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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羅德·薩福:反思克爾凱郭爾筆下的蘇格拉底 | 西東合集

梁中和、李暘 譯   「我曾讚美過那古時高貴、質樸而聰慧的人(蘇格拉底),我心也曾像那與其對話的年輕人(阿爾喀比亞德)一樣劇烈地跳動,他的思想曾是我青春的熱誠,充盈我的靈魂以至溢出。我曾熱望與他交談,勝過我對所有曾經交談過的人的渴望;在那樣的人的社會裡,他們已了解了一切並且知曉如何談論每一個可能的主題,我曾多少次,多少次地熱望他的無知並去傾聽他……」     ——克爾凱郭爾,《基督教訓導文》,1849 一   克爾凱郭爾想像中的蘇格拉底是高貴而質樸、真摯而富于思想,且卓有見地的談話專家,他對智慧的深切熱忱充盈青年們的心靈,而作為一個哲學家他在有教養的人中卻自認無知,這些很明顯是依照柏拉圖《會飲》而來的,其中阿爾喀比亞德在談及心醉神迷的狂喜時,當著蘇格拉底的面讚美了他的個人品行。 在被柏拉圖的證詞給予巨大力量和豐富性之後,克爾凱郭爾,實則包括古今每一位服膺於其魔咒的思想家,都必然將蘇格拉底看成一個優異的象徵。但蘇格拉底依然是一個永久的迷,因為他沒有寫任何東西,但通過他那驚人的談話,他創製了新的道德,推動了哲學的進展。他用其個性的力量和日常生活方式,使誹謗他的和為他辯護的人都神魂顛倒,因為他宣稱有一無人曾經聽聞過的神明與他同在。蘇格拉底也是自相衝突的,因為他認為他對其道德訴求的踐履,是受德爾菲之神阿波羅授權的神聖的神所啟示的任務。他人格的複雜性和獨有的「關照靈魂」和為雅典人謀福利的天職;他和普通公民和親密夥伴們,時而曖昧時而勉強的關係;以及他被帶上法庭並被控為毒害青年和不信神;凡此種種揭示了一個要求凈化其同胞的人,這些激起了克爾凱郭爾的反思。   蘇格拉底對於克爾凱郭爾來說是將生活獻給思想和道德精進的楷模;他樂於精心推敲蘇格拉底對於西方文化的歷史重要性,因為克爾凱郭爾也樂於完善人性的道德狀況,並引入他自己的深刻反思來透視生活的迷境。他對蘇格拉底的考察實則是想讓這種古代哲人有一個活潑潑的出場,也即重獲蘇格拉底對雅典人的道德任務所具有的基本力量和迫切性。他在自己頭腦中繼續與蘇格拉底談論活著應該如何行事,談論可以改進人之道德品性的知識的本性,以及關乎靈魂和城邦的健康與疾患的因素。他在蘇格拉底對話中發現了一種與現代困境相貼切的活生生的語言。   我的論文並不是按照年代,或經由對他對蘇格拉底形象的歷史的和哲學的合理性的判定,來處理克爾凱郭爾對蘇格拉底的看法。 我主要的目的是,理解克爾凱郭爾對蘇格拉底據有個人特色的和理智的描摹的本質,以及了解這位丹麥哲學家對基督的信仰是如何影響其對蘇格拉底的評判的。一旦這些目標被展示出來,我們便可以探究克爾凱郭爾為何認為,蘇格拉底所搞的哲學和與他人交往的方式,仍然是最高、最真的道德和社會秩序的模型。要想充分地了解克爾凱郭爾的主張,就必須要點明他對蘇格拉底的諷刺的看法,這種諷刺即他先宣稱對智慧與德性的無知,而後通過間接追問的方法來分有道德的原則。然後我們討論克爾凱郭爾對蘇格拉底的諸多想像,作為一名教師他發揮其學生們的困惑和無知,而得出卓越的結果,以便讓他們確信其道德的獨立性。作為哲學家,他展示了追求真理包含著這樣一個悖論,即速朽的、有限的心靈如何能得到絕對的、不朽的知識,這讓人迷惑不解。作為思想家他預示了克爾凱郭爾自己的存在哲學,因為蘇格拉底大概相信,只有基於「自我知識」的確定性才是擁有真理的最終檢驗。我的論文結束時簡單地談到了克爾凱郭爾在對話中區分蘇格拉底和柏拉圖的方法。 二   克爾凱郭爾說「我在很小的時候便與他(蘇格拉底)有種莫名其妙的聯繫……」,而且他自己的哲學才華深深地受到蘇格拉底這一榜樣的激勵:「在我之前唯一我與之相似的是蘇格拉底。我的任務是蘇格拉底式的任務」。情感上深深的崇敬和理智上的尊崇有力地結合在一起,這自然使克爾凱郭爾將蘇格拉底視為「唯一一位我尊奉為師的人」。這一斷言包含了重大的意義,它給出了克爾凱郭爾可能會擇以自我認同的,西方思想家中極為壯觀、且動人而有趣的哲學家陣容。那麼是什麼樣的理智和性格特質,使得克爾凱郭爾將這位費解的諷刺哲人列入思想家中的最高層次的呢?  克爾凱郭爾在蘇格拉底身上觀察出如下特徵:美德的質樸、道德的激情、史詩般的英雄主義和誓志真誠思索的殉道者,以及人們可能形成的、能過的最好的生活方式的罕見的倫理典範。蘇格拉底是「淳樸而智慧的人……他最了解該如何談論愛即對美和善的愛。」而對於克爾凱郭爾,哲人蘇格拉底總是帶著來自心底的激情和率真,去談論那些最具決定性意義的倫理問題,清醒地去把握自我的知識,通過內在的反省達到其存在邊界,他很少允許自己被那些毫無價值的瑣事、無謂的激情和短暫的愉悅所動搖,進而放棄他關照靈魂的使命。蘇格拉底對道德與勇氣、政治智慧與正義、虔敬與愛的意義訴求,被一種強大的意志激活,去革新人性的道德生活;他認為成為一個全善的人是一項難得的成就,而那攫住了蘇格拉底的,他所求索的,正是去做人類的典範。   