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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學生的25年前

在滇東北住了將近一年了,我想在這裡種一塊地:種甜瓜。我的念頭是能成功培育出賣價很貴的甜瓜,這裡的山民就能多掙一些錢。我沒能成功。我於是比其它時候更清楚自己是個廢物。山裡的一個老婆婆會積攢幾塊錢,翻山越嶺幾十里,到縣城買十幾包頭痛粉,然後坐在街邊吃一碗米線,一元錢一碗的那種。然後她背起大竹簍,翻山越嶺回家去。山區的農民一年忙下來,收入能超過500元的不多。還有,這裡的大部分人一輩子都沒有見過火車。我的意思是說,在這種時候回憶讀大學的生活,一定不那麼具有詩歌的意思。有,也是那種北朝樂府式的,哇哇哇哇哭天搶地類型。這有點讓人為難:大學和山區,種田和讀書還有酒吧的白領和屋檐下曬太陽的農民……接到老同學的電話,說到母校60周年的慶祝,心情很奇怪地有些傷感:畢業25年之後能記得的事情似乎不多。時間不知道是怎麼過去的,反正怎麼裝嫩也不再會是25年前那個滿臉粉刺的洪峰了。四年的學校生活對我來說有點漫長,上學之後只是希望能快點畢業,自己掙錢養活自己也能給父母一點幫助:家裡邊有久病的老爹,常年坐在炕頭,守著煤爐不停地咳嗽。就這麼簡單的願望,已經足夠讓人學習很用功。學習成績還算不錯,但這沒有幫助我被分配到一個我希望去的城市,比如省會長春。因為這個,一個尖鼻子尖下巴姑娘不能給我做媳婦了。她是一個寫詩的姑娘,寫朦朧詩。「我不能跟你去白城的。」她說。「我連那裡也不一定去得成呢。」我說。她哭了,說:「真對不起。」我說:「是我不爭氣,不怪你。」我當時沒有感到很難過,主要是從開始就覺得希望不大。那時候我和所有年輕人一樣都喜歡格言,我的格言是雨果的:「寄託有時就是斷送。」這是大師寫在《悲慘世界·柯塞特》那一章的題記。我覺得她其實也不是真的那麼傷心,男女之間要傷心不那麼容易,必須得有點實質性的聯繫才成。很簡單是吧?25年前就這樣。怎麼想她都是幸運的姑娘,如果她跟我走了,我想我遲早也得和她離婚,換了別的女人也一樣。這是許多年之後的結論:我一直沒有準備好怎麼才能做好丈夫和父親,大概死了以後才能準備好。這一定有點晚。我母親說:一個男人事業和家庭都好才算成功。我同意老人家的說法,但願大家成功,我是不行啦。反正在大學的時候就沒有成功,習慣了。那時侯我喜歡一個女生,我們班的。她很聰明,伶牙利齒,最主要的是有一對很黑很亮的眼睛。其實中國人都是那種眼睛,但我就是覺得她的眼睛才是眼睛。喜歡一個人就這樣,什麼都是最好和更好。我們討論文藝理論什麼的,我還跟她借書什麼的。後來單獨遇上就臉紅,我這邊連喘氣都費勁,不知道她是不是也費勁。後來我以為她也喜歡我,矯情的說法是愛情了。許多年以後她已經是教授了,回憶當年的故事,她的結論是沒有答應我是正確的。她說我這種男人是栓不住的,換了誰做我的妻子都要不幸。我同意她的判斷,唯一的異議是做其他男人的妻子未見得就是幸事。也是在許多年之後,她的好朋友說:「你大概不知道吧?那時侯我第一個不贊成她和你好。」我說為什麼啊?我和你一直關係不錯的啊。她說:「我覺得你張口就要罵人,還動不動就打架。我覺得你哪像個大學生,就像個地痞!」我回憶了半天,也覺得自己不那麼像一個學生。我能聊以自慰的是我學習成績一直不差,體育也好啊。那就是說她一直認為德智體我德育不好,這個要命。