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與王的博弈——從瑟曦遊街論中世紀教權與王權
接上一篇,七神信仰or世俗王權——從瑟曦遊街論「冰火」中的教權與王權衝突。(此篇輕微劇透) 卷五中,瑟曦因涉嫌謀殺前任總主教被囚,在經受不住折磨之後認罪,希望進行比武審判,教會雖然答應,但提出了一個要求,讓瑟曦遊街。被逼無奈之下,七大王國的攝政太后被剃光毛髮,赤身裸體地從貝勒大聖堂走到了紅堡。快哉。 但看罷後我們不禁要問,瑟曦遊街,歷史上有原型嗎? 還真有。 她就是英王愛德華四世的最後一任情婦,簡·肖(Jane Shore)。 這個女人不得了,長得漂亮,也聰明,在當時被稱作倫敦玫瑰,又是愛德華四世(Edward IV)的情婦。但她之所以不得了,並不是僅僅因為這一點,更在於她深度介入了一場殘酷的戰爭,一場馬丁研究許久並以此為參考構建了「冰與火之歌」的戰爭,「玫瑰戰爭」(Wars of the Roses)。 她的情人愛德華四世,大名鼎鼎,親手結束了蘭開斯特家族的統治,為約克家族贏得了「玫瑰戰爭」,建立了約克王朝。愛德華四世妻子伊麗莎白·伍德維爾(Elizabeth Woodville),更出名,也被稱為「白王后」(是的,同名英劇即以她作為原型),建立英國國教的亨利八世的外祖母,伊麗莎白一世的外曾祖母,當今所有大不列顛皇室的祖先,以及,第一位平民出身的王后。很多考據黨認為,瑟曦的原型,應該是她。 伊麗莎白·伍德維爾 還是說回來,簡·肖這個國王的情婦,如何能介入一場王朝爭奪戰呢? 原來在1483年愛德華四世駕崩之後,她又勾搭上了他的繼子和黑斯廷斯男爵,並充當起了聯絡白王后共同反對格洛斯特公爵的中間人,格洛斯特公爵即是愛德華四世的弟弟,後來囚禁了愛德華五世和約克公爵,自立為王,史稱理查三世(Richard III)。 理查三世一上台,簡·肖的下場可想而知。她被判淫亂罪,在公開懺悔之後,隻身穿內衣在倫敦大街遊行(沒全裸)。最後她究竟怎麼樣了,則不得而知,傳說是被亂石砸死了。 講到這裡,瑟曦的原型考據完畢。但且慢,如果瑟曦遊街是以此為原型,或者說僅僅以此為原型,那如此一來,「冰與火之歌」中君臨王權與教權的明爭暗鬥,就根本無從談起。況且瑟曦貴為攝政太后,而簡·肖只是國王的情婦,身份並不十分吻合。然而即使退一步,認為馬丁只是借鑒這一事件,瑟曦的原型更多與伊麗莎白·伍德維爾相符,我們也很難從中窺見瑟曦遊街背後,權力平衡再次被打破後的教權與王權博弈的張力。 其實第一次讀到瑟曦遊街,我的腦海中浮現的是另一幅場景…… 1044年1月27日,卡諾莎城堡的大門在風雪中緊閉三天之後,終於緩緩打開。神聖羅馬帝國皇帝亨利四世(Heinrich IV),赤足站了三天,雙肩和頭上早已覆滿白雪。他邁出僵硬的步子,雙足通紅且刺痛,趔趄著走進城堡。在幽深的大廳正中央,教皇格里高利七世(Gregory Ⅶ)正滿意地等待著皇帝匍匐在他腳下,而他要做的,僅僅是賜給他一個贖罪的吻。 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卡諾莎之辱」(Cano Sally penitence)。 「卡諾莎之辱」 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請罪於風雪中,被罰站三天三夜,承認了教皇地位高於一切世俗政權,在整個天主教史上,教皇權力在那一刻到達巔峰。而「卡諾莎之辱」,既成為了西方文化中忍辱負重的代名詞,也無疑是中世紀王權與教權衝突的典型體現。 瑟曦遊街背後的教權與王權衝突的設定,我以為是從「卡諾莎之辱」中來。不信,我們來對比兩個事件的前因後果。 「卡諾莎之辱」發生的原因是什麼呢? 在當時,德意志諸侯十分強大,亨利四世繼位之後,不願服膺於皇帝,另一方面,格里高利七世作為教會改革派,上台之後親自指導「克呂尼運動」((Cluniac/Clunian Reform)),旨在懲治教會腐敗,同時根除世俗統治者對主教敘任權的把持(我們可以看出,實質上,是對內加強個人權威,對外聲張教會權力的至高無上)。 