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隨筆 一簾花雨談幽夢(三)作者:寂寞文字

詩詞隨筆 一簾花雨談幽夢(三)作者:寂寞文字

(六)西塞山之夢  1  放眼歷史雲煙,有太多光怪陸離的故事如神龍鱗爪令人追思。大抵非凡之人總會有非凡之事流傳,又往往是眾說紛紜的奇談,引發一輪一輪的臆想。戰國時趙人琴高可以騎著鯉魚自由出入水域,漢末的兩個痴漢劉晨、阮肇到天姥山採藥,竟然可以得遇願結秦晉的仙姝。真真假假,著實令人恍惚。我不知道此類傳說是實有其事,還是後人附會,但還是在不經意間和一個個奇談不期而遇。也是非常偶然的一次冥想,讓我沉入西塞山的夢中,之前我只記得一首小詞和一個名字。  張志和本不叫志和,而叫張龜齡,一個很奇怪的名字。據說,張志和的母親李氏懷孕之初,夢到自己的腹部長了一棵楓樹,並且一個神仙獻給她一隻靈龜,她還把它吞了下去。李氏的弟弟李泌解夢道,「當應跋麟之喜」。在開元二十年(732,一說730)正月初一,李氏誕下一男嬰,遂取名龜齡。  龜齡三歲能讀書,六歲就能作文章,且過目成誦,真正是英華髮外,堪稱神童。他十六歲游於太學,當時還是太子的肅宗李亨就很欣賞他的才華。不久後,龜齡考中進士。安史之亂後,他被肅宗命為待詔翰林,還賜名志和。後來,因為政治上的牽連,他被貶為南浦尉。據說他託辭親喪回了老家,並沒有去上任。再後來,朝廷想起他來,讓他做官,但張志和已絕意仕途,從此垂釣西塞、漫遊太湖,過起了他「煙波釣徒」的自在日子。  大曆八年(773)一月,唐時名士顏真卿因得罪當朝宰相元載,被貶任湖州刺史。第二年的秋天,顏真卿新建韻海樓落成,舉行了一次有幾十人參與的宴會。他遍邀嘉賓,前御史李萼、隱逸詩人陸鴻漸,以及其他名士如徐士衡、李成矩等均在座,張志和亦為座上客。美景在眼,雅士雲集,不有佳作,何伸雅懷?大家以「漁父」為題,一共撰和二十餘首。他們彼此傳誦欣賞,吟詠嘯歌,斯樂無極。張志和興緻高漲,又命人拿來顏料和白絹,一時揮就五幅詞意畫,「花木禽魚,山水景像,奇絕蹤跡,今古無倫」。這真是一次直追蘭亭的聚會。不過,在談玄說理詩大盛的東晉,曲水流觴也不過是一次試圖解脫精神苦役的短暫快樂,韻海樓的這次雅集卻更關注內心的真正自由。追溯前朝,陳思王曹植大宴平樂宮,斗酒十千,恣情歡謔;再看本朝,李白諸位兄弟夜宴桃李園,羽觴翻飛,群季競秀。古代的雅士往往將詩與酒結合得相當完美,他們享受的是身心的雙重暢快,相比當下的有天無月、有酒無詩,真是讓人倍添神往。  韻海樓聚會,張志和填的第一首(共填五首),也是最好的一首,即為下列平韻、單調、二十七字: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六)西塞山之夢  2  歷代以漁翁為吟詠對象的詩詞多到無算,他們留給我們的始終是一襲靜默的背影,釣竿、蓑衣、扁舟是他們不變的符號。在安詳的水岸,在迷濛的山前,在窄狹的舟上,在斜陽與煙雨之間。  高適《漁父歌》云:    曲岸深潭一山叟,駐眼看鉤不移手。  世人慾得知姓名,良久問他不開口。  筍皮笠子荷葉衣,心無所營守釣磯。   料得孤舟無定止,日暮持竿何處歸。     近乎白描的詩句為我們描繪了漁翁的形象。漁翁是自由的,因為身邊沒有那麼多的人事糾纏,;漁翁又是拘束的,總歸有釣鉤把他牽絆。他是清靜的,清靜到可以聽到暗流中魚兒咬鉤的聲響;他又是寂寞的,水流和魚群毫不理會他難以言說的心田。釣到了魚,他可以大快朵頤,盡享美鮮,但他又必須面對許多一無所獲的悵然。流水洗耳,他避開了無謂的喧囂,同時迎來清高的冷嘲;偶爾瞥到長安,又招致魚兒的訕笑。索性收起釣竿吧,又於心不舍;繼續垂釣水岸,言語的潛流卻一如往常地襲卷。由此說來,儘管許多詩詞為我們描繪了令人神往的閑逸畫面,但是,說實在的,簡單的垂釣到了文人的筆下總會牽扯太多的隱含。漁翁成了一個兩難的矛盾體,直至縮略為柳宗元《江雪》中那一襲岑寂的身影: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我曾讀到過對此詩最獨到的評述:「它的每一句均由景物描寫構成,而且,每一種景物都在動態中被掩去一部分。