蘇格拉底是一個真正的史詩般的象徵,因為除了基督以外,「他是唯一一個可以被說成是揭示了存在的人」。如果克爾凱郭爾將蘇格拉底視為類似於下落的隕石一樣的「狂徒」(enthusiast),那麼可能蘇格拉底的生命便設定了一個強有力的、異常清楚的要求,即人們在達到對他們的真正價值的洞見後,他們應該承認有一些不健康的、自我毀滅性的疾病。克爾凱郭爾筆下的蘇格拉底的確擁有一種極具爭議的風貌,因為他挑釁的追問對雅典人打破沙鍋問到底,發現他們對於最終的重要性一無所知,並且他們不能對其生活給出正義的說明。我們可以設想,蘇格拉底將他們的心靈從不經檢驗的一團凌亂中解脫出來,他的言行經常與大眾的價值和意見相左,以此作為追問尖銳問題的前奏,同時給向其他人揭示他們道德困惑的確切本性及其對概念一致性的缺乏。如果克爾凱郭爾所說是對的,「英雄和英雄的事物……在一切時代在本質上都是不受大眾歡迎的」,那麼蘇格拉底可能將自己的生命當作人類自身進展的犧牲,他或許早已意識到自己對重建道德的努力可能導致他的死亡。克爾凱郭爾宣稱,那的確是一個獨一無二的悖論,即理性或「思想對於一個人會有如此偉大的力量,他走向死亡是為了思想……」,也就是,為了尋求理性的生活而去死。   克爾凱郭爾對蘇格拉底的崇敬,顯然不同於一些現代人的那種浪漫的理想化,他們貶低自己的生活和時代,回過頭去把過去假想為更完美的更智慧的時代,他們佇視以往的黃金時代,想尋找代表和諧、統一而完滿的世界的人類典範。克爾凱郭爾沒有墜入這種鄉愁式的幻想,而是將對這位古代哲人的深切敬意,轉化為在行動上與其保持一致的動力。他認為蘇格拉底對雅典人的道德使命為現時代問題提供了一個活生生的典範:「哦,在我們時代紛亂的爭鬥中,應當又一直這樣的牛虻……他可以直接反對現代人匆忙趕往的方向……」。如果古代雅典在克爾凱郭爾眼中的蘇格拉底看來,是一個沒有道德的帝國,充滿了這樣的市民,即他們關心過分的快樂和物質上的佔有,臨於其道德品性之上,且又缺乏思考和對智慧的激情的話,那麼克爾凱郭爾則將他自己的時代看作墮落、迷茫、匆促而愚蠢的時代。對他來說這是一個心靈狹隘的時代,同質化的人對於科學和技術的進步,這一世界性財富抱有盲目的樂觀主義態度,而對於大打折扣的安逸的基督教的精神拯救,已然失去了它對其信徒提出嚴肅的道德要求的力量,從而拋棄了其原初宣稱的,在對基督的想望中生活的目標。   儘管從蘇格拉底的雅典人,到克爾凱郭爾的現代歐洲人有長達兩千多年的過程,但在這位丹麥哲人看來,與文化、政治、宗和科學上的變化相比,倫理領域幾乎沒有發生顯著變化,而蘇格拉底幫助人們追求美德和智慧的鬥爭,在現時代同在古代世界一樣非常需要。克爾凱郭爾寫道「眾所周知而又都感迷惑的是,世界現在需要一個蘇格拉底」,因為他從那位古代導師那裡了解到這樣的任務;「使人們覺醒進而不再浪費和揮霍他們的生命」。如果這世界「陷於充滿謊言的詭辯的基督教義,那麼就比智者橫行的希臘還要壞得多」,克爾凱郭爾將自己視為近似於基督徒中的蘇格拉底,他關注靈魂並且和智者們——無論是何種形式的,如教育家、宗教家、政治家或哲學家——鬥爭,那些人錯誤地宣稱,在其領地上引入了真正的美德和智性。對於克爾凱郭爾來說,正需要一個像其精神祖先蘇格拉底一樣的「牛虻」去叮咬人們,以便讓他們了解到他們的怠惰、偽善、過度的物質主義和被錯誤引導的價值的消極後果,揭示出他們對於如何追求最好的可能生活的無知,從而幫助他們追問關鍵性的問題,並對「顯而易見」的事物產生困惑。   克爾凱郭爾拒絕稱自己為基督徒,因為對於這一信仰究竟表示什麼他並沒有適當的知識,蘇格拉底以同樣的原因,否認自己是「美德」的老師,因為他缺乏對這一概念之本質的理解。 如果說蘇格拉底的對無知的經驗使得他研究智慧,不假定任何事情,不斷地對與其談話的人所給出的道德術語的定義給出概念性的反駁,那麼克爾凱郭爾便時發出一聲呼籲,以展示給那些自認為是正統基督徒的人,他們被不兼容的衝動、行為和觀念所撕裂。他將蘇格拉底清晰地理解為一位有正確哲學品行的典範。   克爾凱郭爾對蘇格拉底的認同還有另外一面,也即哲學的實踐內在地導致個人的不適甚而危險,有時因為被誤解而當場樹了敵,並且由於拒絕那些會減少真實地言說能力的塵世歡愉和折衷而殉難,或許情況就是這樣,當克爾凱郭爾宣稱那些服務於尋求真理之原由的哲人們,不可避免地與支持現有的秩序和未經檢驗的價值的強大的同時代人們發生衝突。有些人樂意擁有這樣的珍愛的諸價值和諸信條,這些都是經由因為他們宣稱無知而對其問題給出不確定答案的思想者檢驗的,同時這一情況使哲人們進入了最大的險境:「現在確切地說今天曾發生在蘇格拉底身上的事同樣應在我身上。他被蔑視為代表罪惡;因為,在那時代的眼中,無知是罪惡——然而蘇格拉底的確是導師」。克爾凱郭爾之蘇格拉底的實踐哲學包括激勵,冷酷的批評以及對道德病症的診斷——常常使人們缺乏安全感,甚而極端厭惡——我們可以思索蘇格拉底懂得哲學探討的支柱極需高準確性,因為它包含了人們應當如何正確地生活,和如何可能在短暫即逝的生存中發現智慧的至高重大的問題。難道有功績的哲人必須冒著犧牲個人舒適甚而其生理生命的危險,從而喚起人們根本的價值判定? 