這個女同學現在黑龍江一所大學,她大概是所有同學中變化最大也最小的,變化大是她人到中年一個人生活,變化小是她和當年那個黃毛毛丫頭一樣純粹和陽光。我非常喜歡她,每次見到她就像遇見自己的親人似的。我和我的最初所愛的女生最後一次也是頭一次談愛情是在她的家裡。我那天把自己最好的衣服穿了,也就是沒有補丁的一件藍滌卡。她也一定打扮了一下,穿一件綠毛衣,我不記得她穿什麼褲子。現在想來是不太敢看她的鞋子和褲子,都屬於女人的下半身部分,目光朝那裡一轉,就流氓了。戀愛也不能這樣,怎麼也得大家都流氓的時刻才可以看或者不看做更能破解神秘感的事情。她給我倒水,然後說:「我知道你對我好,但我已經有朋友了。」那時侯說朋友就行,不必加上性別稱謂。「那你呢?你怎麼不早說?」我有點懵了,腦袋嗡嗡的,所以才說出這種沒有水平的話來。但我的確說不出更有水平的來,我已經快要死了。你能指望一個要死的人怎麼樣呢?那可不是演電影,沒有入黨申請書一類的東西好拿。從一個男人的角度說,我能記得的就這麼兩件事情。後來就是找到一個很好的女人結婚,和別人的區別是我離婚了。沒有特別的原因,就是做丈夫和父親讓我經常想到自殺什麼的。那種感覺可不怎麼好。結果就是今天找這個明天找那個,但哪個都沒有讓我感到活得有什麼價值和尊嚴。畢業後我不再喜歡和同學見面是因為一次班級聚會。我就坐在那個女同學旁邊,不知道是誰問:「洪峰,你是不是愛過她?」我說:「是。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女人。」沒有人說話,他們都假裝吃菜和研究筷子。散席後一個同學大姐說:「洪峰,你怎麼可以這樣說話?叫她怎麼做人?別人又怎麼看你?」從那以後,我就再沒有參加過同學聚會。不是心虛和有愧,是噁心。我發現我討厭這些人。我的致命弱點是討厭了就永遠討厭,喜歡了也一樣。再後來我們都不年輕,大部分人都能說人話了。這使我和一些同學重新建立起了聯繫,重新體會同學是怎麼回事、時間和歲月是怎麼回事。這種感覺不錯。在大學期間,我愛戴和尊敬一個叫徐常麗的老師,許多同學都喜歡她。我愛戴和尊敬她是因為她講課的時候經常激動得熱淚盈眶聲音哽咽,她投入了感情,和她的講述對象一起悲歡離合。這樣的老師像凌晨的星星一樣稀少,你從她身上能領悟到人類靈魂工程師的內涵。後來,還在我們讀書的時候,她去世了。她去世的消息從北京那邊傳回中文系,許多同學都哭了。我也哭了。我找了一個地方:和工大相鄰的樹林子里,哭一會,然後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似的回教室。我還寫了一篇懷念老師的文章,很長也很動情,但這篇文章丟失了,不知道怎麼就丟了。現在想起徐老師,眼前還能出現她的樣子:不很整齊的短髮,很憔悴、暗黃的臉。她的聲音始終清澈得如同南盤江的流水:「對不起,我今天來晚了幾分鐘。」她急匆匆推開階梯教室的木門,把圍巾摘下來。大家沒有反應,沒有誰想到要責怪她的。頭一天晚上她的美尼爾氏綜合症發作了,直到早晨才緩解一些。她給同學們鞠了一躬。教室里鴉雀無聲。我還喜歡王夢華老師,他教我們古漢語。他穿一件黑藍棉襖,胸前和袖口都是粉筆沫子。頭髮很有型狀,但就是不怎麼收拾。他講課很少抬頭,一句一句慢慢念。但他講得清楚明了,每個句式舉例很多,聽他講一遍你就不必複習。在我眼裡王老師就現代的老夫子,很讓人驚奇。98年冬天我回系裡看見了王老師,他雖然不再穿黑藍棉襖了,但還是那種很狼狽的樣子。我對他的尊敬一如既往,覺得他只能是那種樣子:現代老夫子的樣子。