群山由遠而近,目之所及,顯現的只是近前的幾座;鳥已遠飛,剩下的是無盡的天空;被踩出的山路早已被雪籠蓋,山只是雪皚皚的山;小船隱在江中,漁翁隱在蓑笠中,魚隱在水中,甚至連釣魚的行為也隱在了落雪中。一切都是可見的,一切又是不可見的;一切都是清晰的,一切又都是模糊的;一切都是具象的,一切又都是抽象的。」這段純粹評價構圖的文字恰恰道出了漁翁文化的一個精髓:隱。  《漁歌子》也講究「隱」,隱在了西塞山前。它給我們的最大感受是:調和。它是靈動的,白鷺翩翩,水流潺湲,微風輕拂,雨絲纏綿;它又是沉穩的,漁翁端坐,西塞不語。它充滿了色彩的感覺,鷺白桃紅水清蓑綠,但又統一在山的凝黛里,水的流動里,人的靜默里。它是沖淡的,一如流水落花,飛鳥游魚;但鱖魚肥美充滿誘惑,漁翁不歸怡然自得,它又充滿情味。鷺鷥起舞、桃花盛開、雨意盤桓,它是清新的;但箬笠遮顏、蓑衣蔽體、雨線斜織,它又是朦朧的。總之,《漁歌子》所展現的是程式化的,卻又非同一般,它符合了一首27字小詞較難達到的標準:真、善、美。

(六)西塞山之夢  3  此詞一出,石破天驚。不僅一時唱和者甚眾,而且流播海外,當時日本的嵯峨天皇即和作五首,成為日本詞學的開山之作。  《漁歌子》調大概出於民間的漁歌,唐玄宗時教坊有此曲,也許曾經還被當時紅極一時的歌女念奴唱過。想必曲調優美,婉轉動人。可惜此調只合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張志和之後,亦有少許以《漁歌子》為詞牌作詞的文人,但多為雙調。《花間集》收和凝一首、孫光憲二首、魏承班一首、李珣四首。在500首以古代貴族女性生活和愛情為主要描寫內容的《花間集》中,此調能佔到8首,為若許多的艷詞麗曲增添了幾分漁家風情。  如孫光憲《漁歌子》其一:  草芊芊,波漾漾,湖邊草色連波漲。沿蓼岸,泊楓汀,天際玉輪初上。 扣舷歌,聯極望,槳聲伊軋知何向。黃鵠叫,白鷗眠,誰似儂家疏曠?    李珣《漁歌子》其二:  荻花秋,瀟湘夜,橘洲佳景如屏畫。碧煙中,明月下,小艇垂綸初罷。 水為鄉,篷作舍,魚羹稻飯常餐也。酒盈杯,書滿架,名利不將心掛。    到了兩宋,不知因為什麼,《漁歌子》在詞林中再難覓芳蹤。我猜測宋詞盛行長調也許是原因之一。蘇東坡詞采豐贍,但頗有掠人之美之嫌。他很喜歡把前人佳詞麗句熔鑄為新詞,也許是碰到所愛不忍讓自己有遺珠之憾,便收歸囊中,另成佳構。據北宋徐俯記載,蘇東坡「恨其曲度不傳」,加上幾句寫就《浣溪沙》:  西塞山前白鷺飛,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鱖魚肥。 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隨到處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要擱現在,蘇軾吃官司吃定了,抄襲部分完全超過50%,不過張志和已經沒法和他對簿公堂了。黃庭堅見到蘇詞,「擊節稱賞」,但認為「散花」與「桃花」字面上重疊,加之漁舟少有張帆,實乃白璧有瑕。於是合取顧況、張志和二詞,另為《浣溪沙》:  新婦磯頭眉黛愁,女兒浦口眼波秋,驚魚錯認月沉鉤。 青箬笠前無限事,綠蓑衣底一時休,斜風細雨轉船頭。  但這回蘇軾不認了,他認為此詞固然「清新婉麗」,然而此漁父「才出新婦磯,便入女兒浦,無乃太瀾浪乎」。兩人之間儘管時常有玩笑開,但蘇軾此語也未免尖刻。黃庭堅晚年也後悔舊作欠工,就依其表弟李如篪的建議,以《鷓鴣天》歌之: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朝廷尚覓玄真子,何處如今更有詩? 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人間底事風波險,一日風波十二時。  這時,蘇軾又來了,笑黃庭堅「欲平地起風波也」,這純粹是玩笑話了,真是打不完的嘴官司,還不完的文字債。徐俯更厲害,他看蘇、黃二人你來我往,交互詰難,互有異同,自己又一氣作了《浣溪沙》《鷓鴣天》各兩首。黃庭堅為蘇門弟子,徐俯又是黃的外甥,真是風生水起,熱鬧非凡。儘管各有新意,但他們終究囿於張詞,實難超越,遑論精彩?

