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陵背後故事:為合葬而產生的爭鬥

十三陵背後故事:為合葬而產生的爭鬥2014年03月04日16:04中華遺產雜誌我有話說

  明十三陵陵區,埋葬著形形色色的男人和女人。有人死的轟轟烈烈,有人去的不明不白。一黃土,將一切畫上句號。只是即便是畫句號,也畫得身不由己。

  明小長假,北京明十三陵景區遊人如織。

  2013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晚,地處北郊的天壽山陵區更是如此。即使到了4月上旬,仍感受不到太多的春意。尤其當我置身於荒廢已久的皇家陵園時,喧囂褪盡,眼前只剩下頹垣斷壁,萋萋荒草。那一刻,歷史的厚重與蒼涼,伴著不時襲來的北風,直教人寒意漸生。

  寶頂下掩埋著的,是明代十三位君主及其皇后的枯骨。除定陵地宮對外開放,其他陵區皆未經過正式的考古發掘。地下的一切不得而知。史書上說,十三陵中的每一座陵,都是帝後合葬的形式。在中國古代,位居九五之尊的封建帝王,生前先後擁有幾個皇后,死後也葬在一地,似乎是很正常的事。然而,當我重新梳理史料,直視大明王朝時,才發現這裡的一切遠沒有我想像中那麼簡單。

  接下來我要講述的故事,多源於《明史·后妃傳》,絕非虛構。

  圖為永陵祾恩殿遺址上的石雕。一龍一鳳,琴瑟和鳴,這或許是無數女人終其一生追逐的目標,但「唯一」的位置在帝王之家註定是不存在的。距石雕不遠處的地宮裡,正埋葬著明嘉靖皇帝和他的三個皇后。

  英宗的抉擇

  未開放陵區中目前仍在修繕的裕陵,是明英宗朱祁鎮的魂歸之所。此刻,這裡腳架林立,工人進進出出,比之氣勢恢宏的長陵,似乎少了幾分霸氣。

  關於英宗駕崩前後的事,《明史》所記甚詳。我們不妨跟著史料,把目光拉回到天順八年,也就是公元1464年的正月,那時的北京紫禁城,正被一種肅殺的氣氛所籠罩。

  朱祁鎮卧在病榻上,奄奄一息。感受過「土木堡之變」中淪為俘虜的屈辱,品嘗過「奪門之變」後順利複位的風光——這個經歷了大起大落的男人,現在正平靜地走向生命的終點。

  後宮之中,幾位年輕的妃嬪,臉色慘白。看來,她們已經知道了皇帝的病情,也猜到了即將降臨在自己身上的厄運……

  明太祖朱元璋死後,曾為他侍寢的四十餘名妃嬪全部殉葬於南京孝陵。明成祖朱棣駕崩,則有妃嬪三十多人(一說十六人)殉葬於昌平天壽山腳下的長陵。此後,仁宗的獻陵、宣宗的景陵分別有五名、十名妃嬪殉葬。

  按照這個慣例,英宗的不少妃嬪,特別是沒有生育過孩子的,註定難逃一死。

  這讓人不禁想起了發生在永樂二十二年(1424年)的那場悲劇。七月,明成祖駕崩。八月,仁宗繼位。年底,成祖的棺槨葬入長陵之前,仁宗向即將殉葬的三十多位嬪妃道別。來自朝鮮的麗妃,眼含熱淚,用並不流利的漢語向仁宗請求說,乳母年事已高,自己死後,請允許她回到祖國。仁宗應允。

  那天傍晚,仁宗聽見了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哭聲……

  麗妃和其他三十多位妃嬪,在宦官的導引下,來到了一間小偏殿。一排小木凳,整整齊齊地擺放在地面;屋子的橫樑上,懸著一條條粗粗的繩圈,與小凳一一相對。突然,哭聲停住了,在那死一般的寂靜中,妃嬪們依次站上小凳,宦官則將繩圈一一套到她們細長的脖頸上。

  一個老婦人,歪在門口,早已哭成了淚人。她,便是麗妃的乳母。

  突然,麗妃用盡全身的力氣,向乳母喊道:「娘,吾去!娘,吾去!……」話沒說完,「哐」的一聲,她腳下的小木凳已被宦官撤去。

  轉瞬之間,三十多條年輕而鮮活的生命,就這樣被殘忍地終止了。

  這段秘史,後因麗妃的乳母回到朝鮮,而被朝鮮史官載入了《李朝實錄》。難道,現在悲劇又要再一次上演?

