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子解吟《長恨》曲 胡兒能唱《琵琶》篇——白居易《琵琶行》賞析
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白居易《琵琶行》賞析
白居易尤為著名的是屬於感傷詩的兩篇長篇歌行,即《長恨歌》和《琵琶行》,所謂「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琵琶行》寫於元和十一年秋,白居易貶官江州司馬的第二年。元和十年平盧節度使李師道派人刺殺宰相武元衡,白居易認為這是重大的「國辱」,首先上書請求捕賊。當時他的官職是贊善大夫,權貴們便指責他不應越職奏事。又誣衊說,白居易的母親因看花墜井而死,而白居易作賞花詩、新井詩,有傷名教。白居易於是被貶為江州司馬。其實他得罪的真正原因,還是在於他寫的那些針砭時政的諷諭詩,早已引起權貴們的忌恨。正如他自己所說的,「始得名於文章,終得罪於文章。」這次打擊給白居易的心靈留下很深的創傷,到江州後一年的生活更使他體驗了社會的殘酷和世態的炎涼。他有滿腔的怨憤正無處傾訴,恰巧遇到這原為妓女的商人婦,聽到她的富有感情的彈奏,知道了她的悲涼的身世,詩人那壓抑已久的感情便像開了閘的河水,一起傾瀉而出。琵琶女和詩人,他們的社會地位並不相同,兩人的遭遇也各有不同的具體情況,屬於不同的社會問題,但詩人還是把她引為同調,引為知己,說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這樣深摯的話來,這說明詩人對被侮辱的女性抱著同情與尊重的態度,一個封建官僚能夠這樣是很不容易了。
全篇是寫詩人在尋陽江邊送客時,遇到一個從京城流落此處的善彈琵琶的倡女。詩人聽她彈琵琶感傷身世,也引起自身的貶謫之感。詩人與琵琶女雖有官、妓的懸別,遭遇卻有類似點。他們都曾在京師,都曾有過盛時,又都經歷了天涯淪落,「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所以寫來楚楚動人。
詩分為四段:
從「潯陽江頭夜送客」到「猶抱琵琶半遮面」為第一段,寫江邊送客而遇倡女,邀請過船彈奏琵琶。
「尋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尋陽」是當時江州的治所,今江西九江市。「尋陽江」即稱尋陽北的一段長江。首句單刀直入,點明江邊夜中送客,妙在次句環境的烘托。夜裡,又是一片瑟瑟秋風,楓葉和荻花在風中搖曳,沙沙作響,色調黯淡,氣象蕭索,是主客凄涼傷別情緒的最好的襯托。「荻」是生長在水邊的一種植物。「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當主人下了馬,客人登上船,舉杯餞別時,卻連助興的音樂也沒有。「管」指管樂器,「弦」指弦樂器,「管弦」即泛指音樂。「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因為無樂,所以醉不成歡,分別本來觸人愁懷,無樂就更使人感到心境悲慘。展現在面前的,只有那茫茫的江水,和水中那一輪孤獨的明月倒影。這裡把缺乏音樂點染得非常突出,為下文聞樂追尋做好了鋪墊。「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正在感到無樂的孤寂時,忽然水面上傳來琵琶的聲音,真不啻空谷足音,於是主人不再上馬歸去,客人也不開船啟行了,都為音樂所吸引,共同向那樂聲追去。「尋聲暗問彈者誰?琵琶聲停欲語遲」。「暗問」是黑暗中問詢,因為是在夜裡,彈者聽到問聲,把琵琶停下來,卻欲答末答。「欲語遲」,人還沒有出場,人物的身分、情態、心境已在這三個字中隱隱透露出來。「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燈重開宴」。將船靠近,邀彈者過船相貝,添灑張燈,重新整宴。「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到這裡為止,我們看到的琵琶女,是她夜裡在江船中獨彈琵琶,聽到詢問聲之欲應還休,受到邀請後千呼萬喚才出來,出來之後還用琵琶半遮起面孔。她本是「長安倡女」,為什麼如此忸怩作態起來了呢?原來今非昔比了。過去在長安是「妝成每被秋娘妒」,如今是「年長色衰」,委身為商人婦,漂泊於江湖間,不願再在人前拋頭露面了。在這些情態背後,隱藏著琵琶女盛衰升沉的複雜心緒,耐人尋味。至此,我們也就可以明白,詩人為什麼無一語及其衣著相貌,專著意在情態上,正是為寫琵琶女的淪落身世釀造氣氛。