(六)西塞山之夢  4  說了這麼多,西塞山真是一個令人神往的地方。欲舉足前往,首先碰到的難題就是:西塞山究竟在哪裡?  歷來眾說紛紜。大體持兩說,一說在浙江湖州,一說在湖北,持湖北說的又有黃石、大冶、鄂州諸址。據說浙江與湖北還為西塞山的歸屬爭個不休。這把鎖需要慢慢打開。  張志和乃婺州金華(今浙江省金華縣)人,他與顏真卿等人在湖州彼此唱和,而湖州、金華相距未遠,同在今浙江境內。中國人崇尚葉落歸根,古人更是如此,即使隱逸,也應找一處離家鄉不遠的勝景。西塞山風景絕佳,又有好友坐鎮湖州,彼此飲茶清談、吃酒吟詩也方便許多,何至於跑到湖北呢?另據記載,顏真卿在湖州任上曾造舴艋舟給張,後來見面時還因為舴艋舟既破想給他更換新船,如果兩人天各一方,此舉又怎樣解釋?  張志和《漁歌子》詞共五首,其餘四首如下:    調台漁父褐為裘,兩兩三三舴艋舟。能縱棹,慣乘流,長江白浪不曾憂。  霅溪灣里釣漁翁,舴艋為家西復東。江上雪,浦邊風,笑著荷衣不嘆窮。  松江蟹舍主人歡,菰飲蒓羹亦共餐。楓葉落,荻花干,醉宿漁舟不覺寒。  青草湖中月正圓,巴陵漁父棹歌還。釣車子,橛頭船,樂在風波不用仙。    這四首雖各有其妙,但與第一首實難比肩,大浪淘沙,只有孤篇流傳。但這四首卻可以為我們提供一些證據出來。有論者言之鑿鑿《漁歌子》分詠五地,其地皆不在湖州。其實,隨便翻幾本詞典來看,都注得很明白:霅溪,水名,在浙江省。  那是否五地均在湖州呢?那青草湖作何解釋呢?耳邊分明響起張孝祥的詞句:「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據明萬曆《湖州府志》:「西塞山在湖州城西二十五里,有桃花塢,下有凡常湖,唐張志和游釣於此。」方誌稱凡常湖,當地老百姓稱為青草湖。看來,此青草湖非彼青草湖。至於松江,有論者稱為太湖東出口處,今上海吳淞江的源頭。張志和一生浪跡,遊歷無數,他作詞時興緻所至,隨意揮灑,自然不會拘泥於湖州一時一地。史料缺失,很多事情實難鉤沉,但可以肯定的是,張志和筆下的西塞山著實在浙江湖州。  亦有論者指第二首為證,裡面不是有「長江」二字嗎?如果這樣考究的話,我倒還可以舉出徐俯《鷓鴣天》詞句為證:朝廷若覓玄真子,晴在長江理釣絲。但據此就可斷定西塞山在湖北嗎?顯然無力。不過與長江有關、更與西塞山有關的確實有一首非凡之作,那就是劉禹錫的《西塞山懷古》:    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  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  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    唐穆宗長慶四年(824),劉禹錫調任和州刺史,途經西塞山,即景抒懷,寫下此詩。詩歌借前代舊事暗喻警誡,巨筆如椽,曲盡其妙,甚得白居易稱賞,有「探龍得珠」之評。王濬時任益州刺史,奉晉武帝之命伐吳。他統率樓船大軍沿江東下,兵不血刃,功無堅城,順流鼓棹,直搗金陵。吳主孫皓備亡國之禮,反綁雙手,到軍營門前投降。王濬水師順流東下,儘管一路凱歌高奏,但還是遇到了規模不一的抵抗。在西塞山,肯定有過一場激烈的交鋒。  劉詩中的西塞山,注家多做「在今湖北大冶東長江邊」,看來是毫無疑義的。黃石市下轄大冶,鄂州與黃石毗鄰,無論怎樣,在湖北決計冒不出第二個西塞山來。這樣說來,西塞山有兩址,一在湖北黃石市,劉詩之謂;一在浙江湖州,張詞之謂。一詩一詞,卓絕千古,一個山鎖洪流,形勢險峻,以軍事要塞而名;一個山清水秀,桃艷魚肥,以風景絕佳取勝。一個大塊假我以文章,文自山出;一個陽春召我以煙景,山由文傳,真是相得益彰。  

