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炸毀總統山」--拆毀雕像與美國的歷史反思運動

最近美國圍繞雕像的一系列事件使這種「美國人沒有內部仇恨」的神話不攻自破。實際上，這些雕像最初的建立也並非是出於什麼「包容」精神，而完全是戰敗的南方人後代利用美國普遍遺留的種族主義政治文化氛圍而積極運作的結果，它們表明的不是包容，而毋寧說是進一步排斥——對受奴役者自身歷史的蔑視，對真正進步的歷史人物的選擇性忽視。

近期美國弗吉尼亞州「一座雕像引起的慘案」引起了全世界關注。政治人物的雕像歷來有著極強的象徵意義，其拆與建往往反映著時代思潮乃至政治格局的變易。美國各地開展的拆毀雕像行動以及圍繞雕像問題的衝突，可以視為國內矛盾激化的反映和政治文化變動的一個信號。部分美國人對美國建立在種族不平等和奴役基礎上的立國史開始進一步反思，拆毀雕像不僅僅是發泄不滿的「過激行為」，也是一種對種族主義進行「去象徵化」的「歷史反思運動」。

近幾年，美國的社會矛盾激化，種族衝突事件層出不窮，白人至上主義者異常活躍，特朗普的上台借重於他們的鼎力支持，反過來加重了他們的勢力和政治野心(「奪回原本屬於他們的美國」)。同時，反種族主義者的反對聲音也在加強。對於具有奴隸制象徵意義的歷史紀念物的存廢問題，雙方展開了激烈衝突。

早在大規模拆除雕像之前，黑人和左派組織、反種族主義者就開始致力於消除代表奴隸制歷史的南部邦聯的種種痕迹。這些要求在一些種族衝突事件發生之後更為強烈。例如在2015年6月南卡羅來納州查爾斯頓槍擊黑人案發生後，越來越多人呼籲將該州議會大廈「邦聯旗」從「美利堅邦聯國」(美國內戰期間南方建立的政權)士兵紀念碑邊上移除，並迫使州長尼基·哈利採納了移除建議。而在此前的15年間，移除「邦聯旗」的呼聲一直存在，但都被該州立法者拒絕討論，認為那會「暴露分裂的傷口」。①

在距離近期夏洛茨維爾暴力事件不遠處，坐落著一所以兩大歷史名人命名的華盛頓與李大學。羅伯特·李曾任該校校長，該校到處都留有他的痕迹。此前，該校學生曾對學校役使奴隸勞作等歷史問題進行調查，學校要不要改名也成為爭論焦點。2014年，校方迫於壓力移除了羅伯特·李教堂里的邦聯旗幟。②

如今隨著美國種族衝突的加劇，不僅是政治含義極為明確的旗幟，帶有邦聯痕迹的紀念碑和建築物也都開始受到質疑。南方和邊界州各地，到處都有抗議活動和拆遷的動議。拆除雕像的行動也早在夏洛茨維爾事件之前開始了。

2016年9月24日，新奧爾良市數百名示威者舉行示威遊行，要求拆除包括安德魯·傑克遜總統塑像在內的四塊紀念碑。抗議者認為，這四座雕像在歷史上涉及白人至上思想，傑克遜雖然在對英作戰中立下功勞，但同時也是一名奴隸主，他在任職總統期間曾簽署了迫使大批印第安人背井離鄉的《遷移法案》。在這次遊行示威中，近年一直很活躍的白人至上主義者、3k黨頭目戴維·杜克(David Duke)和他的追隨者就在廣場上號召保護塑像，聲稱：「我是在保護我們國家的遺產，我們路易斯安那州的遺產，我們新奧爾良市的遺產。」儘管當時有7名示威群眾被逮捕，但這一遊行也促使政府開始考慮雕像存廢問題。此後，市議會通過了拆除的決議。③

據報道，從今年4月份開始，新奧爾良市執行2015年市議會通過的決議，陸續拆除四處南方邦聯人物雕像、紀念塔，以表現「反種族歧視」及「反白人至上」的決心，其中包括：內戰期間南方所立的「美利堅聯盟國」總統戴維斯(Jefferson Davis)的塑像，羅伯特·李將軍銅像、博雷加德(P.G.T. Beauregard)將軍的騎士像。④