  沒人知道,這個垂危的天子在病榻上想起了什麼,但可以肯定的是,病魔雖然摧挎了他的身體,卻沒有吞噬他的理智。英宗召喚皇太子以及太監牛玉等人近前,用顫抖的聲音,做出了臨終的抉擇:「殉葬非古禮,忍者所不忍。眾妃不要殉葬!」於是,妃嬪們逃過一劫。而英宗,也孤零零地葬入裕陵。

  英宗終結了明代血腥的「妃嬪殉葬」,然而,他卻萬萬沒有想到,這只是新麻煩的開始:裕陵合葬皇后的人選,竟成為一個爭論不休的話題,讓他在死後也不得安寧。更有甚者,這一爭端,開啟了日後更為殘酷的宮廷鬥爭。

  文華門外的哭聲

  這一天在四年後來到。因為一個女人的死。

  這個女人是錢太后。按理說,她應該被葬入裕陵,與英宗合葬。但是,偏偏有人不同意。

  錢太后是明英宗於正統七年(1442年)冊立的皇后。「土木堡之變」中,英宗被瓦剌俘虜,錢皇后不僅傾盡自己宮中的私財,想方設法營救英宗,而且每晚都「哀泣於天」,久而久之,竟哭壞了一隻眼睛。或許是感於錢氏的一片真情,英宗病危時留下遺命:「皇后他日壽終,宜合葬。此言俱要遵行,毋違。」一旁的大學士李賢將這番話記錄下來,成為了白紙黑字的證據。

  遺憾的是,錢皇后並沒有給英宗留下子嗣。英宗生前所立的皇太子,是周貴妃的兒子朱見深。英宗去世後,朱見深即位,是為明憲宗,年號「成化」。新皇帝一上台,便馬上把自己的母親周氏尊為皇太后,卻絕口不提錢氏。好在大學士李賢、彭時等人據理力爭,他才勉強答應「兩宮並尊」。

  無夫無子的錢太后,整日里悲悲切切,孤苦伶仃。但即便如此,還是招致了周太后的嫉恨。

  因為,讓她食不安穩夜不能寐的事是:一旦錢太后死了,英宗生前的「合葬」旨意就會變成現實。而在英宗之前,太祖的孝陵、成祖的長陵、仁宗的獻陵、宣宗的景陵,都是「一帝一後」合葬。這樣一來,永伴先帝長眠的,將只能是錢太后,別無他人。縱使周氏生前春風滿面,死後也將永遠低錢氏一頭。她怎麼可能容忍這樣的結局?

  果不其然,成化四年(1468年)六月,錢太后逝世,周太后明確反對將她葬入裕陵,並授意憲宗「別卜葬地」。如此一來,孝順的憲宗陷入了兩難之境:他既不敢違背母親的意志,又不敢違背父皇的遺願。在進退維谷間,他先後召見了彭時、商輅、劉定之等重臣,得到的意見很明確——應該馬上將錢太后「合葬裕陵」!然而,憲宗依然猶豫不決,又召集群臣廷議。在吏部尚書、禮部尚書的主持下,近百名大臣廷議的結論,仍然是力主合葬。此後,又有多名大臣先後上疏進諫,憲宗不但不予採納,反而下旨,有意選擇其他地點埋葬錢太后。萬般無奈之下,朝中百官只得「哭諫文華門」。

  那是極為駭人的一幕:文華門外,百官痛哭,震天撼地。跪在地上的老少爺們兒,狠命地磕著響頭,此起彼伏,狀如搗蒜,以致血和汗都混在一起,染紅了紫禁城的地面。

  明朝歷史上,百官拜伏於宮門前據理抗爭的事先後發生過十餘次,文華門哭諫首開其端。官員從巳時(上午9到11點)一直哭到申時(下午3點到5點),皇帝才終於妥協,同意將剛剛過世的錢太后葬入裕陵,與先帝合葬。