這一段筆墨藏頭露尾,引人入勝。從「夜送客」引到「無管弦」,從「無管弦」引到「琵琶聲」,從「琵琶聲」引出千呼萬喚始出來的琵琶女,讀來津津有味。
(段意是:在一個深秋的夜晚,幾隻客船停泊在潯陽江頭,船篷里透出微弱的燈光。岸邊的楓樹上滿是紅葉,和水中蘆荻的白花一起點綴著秋色。這時,詩人送客來到江邊。主客登船飲酒,想驅走離別的悲涼,但誰也提不起興緻,連一句可以解悶的話也說不出來。推窗望去,寒江茫茫,水波不興,一輪明月浸在江心,越發顯得凄清。忽然,從水上傳來動人心弦的琵琶聲,詩人和他的朋友都聽得入迷了。順著聲音找去,原來是一位獨守空船的婦人,在用琵琶排遣自己的寂寞和哀愁。於是,詩人移船相近,邀請她過來相見,並且撥亮燈火,重新安排了酒宴。這婦人帶幾分羞怯,推辭著,遷延著,「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
「轉軸撥弦三兩聲」到「唯見江心秋月白」為第二段,寫琵琶女受邀彈奏琵琶。但不是泛寫彈技的高超,曲調的美妙,而是圍繞本篇的主題,緊扣琵琶女感傷身世的心緒展開描寫。所以「轉軸撥弦三兩聲」,便「未成曲調先有情」。「轉軸撥弦」指調弦校音的動作。只有三兩聲,還未成曲調時,已經音中含情了。彈奏起來,更是「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掩抑」形容弦聲低沉凄苦。「思」指思結深長。「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信手」是隨手。「續續」是接連不斷地。總括四句是說樂聲凄苦而多思緒,似在傾訴平生不得意的無限心事。「輕攏慢捻抹復挑,初為霓裳後六么」。「攏」「捻」「抹」「挑」都是彈琵琶的指法,「霓裳」、「六么」都是曲調名。「霓裳」即《霓裳羽衣曲》,「六么」也稱《綠腰》。從文學描寫上說,物象有形象,容易描寫,音樂則很抽象,最難描摹。詩人卻以生花的妙筆,將感受的聲音化為鮮明的形象傳達給讀者,使讀者從形象中再反味其音聲。詩人的主要手段,是採用人們常經驗的各種事物打比喻,使人對那複雜多變的音聲可觸可感。「大弦嘈嘈如急雨」。「嘈嘈」形容沉重宏雜的聲音,大弦聲如急風驟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切切」形容尖細碎雜的聲音,小弦聲如喁喁私語。「嘈嘈切叨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當大弦小弦交錯彈奏,聲音糾葛齊出時,就像大大小小的珠子一齊擲向玉盤裡,各發出力度不同的響聲,交織成一片。「間關鶯語花底滑」。「間關」是鳥鳴聲,聲音悠然圓潤時,好像黃鶯啼聲穿花而出。「幽咽泉流冰下難」。曲調幽抑嗚咽時,有如水行冰下,滯礙難通。「水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正如人傷心到極點,抽噎得哭不出聲來,哀弦幽咽,也如冰下水泉由冷澀而凝結不動,弦聲也突然斷絕,進入無聲。但音樂在人們心頭捲起的哀傷卻繼續盤旋蕩漾,讓人們在無聲中咀嚼,另有一番滋味。所以「別有幽情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後一句由於道出了富於哲理的境界,常被人們引用於哲理相通的各種場合。經過如此一個低回壓抑,感情又猛然漲至高潮,樂聲突發:「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如銀瓶忽然爆烈,水漿四濺而出,如鐵騎突出撕殺,刀槍齊鳴。音樂便從這最高潮處終結,見出琵琶女胸中激烈的感情。「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撥」是彈弦的工具。「當心」指當琵琶弦上的中間。「畫」同「劃」,做動詞用。曲終時用撥在弦上一划,四弦一齊發聲,如同撕裂布帛。江面上夜靜更深時,琵琶聲戛然一止,四外一片靜悄悄:「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舫」是帶有彩繪的船。其實江心秋月早就在那裡。不過方才都被帶入音樂境界之中,一切都不在視野之內了;樂聲一停,才如夢初醒,感到置身於秋江月色裡面。寫音樂迷人的情景,十分傳神。