亨利做了一次冒險的嘗試,同時與兩股勢力鬥爭。一方面加強對諸侯國的鉗制(此舉引發了薩克森暴動),另一方面,是堅持控制德意志和義大利北部所有主教的敘任權,同時拒不承認教皇對米蘭大主教的任命,還宣稱格列高利七世是一個偽僧侶,宣布廢黜教皇格里高利七世。 亨利四世 我們可以看看他當時寫給格里高利七世的信: 「你呀,我們所有的主教以及我們大家都宣判你有罪,滾下來!離開你不配佔有的使徒座位!應該讓另外一個無需藉助神聖教規的外衣來掩蓋惡行而以真正聖彼得的教諭教導人的人來登聖彼得的寶座。朕亨利,蒙上帝恩寵的國王,以及我們主教們都對你說,滾下來,滾下來!」 這麼做的結果,我們都知道了。 那麼對比瑟曦呢? 彼時彼地,七大王國君臨局勢又如何?一方面,維斯特洛分崩離析,北有史坦尼斯盤踞長城,河間地雖被戡平但衝突未息,而西有鐵群島進攻西境,南有多恩領正扛起複仇大旗,而狹海對岸,還有一支準備反攻大陸的前朝遺孤率領的無垢者大軍,而另一方面,七大王國因為戰亂,民眾流離失,在此過程中重又燃起對七神的信仰,各地相繼出現信眾和教士組成的民間武裝。 瑟曦做出了一系列錯誤甚至可說是愚蠢的舉動來加以應對。對於維斯特洛的政治局勢,自以為很有政治頭腦的攝政太后除了任人唯親扶植一批無用的親信上台,就是求取弟弟詹姆的幫助,而對蘭尼斯特家族僅剩的有意願幫助她的叔叔凱馮,則並不信任(卷五尾聲就連凱馮也死了),而對於教會勢力,特別是君臨教會勢力的增長,瑟曦更是昏招連連,不僅無法作為君臨王權的代理行使正確正當的權力與教會展開合作,還恢復了教會武裝,同時在謀殺了前任總主教的情況下,仍妄圖與「大麻雀」交換籌碼換取支持。 這麼做的結果,我們也看到了。 我猜測,馬丁可能是在參考英國歷史的前提下,綜合了中世紀多起教權與王權想抗的事件,以此構建君臨的宗教勢力與世俗權力之間紛爭。所以在此,不妨從瑟曦遊街事件跳脫出來,再進一步,對整個中世紀教權與王權的博弈進行一次梳理。 中世紀教權與王權的博弈,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教權與王權相互利用。 公元312年,君士坦丁一世(Constantinus I Magnus)宣布基督教合法化,不到一個世紀,公元392年,狄奧多西一世(Theodusius Ⅰ)宣布廢除所有異教,立基督教為國教,羅馬教會作為羅馬帝國的一個政府機構,受皇帝管轄。公元476年西羅馬帝國被日耳曼人滅亡之後,直至克洛維(Clovis I)受洗建立墨洛溫王朝(Merovingian Dynasty),這一時期,羅馬教會竭力擺脫東羅馬帝國即拜占庭帝國控制,並最終在8世紀中期與君士坦丁堡教會決裂。 克洛維皈依基督教,標誌著羅馬教會成為法蘭克王國統轄的一部分,一方面,克洛維作為日耳曼蠻族首領,以外族身份建立國家,勢必要在西羅馬滅亡之後尋求合法性,而羅馬教會作為西羅馬帝國廢墟上的僅存碩果,恰好符合克洛維的野心與訴求,另一方面,羅馬教會在西羅馬帝國滅亡之後不得不受到拜占庭的統治,一直希望從中獨立,支持蠻族首領,正好得以壯大自身的實力。 直到公元八世紀,這種媾和達到了頂峰。 克洛維受洗 在克洛維之後,墨洛溫王朝大權旁落,8世紀中期,宮相查理·馬特終於篡奪了王權,而在他死後,他的兒子「矮子丕平」(史稱丕平三世,Pepin III)獲得教皇的首肯,廢黜了墨洛溫最後一任國王,自立為王,開創了加洛林王朝(Carolingian Dynasty)。而作為交換,丕平在754和756年兩次率軍擊潰倫巴底人對羅馬的進攻,並將從羅馬到拉文納地區的一塊土地獻給了教皇,史稱「丕平獻土」。 丕平死後,他的兒子查理繼位,在公元800年於聖彼得大教堂祈禱時,教皇突然拿出一頂王冠戴在查理頭上,稱他為「羅馬人的皇帝」。這個查理,就是後來的查理曼大帝(Charlemagne),而以查理曼帝國為標誌的加洛林王朝至此達到鼎盛。 而羅馬教會呢?「丕平獻土」標誌著羅馬教會正式與東羅馬教會分裂,教皇國的成立,實質則是羅馬教會在政治上的獨立。 「丕平獻土」 第二階段,教權凌駕王權的階段。 