  得到皇帝的承諾,跪了一天的官員們心滿意足地離開了。或許,他們真的以為只要聖上一點頭,便萬事大吉。但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卻是他們萬萬沒有想到的。

  為了獨享憲宗皇帝的恩寵,貴妃萬氏生前可謂機關算盡。無奈造化弄人,被她戕害的紀妃,死後得以遷入茂陵,與皇帝合葬,而萬氏卻只能孤零零的被埋在遠離憲宗的墳園裡。1937年,萬娘墳遭土匪盜發,墓中鳳冠、金銀器物被洗劫一空,僅存殘牆斷壁。攝影/陸崗

  「一帝多後」合葬的開始

  成化四年(1468年)九月,錢太后入葬裕陵。然而,她並沒有和丈夫明英宗葬於同一墓室,而是居於裕陵的左配殿,此處的隧道也不通向英宗所葬的後室。對此,《明史·后妃傳》有一個冠冕堂皇的解釋:「九月,葬裕陵,異隧,距英宗玄堂數丈許,中窒之,虛右壙以待周太后。」原來,右配殿是為周太后準備的。在明帝陵中,左右搭配的建築一般以左為上。難道說,經過群臣的力諫,周太后終於軟下心來,甘願在百年後屈居錢太后之下?

  我以為,這不過是「緩兵之計」罷了。

  將錢太后葬入左配殿,並不符合明代帝後的喪葬禮制。無論從明代文人的記載,還是從對定陵的考古發掘來看,明代帝陵中,無論葬入幾位皇后,一律均與皇帝合葬於後室。像錢太后這樣,孤零零地埋在左配殿的,是唯一的一例。

  那麼周太后呢?死後真的埋進了為她「預留」的右配殿嗎?書上沒有明確的記載,而裕陵地宮的真實情況也無從知曉。我們只知道,周太后很長壽,甚至比兒子憲宗還多活了十七年。明孝宗即位後,她又被尊為太皇太后。直到弘治十七年(1504年),她的生命才走到了盡頭。

  明孝宗在料理喪事期間,曾在便殿向大學士劉健、謝遷、李東陽出示了裕陵地圖,感慨「這樣的設計不合禮制!」原來,裕陵左配室的隧道雖然不通於後室,但右配室的隧道卻是可通的。顯然,周太后早就給自己留了一手:即便不能與英宗合葬於後室,而是屈尊於事先向群臣「許諾」的右配殿,卻因為有隧道通往後室,在形式上還是離英宗更近。況且,隧道的情況外人難以知曉,表面上看反而是自己甘居「右下」,更可以流芳百世了。

  孝宗本欲打通裕陵左配室的隧道,但由於陰陽家擔心開啟後會驚擾地下神靈震動地脈,而只得作罷。最終,與英宗、錢太后一樣,周太后也長眠於裕陵。至於她葬在哪個墓室,後室也好,右配室也罷,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明代,先帝生前沒有冊立為皇后、死後卻葬入皇陵地宮的,她是第一個。此後,嗣君的生母即使沒當過皇后,一旦被尊為皇太后,一般也能葬入明陵。由此,裕陵開創了明帝陵中「一帝多後」的合葬形式。

  我曾在史書中,看到過明英宗生前因周氏想方設法要擠掉錢皇后,而怒斥她為「饞亂小人」的一幕。若泉下有知,他能否接受這個硬將自己塞入陵墓的女人呢?畢竟,英宗只知有周貴妃,不知有周太后。

  1487年明憲宗駕崩,以後的幾十年里,紀妃、王皇后、邵宸妃,這三個女人因不同的情境,先後入葬茂陵,與憲宗相伴。但頗為諷刺的是,這些相繼入住的女主人,其實哪一個都無法取代萬貴妃在憲宗心中的地位,雖然後者只能葬入陵園外的萬娘墳。圖為茂陵明樓。攝影/李計東