孟慶樞老師也是我喜歡的人,實話說孟講課並不那麼受聽,但他講課的樣子特別。我們都叫孟老師「俯卧撐」:他眼睛高度近視,雙手撐著講台邊緣,每講一句就要伏下身體看講義,眼睛只差幾公分就撞上桌面了——再抬起頭講話,整個過程就是「俯卧撐」的過程。我也高度近視,我了解他的苦處,所以我格外心疼這個老師。畢業前家裡給捎來兩條二尺多長的胖頭魚,家裡人叫我給管分配的老師送去。我沒有那麼干,我不想靠這個去分配,也沒有這方面的實力和班級里的有錢人競爭。比如說有同學家裡有木材有豆油有山貨什麼的,我可沒有。我不願意讓家裡人失望,就把魚拿了。我把兩條魚一條給了孟老師,一條給了教文藝學的戚廷貴老師。因為戚老師這個人脾氣不好,我喜歡脾氣不好的人。他們如今還記著我的魚,說起來的時候都覺得很為有我這樣的學生感到驕傲。估計當年也沒有多少人給他們送禮,我送了,他們一定意外。他們記住了,我比自己吃了要高興。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最喜歡吃魚。也有不喜歡的老師,一個是我們的輔導員,工農兵大學的,整天都瞪著怪眼睛前言不搭後語地傳達這個那個。據說他現在做了不小的官,我慶幸自己不再做老師,否則還要給他管。他和我的一個同學一樣,那個同學管黨務,經常給老師送豆油木頭什麼的。(註:2008年2月這個同學年初先是被「雙規」,接著給司法抓了起來,說是在他家裡搜出了十幾萬現金——典型的土財主類型的小貪官——省級電視台副台長;同學在電話里說這個副台長還在北京養了二奶。我對他養幾奶不感興趣,我主要心疼老百姓的納稅錢)。這個人很能鑽營,幸虧沒能鑽成國家領導人,不幸中的萬幸。還有一位也是工農兵的,他教了我們幾天寫作課,還經常在學校自己辦的報紙上發表文章,基本上是四六句紅旗飄飄祖國形勢一片大好什麼的。我們不喜歡他的文章,但也沒有誰故意去貶低他。問題出在他自己身上:每次發表了,他就要拿到課堂上去念。有時髦的套句說:長得丑不是你的錯,但跑出去嚇人就是你的錯了。我的意思是說他非要把自己的文章強念給學生聽,學生嘲笑他就是他的錯了。同樣一個工農兵大學的,就很讓學生喜歡,女同學更喜歡。他叫李南岡,後來離開師大專門寫歌詞。他的歌詞一流藝術水準,每首歌都能給人唱很長時間。最厲害的是《好人一生平安》,從上世紀80年代中間開始一直到現在,還唱呢。對了,清潔車開始工作的時候,中國的每個城市都飄蕩著它的旋律,你會很自然地跟著哼唱:「有過多少往事/彷彿就在昨天/有過多少朋友/彷彿還在身邊……」南岡圍棋下得也好,但他從來不會贏得你臉紅脖子粗。他性情溫和,體現在下棋上,就是讓你體面輸一個半個子。我在《作家》工作期間,和南岡接觸多起來。他寫了許多武俠小說,我的評價是比金庸什麼的寫得好。問題是南岡做事不刻意,寫著玩的。說不寫就不寫,攜手雷震邦的女兒蕾蕾鬧歌壇去了。現在在母校教書的幾個同學也都有故事,但估計這篇小文章會有學生看的,考慮師道尊嚴,還是不講了。比如小逄(現在該尊稱逄博士導師,簡稱逄博導)和我的處境比較接近,屬於丟到被愛情遺忘的角落裡沒有人找的:他現在有白頭髮了,我也有。在那種地方生活久了,換了你,你也得長。啟承轉合,沒啟好,怎麼承怎麼轉也合不上。比如說程戈和老黃(現在該尊稱程博士導師、黃碩士導師,簡稱程博導、黃碩導)讀書時候是一夥的,他們那一夥還有賈傑、老高,和他們走得近的還有班級里幾個比較貴族的女生。這幾個女生基本上是城市人,家庭條件也一如幾個男生那樣好。