(六)西塞山之夢  5  一段一段的歷史往往像一個個掩映在花木深處的洞口,掩藏著太多不為人知的過往。當你不經意間發現它並向深處走去,你會明白其實一切都歷歷在目。洞壁上的文字在黑暗中緘默,它耐心地等待著你手舉火把把它照亮。  據《新唐書》本傳稱,張志和「每垂釣,不設餌」,姜子牙垂釣渭濱釣到了武王,他釣什麼呢?  張志和也曾經得意過,深受肅宗賞識,官至左金吾衛錄事參軍,應該說在仕途上還可以大展拳腳,為什麼一次挫敗就讓他放下了馳騁的鞭策,從此小舟逝,江海寄餘生?莫非是因為肅宗只做了短短六年皇帝,張志和為此心灰意懶而對自己進行了一次返還自由的放逐?  在《續仙傳》里,張志和是真正被當作「仙」來寫的。他酒量驚人,三斗不醉。天下山水,皆所遊覽。他可以躺在雪地上而不覺得寒冷,跳到水裡去又不沾濕衣服。追溯張志和的家世,其父張游朝清真好道,又莫非是耳濡目染之下,他亦熱衷此道,日修夜煉,得通異術?收起釣竿,張志和偶爾寫下心得,著成總共三萬言的《玄真子》12卷,自已也以「玄真子」為號。可惜的是,該書到了南宋已殘缺不全,至今惟存三卷。僅就這三卷而言,讀之已如天書,其深奧義理,令人悵惘難言。  張志和的哥哥張松齡得讀弟弟《漁歌子》,怕他「放浪而不返」,寫了一首和作《和答弟志和漁父歌》:  樂是風波釣是閑,草堂松徑已勝攀。太湖水,洞庭山,狂風浪起且須還。    為兄情意殷殷,為弟去意已決。朝廷情知留他不住,便賜給他奴婢各一名,他竟把他們配為夫妻,取名「漁童」「樵青」。我不知道張志和有無家眷,以我看到的資料,從未有隻言片語涉及。他把釣絲垂落在水流里,把小舟飄蕩在煙波里,他把身體寄托在江湖間,把愛封緘在雲水間。當松江的流水漸漸認清他小小的舴艋,太湖的風波淹沒他的行蹤,而西塞的鱖魚已覺察到桃花的緋紅。  顏真卿到任湖州時已65歲,這一年張志和42歲,兩人整整相差23歲。這一對忘年交友情甚篤,他們在青山綠水徜徉流連,在華堂高宴舉杯對酌,何等快意!想來張志和不會寂寞。  很多文字資料顯示了對張志和生卒年的失語。關於張志和的死,《續仙傳》《太平廣記》《雲笈七籤》等書籍中都有大同小異的記載。張志和與顏真卿、陸鴻漸等人一起在平望驛遊玩,大家飲酒唱歌,非常快活。張志和喝到酣暢之處,開始做水上遊戲。他把坐席鋪在水面上,獨自坐在上面舉杯暢飲,或朗聲吟唱。席子施施來去,就像是撐船的聲音,雲鶴盤旋在他的頭頂。忽然,他在坐席上向岸上的顏真卿等人揮手致謝,然後跨上雲鶴,升天而去。  相對於「升仙」的奇談,我更願意相信張志和是溺水而死。那是一個嚴冬,儘管「能縱棹,慣乘流」,但他沒能抵擋得了臘月里湖水的徹骨涼意。在故事的最後,我還願意相信他化作了一尾魚,努力地遊動來驅除身上的寒冷。終於,他游到了一處絕佳的水域,那裡芳草芊綿,春光旖旎;那裡鷺鷥低翔,桃花汛起;那裡鱖魚游弋,風斜雨細。  終一生的靜默,他釣到了自己。

(七)汴京雨暮  1  很多時候,我們被宋詞直入人心的詞句吸引,卻不曾在意幾乎每一個美麗的詞牌背後,都或深或淺地隱現著一個個曾經鮮活的故事。  「雨霖鈴」是我最喜歡的詞牌之一。而此刻,初冬的窗外,一滴一滴的冷雨敲打著金屬窗欞,正適合我穿越漫漫雨幕,去聆聽千年前的冷雨。  安史之亂驚破了華麗的霓裳羽衣舞,唐玄宗攜楊貴妃逃出長安,一路西行,欲往四川成都避難。行至馬嵬驛(在今陝西興平縣西),護駕的三千禁軍嘩變,無奈之下,玄宗命高力士賜貴妃自盡。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至此凄婉收場。而助力這場嘩變的,正是太子李亨。玄宗一行入蜀道,連綿的大雨使行途更為艱難。走在山岩間的棧道上,雨意瀰漫天地,牛鐸聲隔山相聞,冰冷的雨點落在鈴鐺之上,氤氳成令人不忍聽聞的斷腸之聲。