離婚女兒,被窮酸兄嫂的冷嘲熱諷攆出母家,跟一個飽經世故,狡猾精刮的老留學生談戀愛。正要陷在泥沼里時,一件突然震動世界的變故把她救了出來,得到一個平凡的歸宿--整篇故事可以用這一兩行包括。因為是傳奇,沒有悲劇的嚴肅、崇高,和宿命性;光暗的對照也不強烈。因為是傳奇,情慾沒有驚心動魄的表現。幾乎佔到二分之一篇幅的調情,儘是些玩世不恭的享樂主義者的精神遊戲;儘管那麼機巧,文雅,風趣,終究是精練到近乎病態的社會的產物。好似六朝的駢體,雖然珠光寶氣,內里卻空空洞洞,既沒有真正的歡暢,也沒有刻骨的悲哀。」。依我看小說的立意其實是對女人不可把握的命運的一曲輓歌。白流蘇是一個離過婚的女人,在那樣曖昧的時代和同樣曖昧的舊上海,離婚恐怕還是舊道德所不允許的。白公館又是那樣的守舊,他們「用的是老鍾。他們的十點鐘是人家的十一點。他們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白公館有這麼一點像神仙的洞府:這裡悠悠忽忽過了一天,世上已經過了一千年。可是這裡過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離了婚的白流蘇,回到娘家已經是個寄居者,少不了受家人的指戳。當他從婆家帶回的錢財被兩個唯利是圖的哥哥盤剝凈盡之後,她在家裡的存在無疑成了拖累和多餘。她的出路,就是找一個儲藏室,因此她的命運和夏綠蒂的命運是一樣的,除了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以外,再無其他的路可走。可是范柳原這個男人的懷抱也是冷酷的、無情的,「我犯不著花了錢娶一個對我毫無感情的人來管束我」。范柳原看上白流蘇,內心有著醜惡的慾望,就是為了求歡,就是找一個具有東方氣質的女性來滿足他的情感慾望。白流蘇明明知道這場遊戲的罪惡,可偏偏要逢場作戲,目的其實很簡單,就是為了求生,就是找一個寄居的地方,這是那個年代女性的悲哀,自己的命運自己把握不了,非得過寄生蟲的生活,非得把自己乾淨的心靈毀壞了,才可以有一碗飯吃。白流蘇的自覺自愿,高高興興地調情和被調情的背後,是女人生存的苦痛和無奈。雖然她有自尊、有掙扎、她也想獨立,可是無論她如何不屈不撓都逃不脫命運之手的擺布,她違心地屈從了命運的安排,這就是無事的悲劇。
張愛玲深受《紅樓夢》的影響,藝術造詣頗深,她可以把日常的人生描繪得扣人心弦。她有點像奧斯丁,是個很有人生蒼涼感的作家,她也同樣看透了女人的命運,可是又為她們找不到出路,這是夢醒之後無路可走的悲涼。她小說的心理描寫堪稱一絕,她可以把女性命運被捉弄的種種痛苦描寫得驚心動魄:「今天的事,她不是有意的,但是無論如何,她給了他們一點顏色看看。他們以為她這一輩子已經完了么?早哩!她微笑著。寶絡心裡一定也在罵她,同時也對她刮目相看,肅然起敬。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著異性的愛,也就得不著同性的尊重。女人們就是這一點賤。」這是白流蘇的一段內心獨白,是一個在感覺到命運無法把握的女人的無言抗爭。再比如「范柳原真心喜歡她么?那倒也不見得。他對她說的那些話,她一句也不相信。她看得出他是對女人說慣了謊的。她不能不當心——她是個六親無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了。」這一段心理描寫,把白流蘇的心思非常清晰地表露出來。她明明知道前面是一個大坑,可是她沒有辦法,為了自己寄居成功,她非得跳下去。她那可憐的自尊是鬥不過生存危機的。
作品的結尾張力是明顯的,白流蘇在經過千辛萬苦的自我拯救和搏殺之後,終於找到了儲藏室,她寄居的夢想實現了,她可以不再飄零,她知足了,滿意了。然而,作品的不凡之處在於,寫出了這種不再飄零隻是暫時的。是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的不再飄零之夢,她得到了她夢寐以求的婚姻,可是這只是一場絲毫沒有愛情的婚姻,是靠不住的,是經不起風浪的,戰爭結束就意味著婚姻的結束,就意味著新的飄零的開始,命運使她永遠在飄零的路上。她開始第一場婚姻的時候,就以為自己找到了儲藏室,可以不再飄零,可是那場沒有愛情的包辦的婚姻的夭折卻沒有給她麻木的心靈留下絲毫警醒,她不知道愛情才是不再飄零的保證,於是她又重蹈覆轍地開始了第二場沒有愛情的婚姻。她的悲哀不在命運里而是在她的心理。
白流蘇非常得意自己逃出了狼窩,可是前面等待她的是虎口,而這卻是她看不到的更大的悲哀。一個女人沒有自尊無論怎樣拼殺都逃不脫命運的手掌,這件事張愛玲告訴我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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