(段意是:盛情難卻,這婦人終於開始了彈奏。先是轉軸、撥弦、調音,很利索的三兩聲,雖然未成曲調,卻已是脈脈含情了。每一根弦、每一個音,都壓抑著、幽咽著,顯出沉思的樣子,好像在傾吐自己的失意。她的彈奏自然,沒有一點矜持,沒有一點做作,也沒有一點取悅於人的意思,只是借琵琶來訴說自己的往事和心中無限的感觸。她輕攏慢捻,左手的指法很能傳情,又抹又挑,右手的動作十分準確。先彈了一首《霓裳羽衣曲》,緊接著又彈了一首《綠腰》。大弦嘈嘈,沉著而雄壯,宛如一陣急雨,小弦切切,細促而輕幽,宛如一片私語。嘈嘈切切交錯著,就好像大珠小珠落玉盤一般。一會兒像花下的鶯語,宛轉流走,一會兒像冰下的泉水,幽咽難通,曲調是多麼富於變化啊!漸漸地,泉水冷澀,好像弦被折斷了似的,聲音凝結休止了。但是,「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那弦外之旨,那若斷若續的餘音,似乎更能撩動人的情思,引起人的回味。忽然,如銀瓶乍破,水漿進瀉,如鐵騎突出,刀槍齊鳴,音樂又以極快的速度和極大的力度展開著,進入了高潮。這時她忽然用撥子一划,四根弦一起發出聲響,好像猛力撕開絲帛一般,樂曲就在高潮中戛然而止了。周圍的聽眾被琵琶曲深深打動,東舶西舫全都像著了魔力一樣,沉浸在樂曲的餘音里默默無言,只見江心的秋月閃著皎潔的清輝。)
「沉吟放撥插弦中」到「夢啼妝淚紅闌干」是第三段,由藉曲宣情過渡到琵琶女直言身世。
「沉吟放撥插弦中,整頓衣裳起斂容」。「沉吟」是欲語而又遲疑的樣子,隱隱透露出琵琶女受到詢問而猶疑是否傾訴生平的神態。「斂容」是使面部表情嚴肅。「整頓衣裳」、「斂容」都是對人恭敬的舉動,說明她要向客人敬述心曲了。「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蝦蟆陵下住」。「蝦蟆陵」在長安曲江附近,是歌女聚居的地方。「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唐代長安設有左右教坊,管理樂伎歌舞之事。「曲罷曾教善才伏,妝成每被秋娘妒」。「善才」是曲師的通稱。「秋娘」指名妓,唐時妓女多有以秋娘為名的。這兩句是說她色藝高絕,曲高壓過曲師,色絕賽過秋娘。「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五陵」在長安附近,為漢代五座皇陵所在地,多居豪富人家。「五陵年少」猶如說富貴公子。「爭」是爭搶著給。「纏頭」是聽歌觀舞者贈給歌伎舞女的羅錦一類賞物。「綃」是生絲織品。這兩句表明貴家子弟對她色藝的傾倒。「鈿頭雲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二句寫當時酣飲狂歡的情態。「鈿頭雲篦」是兩端鑲有金花的發篦。「擊節」是敲物打拍子。珍貴的首飾擊節而碎,鮮艷的紅裙灑滿酒污,豪不顧惜,見出豪華的歡樂生活。然而就在這歡笑之中送走了青春年華。「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到了年老色衰的境地。結果「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而「商人重利輕離別,前月浮梁買茶去」。「浮梁」今江西浮梁縣,當時屬饒州。商人重利輕別,上月到浮梁採買茶葉去了,弄得她孤身一人「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正是這衰暮孤寂的情境,使她懷思過去,結想成夢:「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千」。「闌干」形容淚水縱橫流倘均樣子。「妝淚」指淚水從化妝的臉上流過,所以是紅色的。到這裡我們才明白,那開篇處的「水上琵琶聲」,原來是琵琶女夢感之後,獨起撫弄琵琶抒懷,無怪音聲感人而引起詩人注目了。
(段意是:琵琶女思忖著,遲疑著,把撥子插入弦中,站起來整理一下衣裳,從剛才的激動中恢復了常態。遂即說起自己的經歷:她本是京城長安人,家在蝦蟆陵下住,十三歲就學得一手好琵琶,列名教坊,屬於第一部。她的演技曾使著名的琵琶師曹善才嘆服,她的美貌曾引起長安名妓秋娘的忌妒。每當她演奏的時候,住在五陵一帶的豪門子弟都爭著給賞錢,一支曲子彈下來不知道要得到多少紅綃。他們如痴如醉,一邊聽一邊打拍子,鑲金鑲玉的雲篦不惜打碎,鮮紅的羅裙也沾了酒污。就這樣,一月又一月,一年復一年,在歡笑中輕易地拋擲了自己的青春,不知不覺已經衰老,那些醉心於她的公子哥兒便拋棄她另尋新歡去了。她的門前冷落,不得不委身於一個重利寡情的商人,跟他離開長安來到這潯陽江邊。丈夫經常外出經商,拋下她一個人在江口守著空船,只有繞船的月光和寒冷的江水為伴。每當深夜夢見年輕時的生活,不禁妝淚縱橫,從夢中哭醒過來。)
琵琶女的昔盛今衰身世與詩人貶官謫降的遭遇何其相類,怎能不引起詩人「遷謫意」呢?