原由在於西歐封建等級制度的建立(此封建,非古代中的的封建),緣由也在查理·馬特,在他任宮相期間,推行了名為「采邑制」的土地改革。「采邑制」也稱「封土製」,即國王將大部分土地分封給手下大臣,而得到采邑的大臣便成為領主,在自己的領地享有完全的行政、司法、軍事和財政權。等到查理曼大帝時期,采邑制更大為發展,直至遍及全國。 然而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進入11世紀,采邑制逐漸轉化為世襲制,采邑轉變為了世襲領地,這一變化的後果是什麼呢?只佔有小片土地的國王權力被削弱,而世襲領主相互征伐,西歐在這一時期陷入了諸侯割據的局面。 與此同時,查理曼大帝推動的「加洛林文藝復興」(Carolingian Renaissance),規範了基督教教義,並推動了宗教教育機構的建立,在一定程度上,助推了羅馬教會的壯大。 查理曼大帝 然後教會便趁機而入。 典型如格里高利七世,他先是頒布敕令,宣稱教會權力直接來自上帝,以此凌駕世俗王權,同時領導「克呂尼運動」,整肅各地教會,收回國王對各地主教的任命權,並統一教徒,以集中的宗教力量干預世俗王權。期間引發的最大衝突,便是上文提到的「卡諾莎之辱」,教皇經此事件名聲大震,教會權力開始一步步掌控世俗王權。 而到了13世紀,教會權力在英諾森三世(Innocent Ⅲ)任期達到了巔峰,整個天主教會制度臻於完備,十字軍東征攻陷君士坦丁堡,大大增加了教會的威望,教皇基本成為西歐實際的統治者,羅馬教會則已然西歐集權統治的中心。 英諾森三世 第三階段,教權衰落,王權崛起。 同樣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13世紀末,長達兩個世紀的「十字軍東征」(Cruciata)最終失敗,教會之前因此聚集的威權受到了質疑,卜尼法斯八世(Bonifacius VIII)為了重振教會聲威效法格里高利七世頒布通諭,重申教權至上,其結果卻是遭到了「美男子」腓力四世(Philippe Ⅳ,一生中送了兩位教皇去見上帝)的軟禁,最終被羞辱致死。 「美男子」腓力四世 國王竟可以軟禁教皇,又是為何? 話說在9世紀中期,查理曼大帝去世之後,法蘭克王國分裂成了東法蘭克王國、中法蘭克王國,以及西法蘭克王國(沒錯,這三個王國後來演變成了德意志、義大利和法國),在歷經三個世紀的發展後,開始形成民族國家,同時商品經濟快速發展,新興城市崛起,並伴隨著市民階層壯大,封建采邑制度衰落,中央集權開始加強,由此以上這三個王國,開始有了抗衡教會的勢力。 此後更甚。 1309年,腓力四世直接將教廷搬到了法國小鎮阿維尼翁,半個多世紀之後,才重又遷回羅馬。教會被國王擺布,教皇成了可被處置的對象,教權自此逐漸依附於世俗王權,再無力扭轉。這一時期,在歷史上,被稱作「阿維尼翁之囚」(Prisoner of Avignon)。 阿維尼翁教皇宮 13世紀之後,教權與王權博弈的最終結果成為定局,此間有勢力的此消彼長,但到了文藝復興時期,教會的威望與權力,已不可能再回到幾個世紀前的鼎盛了。 封建采邑制度時期,「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 格里高利七世在位時聲稱:「上帝賜給聖彼得以天上人間的生殺予奪的權柄。」 腓力四世之後,教皇再無高見。 直至文藝復興之後,路易十四可以堂皇地說:「朕即國家。」 中世紀教權與王權的博弈,以上。 而回到「冰與火之歌」再看,似乎瑟曦的被囚與遊街,又有了新的考據角度去觀察。 歷史上有教皇被國王囚於法國小鎮,「冰火」中有攝政太后被總主教囚於聖堂;而亨利四世在「卡諾莎之辱」後佔領了羅馬,在卷五尾聲我們則得知,梅斯·提利爾正率領大軍趕往君臨…… 神與王的鬥爭不會停止,「冰與火之歌」還將繼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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