前塵往事恍若一夢,又清晰如昨,曾經的恩愛繁華在雨中堅硬如鐵。為悼念自己的愛妃,長於音樂的李隆基遂采其聲製成《雨霖鈴曲》。當時跟在身邊的梨園弟子只有張野狐(張徽)一人,張善吹篳篥,依調吹之,於是這支樂曲也就流傳下來,也從此有了對這次事變不絕如縷的歌吟。  羅隱《上亭驛》詩云:    細雨霏微宿上亭,雨中因感雨淋鈴。  貴為天子猶魂斷,窮著荷衣好涕零。  劍水多端何處去,巴猿無賴不堪聽。  少年辛苦今飄蕩,空愧先生教聚螢。    還有張祜的《雨霖鈴》詩:    雨淋鈴夜卻歸秦,猶是張徽一曲新。  長說上皇和淚教,月明南內更無人。    還可以列出很多這樣的詩篇。在諸多的描述中,不一致的地方甚多。《明皇雜錄》謂當時跟在玄宗身邊的樂人惟張野狐,《碧雞漫志》卻分明寫到一個叫黃幡綽的樂人。此人聽力甚好,樂感超強,詼諧幽默,據說玄宗一日不見即龍顏不悅。玄宗外逃時把他帶在身邊也不是沒有可能。據《碧雞漫志》載,玄宗宿於羅隱詩中提到的上亭驛,雨中聽聞牛鐸聲,不由悵然而起,問黃幡綽道:「這鈴聲聽起來像什麼呢?」估計黃幡綽被寵慣了,他看了看玄宗當時落魄的情狀,竟然作了這樣的回答:「這鈴聲好像在說陛下太郎當了。」按照王灼的解釋,郎當意謂不整治,也就是潦倒之意。若在朝中,此語一出,我想黃幡綽肯定招了禍了。你不是說我不整治嗎,好吧,我先整治整治你這個奴才。可是,聽聞黃幡綽的話後,玄宗竟然「一笑」,「遂作此曲」。千載而下,我都能夠想像到李隆基那慘白而又無奈的笑意。也許他還不知道,兒子李亨已趁此國難北上靈武(今寧夏屬縣)即位稱帝。你可以置家國百姓於不顧,也就休怪我不念及父子之情。在接到新科皇帝的即位通知後,玄宗宣布遜位。真正是國讎家恨。  第二年(757)十月,肅宗派人入蜀迎接玄宗;這一年年底,玄宗回到長安,住在南內的興慶宮。三年後,李隆基被肅宗趕到最陳舊、地位最低的西內甘露殿居住。想來張祜的詩最是凄慘,身居南內的上皇天帝在明月之夜還有心思讓人奏起那曲令人肝腸寸斷的《雨霖鈴》,當年歲漸老、大限將至,他還會不會想起那個讓他永難釋懷的雨天?  階下青苔與紅樹,雨中寥落月中愁。  二百年後,北宋詞人柳永借舊曲之名,另倚新聲,寫就雙調慢詞,《雨霖鈴》: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七)汴京雨暮  2  在我的心目中,柳永此作,應為古今離別詩詞桂冠。  我猜想柳永一生都在流浪的路上。他邊走邊唱,把如歌的行板留在了有井水的地方,汩汩作響。離別對他而言成為人生的常態,這首詞是他行走狀態的鬱結與描摹。  長亭、蘭舟,擺明了要離別。長亭,這傷心之地;蘭舟,這擺渡之物。已使人不堪。可是,還有秋蟬的催促;雨也停下來,它從枝葉上一點一滴躍下,彷彿在說,走了。  在解讀這首詞的初始,就遇到了問題:誰要離開?是柳永在送情人,還是請人送別柳永?對此問題,有論者認為是作者在為所有離別之人立言。這樣,問題就成了無所謂的事情。而我卻始終認為:這首詞中,要離開的正是柳永自己。  在離別的詩詞中,大凡作者送別他人,多發語簡潔。「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高適《別董大》)。作寬慰語,淡化離別的哀婉。「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魚玄機《江陵愁望有寄》)。「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歸」(王維《送沈子福之江東》)。表達思念,在離別者的心頭植上一叢溫暖。「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王觀《卜運算元?