「我聞琵琶已嘆息」到「江州司馬青衫濕」為末段,轉入抒寫本身貶官失意之情。
「我聞琵琶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唧唧」也是嘆息聲。聽琵琶聲已經悲感,再聽琵琶女言說身世更增悲感。將琵琶女的身世與自身遭遇相比照,使詩人寫下那感慨深沉、動人心弦的名句:「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河必曾相識!」由於這兩句概括了人生一種具有一定普遍意義的遭際,也常被人們引用於相類的場合。同病相憐的心境,冷落、孤獨,寂寞的心緒,使詩人自寫失意的這一段,並沒有去詳陳貶官的不幸,而是著重於尋陽地方偏僻,無音樂可聽。「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卧病尋陽城。尋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絲」指弦樂,竹指管樂,「絲竹」,代指音樂。「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湓江」即湓水,在九江西,流入長江。在這低濕而蘆竹叢生的環境里,能聽到什麼呢?只有猿鳥的哀啼。這是一層襯托。所以「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難道這裡就沒有人間的樂聲嗎?有。「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哲難為聽」。雖有山歌村曲卻不入耳,這又是一層襯托。「嘔啞嘲哲」形容聲音繁碎雜亂。這就更顯出琵琶聲的可貴了:「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其實,琵琶聲在這裡實即京聲,戀琵琶聲正表示戀京的感情,將貶謫之感表現得十分含蓄。因此要請琵琶女再重奏一曲:「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翻」指按曲譜寫歌辭。「感我此言良久立,卻坐促弦弦轉急」。「卻坐」即退坐,指坐在原處。「凄凄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向前」猶如說方才。指前一次彈奏。唐代八九品官官服為青色,當時白居易為從九品官。琵琶女的樂聲不似前時了,大約又多了一層身世之悲吧。而詩人也更如醉如痴,淚下最多了。
(段意是:詩人聽了琵琶曲已經很受感動,聽了她的自述聯想到自己的遭遇,更是嘆息不已。「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詩人感到自己的心和這琵琶女的心是相通的,忍不住也向她述說了自己不幸的遭遇。他說:「我從去年離開京城長安,被貶謫到潯陽,又患病卧床,心情十分凄苦。這裡一年到頭聽不到絲竹之聲,住的地方低洼潮濕,房子周圍長滿了黃蘆苦竹,從早到晚聽到的不過是杜鵑的啼血和猿的哀鳴罷了。每逢美景良辰往往取酒獨酌,可是沒有什麼悅耳的歌曲可以侑酒,那些山歌村笛實在是難以入耳啊!今天晚上聽到您的琵琶語,如同聽到仙樂,兩耳為之一新。請不要推辭吧,再為我彈奏一曲,我為您翻寫一篇琵琶行。」那婦人久久地佇立著,聽了這番話十分感動,重新坐下彈奏一支別的曲子。曲調急促而凄涼,滿座的人都聽得掉下了眼淚。其中誰的淚水最多呢?江州司馬自居易的青衫都沾濕了!)