三   這位丹麥哲人是一個有著深厚宗教感情,忠誠的非正統基督徒,如果我們在理解克爾凱郭爾與蘇格拉底關係時拋開這一事實,那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我可以衷心地稱蘇格拉底是我的導師,雖然我曾只相信並且現在也只相信唯一的,主耶穌基督」。克爾凱郭爾對蘇格拉底的愛是有條件的,那是一個在史詩般的偉大事物和真正高貴品質出現時會感到的愛;然而他對基督的愛則是無條件的和最為重要的,因為「一旦當我反思我皈依這件事時,他(蘇格拉底)便是簡單智慧的人,一位與我全然無關緊要的人,一個不重要的人,一個無」。基督在歷史中的現身對於克爾凱郭爾意味著一個新的開始和一個對希臘和羅馬世界的決定性的突破;在神—人之死與復活的宇宙戲劇中,通往永恆的路被揭示出來,因為他(神—人)象徵著人類可以在更高更完美的王國中達成永久的統一體與和平。   克爾凱郭爾通過求助於基督教神學範疇,來改造某些蘇格拉底尖銳的批評和教導。蘇格拉底認為一個人的錯誤行為只是由於無知,因為無知是真理的缺乏——一種不知道的狀態——或是由於擁有不完全的、錯誤地接納的知識,結果是他總是選擇好的東西,只要其本性被全然知曉。沒有固有的去作惡的誘因,只有無知是其原由,做了惡的人會有一種潛在的意識。克爾凱郭爾眼中的蘇格拉底認為只有智慧能消除植根於人類生命的破壞性、否定性的無知,因為智慧引領人們去尋求那有益於他們自己和他人的事。   據克爾凱郭爾說,蘇格拉底提出了某種「智性的絕對命令(intellectual categorical imperative)」,當他宣稱德性是知識時,這一立場將這位導師和作為整體的希臘精神表現得「太幸福,太天真,太完美了」,以至於不能有「勇氣去堅持一個人故意做錯事,擁有正確的知識而去做壞事」。蘇格拉底對道德錯誤和無知之罪所劃的等式是基本問題,而導師「缺少從依然知道某事到做它的轉變所需要的辯證的決斷」。人類有某種心理,即,將失敗解釋成基於我們真正知道什麼最好而做出的行為,而如果無知不是做惡事的真正原由,那麼惡只可能來自「慾望、無禮的慾望」。克爾凱郭爾說這樣就看出了蘇格拉底的假設「罪……不實存」,因為「是罪的(being in sin)」是指當知道做惡事時主動地欲求惡並摒棄善。「知道善」和「欲求惡」之間的分裂,在克爾凱郭爾那裡通過原罪而得以解釋。原罪即由於原初亞當運用自由意志公然反抗神聖的命令,從而導致人性從上帝的統一中跌落出來。亞當對其創造者的反抗使得他和無數代後人置入一個自身分裂的處境,在其中知識並不總是對正確的行為進行指導,因為激情、誘惑和自利影響意志並引導它做惡,甚至反對理性的更好的判斷。蘇格拉底沒有能懂得罪和惡在本體論上的真實的範疇,它們描述了人類的本性,而結果是他「沒能樹立正確的理想,無論是罪的概念,還是要求神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人的拯救』」。   克爾凱郭爾將其描述為「在他——簡單智慧的人和祂——我所信仰者之間進行對比既不智慧也毫無深遠意義……」,因為蘇格拉底對至善的本性獲取絕對洞見的英勇努力,太過於以人類為中心了,在層次上遠低於基督的作為,基督不可思議地顯身於一歷史時間中的神聖瞬間,來中止管理人類和宇宙的真實的普遍律法,並給那些絕望、困頓和迷惘的靈魂揭示基本真理。對克爾凱郭爾來說蘇格拉底基本的錯誤在於將人類抬舉得太高:「在蘇格拉底式的觀點中,每個個體都是他自己的中心,而且整個世界的中心也在於他,因為自身知識是對神的知識」。我們料想在克爾凱郭爾之蘇格拉底看來,人們認為自己可以不朽,也就是像上帝一樣了,如果人們在對話推理的引導下進行研究和追問,便可能經歷到絕對的真理,從而重新改過他們的實踐行為。這樣說來蘇格拉底樹立的並不是什麼新的真理,而僅僅是幫助靈魂安頓他們自身,使其在自身中回憶起普遍的且已然實存的諸真理。如果回憶是通向永恆存在的諸真理之知識的唯一途徑,那麼基督的顯身對克爾凱郭爾而言便會毫無意義,因為神—人不能提供關於最高事物的本體論上的新智慧,人們已經在他們自身中獲得了所有的重要知識。在克爾凱郭爾判斷中,正是基督通過神聖的啟示和難以言傳的恩寵;在我們處在世俗苦惱的境地和生而有罪的困頓時安慰我們,並且給出了洞見引領我們從有限和死亡中贖罪,但唯一的條件是我們要認定我們根本上依賴並信仰祂。對信仰者而言,獲取可靠知識的條件是對神—人作為信仰力量的強大效力的神秘體驗。 如果一個人「被重生後便對任何人都沒有了任何虧欠,但對其神聖的拯救者卻虧欠一切」,而蘇格拉底的觀點是人們可以一同研究並進入他們自身,去發現最終的本體論的真理,這是一個無宗教信仰之人的自大。   克爾凱郭爾作為一個虔誠的人,會期望將他對釘上十字架的神的愛,抬高到他非常崇敬並且認同的蘇格拉底之上;去選擇在更高更完美世界永恒生活的諾言,那種世界是超越了蘇格拉底式的、趨向於改進人類範圍的倫理生活的世界;並且他斷定通過對話推理而獲得智慧的深層信念本身是個悖論——至少在那些可選之物看起來是相互衝突的時候是這樣的。然而他那在基督教關於人類本性和神格(上帝)的觀點的啟發下,改正了一些蘇格拉底式的教導方方面面的希望,卻必須秉持一種推理精神,因為「在基督教信仰之外,蘇格拉底卓然獨立——高尚、樸素、智慧」。