送鮑浩然之浙東》)。美好願景,有更美好的景象在離別後出現。「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表白自己,同時勉勵友人。「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李白《送孟浩然之廣陵》)。「誰言千里自今夕,離夢杳如關塞長」(薛濤《送友人》)。惆悵是有的,卻並不顯得滯澀。而柳永此詞,纏綿繾綣,難捨難分,設若柳永送別情人發此語,情人豈不肝腸寸斷?離別彷彿變成了永訣,淡化卻反而加重。於理可揆,於心何忍?所以,我私意理解為柳永要離開汴京,情人在汴京送別柳永,踏上離途的多情之人正是詞人自己。  手挽著手,四目相對,眼眶裡淚珠涌動,有萬語千言要說,卻如鯁在喉,哽咽難言。「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兩句詞定格為分離的經典,千百年來,它被無數有情人重演。再沒有任何畫面超越。  有些詩詞以憶昔來沖淡離別的苦澀。柳永沒有。離別成為深入骨髓的毒,往昔的美好再難覓一絲蹤影。充盈他所有心思的是,我該怎麼面對一個人的孤單?  於是,他落入想像的冰河,被徹頭徹尾的含意折磨。  他首先想到的是自此別後,他要面對的充塞天地的無邊無際的寂寞。浩渺的煙波,在心海蕩漾出一圈一圈的憂愁。沉沉的暮靄把離思歸攏。天空無語,它以空白表達失落。天長水闊人已遠,煙波江上使人愁。  觸目所見都成了離愁的代言,景語完全成了令人心酸的情話。  下篇首句包含了三層意思。離別是人生的常態,離別對多情之人而言意味著更深重的痛苦,而最痛苦的,莫過於秋天的離別。春天可以用來思念,而秋天是離別的季節。從此以後,這一印記再難去除。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多情豈止累及美人,關鍵是自己無法忽視那洶湧的內心真實。「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這兩句詞從結構上振起了下文,統領下文的其實仍是上篇末句中的一個「念」字。  「念」即是「想」。  應該說這是一首清醒的詞。如果痛痛快快地與情人對酌一場,酒醉後直入蘭舟,也就斷絕了一切念想。  李白有一首《金陵酒肆留別》:    風吹柳花滿店香, 吳姬壓酒勸客嘗。  金陵子弟來相送, 欲行不行各盡觴。  請君試問東流水, 別意與之誰短長?    李白要離開金陵了,柳花飄香,吳姬捧觴,朋友相送,情深意長。索性喝個痛快。詩仙的離別也有很多不舍,但飄逸許多。王維送別元二時更是「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故人已遠,不如就此盡興,然後翩然離開。  但柳永沒有。上片有「都門帳飲無緒」句,擺明沒有情緒豪飲。加之美人在側,不像鬚眉對坐,設若美人無心捧觴而自己舉杯暢飲,離別少了些纏綿多了些酒氣,或者變味而為重逢,又好像煞了風景。所以,這是一次清醒的離別,因清醒而止不住地繼續往下想。  他想到的第二個問題是:離別後的這個晚上,自己醉意消去,在陌生的地點,身邊沒有人陪伴,該怎麼辦?上文已有論及:他沒喝幾杯酒,何談「酒醒」?其實,作者的酒醉不過是被憂愁蒙蔽的錯亂感覺。《詩經?王風?黍離》有云:「行邁靡靡,中心如醉。」不喝或少喝而有醉意,原本不過是一種因極度哀愁引發的普遍體驗。所謂「今宵酒醒何處」,也不過是情人不在身邊而發出的夢囈。或者說是故作痴語:你不在身邊,我要怎麼辦?  楊柳岸邊,風清月殘。沒有誰出示答案。  想像至此,已令人不堪。可以停了,以凄切開始,然後以凄惋收篇。留下這一殘卷,至少可以暖回心田。