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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公子清愁何來

納蘭性(成)德,字容若,是清代第一詞人,王國維甚至稱為「北宋以來,一人而已」。他是康熙時的權相明珠的愛子,過著鐘鳴鼎食的貴公子生活。仕途更是一帆風順,18歲中舉,22歲成進士,很快由三等侍衛升到一等侍衛,備受康熙帝的寵信,每次出巡必予隨從。他的人生在常人看來很幸運,但在他傳世的300多首詞中,出現「愁」字的卻不下百首,有「淚」「恨」等字的也不下幾十首,至於斷腸、無奈、傷心、滄懷、無意緒,可憐生、冰霜摧折、芳菲寂寥等等更是開卷可見。這本是落魄文人才有的情緒,怎麼能和這個天潢貴胄對上號呢?

  性德只活了31歲,材料又少,故箇中原因,言人人殊,連大家如梁任公也只能說他「傷心人別有懷抱」而已,但也說他絕非無病呻吟,而是受到環境的壓迫。近人葉嘉瑩、王充閭等對此已多有研究。

  性德之愁,源自家世、仕途、身世、愛情諸方面,不堪重負,以致英年早逝。

家世之愁

  性德父親明珠,權傾一時,但史載他「簠簋不飭,貨賄山積……市恩立威,因而要結群心,挾取貨賄。」他貪婪結黨,賣官索賄,對各級官吏甚至明碼標價,對不附己者則陰謀排陷,因而不時受到同時代的權相索額圖集團的彈劾,但康熙因其在三藩問題上力排眾議,而予以維護。性德早慧,熟悉經史,知道歷代權相沒有一個有好下場,不能不為其父擔憂。他也多次向父親講過「君寵」是和春寒秋熱一樣最不能長的道理,但利欲熏心的明珠怎能聽得進去。

  而性德又是個孝子,在對立的觀念和父子天性之間勉力求全,必然造成心靈上的痛苦。不得已他在府外建了三間茅屋居住,示意這就是下場,但仍然感動不了父親,最後只能是「昏鴉盡,小立恨因誰?……心字已成灰。」(憶江南)。性德不幸言中,在他死後的第三年,明珠便被御史郭琇彈劾幾大罪狀,被罷官了。

仕途之愁

  侍衛主要是為皇帝做生活服務,諸如保衛、出行的準備等等,對一般人來說是個升遷捷徑,但對性德這個有文人氣息又生性謹慎的人,卻是格格不入。時人記載他「值上巡幸,時時在鉤陳豹尾之間……觀其意惴惴有臨履之憂,視凡為近臣者有甚焉。」他自己也說:「金殿寒鴉,玉階春草,就中冷暖誰知道。」(踏莎行)也就是說他整天是提心弔膽、如履薄冰的緊張心態,所謂「伴君如伴虎」也。他幾次求外調,但得到的卻是升遷,由三等而二等、一等,還是侍衛,且級別愈高,責任愈重,心神愈勞,痛苦也愈深。

  侍衛終究是一個高級僕役人的角色而已,而性德文武全才,自比諸葛,志在治國平天下。「未得長無謂,竟須將銀河親挽,普天一洗,麟閣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歸矣。如斯者,古今能幾。有限好春無限恨,沒來由,短盡英雄氣。」(賀新郎)康熙中葉以後,弊政逐步積累,他不但不能有所作為,而且不能言,因為侍衛工作不準與外廷交往,更不允干政的。所以性德自比為籠中鳥,他有一首《詠籠鶯》的詩是夫子自道:「何處金衣客,棲棲翠幕中。有心驚曉夢,無計囀春風。漫逐梁間燕,誰巢井上桐。空將雲路翼,緘恨在雕籠。」

  性德的第一知己顧貞觀說他「所欲施之才,百無一展;所欲建之業,百無一副;所欲遂之志,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無一吐。」忠於職守和個人志向的矛盾,構成第二個環境壓力。

身世之愁

  性德詞在生前已有刻本,有些名篇在寫出後即被傳抄吟唱,他的老師是大學者徐乾學,因此得交文士。但他交友是有選擇的,多是「守志不肯悅俗之士」,如朱彝尊、梁佩蘭、姜宸英、顧貞觀、秦松齡、葉方藹等。他們都是有才名卻仕途蹭蹬,性德引為同調也是因為自認為懷才不遇,能夠平等相待而沒有貴公子的架子。

  滿族是由努爾哈赤的建州女真消滅了另外兩個同族(海西女真、野人女真)而成。而性德的曾祖父金台什是海西女真葉赫族的首領,在被俘後被絞死,留下了要後代復仇的傳說。作為滿族人,性德對漢族是征服者,但作為葉赫族,他和漢人一樣是被征服者,所以他的詩詞中同樣表現出興亡之感。「如漢陵風雨,寒煙衰草,江山滿目興亡」(望海潮)。最明顯的是「嘗讀趙松雪自寫照詩有感,即繪小像,仿其衣冠。坐客期許過當,弗應也。」松雪即趙孟頫,是宋代宗室而仕元朝,正像性德身世,故以之自況。但他怎麼敢承認這一點呢?所以不敢應坐客的話。

  當他隨康熙來到松花江(舊稱混同江)當年葉赫故地時,便不禁觸景傷情,寫下一首《滿庭芳》:「須知古今事,棋秤勝負,翻覆如斯。嘆紛紛蠻觸,回首成非。剩下幾行青史,斜陽下,斷碣殘碑。年華共混同江水,流去幾時回。」

  但事情又不那麼簡單。努爾哈赤娶了金台什的幼女為妃,生下皇太極,所以性德的祖父和康熙的祖父是表兄弟,而其姑姑又是康熙的妃子(惠妃),這種錯綜複雜的關係,讓他悵惘迷離。所以其詞哀怨而含蓄,其人則極為謹慎,比如和顧貞觀談心,要引到樓上,撤去梯子。即使這樣,他也不免受到攻訐,「蛾眉供人嫉妒」(鶴瑞仙),在文網密織的時代,性德憂讒畏譏,壓力多麼大!

  性德的妻子盧氏也是才女,兩人十分恩愛,可惜好景不長,盧氏英年早逝。他萬般傷感,悼亡作品達十多首,「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玉環,昔昔長如玦。但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或許,性德在家庭中、社會上備受壓力而不敢傾訴。只有回到閨房,面對紅顏知己,才能一抒情愫,而妻子驟逝,「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柳永)。  

  憂能傷人,何況性德又是一個極端敏銳善感的情種,終於難以解脫,齎志以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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