蘇格拉底在克爾凱郭爾看來是迄今為止最高的人性化身。依筆者看,他將蘇格拉底想成了一個與教條主義鬥爭的典範,而教條主義是向人類認知範圍內的事物之理性運用的妥協;也想成一個將倫理行為與很好地檢驗過的理念和理想目標相協調的例子;想成一個幫助人們覺察到自己身處一個困頓、衝突和曖昧的世界裡,蘇格拉底便是人們在人類事務上獲得智慧的困苦鬥爭中的嚮導。而且克爾凱郭爾似乎認為蘇格拉底為完善人的道德狀況而做出的悲劇性殉難是一種犧牲,它預示著基督本人更大的犧牲。   如果基督是一位法官和拯救者,他從一超越領域顯身,並使本不可見的真理亦得現形而又理所當然,那麼蘇格拉底對克爾凱郭爾而言便是各種教師的永恆原型,因為「在人與人之間,蘇格拉底式的關係是最高和最真實的」。依筆者推測,在純人類的知識領域中,「有限」和「條件性」享有無上的統治權,蘇格拉底實踐哲學的方式包含了對一種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方式的最深的讚賞,在這種相處方式里,人們在改進他們的道德品行和追求真理的普遍行為中相互交流,這樣便有了對師生關係之正確本性的完美設想。 四     克爾凱郭爾之蘇格拉底是為諷刺哲人,在幫助那些他追問答案並進而探索由生存提出的永久的倫理問題中,他發現了其最高的樂趣,而對「蘇格拉底來說,諷刺在世上有其開端」。蘇格拉底的諷刺觀點是「對古希臘風格的絕對爭辯」,這位哲人將其用成一有力的東西意味著去掌握「承載知識大廈的柱石並將一切都傾入無知的空中」。如果蘇格拉底通過其批評將一切都撕裂開來,他可能與其對話者優先選取的倫理傾向保持一種保留疑義的距離,從而公開向其實存狀態進行挑戰。在筆者看來,他以諷刺性的貶低作為武器,來幫助人們看到他們的生活方式處於嚴重的概念矛盾之中,而且或許諷刺的揭露會成為他們為其心理上的道德病症尋求醫治之路的首選方式。而克爾凱郭爾之蘇格拉底的論述大體上是否定性的,他確信一個新的積極的原理作為可能性已經出現。   蘇格拉底通過諷刺而獻身教導的行為,對於克爾凱郭爾意味著蘇格拉底對其同時代雅典人的世界,確切地說,是整個的希臘生活世界感到遙遠和奇異。用克爾凱郭爾的話說就是「確然的事實已變得不再真實」,他推測道蘇格拉底有種異常強烈的內在放逐感,因為他沒有全然專心於並且將自己認同於那些構成其同伴公民們的「一般感受」的信念、價值和實踐。也許蘇格拉底選擇了作為一個在通俗意義上典範的品德優異的公民,他總是遵守傳統和法律、市民的宗教,然而在普通面具之後他則是一個「諷刺觀察家」,他盤旋於「對所有實際生活決斷的諷刺性的滿意之上」,從完整而批判的眼光俯察整個的人類實在,同時避免在其思索和追問中的偏向性。克爾凱郭爾的潛台詞是蘇格拉底不可能是有偏袒之人;他對其內在放逐的體驗表明他不能容納於世俗制度和人們,或是可能限制他探究善之本的教條,而且蘇格拉底拒絕讓他的思想去追隨大眾,無論那會多麼安樂。   克爾凱郭爾將蘇格拉底視為耽溺於悖論和神秘的諷刺性個體。我們可以想像,蘇格拉底就像老普羅泰烏斯(Proteus)一樣令人困惑,因為他能夠想出自己很多同樣確信的形象,或許他外在的舉止總是比與其眼神相遇暗示得更多,結果是他容易被從不同的視角來理解。假如「外在和內在並不形成一和諧的統一體」,那麼蘇格拉底對於克爾凱郭爾來說便總是在心目中保持著冷淡,他從其神秘的內在自我實體的觀點來觀察,他自己的外在表現對其他人的影響。這位成功的諷刺家「將自身禁閉於自身內……對人們關上了他的門,並且戲謔那些站在門外的,以便秘密地交談……」。   在克爾凱郭爾看來,蘇格拉底那豐富而深奧的內在生活意味著他已學會了自我統治的高難技藝;他感到自己居於家園中,而且他不會指望其他人來告訴他他是誰以及應該去追求怎樣的價值。儘管人們時常看見蘇格拉底與出身底層的雅典民眾公開進行談話,但是他仍表現出某種高貴的精神性。這種高貴的品性體現在他的卓然獨立和辨認事物之永久而重要特徵的能力之中——作為一位智性的貴族——而且那確是件罕有的事件:隨著這位哲人「不斷上升,並以一種諷刺性的鳥瞰視角來觀照他之下的……所有事物,他漸看得更高遠,更清晰」。然而蘇格拉底否認他站在某種純凈的秘密思想的高山頂峰;因為為了擁有真實的影響和「倫理的重大意義,他不想被當作遠離他人之外的天才那樣受到崇敬……」。難道蘇格拉底沒有深深地意識到,想要充當雅典人的牛虻——勸誡他們要關注其道德品行的正確形式而不是關注其物質財富的聚斂——的先決條件,就在於保持概念上的清晰嗎?   對克爾凱郭爾來說,由於諷刺基於雙重的、表面看來相悖的意識活動,因此蘇格拉底便立刻被判定為既戲謔又嚴肅,既深刻又膚淺,既明白又含糊,既真實又異想天開。蘇格拉底深諳在對話中運用悖論、矛盾及詭辯的藝術,他的談話包含著很多層次的意思,而且他從未直接表達過他的觀點和價值取向,這是由於諷刺的本質即是對某事物懸而不論,或「僅僅只是難以捉摸地暗示它」。克爾凱郭爾總是認為這位諷刺家令人費解而深不可測,因為其對話基於語言的隱微與顯白這兩重層面的蓄意分離之上。