可柳永是殘忍的,他把自己冰冷的想像繼續下去,直至變為一隻冰鳥,失去所有溫暖。  想像從這一刻、這一夜,到離別後的若干年。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在以後的歲月里,會有良辰美景出現,似水流年,又有誰重續曾經的纏綿?縱有千種風情,也不過是冰天雪地中的一縷雲煙,轉瞬,消失不見。那萬般思念,止不住地在心底泛濫。無人收割的情感,已然荒蕪的語言……  詞至尾句一問,豈止令人哽咽,直令人老淚縱橫。  正因為柳耆卿此詞寫出了離別之人的普遍體驗,所以把它目為為普天下別離人立言也就順理成章了。  

(七)汴京雨暮  3  我私意認為,想要走進柳永的情感世界,讀《雨霖鈴》一首足矣。但現實卻往往是,一旦迷上柳詞,一首意猶未足,於是便陸陸續續地讀了近百首。卻在偶然間發現柳永特別鍾情一個「雨」字,如果說「許渾千首濕」,那耆卿當之無愧應是「柳永萬首雨」了。  柳永特別鍾情「暮雨」。就一天的時間而言,古人送別多在黃昏,又往往雨絲飄拂,彷彿刻意把氣氛做足,所以才有滿懷的離愁別緒,譜寫出一闋闋傷感驪歌。柳永的節令永遠都是秋天,他飄蕩在煙波之上的一葉扁舟里,任愁緒填滿胸臆。偶爾停下征棹,便登高遠望,凄緊的霜風擺動他單薄衣袂,在無邊無際的山水間,他像一朵無法把握的浮萍,寂寞在守望里,沉醉在回憶里,痛悔在思念里,沉湎在歌詩里。  我想,上天在促成一個非凡人物時,肯定設計了某種不得而知的因緣。柳永原名三變,生長於一個傳統的讀書奉儒之家,少時也是循著讀書科考之路走來。不幸的是,他的科舉之路並不順利,在真宗朝時,落第的痛苦重重地打擊了他。也因此,《鶴衝天》詞像難以阻遏的迅雷炸響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盪?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柳永自己是痛快了,但也因為這首詞,把他結結實實地堵在了科考的大門之外。真宗對其不以為意,懶洋洋地回一句「且去填詞」;仁宗在他本已中舉後故意將其黜落,也丟下一句「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巨大的打擊和落空的希望在柳永的心頭掀起了更激烈的狂飆,深重的苦惱與煩雜的困擾也只能換來一句「奉旨填詞柳三變」,從此,在北宋詞壇上崛起了第一個專力寫詞的作家。暫時把所謂的功名拋開,他徘徊在汴京街頭、煙花巷陌,與一眾狂朋怪侶在文期酒會上淺斟低唱,用手中的一管瘦筆把詞寫得風生水起。  但他也還未能忘懷於仕途,在恣情恣意的瘋狂之後,他改名為柳永,終於在仁宗景祐元年他48歲那一年進士及第。踏上仕途並沒有給他帶來富貴榮華,離開汴京,他拋妻別家,輾轉在外地做一些小官,蹭蹬潦倒。儘管「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儘管「仁宗頗好其詞,每對酒,必使侍從歌之再三」,也不過官至「屯田員外郎」,留下一個「柳屯田」的單薄名諱,留下了213首色彩各異的長短句,然後不知所終。  柳永以寫男女艷情為人詬病,他的多情被視為濫情甚至無情。其實,柳永用情必有其不同於一般尋芳之徒的地方,他並非酒色之徒,而是用心聆聽他所交往的藝妓們深深淺淺的心事,為她們的悲歡也為自己的哀樂或歌或哭。在這些詞篇里,酒香舞影歌浪弦聲,也自有其真情流露,有「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這樣讀之惻然的的斷腸句。而在踏上仕途之後,他身不由己地與曾經的疏狂生活告別,一步步遠離脂粉媚影,一步步走向遠途寂寞。