  她,笑到了最後

  裕陵的「一帝多後」僅僅只是個開始,憲宗朱見深的身後事,比他的父親複雜得多。

  憲宗朱見深的茂陵,位於裕陵右側的聚寶山下。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十二月十七日,這座尚在營建地面建築的陵園,迎來了兩具靈柩:一個屬於是年八月剛剛去世的明憲宗;而另一具里,躺著一位曾經的皇妃——出人意料的是,此人並不是正月去世、深受憲宗寵愛的萬貴妃,而是十二年前凄涼離世的、幾乎被人遺忘的紀妃。

  在九泉之下,紀妃與憲宗相伴長眠,一切,彷彿又回到了十八年前的那個秋天。

  成化五年(1469年),一個偶然的機會,明憲宗來到內藏(宮內的倉庫)。這裡負責的女史,是一個寬額頭、大眼睛的年輕女子。憲宗問起內藏的各種情況,她都不假思索,對答如流。翻開她平日做的帳目,雖然都是些事項和數據,但那娟秀的字跡中,透出的卻是聰慧與靈氣。

  憲宗沉默了。也許,二十三歲的他,看慣了比自己年長將近二十歲的萬貴妃,而此時,一個妙齡少女的出現,讓他的心頭泛起一絲漣漪。

  那一晚,憲宗就與她在一起。

  一切來得太過突然,女史不知該喜悅還是傷悲。成化初年,廣西土著民族暴動,明軍前去征討,大獲全勝。他們在當地俘虜了一些女子,帶回北京的紫禁城。這位女史,就是其中之一。她本姓紀,是少數民族土官的女兒。入宮後,因為「警敏通文字」,被安排負責內藏的事宜。四年來,她就這樣平靜地生活,認認真真做好每一件事,對未來不曾存有一絲幻想。沒想到,這個秋夜,卻改變了她的人生——她懷孕了。

  當時,年過四旬的萬貴妃恃寵而驕,由驕而生妒。她生怕其他嬪妃生下男孩,搶走自己的風頭,因此但凡發現有人懷上龍裔,便想方設法「皆治使墮」。聽說紀氏有喜,萬貴妃大怒,派宮女前去處理。或許是同情紀氏的處境,宮女去了一趟,回稟萬貴妃說,紀氏並未懷孕,只是得了一種肚漲的病。而萬貴妃竟然相信了,遂將紀氏打發到安樂堂。安樂堂不在紫禁城中,而在玉熙宮(今國家圖書館古籍館)的西北側,主要用來安置無權無勢、病重垂危的太監。如同五年前默默地走進紫禁城的內藏一樣,紀氏再一次平靜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住進了寂靜的安樂堂。

  次年七月,紀氏生下了一個男孩。宦官張敏、被廢的前皇后吳氏等人,和紀氏一起,瞞著萬貴妃,也瞞著憲宗,秘密地養育著這個孩子。

  成化十一年(1475年),憲宗召張敏為他梳頭。面對銅鏡,憲宗感嘆道:「朕快老了,卻沒有兒子。」張敏趕緊跪下:「奴才死罪!萬歲其實已經有兒子了!」接下來,面對驚愕的憲宗,他將這五年來的秘密,一一道盡。憲宗立刻派人到安樂堂迎接皇子。看到來人,紀氏彷彿預感到自己的命運,抱著兒子,潸然淚下:「你去吧,我可能活不了了。你見到一個身穿黃袍、臉上有鬍子的人,他就是你的父親。」憲宗見到兒子,大喜過望。次日便頒詔天下,立唯一的兒子為皇太子。

  母以子貴,紀氏遂移居永壽宮。萬貴妃得知紀氏再度受寵,據說氣得日夜怨泣,大罵:「一群小人騙了我!」這年六月,紀氏暴病身亡。有人說,是萬貴妃害死了她;也有人說,是她自縊而死。不久,宦官張敏也悄無聲息地吞金自戕。