假如克爾凱郭爾心中的蘇格拉底「是……喜劇和悲劇的結合體」,而且假如「其嚴肅是藏於戲謔中」,那麼他可能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傻子,喋喋不休地胡說八道,對嚴肅的事情抱持懷疑,而在下一秒鐘卻又顛倒過來,對於一些十分簡單、已有答案的問題表現出嚴重的求知慾。   但蘇格拉底對於克爾凱郭爾而言實際上是「希臘最嚴肅的人」,因為「他所處理的問題同時也是一個生與死的問題」,我們可以設想其對話中的所有戲謔都基於這樣一個前提,即雅典人的靈魂之所以岌岌可危的原因在於他們缺乏關於善的生活之本性的智慧。而蘇格拉底的諷刺使他避免了與其對話者之信條和價值取向的直接衝突,以防將他們趕跑,但他仍然違背了他的最好意圖,成為「希臘最不受歡迎的人」,因為他要求人們無限關注自身的道德觀念和行為的誠實性。   克爾凱郭爾批評蘇格拉底「使用的談話方式初聽起來就像是瘋子的話」,但又接著說「正如實存是不可靠的,蘇格拉底的談話亦復如是」,也許有人會推想,那種通過諷刺來肯定和否定自身的對話,可以表現意義的危機或意義的單純空乏,但偶爾它也可能有驚人的影響,因為它傾覆了語言慣常的運用方式,使人們得以在新的光亮中看到道德的措辭,從而改變人們作為行動者的自我認知。然而,克爾凱郭爾心中的蘇格拉底並不期冀被每一個談話者所理解,因為由於其對話的悖論性的、多層面的本質,聽者必須要「準備好」去感知他的意指何在。   或許克爾凱郭爾心中的蘇格拉底通過諷刺性的對話所尋到的自由,使他得以頻繁地運用語言來開啟新的開端,總是拒絕讓他的語言將自己束縛於觀念和道德情感之中,它們能被還原為過分簡單的、容易被同化的格言。如果蘇格拉底式對話的傾聽者將會銳化其思考能力,並放棄自己所鍾愛的假象——因為依筆者看,值得擁有的真理必須是努力才能獲得的,這意味著要超越慣常的、簡易的知識形式——的話,那麼這含混言辭的創作或許是必要的。諷刺性對話對於克爾凱郭爾來說不光「切斷了阻礙沉思的束縛」,而且還是一種「消極意義上的解放行為」。克爾凱郭爾暗示,獲得洞見的方式比起洞見本身的內容來說,即便不是更重要也是同等重要,而蘇格拉底用諷刺來幫助他人獲得一種哲學驚異的感覺,這種驚異為人們對於那些隱秘真理的熱切尋求做好了準備。   克爾凱郭爾心中的蘇格拉底對於諷刺的鐘愛內在地與其無知姿態相關聯:強烈的無知感有助於人們看到他們常常受困於一種虛榮心,這種虛榮心已經將一切倫理意見提高到不容置疑的智慧的地位,因而無法通過哲學反思來檢驗他們的道德觀念和行為的真正價值。而且克爾凱郭爾認為,蘇格拉底時代的雅典人並沒有察覺到,他們的道德信念來源於根深蒂固的倫理傳統,或來源於時代的「普通常識」,這些源頭為過上「善的生活」提供了自明的和半意識的引導;而且他們也沒有察覺到,「德行」這個詞常常與關於如何獲取社會地位、政治權力及物質財富——即那些與如何成為有德性的人關係甚微或毫不相關的利益——的知識技能相聯繫。   在克爾凱郭爾看來,蘇格拉底拒絕讓傳統和「普通常識」或詩人和智者為其理解道德之本性扮演示範的角色。如果我們同意克爾凱郭爾的觀點「無知是對於健康的恢復」,那麼「不知」的狀態就會有助於去除那些未經檢驗的、也許還是不健康的、源自心靈的諸價值和信仰,而這是成為重新開啟追尋諸如智慧、德行、虔誠、正義和勇敢等辭彙之真義的旅程的關鍵一步。在所有的倫理問題中,蘇格拉底的目標是學習如何區分知識與意見;唯有知識使人們得以識別善與惡之間的真正不同,最大可能地使人的生命圓滿,並且正確地形成他們的道德品行。   「如果『蘇格拉底式的無知』不是表達了他對從學者的熱愛以及他身上帶有的平等觀,那麼它還能代表什麼呢?」,克爾凱郭爾暗示,在這樣一個虛榮的權威教師們和未經檢驗的(或許是莊嚴的)傳統熱切地分配著其「簡易」智慧的時代里,蘇格拉底對無知的斷言表明他是一個卑微的人,因為他知道智慧是最難獲得的事物,而每個人從根本上講都是易錯而不確定的。蘇格拉底一貫否認他是一位有特殊道德洞見的教師,難道這不正是出於對追隨他的從學者們的思索和研究能力的真正尊重嗎?   克爾凱郭爾心中的蘇格拉底對於既定問題的無知主張有明顯效果,那就是給他的對話者帶來困惑,他的目的是開啟他人新的個人經驗和思想。但是人們對於道德術語和日常行為的價值取向卻陷於困惑,克爾凱郭爾認為這是消極的一面:「從學者處於這種意識中時,會比以往他處於自己錯誤的無知中更加決然地拒斥真理」。蘇格拉底的追問只是間接地幫助他人認識到,他們生活的前提建立在內在不協調的價值取向和純粹錯誤之上,到最後,克爾凱郭爾說:「我自己的錯誤是那些我可以憑藉自己發現的東西,因為只有在我已然發現它時它才被發現」。如果說陷於錯誤是一種自由的缺乏,那麼或許克爾凱郭爾意思是,一個人不知道真理時,至少當他意識到這種處境時,他就不能真正地棲居於自身。人們意識到自身擁有錯誤的和未經檢驗的價值取向,因而儘力通過學習真理而變得自由,但克爾凱郭爾心中的蘇格拉底不肯定任何事物,僅是提出問題,指明矛盾,因為在為他人合法化真理內容的意義上他無法「產下真理」。 五   對克爾凱郭爾來說,蘇格拉底之所以是偉大的哲學家部分是由於他提出了這一棘手的問題,即真理和德性是否可以被概念性地認識和教授。當蘇格拉底宣稱追尋真理含有「發現某種思想無法思考之事物的企圖」時,他便指出了「一切思想之最高悖論」。