內戰南方將領P. G.T. Beauregard將軍像正在被拆除，2017年5月17日凌晨

受夏洛茨維爾事件影響，美國多地掀起了拆除雕像浪潮。已經有十多個地區在政府決議或民眾自主下把雕像移除，或是準備把雕像移到其他地方。

8月15-16日，馬里蘭州巴爾的摩連夜移除四座南部邦聯紀念雕像，包括李將軍和他麾下大將「石牆」傑克遜(Thomas "Stonewall" Jackson)的雕像。據悉同時移走的還有一尊邦聯女性紀念像、邦聯士兵和水手紀念像以及一尊145年歷史的前最高法院法官羅傑·B·坦尼(Roger Taney)雕像。⑤這位1836-1864年間統領美國最高法院的法官，曾在1857年臭名昭著的「斯科特案」中做出判決：黑人，曾經並將永遠是在美國的異類。

此外，北卡羅來納州杜克大學在羅伯特·李雕像遭人損毀後將其移除，一些城市當局為避免騷亂，深夜將相關雕像移走⑥;洛杉磯好萊塢永生公墓一尊邦聯老兵紀念碑被移除;紐約布魯克林聖約翰聖公會教堂拆下李將軍紀念碑⑦;紐約市交通局宣布將在紐約時報廣場地鐵站改變牆上的瓷磚，使其看起來不像南方聯盟的旗幟;密西西比州眾黑人議員湯普森希望把該州的州旗從國會大廈撤除，因為圖案包含了南方邦聯的戰鬥旗幟;眾議院少數黨領袖佩洛西呼籲將南部邦聯的雕像從美國國會大廈移除……⑧

迪卡爾布縣的一名州長候選人正在呼籲將南部邦聯的雕像和紀念碑移除，包括斯通山的內戰雕像。民主黨的州長候選人Stacy Abrams說，在石山上，三名南方聯盟領導人的雕像被認為是一個官方的南部邦聯的紀念地，應該被取消。⑨此外，其他各州、市也在考慮拆除邦聯紀念物。

拆毀雕像的運動也引發出了更進一步的歷史反思。21日前後，巴爾的摩的一座哥倫布紀念碑被砸毀。這座紀念碑建立於225年前，是目前美國保存的最古老的哥倫布紀念碑。砸碑者在碑座的旁邊放了兩個標語牌，分別寫著：「種族主義：拆了它」與「未來屬於種族和經濟的平等」。在一段由一個叫做大眾抵抗運動(Popular Resistance)的組織公布在YouTube上面的相關視頻中，一個解說者解釋為什麼要採取這樣的行動：

【「哥倫布象徵著歐洲資本主義對西半球的入侵開始。哥倫布開始了在美洲長達一個世紀的恐怖主義，謀殺，種族滅絕，強姦，奴隸制度，生態破壞和資本主義對勞工的剝削的浪潮。哥倫布帶來的這些毀滅的浪潮是建立在原住民，非裔美國人和棕色人種付出的代價之上的。」「為奴隸主和兇手樹立的種族主義的紀念碑始終讓我不安。巴爾的摩的貧窮集中在非裔美國人的家庭里，而這些雕像帶來更多的衝擊。這些20世紀建造的雕像是對非裔美國人爭取人類尊嚴的鬥爭的回應。什麼樣的文化費這麼大力氣建立這些充滿仇恨的紀念碑?什麼樣的文化在2017年還停留在這些紀念碑上面?」】

此前，幾十名示威者在底特律市中心的哥倫布雕像前聚集抗議白人至上主義者，要求拆除這座雕像。示威者在Facebook上寫著：「奪回我們的歷史：一個沒有白人至上主義的底特律」。其年輕成員Adrian Polk說，「在美國有很多種族滅絕和殖民主義的象徵不會繼續被容忍下去。這些象徵必須被打倒。」另一名成員說，「哥倫布在美國有讓人非常困擾的遺產。」「他是白人民族主義闡述歷史的中心。他是這個西方文明標誌的關鍵人物。」⑩

運動也延伸到了對美國立國者的質疑。特朗普此前曾經譴責要求拆毀雕像者說：「喬治·華盛頓是位奴隸主沒錯吧?那我們是不是還得拆除華盛頓的雕像啊?!我們也要拆除托馬斯傑弗遜的雕像嗎?!」他這一番大實話可謂戳破了美國的立國神話。在這場「歷史反思運動」中，美國的國父華盛頓的確也得到一些人的反思和質疑，據芝加哥地方台報道，一名黑人牧師James E. Dukes要求芝加哥市政府改掉「華盛頓公園」和「傑克遜公園」的名字，認為「奴隸主不配讓我們的孩子們在以他們命名的公園裡玩耍」，同時他還要求將公園附近一座華盛頓雕像移走。該建議當即得到網友的響應，表示「當然大家想要移走傑弗遜的雕像」，並號召大家聯名請願。?