  紀氏死後,被謚為淑妃。和明朝的許多嬪妃一樣,她也被埋葬在京西的金山。

  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八月,憲宗駕鶴歸西。歷盡坎坷的皇太子,終於繼位,是為明孝宗。孝宗尊生母紀氏為孝穆皇太后,並將她的靈柩由金山遷出,與憲宗一起葬入茂陵。紀氏,最終以太后的身份和憲宗相伴長眠。善良的她,笑到了最後。

  而萬貴妃終其一生也沒能成為皇后。因為沒有子嗣,她失去了被尊為太后的可能性。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正月,萬貴妃暴病身亡。三月,葬在昌平天壽山陵區內,位於帝陵區域的下風向。五百多年過去了,歲月消蝕了很多記憶,只給我們留下一個地名:萬娘墳。

  嗣君的生母一旦被尊為太后,死後也可與先帝合葬——這一制度初創時,實際上是憲宗的生母周太后用來打壓錢太后的工具;然而,到了孝宗這裡,卻幫助他為母親紀氏找回了公正。

  不過,屬於明憲宗和紀妃的「二人世界」,在三十一年後還是被打破了。

  在英宗之前,明朝的皇帝駕崩後,那些沒有子嗣的嬪妃將難逃殉葬的厄運。圖為十三陵中的東井,系明成祖朱棣的皇妃墓。至於墓中所埋何人、人數有多少,至今未見於官方記載,這已成為明十三陵的又一個未解之謎。攝影/楊江

  茂陵里的第三位「皇后」

  我在史書中找到了正德十三年(1518年)孝貞純皇后王氏病逝葬入茂陵的記載。考慮到裕陵開創的「一帝多後」合葬的先例,而且王氏本身是憲宗生前就已冊立的皇后,這個安排還是十分合理的。

  然而,五年後,茂陵的地宮竟然又一次被打開。嘉靖二年(1523年)二月二十五日,一位被稱作「孝惠皇后」的老婦人,也埋在了這裡,成為茂陵中與憲宗合葬的第三位皇后。

  憲宗如果九泉下有知,可曾認得這個昔日的邵宸妃?

  後宮佳麗芸芸,邵宸妃不過是平凡的一個,平凡到史書中關於她的故事也只有寥寥幾筆。讓我們簡單回顧一下邵氏入宮後的經歷:成化十二年(1476年),她生下一子,名叫朱祐杬。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朱祐杬受封為「興王」。弘治七年(1494年),到封地湖廣安陸州(今湖北鍾祥)就藩。按照明廷祖制,藩王的生母不得隨子就藩,邵妃只得留在宮中,和兒子保持書信聯繫。

  興王只是一個普通的藩王,憲宗的皇太子是比他大六歲的朱祐樘,繼位後成為明孝宗。邵妃既不是皇后,又不可能因為太子繼位而被尊為皇太后,從兩方面講,都沒有葬入明陵的可能。然而,歷史卻恰恰和所有人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

  正德二年(1507年),興王的妃子蔣氏在安陸州(今湖北鍾祥、京山等市縣地)生下一個男孩,名曰朱厚熜。

  正德十六年(1521年),明武宗朱厚照逝世。因為武宗沒有子嗣,無法「父死子繼」;而武宗又是孝宗的獨生子,沒有兄弟,連退而求其次的「兄終弟及」都辦不到了。要想尋找合適的皇位繼承人,只能往上推到孝宗一輩。孝宗的兩位兄長皆已早逝,且無子嗣;而四弟興王朱祐杬雖然已於正德十四年(1519年)去世,但有兩個兒子,長子朱厚熙已死,次子朱厚熜尚在。內閣首輔、武英殿大學士楊廷和遂援引《皇明祖訓》,征朱厚熜進京即位,改元「嘉靖」,是為明世宗。在北京紫禁城,世宗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祖母邵妃。此時,年邁的邵妃已經看不清楚東西,聽說孫子做了皇帝,她喜出望外,「摸世宗身,自頂至踵」。

  嘉靖元年(1522年),世宗正式將祖母邵氏尊為「壽安太后」。同年十一月,邵太后逝世。世宗打算將她安葬在茂陵,大學士楊廷和力諫道:「祖陵不當數興工作,驚動神靈。」但世宗不聽,仍執意將邵氏葬入茂陵。