我們無法認識不能被搜尋的東西,因為我們不知道要尋找什麼,而我們知道的則永遠不能被搜尋,因為沒有必要尋找已經擁有的東西。由於學生不能理解他以前從來不認識的事物,所以他缺乏對那些概念意義的事先理解,這樣的話一個即便是像克爾凱郭爾和蘇格拉底那樣水平的教師,又如何能夠將真理和德性的本性傳授給學生,並且不也沒有必要教授他們已然懂得的東西嗎?這樣一來,教師成了完全無用的一類人。   克爾凱郭爾心中的蘇格拉底通過斷言通往知識的唯一途徑是回憶,從而解決了真理悖論的問題以及道德是否可教的問題。如果「我永久地知道但並未意識到它」,那麼真理便不同於一個等待被發現的外在於意識的實體那樣,而最終是由一位知道其本性的人傳授給不知道的人。我們如何能夠尋找到或告知他人那些與我們自己沒有本然的和固有的關係的東西呢?對我們於靈魂中深深秉有之物的遺忘是錯誤和無知的源頭,而且克爾凱郭爾心中的蘇格拉底認為「一個無知者只需要一位提醒人幫助他在對他已然知道之物的意識中達成自身」。如果蘇格拉底的追問假設「一個被問的人必然已在其自身中擁有真理,並且能夠通過自身而獲得」,那麼遵循道德和美、正義和勇氣以及一切重要事物的本性的知識,同時也即是自身認識。   克爾凱郭爾清楚地暗示道,蘇格拉底的追問可以使回憶絕對真理這事件發生內在地變化,那時從學者通過一個瞬間的、啟發性的知覺而離開了有限時間內的現象流,在那知覺中他認出了什麼是永恆,那便是,永不去存在或逝去。而如果真理總是被感知為一種要被經歷的可能性,那麼它在固有的情形中顯露的僅僅是可能的事件,觸發性的事件:「從蘇格拉底式的思考立場看,每一個出發點都是……偶然的,一個偶然事件,一個即逝的瞬間」。這意味著,獲得關於永恆事物之洞見所需的環境是因人而異的,這是因為在同一時刻不同的人並沒有都準備好放棄他們轉瞬即逝的、表象的自我以接觸到他們永恆的自我。或許回憶的時刻可能被理解為一個對存在於錯誤與無知中的自我的超越,也可被理解為一個達到「永恆意識」的過程,其中「既沒有彼也沒有此」。   克爾凱郭爾心中的蘇格拉底認為教導的天職類似於助產術,他「走進了助產士的關係中,並且始終維繫著……他認識到這種關係是一個人可能維繫與他人的最高的關係」。助產士幫助他人安全地生產其後代,同理,蘇格拉底希望在所有事情上啟發他學生們的靈魂中休眠的真理,即幫助他們產下他們永恆的孩子。永恆之物比那些僅是流行的、有用的或愉悅的事物更有資格得到褒獎。   克爾凱郭爾將蘇格拉底視為道德教師的典型,他說這位希臘哲人的「罕有的誠實,沒有欺騙任何人,甚至包括那些認為被欺騙是其最高快樂的人」。對克爾凱郭爾來說,在蘇格拉底式的教師與那種自詡為永遠正確的評判者的教育家之間,有著意義深遠的差別。這位評判者判斷出諸靈魂陷於無知和錯誤中;他規定了為克服這些狀況應該做些什麼,並且他擔當了救世主的角色,引領他人走出非真理的狀態。問題是這位評判者不可避免地使他的學生依賴他;他將他們綁定在他的諸多真理上,即那些靠信仰而被接受的真理,評判者從此無法被學生們忘記,甚至在他傳授完真理之後。評判者轉而依賴於他的門徒們,以便實現他在世間作為超絕的真理言說者的使命。   克爾凱郭爾的蘇格拉底是一位道德教師,他不像評判者那樣,而是「認為教師與學生之間不存在任何的直接關係」,並且認為一個教師的「愛可能僅是欺人者的愛,如果他容許門徒駐足於這樣的信念中:他真的欠著他一切……」。這意味著,與蘇格拉底式的理想相反,一個宣稱給予其學生現成真理的人最後只能給出極少具有持久重要性的東西,因為一個有意義的、永久的真理必須建立在主觀決斷的自由上。如果說蘇格拉底真的通過悖論和諷刺來教授的話,由於他曾斷言真理與本性糾纏在一起,那麼或許正是這本性使得他不可能在他的學生們的靈魂上,烙上他的知識的特殊印跡。對克爾凱郭爾來說,沒有教師能公正地為他的學生,決定其生活應當如何被賦予最高可能的價值,或許蘇格拉底對於知識是通過自身反思而發現的,這一思想的獻身意味著「我駐足其中的真理總是在我之中,並且我通過自身達到光明,甚至那真理不是蘇格拉底能給予我的」。這就表明蘇格拉底不可能為他人判定真理,因為那永恆的東西先在於他有限的顯象,但是這位評判者也認為他獨特的、短暫的「存在(Coming-into-being)」是人們認識真理的必要條件。   克爾凱郭爾的蘇格拉底將重點放在了教師幫助學生們變得自足的使命上;當每個人總是認定自己是中心時,他想讓他們突破自己並最終撇開他走他們自己的路。沒有哪位蘇格拉底式的教師能不引入破壞性作用而使學生得到成長,因為如果「理想的狀態是獨立,那麼阻止人們變得依賴於幫助人的人就是完全正確的——這時他不需要被幫助」。蘇格拉底將自己理解為同伴的生活中的「瞬間」或「偶然」,他宣稱接受不可避免的「分離的必然性……因為每一個自身都存在於真理中」。一個在任何其他基礎上給予教誨的人,並不是真的給予而是掠走,這樣的個體對克爾凱郭爾來說很難被稱為其學生的朋友,更談不上他們真正的老師了。 六   克爾凱郭爾將蘇格拉底視為存在論思想的一位精神之父,因為據推測他教導說「主觀性,內在性是真理」。蘇格拉底的偉大功績不正是在於表明了知識必然建立在實存的、有限個體的意識之上嗎?