而最近，在一家著名的網路新聞媒體出現了一篇文章:「讓我們炸毀總統山 (Let』s blow up Mount Rushmore)」。作者直言，站在總統山跟前，他感到「震撼和厭惡。顯然，華盛頓和托馬斯·傑斐遜是偉大的個人，幫助推翻英國在美國的統治，並最終建立一個新的國家。但他們也奴役同胞，實行特別不人道行為。不幸的是，正是當你面對拉什莫爾這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巨大的偉大古老傑作，它掩蓋了這些人的多面性，把他們從具有偉大和邪惡的能力的個人變成純粹的美國之神。」「這些紀念碑對民主是難以置信的威脅，尤其是當一個群體把這些(白人)領袖神化來貶低有色人種的時候。」?

據悉，美國現在仍有超過1500座南部邦聯軍象徵物，包括雕像和紀念碑。據不完全統計，全美有11座城市和54所公立學校以羅伯特·李命名，此外還有10座他的雕像。此前，全美多所大學移走了校園中的羅伯特·李雕像並更改校內建築名字。?

南北戰爭中，南方蓄奴州是戰敗方，為何與南方歷史、人物相關的雕像、紀念物還廣泛存在，甚至在非蓄奴州也存在呢。這一現象，曾讓很多人認為表明了美國並非遵從「成王敗寇」的歷史邏輯，對戰敗方也持包容、寬和而非仇視、醜化的態度，由此盛讚和羨慕美國人的高貴精神。當然，最近圍繞雕像的一系列事件使這種「美國人沒有內部仇恨」的神話不攻自破。實際上，這些雕像最初的建立也並非是出於什麼「包容」精神，而完全是戰敗的南方人後代利用美國普遍遺留的種族主義政治文化氛圍而積極運作的結果，它們表明的不是包容，而毋寧說是進一步排斥——對受奴役者自身歷史的蔑視，對真正進步的歷史人物的選擇性忽視。

1865年內戰結束後的幾十年間，南方尚在醫治戰爭創傷，加之戰後廢奴運動的推廣，南方尚無大規模為自己建立紀念物的計劃。到了1920年代，南方參戰者大多過世，他們的下一代力圖在精神上尋找寄託，開始想要改變美國人看待南北內戰的方式。其中最賣力的團體是美利堅邦聯女兒聯盟(United Daughters of the Confederacy)，該團體在各處廣設雕像、紀念碑，設立了相對於北方所設「陣亡將士紀念日」的「邦聯軍紀念日」。這些人還利用文學作品、電影、傳媒等宣揚一種新的歷史觀，聲稱南部邦聯軍當年會戰敗是因為不可抗力的「敗局命定」，同時宣揚南部的無辜、受害，北方的殘忍、殺戮。在這種論述中，南北戰爭關於蓄奴、種族爭議的問題遭到淡化，而著重強調各州為了他們的權利、經濟利益、生活方式而戰，似乎沒有了正義非正義、進步非進步之分。

在當時，正是極端種族主義的3K黨運動再度復興之時，也是美國各州出現種族隔離制度即吉姆克勞法的年代。南方參戰者後人這種「改寫歷史」的行動呼應了當時美國的種族主義政治氛圍，有效地改變了一些人的認識，推動了極端種族主義、白人至上主義的興起。甚至一些根本沒有參與南北戰爭或只有部分人支持邦聯軍的地區，也廣泛出現了南部邦聯軍的紀念物。

有專家認為，這些紀念物其實就是白人優越性的象徵。「在這個時候，整個國家同意透過貶低非裔美國人，來修復因為戰爭帶來的傷痛，」哈佛大學的歷史、種族與公共政策教授穆罕默德(Khalil Gibran Muhammad)說：「種族隔離成為整個國家的法律與習慣，與此同時，許多紀念碑也被設立了。」?