  在我看來,這一切的動機,與其說是出於對長輩的尊重,不如說是世宗為了強化自己皇位的「合法性」。為此,他不惜「驚動神靈」,硬把既非憲宗皇后、又非憲宗皇太子生母的邵氏的遺體放進茂陵地宮。到這裡,「一帝多後」的合葬制度,已經突破了後宮鬥爭的範圍,而成為嗣君證明自身地位的一種工具。

  合葬定陵:遲到的公正

  定陵是十三陵中唯一將地宮對外開放的陵墓。講解員告訴我,1957年,考古人員打開地宮後室時,中間安放的是明神宗朱翊鈞的棺槨,他的左側是孝端顯皇后王氏,右側則是孝靖後王氏。

  顯然,這裡採用了「一帝兩後」合葬的形式。但當我回溯歷史時,卻發現:這個安排,很可能並非神宗的本意。因為在神宗心裡,或許除了初次見面的那天以外,從來就沒有王恭妃的位子。

  王恭妃即後來的孝靖後王氏。萬曆六年(1578年),十四歲的王氏被選入皇宮。作為慈寧宮的宮女,她的任務是侍奉神宗的母親——孝定太后,也就是後人經常提及的李太后。

  一天,十八歲的神宗到慈寧宮向太后請安。不巧,太后不在,只有年輕的王宮女,恭恭敬敬端著水,請年輕的皇帝洗手。神宗見她端莊秀美,落落大方,一時心血來潮,便臨幸了她。

  王宮女懷孕了。經李太后親自過問,神宗才勉強將她冊立為恭妃。萬曆十年(1582年)的八月,她生下了皇帝的長子,也就是朱常洛。

  然而神宗的心,卻早已被剛剛入宮一年的鄭妃完全佔據。在他眼中,跟貌美如花的鄭妃比起來,王氏不過就是個低賤的宮女罷了。因此,當萬曆十四年(1586年)鄭妃生下皇三子朱常洵後,神宗馬上將她晉封為貴妃。而王恭妃卻封號如故,帶著兒子,一個人住在景陽宮,一年到頭也見不到神宗一面。

  聰明的大臣們,一下就讀出了皇帝的心思:出於對鄭貴妃的寵愛,他很可能想立皇三子為太子!但這樣一來,就會破壞明代選擇皇太子「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的規矩:因為神宗的皇后王氏(孝端王皇后)不能生育,不可能有「嫡子」,所以只能選擇妃子們所生的長子為太子。顯然,王恭妃的兒子朱常洛才是符合條件的人選。為此,從萬曆十四年(1586年)起,朝臣們展開了一場長達十五年之久的「國本之爭」,前仆後繼地請求神宗及早冊立皇長子為太子。然而,神宗卻故意搬出各種借口,一拖再拖。直到萬曆二十九年(1601年),在李太后的干預下,神宗才勉為其難地立朱常洛為太子,而對太子的生母王恭妃,依然沒有任何表示。

  四年後,皇太子朱常洛喜得長子,神宗架不住群臣的接連上疏,只得將王恭妃晉封為皇貴妃。而此時,王貴妃依然住在景陽宮,常年大門緊鎖,被人為地與外界隔離開來。直到她臨終前,朱常洛不知從哪裡得到了消息,毅然撬鎖而入,才實現了母子間的短暫團圓。

  萬曆三十九年(1611年),宮女出身的王貴妃與世長辭。次年,她被安葬在天壽山陵區,與明成祖皇妃的墳墓「東井」相鄰。她的隨葬品,也少得可憐。

  萬曆四十八年(1620年)七月,神宗駕崩。八月,朱常洛繼位,是為明光宗。光宗下詔,追謚生母王氏為皇太后。但儀禮未行,在位僅二十九天的光宗便撒手人寰。九月,熹宗即位。他完成了光宗的遺願,尊王氏為孝靖皇太后。十月,孝靖皇太后的靈柩從東井之左遷出,補充隨葬品後,與神宗、孝端後的靈柩一起葬入定陵地宮。

  頗為諷刺的是,神宗生前最厭棄的「王宮女」,死後竟然要永遠陪伴在他身旁。按理說,他既然咬牙冊立了「都人子」(宮女的兒子)為皇太子,應該會想到有朝一日太子繼位,一定會尊生母為皇太后。那麼,根據裕陵開創的合葬制度,「王宮女」肯定也會葬在他身邊。既然這樣,為何在王恭妃生前,要對她如此殘酷,如此絕情?讓一個生前受盡冷落的女人,死後伴他長眠,難道他不會覺得,自己在九泉之下也得不到安寧嗎?