而這個體不正是處於一個「到來(becoming)」的過程中嗎?真理對克爾凱郭爾來說不同於從一個意識對象獨立地抽象出的命題,他認為蘇格拉底拒斥以下觀點,即實在只有通過一種特殊的認識技能才是可取的,這種技能已經去除了由身體和失控的情緒帶來的扭曲。如果沒有實在的層級來獨立地獲取其具體的認識自我的活動的本體,那麼實在將像「在」一樣,無法通過抽象範疇來徹底了解,至少是不毀壞其活生生的人的本性便無法徹底了解。克爾凱郭爾寫道,只有「體系論者和客觀的哲學家……已然不再成為人類,並且已然變成了抽象而空洞的哲學,變成了從屬於純粹存在王國的實體」。   對克爾凱郭爾來說,大多數哲學家在追尋真相時都不是完整的人;他們常常割裂理性和情感、內在經驗和外在經驗、有限與無限,從而變成非個人的(impersonal)、不真實的自我,他們錯誤地認為他們所偏愛的認識範疇與具體存在的豐富性是等值的。 如果蘇格拉底並不認為認識真理是一種「在『意識』和『命題總和』之間極其自由而簡易的關係」的話,那麼獲取通往真理的捷徑「便是一個內在的轉換,一種對內在的認知」,它同時包括了自我的精神、智識和情感等諸多方面。   克爾凱郭爾心中的蘇格拉底因為暫時的、易朽的自我也許會知曉不變的、永恆的事物而感到驚訝,他斷言知識的獲取本來就是自相矛盾的,這表明他完全不同於那些「忘記了存在意味著什麼的投機哲學家」。因為在克爾凱郭爾看來,「知道」必然與擁有存在糾結在一起,而存在本身則類似於一個「出自無限和有限、永恆和短暫……的孩子」獲取知識是一項莫測高深的綜合工作,是將顯然相反對的性質結合到一種極其豐富而又不確定的經驗中。或許對於其他人來說,蘇格拉底的「不知」是因為他將「客觀的不確定性歸於真理」。如果「存在的內在性是真理」,那麼主觀的確定性就是由那些不能被充分描述的有力的個人經驗所構成。克爾凱郭爾暗示,自我孑然獨立不能直接說他知道什麼;而那些無法表達給別人的對他們而言必是無效的、不可知的。在克爾凱郭爾看來,通過抽象的、非個人的範疇來說明真理會消除知識的悖論,亦即使內在與外在結合為更高意義的統一。客觀的哲學家將「真理的內在性」視為致命的矛盾,因為他們將主觀經驗和謬誤的條件聯繫了起來。   按照克爾凱郭爾的推論,以下觀點似乎是合理的:蘇格拉底認為,一個個體可以獲得關於支配天上變化之抽象法則的客觀洞見和關於人類行為源起的知識,而且還能理解那種控制政治機構成長和瓦解的力量,但是他並不會內在地被這種知識改變。如果知道真理包含個人的偉大轉變,那麼它就與一個人看待世界和理解生活任務的方式,以及與他形成所珍視的價值和所追求的目標的方式有很深層的關係。對克爾凱郭爾心中的蘇格拉底而言,真理的發現將告訴一個人他是誰以及什麼行為可以更好地實現他的自身特質,沒有任何關於生活的客觀主張可以提供這種洞見。   某些程度上的個人艱辛似乎遵從著克爾凱郭爾所說的真理基於內在性的觀點。一個不靠別人指導而塑造自己命運的個人,有一種強烈的孤獨,他嚴肅地質疑將其城邦的權威機構認作其行為的非批判性指導。對克爾凱郭爾心中的蘇格拉底來說,一個人的生活是他自己的;試圖完全按照別人提供的標準生活或在形成生存的環境條件的客觀影響下生活,會危害人的完整性和內在的自由。如果對克爾凱郭爾來說人們之所以獨一無二是因為其內在的生命和思想的話,那麼一個人自己無拘無束就是在時時刻刻努力客觀地表現不可描述的唯一性。   歷史上的蘇格拉底成了一個被他的許多雅典同胞所鄙棄的人物;他們將他看作一種對於城邦生活的破壞性力量、一個敗壞其青年的人以及一個不虔誠的人,認為他的哲學實踐很令人懷疑。蘇格拉底之所以被誤解、恐嚇並被不公正地指控,是因為他有勇氣將道德理想當做絕對者嗎?克爾凱郭爾寫道,「願意接受一個無條件的存在意味著願意受難」,他還寫道,蘇格拉底認為「理解,真正地理解,就是去存在。對於我們這些普通人而言,它們則是分離的、二分的:理解是一件事,存在則是另一件事。」   克爾凱郭爾心中的蘇格拉底在其思想和行為之間達成了罕見而又令人羨慕的和諧;對待一件事情他不會想的是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其靈魂中幾乎沒有自我分裂,這使得他區別於茫茫眾生。蘇格拉底雖然處於死亡的威脅之下,但他拒絕在某些理想及隨之的實踐上妥協:即人們應該承認他們在尋求自我認知的行動中的道德缺陷,無論承認這點有多痛苦;人們對於持久的道德意義和智慧的追求應高於對物質財產的追求;最後,人們應該運用自己的理性去界定善好生活的普遍本性,即便那意味著要批判性地檢驗權威的言論、傳統和常識。對於克爾凱郭爾心中的蘇格拉底而言,完全放棄這些理想,或哪怕只是沖淡它們,將是對其生活方式的根本否定,他可能會惹惱其對手並令其朋友感到沮喪,因為他在建立自己的生活模式上沒能得到他們的贊同。   因為在克爾凱郭爾看來,蘇格拉底認為真理居留於內在之中並且無法直接傳達給其他人,所以蘇格拉底總是在其思想和行為中假定了一個大大的「如果」,並且「為了這個『如果』他甘願用一生冒險」。蘇格拉底可能是懷著堅定的靈魂不朽的信念離世的,他堅信諸神不會允許一個有德行而又正義的人被不道德的人和惡人傷害。