這首詩的突出成就是在敘事方面。中國古代敘事詩不發達,比較著名的長篇敘事詩,在唐代以前只有《綿》、《生民》、《孔雀東南飛》、《木蘭詩》等寥寥可數的幾首。到唐代,杜甫的詩里敘事成分已明顯增加。而到白居易生活的中唐時期,才集中地出現了一批敘事詩,如元稹的《琵琶歌》、《連昌宮詞》,李紳的《悲善才》,劉禹錫的《泰娘歌》,以及白居易的《長恨歌》、《琵琶行》。在這批詩人里,尤以白居易的敘事技巧最突出,就拿這首《琵琶行》來說吧,其中就頗有一些值得總結的藝術經驗。
本篇的動人處首先在於構思新穎。詩人的遷謫之感是通過惋嘆—個歌女的身世表現的,歌女的身世又是先通過琵琶的彈奏表現出來,千迴百折,曲折中又有曲折。正因為如此構思,於是由送客引出琵琶聲,由琵琶聲引出琵琶女,由琵琶女引出琵琶的彈奏與彈者的身世,再由琵琶女的淪落引到自身的貶謫,所以能展開豐富的情節和畫面,把抒懷高度形象化了。琵琶女的身世以琵琶的曲調烘托,作者的遭遇又以琵琶女的身世烘托,琵琶的聲調,歌女的今昔,作者的經歷,交織成一片,互相映發,氣氛濃郁,動人心弦。
其次是敘事與抒情的結合。在敘事的過程中,字裡行間都滲透著對那女子的同情,深摯而雋永。詩人很善於刻畫對方的心理活動,而在刻劃對方心理的時候流露出自己的感情。例如邀請琵琶女相見的幾句:「尋音暗問彈者誰,琵琶聲停欲語遲。……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把一個女子的遲移,靦腆,既難忍受獨守空船的寂寞,又不便在夜間與陌生人相會的矛盾心情,個分細緻地刻划出來了。又如「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沉吟放撥插弦中,整頓衣裳起斂容」。「感我此言良久立,卻坐促弦弦轉急」,這些敘述都使人感到詩人對這女子是很理解,很體貼,很同情的。詩中穿插的景物描寫也很好地起到了渲染感情的作用。借「楓葉荻花秋瑟瑟」抒寫惜別之情,借「繞船月明江水寒」抒寫琵琶女的孤單與寂寞,借「黃蘆苦竹繞宅生」抒寫謫居卧病的凄苦與無聊,都是詩中畫龍點睛之筆。
敘事富於詳略虛實的變化,脈絡分明,曲折生動。詩從秋夜送客寫起,由「舉酒欲飲無管弦」引出琵琶聲和琵琶女,這些過程都寫得比較簡單。接著一段音樂描寫,一共用了二十二句,寫得很詳盡。把曲調的變化,彈奏的技巧,曲中的感情,淋漓盡致地描寫出來。再下面又是簡單的交代和過渡,只用四句詩說明音樂的效果和琵琶女放插弦,整頓衣裳的動作,便轉到琵琶女敘述自己的身世。這一段又是二十二句,寫得比較詳細,特別是她在長安的歡樂生活,連細節都寫出來了。接著是詩人的自述,貶謫以前在長安的生活一字不提,著重寫謫居潯陽一年來的寂寞。在這一段話里,反覆三次訴說沒有悅耳的音樂,至於其他種種的細節則一概從略了。在詩人這番話的感動下,琵琶女作了第二次演奏。關於這次演奏詩人改用略寫,虛寫,只用「凄凄不似向前聲」這樣一句話便交代了過去,隨即結束全詩。
再次《琵琶行》對音樂的描寫尤有獨到之處。音樂形象是難以捕捉的,如何藉助語言把它變成讀者易於感受的具體形象呢?這是描寫音樂時常常遇到的一個困難。但這個困難在白居易筆下似乎並不存在,他寫得那樣靈活,那樣自如,使人讀著他的詩彷彿親耳:聽到了音樂一般。他是怎樣取得這樣好的效果呢?他運用了三種寫法:
第一,是比喻,用一連串比喻反覆形容,「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盆,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這些詩句都是用生活中具體的聲音作比喻,形象地描繪了各種不同的音樂節奏和旋律,「大珠小珠落玉盤」一句,用珠玉相擊的聲音摹擬琵琶這種彈撥樂器的音響效果,真是再恰切不過了。人們常以珠圓玉潤形容歌聲的婉轉,「大珠小珠落玉盤」中的珠玉,也給人以圓潤之感,使人聯想到樂曲的和諧。
第二,寫彈者與聽者的感情交流。如「未成曲調先有情,「似訴平生不得意」,「說盡心中無限事」,「別有幽愁暗恨生」,「滿座重聞皆掩泣」等等,都讓人感到那琵琶聲中有琵琶女的形象,也有聽者的共鳴。像這樣聲情結合,以情繪聲,比單純客觀地描寫聲音,效果顯然要好得多。
第三,不但寫有聲,而且寫無聲。如「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東船西肪悄無言,惟見江心秋月白。」都是以無聲襯托有聲,用樂曲休止時的餘韻來強調樂曲的效果。如同篆刻藝術的「計白以當黑」或戲曲藝術對舞台空間的運用,這種虛中見實的表現方法,是中國古代藝術的傳統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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