  關於這一點,唯一合理的解釋是,神宗存有一種僥倖心理。立朱常洛為太子也好,晉封王恭妃為皇貴妃也好,都是用來堵住群臣嘴巴的權宜之計。只要他還活著,他就是位居九五之尊的君王,只要找到了足夠的借口,太子隨時可以廢,王恭妃更不可能成為皇太后。

  只可惜,他也是人,他也會死,而且死在了太子前面。儘管,只提前了幾十天。

  此時,鄭貴妃依然健在。眼睜睜看著昔日的宮女葬入定陵,她想必倍感失落。神宗臨終前,曾有遺命,封鄭貴妃為皇后——一旦實現,鄭氏去世後也可與神宗合葬。然而,禮部侍郎孫如游為首的一批官員卻極力抵制,最終使明光宗沒有兌現父親的承諾。

  十年後,崇禎三年(1630年),鄭貴妃逝世。她葬於萬壽山陵區西南的銀泉山下,只能與神宗的其他皇妃作伴。而定陵地宮「一帝兩後」的合葬,對於王宮女——王恭妃——孝靖後這個苦命的女人來說,也算是遲到的公正吧。

  猜不到的結局

  在明十三陵中,長、獻、景、泰、康、德六陵屬於「一帝一後」合葬,裕、茂、永、昭、定、慶六陵屬於「一帝多後」合葬,唯有思陵最為特殊:其中埋葬了一帝(明思宗,也就是崇禎皇帝)、一後(庄烈愍皇后周氏)、一妃(田貴妃)。然而,這種奇怪的「帝、後、妃合葬」形式的出現,實屬無奈之選。

  崇禎十五年(1642年),思宗的田貴妃去世,於兩年後的正月二十三日,葬在天壽山陵區西南的鹿馬山下。

  三月十八日,李自成率領的農民軍攻入北京城。大明二百七十七年的國祚,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自知大勢已去,思宗先命周皇后自盡。次日凌晨,他來到萬歲山(今景山),在一棵歪脖槐樹上,自縊身亡。隨著最後一代帝王的逝去,曾經輝煌的大明王朝也徹底落下了帷幕。

  由於思宗生前沒有給自己興建陵墓,農民軍建立的大順政權,責令昌平州官員將思宗和周皇后的棺槨,葬入了田貴妃墓中。是年五月,清軍佔領北京後,決定將田貴妃墓改稱「思陵」,正式作為明思宗的帝陵。

  有明一代,以妃子身份得以與帝王合葬的,只有田貴妃一個。然而,她一人的「幸運」,卻反襯出整個大明王朝的不幸。從明成祖到明熹宗,二百多年間,雄偉壯觀的帝陵,在天壽山腳下代代而立,凡十二座;而在這江山易主、風雨飄搖的時刻,卻只能在遠離帝陵核心區域之處,以一座簡樸冷清的貴妃墳,為十三陵匆匆畫上了句號。

  生前勵精圖治、心高氣傲的明思宗,竟完全決定不了身後的魂歸之處。他,看得到開頭,卻猜不到結局。

  其實何止是明思宗?回望十三陵,明英宗何嘗願意與周皇后相伴長眠?明憲宗何嘗願意邵宸妃擠進地宮?明神宗又何嘗願意與王宮女九泉相見?這些位居九五之尊的皇帝,生前掌握著王朝最高的生殺大權,而身後究竟與誰人合葬,卻不完全由他們作主。這,究竟是先帝們無可逃避的悲劇,還是嗣君們無意造成的反諷?(選自《中華遺產》201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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