他們都是我們班級的上流社會,男生女生的頭髮上都有頭油髮蠟什麼的可以抹(老黃不抹那個,他說他拳擊和舉重:他究竟拳擊了還是舉重了不太清楚,但老黃的手勁的確很大,我不行)。賈傑最吸引女生,他不光是頭髮亮,還有好嗓子,說話的時候你聽了就覺得這個人的聲音是從胸脯子里出來的。現在知道那是膛音,換一種說法是聲音磁性。這種磁性聲音對女人的殺傷力非同小可,當時一個體育系打排球的姑娘就給他殺傷了。我看見過老賈和那個女生在小樹林的小路上散步,兩個人都很高,走路都有彈性。我覺得那情景比電影里的郭凱敏和張瑜浪漫多了,至少他們沒有機會像老賈這樣在大學裡邊散步。現在老賈好象在日本,據說幹得也不錯。我擔心小鬼子現在又要軍國主義,一旦對中國戰爭,老賈的日子恐怕也不好過。一旦中日對抗了,即便當漢奸也不見得好過,因為小日本從來沒有瞧得起過中國人。我的想法老賈再有本事也不行,還是回自己的國家安全。從血統的角度傳統的角度講,還是要葉落歸根的。我自己在學校里也有幾個比較要好的,劉志傑,王乃華,還有一個是我的老鄉叫張庸林。劉志傑現在當話劇院的院長,他的問題是誰都不服,和賈傑兩個爭美男子。賈傑沒有爭的意思,但大家都比較認同。志傑也沒有明顯爭,但誰要是說賈傑美男子他就不服了。志傑很聰明,家境也好,但這個人從來都是很有同情心的,也就是說心地善良。畢業後他升遷的最快,但因為誰都不服吧,升了一截就上不去了。乃華早就病退了,他神經衰弱嚴重,在5年前就不上班了。我曾經去看望過他,他沒有變化:和當年在學校一樣,還是那麼嚴謹和規律。我見庸林的次數比較多,準確講他現在是一個標準的小官僚,見了面就忙啊忙啊真忙啊地帶著幸福抱怨。說心裡話,我再也沒有願望和他說什麼了,我寧願聽胡錦濤說忙啊忙啊真是忙啊。那是真忙啊,他畢竟是國家首腦,他要是不忙誰還忙?20幾年就這麼過去了,就是這樣亂七八糟的記憶,真有愧對母校把洪峰招回去參加她60歲壽辰之感。時隔許多年以後,1998年冬天,我走進母校大門的時候,看見大門裡邊成仿吾的白色塑像,看見熟悉的小路和那些熟悉的樹木,還有來來往往陌生的年輕的臉……突然就很激動。好象突然間意識到學校對我意味著什麼,四年的時間喪失了很多寶貴的東西,但你不能說沒有得到。很多事情在那個瞬間都活躍起來,也就是那個時候我想到要寫一本或者幾本大學生活的書,我想寫我們這一代學生的故事。人們以各種方式保存屬於自己的世界,我們這代人最好的保存方式大概是多想多做普通的事情。1998年到2002年之間,我當時最大的願望就是回到自己的母校做幾年老師,別的大學也行,只要能教上一個我勝任的專業就行,我想我有把握也帶出幾個象模象樣的碩士博士出來。估計大家已經猜著了,和以往的失敗史一樣,我沒有成功。我很努力了一陣子,給這個電話給那個傳真,還是沒能成功。似乎誰都高興我去,但最後都沒有了消息。反正我已經習慣不成功了,只是種瓜沒有成功讓我絕望。回母校拜年還有一段時間,我想再試試種瓜,實在不行就認命了,老老實實坐家——在家裡坐著。已經是下午了,外邊雨下得大起來。雷聲有點嚇人:咔咔地就像把什麼東西辟碎了似的。曲靖在這個季節多雨,沒有人能知道一天里什麼時候突然就瓢潑了。雨天的時候人容易發酸,我已經感覺到自己有些想念那幾個同學了。在我的評價中,他們和那些黨棍可不一樣,都是做學問靠真才實學吃飯的人。 2005-7-25雲南曲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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