有大痛快,也有大鬱悶,從此,在他的意念與心思里,他攢足了勁兒要把愁情哀怨傾倒凈盡。他一邊在永無盡頭的山水間苦行,一邊塗抹著這些長長短短的句子,不知道人生除了如此,還有什麼事情可做。他行走在秋天裡,不知前途,但必須前行,他為此無奈,偶然回過頭來,露出慘白笑容,彷彿春天裡某一朵花開,又旋即凋敗。他慣用暮雨鳴蟬、殘柳敗荷、孤舟煙村、冷月斜陽等意象,都是一些冷冷的意象。他筆下也不乏美景,然而他所寫的景象都只為自己的情感服務,我們讀他的詞,所謂的詞法都退至幕後,剩下的只是柳永自顧自的情感宣洩,「一切景語皆情語」在柳詞里成了顛撲不破的定律。遠離汴京後的世界是寂寞的,因而也是清靜的,聽得到落葉砸地的聲響,蟬鳴蛩響的喧鬧,聽得到永夜裡冰涼如豆的滴漏,也偶爾有伊人的笑語,漸行漸遠。旅途的情思是有悔的,縱然寫下「歸去來,玉樓深處,有個人相憶」的最深情之句,也不過是對自我情感的無法把握,因而更加焦灼痛苦,一定要寫得深透見底,寫得一覽無餘,寫得無可寫,這才罷休。李商隱詩云「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照此推論,柳永內心的灰燼定然深到不可測其厚。也曾經一遍遍地想,「空萬般思憶,爭如歸去睹傾城」,無奈「萬水千山迷遠近,想鄉關何處」,帝城遙遠,秦樓阻隔,客程勞頓,而年光向晚。  春酲一枕,不過是寂寞一場。  像一個人走在驛道上,看萬水千山都改變了顏色,聽鑾鈴聲聲敲打著魂魄,無邊無際的雨絲彷彿從千年之前開始飄拂,漫山遍野的暮色開始與岑寂會合。  

(七)汴京雨暮  4  在詞史上,以《雨霖鈴》為詞牌寫作慢詞的詞人不算多,如王安石、杜龍沙、黃裳、晁端禮、王庭圭等,詠本事的更少,幾乎都淹沒在柳詞的光輝中。李鋼的一首也許能夠讓我們回想起那一場幾時芳華、剎那魂斷的愛情:    蛾眉修綠。正君王恩寵,曼舞絲竹。華清賜浴瑤甃,五家會處,花盈山谷。百里遺簪墮珥,盡寶鈿珠玉。聽突騎、鼙鼓聲喧,寂寞霓裳羽衣曲。 金輿還幸匆匆速。奈六軍不發人爭目。明眸皓齒難戀,腸斷處、綉囊猶馥。劍閣崢嶸,何況鈴聲,帶雨相續。謾留與、千古傷神,盡入生綃幅。    李鋼的這首詞寫到李、楊之間極寵到極哀的愛情悲劇,倒是貼合「雨霖鈴」本意,但是從藝術上講實無足觀。而今,提及《雨霖鈴》,大家只會想到一個作者,柳永。離別是永恆的主題,每一個人在任意一個時刻都有可能面對。本意是「長相聚」,卻往往一變而為「離情別緒」,侵擾心頭。同為離別,卻有萬千況味,而《雨霖鈴》細緻入微的描摹總會有與任何一次別情契合的地方,從而翻湧為普遍深廣的體驗。  也因為離別,成全了柳永詞史上無可替代的羈旅行役之作。他行走在路上,心中想念著某一個人,「空有相憐意,未有相憐計」。縱然「針線閑拈伴伊坐」招致晏殊的訕笑,卻不過是旅途上一個樸實的夢想。他也付出過真心,想蟲蟲是怎樣一個奇女子,讓柳永欲與之和鳴偕老。五代以降那些簡單的詞牌、單調的小令已然不足以表情達意,他就大量地創製慢詞,作為一位優秀的音樂家,他創製長調《戚氏》212字,《離騷》寂寞千載後,《戚氏》凄涼一曲終,真正是風靡一時。  曾經「偎紅倚翠」,一翻而為「滿目敗紅衰翠」,他內心有怎樣的熱烈,也就有怎樣的心傷。汴京的這次離別彷彿刻意醞釀了二百餘年,一樣的雨天,一樣的入耳不堪的聲響,一樣的愁緒塞滿胸臆。所不同的是,一個是後會也許可期的生離,一個卻是再見只有黃泉的永訣。  柳永從時光深處淘來這支舊曲,然後把蜀道的雨聲譜入汴京的黃昏,然後讓一闋雨打鑾鈴的離歌,響徹每一個、令人傷情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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