此前，針對夏洛茨維爾事件，特朗普發表了模稜兩可、實際上在袒護種族主義者的談話及推文，表示「看到我們偉大的國家的歷史和文化隨著移除我們美麗的雕塑和紀念碑而被撕裂，令人難過」。而一些維護雕像者，包括極端種族主義頭子戴維·杜克，也往往從「國家遺產」「歷史文化」 的角度來辯護，將雕像本身象徵奴隸制、種族不平等的實質問題拋開不論。對此，美國歷史學者埃里克?方納(Eric Foner)針鋒相對地談道：

【如果這僅僅是文化遺產的問題，那為什麼沒有詹姆斯·朗斯特里特副將(李將軍重要的副將之一)的雕像?不是因為他的將才不足;事實上，他還警告李不要進行致使葛底斯堡戰役落敗的皮克特衝鋒。朗斯特里特獲罪是在內戰後：他贊同黑人男性享有選舉權，以及指揮新奧爾良的都市警察。這些都市警察在1874年與試圖掌控國家政府的白人至上主義者進行過武裝敵對鬥爭。朗斯特里特不是白人至上主義的象徵;因此，他幾乎完全沒有資格成為那些長期控制南方公共記憶的人的紀念對象。

正如所有歷史學家所知，在公眾理解歷史的過程中，遺忘與銘記起著同樣關鍵的作用。邦聯雕像不僅僅是紀念「我們的」歷史，正如總統宣稱的那樣。它們只尊重我們過去的一部分事實。在前奴隸州，哪裡有雕像是為了向包括400萬奴隸的南部大多數平民(他們站在合眾國，而非南部邦聯這一邊)致敬的?哪裡有為了奴隸制受害者而建的紀念碑？亦或是為了那些在重建期間，職位從美國參議員調到基層法院法官、再到教育局官員的數以百計的黑人議員而建的紀念碑?從歷史認知中排除黑人，已經成為了硬幣的另一面，而由此達到美化南部邦聯的目的。】?

注釋：

①美南卡州議會拒絕移除邦聯旗15年後首度鬆口

http://world.huanqiu.com/exclusive/2015-06/6757319.html

②夏洛茨維爾衝突事件過後，美國人忙著抹掉「羅伯特·李」印記

http://world.huanqiu.com/exclusive/2017-08/11169413.html

③美新奧爾良市抗議者要求拆除涉「白人至上」紀念碑

http://look.huanqiu.com/article/2016-09/9488960.html

④美媒：新奧爾良拆除第三座南部聯邦雕像-龍騰網

http://www.ltaaa.com/bbs/thread-442712-1-1.html

⑤除邦聯四舊美國也鬧文革

http://news.uschinapress.com/2017/0818/1117598.shtml?from=groupmessage

⑥美騷亂城市要給雕像蓋裹屍布

http://newspaper.jfdaily.com/xwcb/html/2017-08/24/content_30504.htm

⑦拆除南方邦聯紀念物的浪潮撕裂美國——一位反川者的肺腑之言

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zAwMTkxNTQ0MA%3D%3D&idx=2&mid=2247488457&sn=b30fd777eed60d9c7a52d3a47d867cf1

⑧美國的「推倒雕像」運動在蔓延嗎？

http://www.sohu.com/a/165888603_653567

⑨特朗普：你們要把華盛頓像也拆了嗎？結果真被他說中了……http://wemedia.ifeng.com/26405023/wemedia.shtml

⑩美國開砸更早古人，哥倫布紀念碑在巴爾的摩被毀底特律被抗議https://duanzi300.com/2017/08/22/baltimore-columbus/?from=timeline&isappinstalled=0

?特朗普：你們要把華盛頓像也拆了嗎？結果真被他說中了……

http://wemedia.ifeng.com/26405023/wemedia.shtml

?美國左翼：讓我們炸毀總統山

http://www.cwzg.cn/politics/201708/38022.html

?夏洛茨維爾衝突事件過後，美國人忙著抹掉「羅伯特·李」印記

http://world.huanqiu.com/exclusive/2017-08/11169413.html

?社會和解vs保存歷史_「英雄」雕像拆不拆？

https://dq.yam.com/post.php?id=8073

?方納教授談美國暴亂：歷史紀念碑是權力的象徵！

http://www.cwzg.cn/politics/201708/38020.htm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