在克爾凱郭爾看來,蘇格拉底在結束自己的生命時大概是這樣想的:「成為不朽的可能性深深地佔據了我心,無疑我會將我的一生建立在其之上就像它是最確定的事情」。蘇格拉底並沒有試圖收集確鑿的證據來為他對於不朽的信念而辯護,以期消除他飲下毒芹後的不明後果。獨自居留於與無可爭議的真理相同一的強大信念中是危險的,因為這很有可能導致最糟糕的自我欺騙。克爾凱郭爾心中的蘇格拉底是英雄式的,因為他最深的信念在指導其生活方式時一直被檢驗,而他接受了不確定性作為存在悖論的一部分。他將自己理解為一場「假定的實驗」,同時又樂於冒險地想「這也許是一場被判死刑的獨特體驗」,難道這不是一個罕有的人嗎? 七   最後還有一點要說:克爾凱郭爾是如何看待柏拉圖和蘇格拉底之間的關係這一永恆棘手的問題的呢?克爾凱郭爾在描述蘇格拉底的個人特性和哲學觀點時非常倚重柏拉圖的對話。 他十分清楚,由於柏拉圖對蘇格拉底十分尊重,所以他才將老師的形象(有可能是非歷史的形象)作為大多數對話篇中的主要發言人,因此在試圖區分蘇格拉底的想法和屬於柏拉圖的天才觀念時就造成了幾乎無法分析和解釋的問題。   在克爾凱郭爾看來,蘇格拉底是一位「全神貫注於強調存在」的思想家,因為他讓自己沉浸在倫理的兩難困境和人類日常生活的問題中,他堅信觀念只有在通過改變我們的自我理解和行為從而擁有存在的重要性時才具有意義。對於蘇格拉底而言,哲學與形式本體論、推理性的形而上學以及知識理論關係甚微或者是毫不相干,「他沒有教條沒有體系」,因為存在的豐富性不可能通過訴諸於系統的和抽象的範疇而得到充分的理解。如果真實的人類生命的本質是悖論式的和晦暗不清的,就像克爾凱郭爾認為的那樣,那麼試圖通過精心的系統解釋來界定哲學就註定會失敗,因為它們在具體的情境中無法給行動者提供真實的引導。克爾凱郭爾心中的蘇格拉底將哲學看作一個自我認知的努力過程,並認為它關心道德的進步,還將它視為對人們藉以安置和理解存在的概念的透徹批評。哲學是個易錯而又不確定的行當,它讓人們共同尋找難以捉摸的智慧,克爾凱郭爾心中的蘇格拉底在考察人們最好應該如何生活這個至上的和最困難的問題時沒有把任何事情當作是理所當然的。無論如何智慧必須從活生生的具體經驗發展而來,並且自為頭腦準備新洞見的艱辛調查中發展而來。   與蘇格拉底相比,「柏拉圖自己是一個誤解……」。因為從柏拉圖開始,「存在感(the existential)消逝了,觀點和教義變得越來越教條化」。對克爾凱郭爾來說,柏拉圖的哲學氣質主要是純理論的,因為柏拉圖試圖通過理論推導來探測整個倫理的和宇宙的真實性,他簡單地熱愛宏大的抽象、精細的論證和含納一切的範疇。克爾凱郭爾認為柏拉圖在尋求通往無悖論的永恆之路,在那裡一切晦暗都會滌除,因而他也歪曲了蘇格拉底的洞見,即真理不會脫離有限的和現世的覺知者,他們在自身中會神秘地覺察到一些普遍性的、永恆的東西的輪廓。   依克爾凱郭爾看,是柏拉圖首先將永恆理念的教義闡發為形而上學命題的正式構件。 完美的理念世界用來減輕表象的變幻無常,永恆者和有限者之間就此出現巨大的裂痕,它只有被極少數幾個特別被培育來完成這一任務的哲學家所敉平。難道柏拉圖不是將哲學看做為了不凡精神而進行的純粹行動,因而違背了蘇格拉底認為的人人都有潛質達到至高洞見的觀點嗎?反諷和對無知的斷言必然在柏拉圖的視野中淡去,因為在克爾凱郭爾看來,它們只有對一個能夠辨識智慧之難以捉摸和莫測高深的特性的精魂(spirit)而言才是可能的。對克爾凱郭爾來說,如果柏拉圖是一個預言哲學家,他熱愛向無知者揭示真理,那麼柏拉圖可能會尖銳地反對蘇格拉底關於真正的哲學家不能教授其他學生任何有恆久價值之物的觀點。最終,柏拉圖違背了自己在《斐德諾》和《第七封信》中的表述——即最深刻的事物不能被直接說出來,無論如何他忠於著述,實際上仍是通過在書寫的對話中傳達深奧的形而上學和道德的真理:反之,克爾凱郭爾認為蘇格拉底教導說真理是內在的,是被靜默地單獨地經歷的,這使得書寫對於表達真理而言即便不是不可能也是相當困難的。   克爾凱郭爾心中的蘇格拉底認為,發現真理是熱忱地尋找和追問的過程,回憶是存在於每個意識片刻的可能性。然而,通過「將蘇格拉底的觀點認定為所有知識都是回憶之後,他就變成了一個理論哲學家而不是存在的思想者……」。在克爾凱郭爾看來,回憶是蘇格拉底意欲當作一種生活來踐行的東西;而柏拉圖的根本的錯誤在於將回憶看作有待通過形式上的理論反思來澄清的難題,好像通過抽象經驗獲得的真理可以以待證明的方式得以描述。很清楚,克爾凱郭爾認為蘇格拉底和柏拉圖有著非常不同的氣質和哲學動力,特別是當他得出以下對於他們的判斷時:   想像你自己和蘇格拉底是同時代人。那時沒有科學沒有學術:這就是他(蘇格拉底)想要消除的……但是後來他死了,在柏拉圖那裡存在感被貶抑了,然後興起了科學和學術。柏拉圖比蘇格拉底偉大嗎?是的。或許在副教授們做判斷時是如此。但是以此類推,他們就必須承認一個神學教授比基督還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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